班恩·天/1985年1月2号,上午10点18分
从天家农场骑自行车到金纳吉镇至少要一个小时,但是如果寒风刺骨、脸颊滴血,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班恩通常都挑没人的时候到学校打杂,例如星期六,那天摔跤社团在体育馆受训。想想看,你一个人拿着拖把,旁边一堆结实的大块头在那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多尴尬啊!而且,那些人最爱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在你拖好的地板上,尽管自知理亏,但他们就是认定你不敢反抗。
今天虽然是星期三,但因为正值圣诞假期,所以体育馆应该没什么人——好吧,训练室除外,那里总是有人,总是传出宛如人工心脏在跳动的嘈杂声。不过现在还很早。一日之计在于晨。他通常都从早上8点忙到上午12点,到了就先埋头拖地,拖干净了才直起腰杆,在大家还没看到他之前夹紧尾巴溜之大吉,活像一只讨人厌的臭猩猩。有时候班恩觉得自己好像童话故事里面的小精灵,偷偷摸摸把环境打扫得纤尘不染。同学才懒得管环境是否整洁,牛奶喝完了就往垃圾桶扔,残余的牛奶泼得地上到处都是,但也只是耸一耸肩;吃饭时汉堡肉不小心掉到学生餐厅的椅子上也不理,任凭肉汁凝固,剩下的就留给其他人伤脑筋。班恩自己也是,因为每个同学都这样做。有一次,他的金枪鱼三明治掉到地上,他翻了翻白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处理这些垃圾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呢?是不是太脑残了!他在心中咒骂自己。
总而言之,要处理这种破事就已经够丢脸了,更糟的是在其他同学的面前处理,而大家还把你当成空气。不过,今天他决定碰一碰运气,仍旧去值班。黛安卓今天早上开车去萨莱纳市购物,这女人少说也有二十条牛仔裤,每一条班恩看起来都差不多,但是她总还需要一件,还缺某个品牌。她喜欢把裤子穿得垮垮的,裤脚卷高,露出脚踝上的袜子。而他总提醒自己要大大赞美新的牛仔裤,可是黛安卓一听完马上就问:那袜子呢?这虽然是玩笑,但不全是玩笑,黛安卓只穿拉尔夫·劳伦(Ralph Lauren)的袜子,每双大概要二十美元,班恩一想到就胃痛。她有一整个抽屉的袜子,圆点的、条纹的、菱格纹的,袜口都有那位准备挥杆的马球手。班恩算了算,那个抽屉里的袜子少说也值四百美元,像珍奇的热带水果般,而那差不多是他妈妈半个月的薪水。唉,有钱人需要买东西,就算只是买袜子。黛安卓有点古怪。她不像预科生——她太野也太花哨——但也不是金属乐迷那一类,虽然她高唱“铁娘子乐团”的歌,爱皮草。她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就只是个“新来的”;大家都认识她,只是不在同一时期。她住过很多地方,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得州,只要你对她的行事作风不悦,她就会说出那一句:可是得州人都这样。所以不论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得州人都这样”。
在认识黛安卓之前,班恩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他只是个贫穷、安静的农家小孩,平常都跟其他家里务农的小孩躲在不起眼的角落。他们还没有蠢到会被嘲笑,也从不被人找碴儿,他们充其量不过是学校的背景。对班恩来说,这简直比被羞辱还悲惨。好吧,也许不是;学校有个总戴副厚重眼镜的家伙,班恩上幼儿园时就认识他,一直觉得这人很怪。这家伙竟然上中学的第一周就拉裤子;有人说他体育课爬绳索时大便从短裤里掉出来,也有人说他在教室里拉了一坨屎,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少说也有五六种。反正重点就是,他从此就被叫作“米共”(组合在一起是“粪”字);每到下课时,他会低下头,视线透过超大的眼镜死盯着地板,但仍有些大块头还是会拍他的头,喊他一声“米共”。他只是继续往前走,苦笑着,假装自己乐在其中。没错,沦为笑柄的确比不起眼还惨,但是班恩受够了,他不想再当那个自小学一年级起就成为大家口中的“文静的红发小乖乖”。又又无趣!
