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群臣紛紛上表勸進,郕王怕挑不起這副沉重的擔子,一再謙讓不受,直到于謙引孟子的話:「社稷為重,君為輕」,說「臣等是憂慮國不可一日無主,並非想成擁立之功」。郕王方始接受。
欽天監選定的吉日,九月初六,郕王即位,遙尊遠在漠北的皇帝為太上皇帝;改明年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尊皇太后孫氏為「上聖皇太后」;景泰帝的生母吳賢妃,自然成了皇太后;冊立王妃汪氏為皇后。深宮一片喜氣,只有太上皇后錢氏,越覺哀傷。從土木之變以後,她夜夜哀泣籲天,哭倦了不知不覺就在露天磚地上熟睡;秋宵露重,風寒入骨,一條腿因為風濕侵襲,已經瘸了;哭得太多,一隻眼睛也快哭瞎了。
「宮中現在有兩位太后,兩位皇后,稱呼很不方便。」興安關照所有的太監、女官,「以後除了當面用規定的尊稱以外,背後就用姓來分別好了。」
當然,宮中的一切,還是孫太后作主。她的心很細,暗中思忖,景泰帝只有兩女,並未有子,但他只有二十一歲,將來一定會生皇子。那時極可能會起私心,打算傳位給自己的兒子。這樣,現年兩歲的太子,小命就會受到威脅,應該未雨綢繆,早為之計。
於是,孫太后找了她的心腹宮女阿菊來計議。孫太后是山東鄒平人,所用的宮女亦以山東籍為多。這阿菊姓萬,山東諸城人,四歲時便在孫太后宮中,今年十九歲,孫太后視之如女,無話不談。
「太子有周貴妃在,應該不要緊的。」周貴妃是太子的生母。
「她凡事大而化之,粗心大意,我不能放心。阿菊,」孫太后說,「我想派你到周貴妃那裏,幫著她照管太子。」
阿菊想了一會說:「太后要我照管太子,阿菊不敢推託。不過,到了周貴妃那裏。她說的話,如果不大對,我是聽她的呢,還是不聽?」
「怎麼不大對?」
「譬如,俗語說的:『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饑與寒』,太子穿得少、吃得少一點兒,比較好。周貴妃倒以為我不當心,要讓太子穿得太暖、吃得太飽,怎麼辦?」
「這話倒也不錯。」孫太后問,「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好辦。」阿菊很快地答說,「太后只要說:我要親自帶孫子,把太子送到仁壽宮來,不就更妥當了嗎?」
「你這個主意不錯。」
於是,兩歲的太子,即日移至仁壽宮,除了餵乳以外,其餘的辰光都是阿菊照應。
※※※
也先再次入寇了。
先是挾持上皇到大同。守將郭登在城頭,大聲說道:「賴天地祖宗之靈,國家已有皇帝了。」閉門不納。
於是也先問計於被俘的太監喜寧,此人原來也是韃子,人歸故土,自然效忠於也先。他對邊關的虛實,頗有所知,建議也先攻紫荊關。
守關的是都指揮使韓清,出戰陣亡,於是守關的責任落在右副都御史孫祥身上。景泰帝登極,用于謙的策畫,分遣御史、給事中、部員,分守各處要地,安撫軍民,招募壯丁,就地訓練。孫祥原為兵科給事中,由於他是大同人,所以于謙奏請將他升右副都御史,派守紫荊關。韓清既歿,孫祥據關固守。到得第四天上,也先出一支奇兵,由間道入關,裏外夾擊,關城破了,孫祥督兵巷戰,死在亂軍之中。
消息到京,朝廷大震,且有言官奏劾孫祥,說他棄關而遁,但于謙不信。事實上此時亦無暇來追究孫祥的下落與責任,因為敵騎已經迫近京城了。
守京城的計畫,是于謙擬定的。第一員大將名叫石亨,他是陝西渭南人,身材魁梧,方面大耳,鬚長過腹,儀觀極偉。也先入寇時,陽和口大敗,石亨單騎突圍,到京以後,正解職聽勘;而于謙知道他是大將之材,薦他掌理新成立的「王軍大營」,進位右都督,封武清伯。及至京師戒嚴,石亨主張九門盡閉,堅壁以待賊退。
主張堅守,亦不算錯,但是于謙以為不可。因為賊勢頗為猖狂,如果官軍採取守勢,示弱於敵,那就如俗語所說的「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民心士氣的影響很大。
因此,于謙親自督軍,命九將守九門,德勝門正對敵人來路,派石亨擔當,背城立陣。于謙亦是全副戎裝,出城巡行九門,撫慰士卒。