真感谢黛安卓看中他,即使他们关系尚未公开。那天她开车撞到他,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暑假时,学校举办新生和转学生的新生训练,那还真是充实的三小时,之后他走过学校停车场,她突然冲出来撞到他,把他撞得趴倒在引擎盖上;她一下车就对他破口大骂:“你有毛病啊!”她嘴里溢散着红酒香味,酒瓶在她那辆本田双门跑车的油门旁滚动。班恩向她道歉(话说他干吗跟她道歉),黛安卓一听就知道班恩不会对她发飙,于是立刻变得友善。她原本还主动提议送他回家,不过最后两人开到镇外,并一同痛饮红酒。黛安卓说她叫艾莉丝,没多久就改口说刚刚是骗人的,其实她叫黛安卓。班恩说她有这么酷的名字为什么还要撒谎,这让她听了很高兴,过了一会儿对他说:“其实你很帅,你知不知道?”
于是,他们开始交往了。班恩其实根本不认识她的朋友,两个人在学校也很少在一起。黛安卓像一只蜂鸟在周围穿梭,有时候她会出现,有时不会;不过光是周末可以看到她也就够了,两个人一起窝在二人世界,完全不去管学校的事。跟黛安卓在一起改变了他,他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
班恩骑着自行车来到金纳吉镇,学校停车场已经停了几辆卡车和破旧的跑车。篮球社和摔跤社的都来了。他知道每一辆车的车主是谁。他盘算要不要干脆掉头离开,但是黛安卓要好几个小时才会回来,他也没有足够的钱可以到她家附近的汉堡店,那家店的老板只要发现有人不点餐却还坐在店里,就会气到抓狂。再说,在圣诞佳节,一个人坐在汉堡店里,还不如去打工。为什么他妈老是瞎紧张,而黛安卓的爸妈才不管她,他们大多时候都待在得州的家。即使上个月黛安卓因为旷课两周被留校察看,她妈也只是笑一笑。“大人不在,小鬼当道啊,宝贝?至少也写一写功课吧!”
后门用铁链锁起来了,他要进去恐怕得穿过更衣室;一踏进体育馆,人肉味和除臭剂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头顶传来篮球的拍球声和训练室的铿锵声,让班恩确定更衣室目前应该空无一人。外面走廊传来拖长音的喊声:“古——柏——等等我!”余音在大理石地板上回响,犹如战场上的呐喊。网球鞋啪啪啪啪地跑过走廊,铁门砰地打开,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只剩下篮球场和训练室的声音。乓乓砰砰。铿铿锵锵。
这群运动员都很讲义气,以示团结,所以储物柜从不上锁,只是用粗鞋带绑着锁环,至少有十二条白鞋带绑着储物柜,而班恩一如往常,犹豫着是否该打开看看。他妈的这些家伙需要些什么东西?学校的储物柜是用来放书的,那体育馆的储物柜呢?放的是止汗剂还是乳液?还是他弄丢的内衣裤?他们都穿一样的护膝吗?乓乓砰砰、铿铿锵锵。有一条鞋带的绳结无力地垂着,没系好,只要一拉,储物柜就开了。班恩还来不及制止自己,手就伸出去扯了一下鞋带,然后轻轻地扳开铁锁。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最底下是几条皱成一团的运动短裤、一本卷成圆筒状的运动杂志,挂钩上有个运动手提袋随意地垂挂着,里面好像装了东西,班恩探身进去并拉开拉链。
“喂!”
他转过身,手提袋因晃动而从挂钩上滑落,掉在储物柜底部。摔跤社的格吕格教练手拿报纸站在前面,他那粗糙、满是斑点的脸扭曲着。
“你他妈的干吗开人家的柜子?”
“……我……那个柜子的门本来就开着。”
“啊?”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班恩尽可能地轻轻把门关上。千万不要让那些社团成员回来啊!班恩心想。
他可以想象那些凶神恶煞全盯着他,然后新的绰号随之而来。
“开着?那你在那里干吗?”格吕格教练面色铁青,让问题悬在半空中;班恩看不出教练下一步要做什么,也不晓得自己闯的祸有多大,他盯着地板,等着挨骂。
“我说,你在储物柜前做什么?”格吕格教练用报纸拍打自己厚实的手掌。
“我不知道。”
这老家伙继续站在那里,班恩一直想:你就骂我吧!骂完不就没事了!
“你是想拿别人的东西吗?”
“我没有。”
“我只是……”
“那你的手在里面干吗?”
班恩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我以为我看到了东西。”
“你以为你看到了东西?是什么?”
班恩心头闪过各种违禁品:宠物、香烟、色情杂志。他还想到了鞭炮,有那么一秒钟,他真想说储物柜着火了,而自己就成为英雄啦。
“呃……火柴。”
“你以为你看到了火柴?”格吕格教练脸上的怒气瞬间从脸颊烧到平头的发际线。
“我想点烟。”
“你是那个临时清洁工吧?叫什么天的?”
格吕格教练的语气让他的名字听起来很蠢,像个娘儿们。教练的视线瞄准班恩额头上的伤口,马上就注意到班恩的头发。
“你染头发。”
班恩顶着那头乱糟糟的黑发站着,觉得自己正被归类、唾弃,被归属为败类、毒虫、瘪三和奴仆。他能感觉到这些词一定在教练心中狂吠。教练嘴角抽搐着,“滚出这里,到别的地方打扫,等我们都走了再回来。我们这里不欢迎你。知道了吗?”
班恩点头。
“你干吗不再大声复述一遍,好让人知道你听懂了?”
“你们不欢迎我。”班恩嗫嚅道。
“快滚!”他的口气好像班恩是五岁小孩,要把他赶回家去找妈妈。
班恩乖乖地走了。他爬上楼梯,回到清洁工潮湿的工具间,一滴汗水从他背上滑落。班恩大气也不敢出。当他非常生气时会气到忘了呼吸。他拿出工业用水桶,锵啷锵啷放进洗手槽,开热水,倒入小便颜色的清洁剂,氨水的强烈气味直冲他的眼睛,然后准备把水桶放到导轮架上。水装得太满,当他试着从洗手槽边缘提起水桶时,水桶翻倒了,将近两升的水溅到他的身上。他的裤裆和裤腿都湿了,好像他尿裤子一样。天家小清洁工。湿掉的牛仔裤紧贴着他的大腿,布料也变得硬邦邦的。他得湿着胯下连干三小时的粗活,牛仔裤还硬得像厚纸板。
他低声咒骂,用工作鞋往墙壁上踢了一脚,震得水泥灰飞扬,接着又往墙上揍了一拳。
他尾音拔高狂吼,然后像个胆小鬼一样蜗居在工具室里,生怕格吕格会循声而来,把他骂得更惨。
没有动静。没人会有兴趣跑来一窥工具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周前就应该来打扫了,可是黛安卓抱怨说都已是圣诞假期了,别管那么多。果然,学生餐厅的垃圾桶满是滴着糖浆的汽水罐、沾着鸡肉沙拉的三明治包装纸、一份发霉的1984年岁末特制午餐,以及一锅茄汁汉堡肉。全部都腐烂发臭了。他的毛衣和牛仔裤还沾到一些,除了汗臭和氨水的尿骚味,他身上还有食物的腐味。他不能就这样去黛安卓家。他还真是个大白痴,一开始竟这样计划。他现在必须先骑自行车回家,听他妈妈训话训个三十分钟,冲澡,然后再骑去黛安卓家——前提是如果他没被妈妈禁足。管他的,他还是会去。这可是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搞砸的变态黑发!