不久,也先率大隊到了。一看城門緊閉,城外官軍嚴陣以待,九城守將,不是都督,便是侯伯。德勝門外,是于謙督陣,石亨率副總兵范廣、陳興當敵。城外各處都貼有于謙的軍令,也先叫人去撕了一張來看,上面寫的是:「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斬其將;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這是不顧命了,犯不著硬拼。」喜寧又獻一計,「不如派個使者去說,要他們派大臣來見太上皇帝,多索金帛為妙。」
信息傳達禁中,由於于謙在城外督陣,景泰帝只能召內閣諸臣來議事。大家都以為應該遣使,但是誰去呢?面面相覷,都有怯意。
「總有人去的。」還是景泰帝自己想出一個重賞招勇的辦法,「肯去的人,回來升官。」
這就好辦了,大學士陳循回到內閣,與同僚會商,選中了兩個人:一個是通政司參議王復,一個是內閣中書趙榮,此兩人都是有膽量、善言詞的。
將王復、趙榮找了來,陳循先說明任務,然後許以好處:「你們兩位此去,是用禮部侍郎、鴻臚寺卿的名義,雖然暫時假用,但也是一種資歷。而且,皇上已經交代了,『肯去的人,回來升官』。」陳循問道,「兩位意下如何?」
「去朝上皇,亦是臣子應有之義,」王復的話說得冠冕堂皇,「不敢邀恩。」
也先的「中軍大帳」紮在「土城」。京師地名叫「土城」的有好幾處,本是元朝都城的遺址。但他處土城,都另有附屬地名,以為識別,單稱土城是指德勝門外的那一座。
這座土城亦名「土城關」,相傳是古薊州的遺址,所以又叫「薊丘」。燕京八景之一的「薊門烟樹」,便指此處。連日秋高氣爽,雖然胡塵滿地,但這裏依舊風景怡人。王復在馬上高聲吟道:「野色蒼蒼接薊門,淡烟疏樹碧氤氳。過橋酒幔依稀見,附郭人家遠近分。翠雨落花行處有,綠陰啼鳥坐來聞。玉京竟日多佳氣,縹緲還看映五雲。」
並轡徐行的趙榮笑道:「十月小陽春,究非陽春烟景,何來『翠雨落花』?」
「這不是我在做詩,是金文靖公的詩。」金文靖指金幼孜,自永樂至宣德的三朝宰相。王復接下來嘆口氣說:「如此江山不自愛!上皇信了王振的話,真是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趙榮正要答話,只聽樹林中暴喝一聲,閃出一隊雙辮垂肩的兵來,自然是韃子。為首的一個通漢語,大聲問道:「幹甚麼的?」
「大明欽使,來見也先太師下書。」
「喔,」那人說道,「跟我來!」說完,掉轉馬頭,往北疾馳。
王復、趙榮也催馬緊跟在後,到得也先帳前下馬等待。不久那人出來招招手,王復進帳一看,十來個韃子持刀瞪視,殺氣騰騰,便在心中自語:「勿露怯意,千萬!」
等自我穩定下來,抬頭細看,太上皇居中坐在胡床上,身上反穿一襲白狐裘,越襯得面目黧黑、形容憔悴。胡床左右有兩個衣飾華麗的韃子,一個挾弓,一個持刀。挾弓的那個,年紀較長,面相獰惡;持刀的年輕而和善。王復已經猜到,必是也先兄弟,卻故意裝作不知。
「臣禮部侍郎王復、鴻臚寺卿趙榮,叩請太上皇帝聖安。」說著,王復與趙榮一起跪下磕頭。
「喔,」太上皇指著也先說道,「你們拜見瓦剌國的太師淮王。」這是也先自封的稱號。
王復長揖不拜,趙榮亦照此禮。也先怒形於色地向他身旁的人,說了幾句蒙古話。
這個人便是喜寧,他指著王復說道:「身為太師淮王,難道受不得你一個頭?」
王復心想,這不能硬頂,須以理相折,才不致僨事,想了一下答說:「上皇聖駕在此,太師淮王與我同是臣子,不敢越禮。」
喜寧譯轉,也先的臉色緩和了,接著又說了幾句蒙古話。
「太師淮王問你們,可有書信帶來?」
「有。」王復取出來兩個封套,漢文的是景泰帝「上太上皇帝書」,蒙文的是「敕書」,一呈上皇,一交也先。
「太師淮王說:你們兩個官小,要叫王直、胡濙、于謙、石亨來。」
王復正不知如何回答時,太上皇使了個眼色說道:「你們趕緊走吧!」
這是個警告的眼色,王復會意,向喜寧說道:「請你覆上太師淮王,我回朝以後,一定力勸皇上,派他們四個人來議和。」
「這才是。」
於是王復、趙榮照前向太上皇及也先行了禮,出帳上馬,頭也不回地往南直奔。到得德勝門外,遇見于謙,他細問了經過情形,復又說道:「請代奏皇上,不必再遣使了,徒亂軍心。」