他拖完地板,清空教师休息室里的垃圾——这是他最喜欢的工作,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但其实就只是整理一些轻如落叶的皱纸。他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将连接中学和小学的走廊拖一遍。过了走廊,小学那边也有处境尴尬的学生清洁工。整条走廊贴满了中学足球社、田径社、戏剧社等花花绿绿的公告,接着慢慢转换成儿童的世界,小学的墙上贴满了字母表和华盛顿故事读后感。通往小学的入口有两扇宝蓝色的大门,纯粹只是装饰,连个锁也没有。他从少年学园拖到儿童园地,接着把拖把扔进水桶,大脚一踢,将它们全踢得远远的。水桶顺着水泥地一路滚到墙边,泼了一地的脏水。
他在金纳吉镇立学校一路从幼儿园念到八年级,虽然他现在站在中学部,身上沾满中学部的垃圾,但其实他对小学部比较有感情。
他想推开其中一扇蓝色大门,到幽静的小学晃一晃,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只是对老地方打声招呼而已。
班恩听到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顿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里的墙是柠檬黄色,更多的布置在每间教室外。金纳吉镇很小,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中学就不一样了,因为加收了其他乡镇的学生,所以人数是小学的两倍。
小学永远都是那么亲切又舒适。他在墙上瞥见一幅微笑的太阳,旁边的名牌写着:蜜雪·天,十岁。还有一幅画着一只穿背心的猫,猫的脚上穿着有扣饰的皮鞋(也许是高跟鞋)。总之,猫笑着,手上拿着礼物,送给一只端着生日蛋糕的老鼠。这幅画旁的名牌写着:丽比·天,一年级。班恩四处张望,但都没有看到黛比的画,仔细想一想,黛比会画画吗?记得有一次她帮妈烤饼干,因为出气太大声,面糊溅得食谱上到处都是,她吃掉的面糊远比她烤出来的饼干多。黛比才不是那种会有作品被贴出来的小孩。
走廊两边立着给小学生摆放个人物品的黄色储物柜,上面都贴着写有小朋友名字的彩色胶带。他探头看一看丽比的柜子,里面有一颗含过的薄荷糖和一根回形针;黛比的是一个有着烟熏香肠臭味的褐色纸袋;蜜雪的则是一袋干掉的马克笔。为了打发时间,他又看了看其他柜子,发现其他小朋友的东西可多了,有整盒六十四色无毒蜡笔、电动玩具车、电子洋娃娃、厚厚一叠彩色纸、钥匙圈、贴纸本、一包又一包的糖果。好惨。班恩心想,这就是孩子生太多又养不起的下场。每次他提到家里的窘境,黛安卓就会说:哎呀,那当初就应该少生一点啊。黛安卓是独生女。
班恩掉头走回中学部,却发现自己正浏览着五年级的储物柜。她就在这里——那个暗恋他的小女孩可丽希。
她的名字是用鲜绿色的笔写的,还在名字旁画了一朵雏菊。可丽希就是“可爱”的代表,就像玉米片广告里的小女孩,金发蓝眼,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不像他的妹妹们,可丽希所穿的牛仔裤永远合身、干净、烫过,衬衫和袜子(或发夹等)永远是同一个色系。她不像黛比有口臭,也不像丽比满手脏兮兮。她的手上都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一看就知道是她妈妈帮她涂的。他打赌她的柜子里一定都是草莓女孩[1]的玩偶和其他可爱的小玩具。
甚至连她的名字——可丽希·凯兹,都那么完美、有点儿酷又不会太酷。等到她上中学,一定会加入啦啦队,一头金色长发垂在腰际,到时候她也许早已忘记自己曾经迷上一位名叫班恩的学长。那时候他都几岁了?二十岁?说不定他会和黛安卓从威奇托市开车回母校看比赛,可丽希在啦啦队跳到一半回眸时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兴奋地朝他挥手;黛安卓像马嘶鸣般仰天大笑,说:“威奇托市一半的女人都爱你还不够,竟然连可怜的中学女生也不放过吗?”
可丽希比蜜雪高一个年级,他原来根本无缘认识她,但是学期初的某天,一直很喜欢他的娜吉儿老师请他帮忙监督当天的美术课后辅导,因为那天课后辅导老师刚好没来。他知道应该回家,也知道妈妈不会因为他去帮忙而骂他,平常在家她都托他照顾妹妹;再说,比起挑粪,混合水彩颜料多让人心动。可丽希就是他课后辅导课的学生,但是她好像对画画不感兴趣,只是随便用笔刷蘸一蘸颜料,直到整张纸被涂成屎褐色。
“你知道这像什么吗?”他问。
“大便!”说完她咯咯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就懂得放电,一看就知道她是天生招人喜欢,认为大家都会喜欢她。嗯,他真的喜欢她。他们在长长的死寂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住哪里?”
挥洒、涂涂、抹抹。刷子蘸一蘸水,再度挥洒、涂涂抹抹。
“萨莱纳市附近。”
“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上学啊?”
“我家附近的学校还没盖好。明年我就可以上家附近的学校了。”
“坐车要坐好久啊。”
椅子嘎吱一阵,双肩重重一沉。
“对呀。好讨厌。放学后要等好久爸爸才会来接我。”
“这样啊。上美术课不错啊。”
“也是。不过我更喜欢芭蕾,我周末都在跳芭蕾。”
“周末跳芭蕾”说明了许多事。她大概是那种家里后院有游泳池的小孩,或者就算没有游泳池也有戏水池。
他本来想跟她说他们家养牛,看看她是否喜欢动物,不过他觉得自己太急着讨好她了。她年纪小,应该是她来跟他炫耀才对。
后来他自愿帮忙带那个月的课后辅导课,一边嘲笑可丽希画的画(你画的那是什么东西啊?乌龟吗?),一边听她讲芭蕾舞的事。有一天,这个勇敢的女孩溜到中学部,站在他的储物柜前面等他。她穿着口袋有亮片蝴蝶的牛仔裤和粉红色衬衫,衬衫上两颗像软糖一样的胸部凸起。没有人理会她,只有一位有妈妈味的女同学想护送她回到学校的另一边。
“我没事。”她告诉那女生,并顺手拨一下头发,转头对班恩说,“我是来给你这个的。”
她递给他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纸条,正面用蓝笔写着他的名字。她得意扬扬地走了,虽然周遭都是身高高出她一半的学长、学姐,但是她丝毫不以为意。
我在美术课认识了一个男生,
他名叫班恩,
火红的头发,
雪白的皮肤,
我想要,
赢得他的心。
说,说你爱我吧。
纸条最下面是个“长”字,最后那一捺的上方写着“信晚点”。他看过朋友的朋友收过类似的信,自己却是一封也没收过。去年情人节他总共收到三封信:一封是导师给的,因为她不得不给;另一封是个好女孩写的,大家都有一封;最后一封是追他追到都好像要哭出来的胖妹给的。
黛安卓偶尔也会写纸条给他,但是她写的纸条一点也不可爱,不是脏话连篇就是怒气冲天,而且都是她留校察看时乱写来打发时间的。从来没有女生为他写过情诗,而且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还太小,这更显得她清纯可爱。隔天她在美术教室门口等他,问他可不可以陪她在楼梯上聊天,他说可以,但是不能太久,最后两个人在阴暗的楼梯间说说笑笑了一个小时,中间她还一度搂他的手臂,整个人往他身上靠,他知道应该制止她,但是感觉如此甜蜜,并不过火,只觉得舒服,不像黛安卓又抓又吼,也不像他妹妹只会打闹,女孩子就该像可丽希这样,甜得刚刚好。她擦着闻起来很像泡泡糖的唇蜜,班恩穷到根本没钱买泡泡糖,泡泡糖总是让他垂涎。
他们过去几个月来都延续相同的相处模式,周中一起坐在楼梯间等她爸爸来接她,周末则不联络。她偶尔也会忘记要等他,只留他一个人站在楼梯间,手里握着打扫学生餐厅时捡到的绮果彩虹糖。可丽希喜欢吃甜食。他的妹妹们也是,像甲虫一样,哪里有甜的就往哪里钻。有一次他回家还撞见丽比直接从罐子里挖果酱来吃。
黛安卓完全不知道他和可丽希的事。偶尔她来上学,下午3点16分一到马上冲回家,准时收看连续剧和《唐纳修脱口秀》(她通常都边看边挖搅拌盆中的蛋糕糊来吃,女生不吃甜食会死吗?)。就算黛安卓知道也不会怎样,他就像可丽希的小老师,教她功课、跟她聊一聊中学的事。说不定他很适合念心理学,或是当老师。
他和可丽希就只有一件事比较暧昧。那是圣诞节之前的事,而且只有一次。当时他们坐在楼梯间,舔着青苹果口味的水果糖,并互相推挤彼此;突然间,她靠得比平常更近,青苹果的香气哈在他的脖子上,热热的;她紧黏在他身上,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呼吸;而他的肱二头肌可以感觉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像一只小猫;她手指游移到他的腋下,一张小嘴突然凑在他耳朵旁边,哈得他的耳朵都湿了;他的牙龈因为糖果香气一跳一跳的,感觉那两片嘴唇顺着他的脸颊往下移动;一阵颤抖从他手臂传来。在两人都还没意识到怎么一回事时,她那张小脸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小嘴巴贴上他的唇。两个人一动也不动,感受着频率一致的心跳,她整个身体在他的大腿间,他的手僵硬地贴在身侧,浑身是汗。
[1] 草莓女孩是卡通片《草莓乐园》的女主角。——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