「是的。」王復答說,「我看上皇也是這樣的意思。」
※※※
過了三天,沒有消息,也先開始大肆擄掠。于謙督兵分守九城,是內城的九座城門;外城雖亦遣將防守,但非主力所在,因此也先得以恣意荼毒,天壇等等壇廟都遭劫了。而且自北而來的韃子,有由南面自正陽門進攻的趨勢,而精銳重兵,多在北、西兩面。總兵石亨頗以為憂,向于謙說道:「大臣不出,不行了!」
于謙不作聲,沉思了好一會說:「不用計,不行了!」當下召來副總兵范廣、武興低聲密議,各人照計而行。
此計是誘敵之計。從德勝門至土城,人烟茂密,但適當戰場,自然逃避一空。這些空房子,正好安頓伏兵。
部署既定,遣一名裨將,帶領數十騎作為巡邏,至土城關附近誘敵。也先正調集了一萬人,預備攻城,雙方在北極寺東,俗名北頂的地方相遇。明兵掉頭就走,也先大隊呼嘯著追了下來,過了臥虎橋,將到西小關,原來人烟茂密之處,負責指揮伏兵的副總兵范廣,點燃一種名叫「九龍筒」的火器的藥線,九弩齊發,也先前鋒有好幾個人從馬上栽了下來,後面的韃子急忙勒馬,但大隊衝了過來,一發難收,撞在一起,頓時大亂。
范廣到這時才發號炮,連著三聲巨響,空屋中的伏兵齊出。在高處督戰的于謙,看也先所部,如潮水般湧到,有眾寡不敵之勢,便命掌管神機炮的千戶,將標尺提高,攻敵後路。第一炮太遠了,稍稍壓低標尺,第二炮恰到好處,只見硝烟彌漫之中,有好幾面旗幟倒了下去,知道擊中了敵人的主力──也先的胞弟孛羅、瓦剌部的「平章」卯那孩,死在這一炮之中。
這一來,敵餒我盛,雙方士氣在炮聲中消長。石亨原在安定門與守將都督陶瑾議事,得報率同他的胞姪石彪,帶領親兵出安定門,向西往德勝門方面側擊。
石亨、石彪叔姪倆使用的兵器相同,都是長柄巨斧,躍馬衝入敵陣,所向披靡,韃子沿城敗退,轉到西直門外。
守西直門的是都督劉聚,背城列陣,前面是極深的一道壕溝。韃子一逼近了,隔壕火器、飛篁齊發,只好往西去圍孫鏜的部隊。
原來孫鏜奉召抵京後,適有也先入寇之警,奉旨以右都督總兵官的身份,統京軍一萬往紫荊關禦敵。但正待開拔,也先已經入關,孫鏜便在城外紮營。一萬人的營壘,分布在豐台至良鄉、涿州一帶,他的大營紮在西直門外,左右親軍,不到五百人,但親自迎敵,勇往直前,韃子居然往北退了回去。
孫鏜抵擋過頭一陣,看敵勢數倍於我,不敢追擊。馳馬到達西直門下,隔著壕溝,大叫「開城」。
城上有老將成山侯王通、都御史楊善,但開不開城,權在奉旨在西城監軍的吏科給事中程信。他匆匆寫了一張字條,縛在箭桿上,射到孫鏜馬前,拾起來一看,上面寫的是:「小失利,即欲入城,某若納公,賊益強,人心益危。請努力殺賊!火速、火速!」下面具名「監軍程信」。
孫鏜看完,帶馬向北,揮一揮手,往前直衝。而韃子自德勝門敗退下來,猶有兩三千之眾。領隊的敗而不亂,一看孫鏜勢孤,正好以大吃小,下令包抄,將孫鏜圍在中間。城上助戰,發槍射箭,鼓譟助威,但強弱之勢懸殊,看看不敵,石亨叔姪領兵趕到,韃子領教過他的厲害,望風而逃。石彪領精兵千人,先一步趕到南面的彰義門外,截他們的後路;石亨復由北面追了下來,兩面夾擊,韃子敗退,時亦入暮,守軍收兵。
這一仗也先雖敗,元氣未喪,集結在土城關一帶的部隊,至少亦還有兩三萬。于謙早想轟他的大營,只為太上皇在他帳中,有所顧忌。不想諜報密傳,說太上皇已由伯顏帖木兒護送,往西移駕。于謙還怕消息不實,分遣密諜偵察,證傳太上皇確已遠離土城關,方始下令發炮。
火炮是從元朝就有的,明成祖──燕王最重視這樣兵器,攻城略地,往往賴火炮建功。建文初年自燕京起兵後,初期最重視的是濟南,因為一下濟南,便成南北對峙之勢,亦可說已得了建文帝的一半江山。
但守濟南的山東布政使鐵鉉,字鼎石,人如其名,燕王圍城三月而不能下,下令用火炮轟城,鐵鉉便製了許多大木牌,大書「太祖高皇帝神牌」,遍懸城頭;燕王無奈,只好停止轟擊。
及至成祖平交趾,獲得「神機槍炮」的製法,威力非舊式火炮所可同日而語,因而特置「神機營」,成為炮兵部隊。「九邊」自開平、懷來、宣府、萬全,以至山西大同、得和、朔州等處,都置炮架,為備邊的利器。但神機槍炮稱為「神銃」,都在京師「兵仗」、「火器」兩局製造,而且不輕發給。
京師九城,自決定固守以後,于謙便請旨責成工部,趕裝炮架。西北兩城,當外敵來路,炮架多於其他各處。于謙決定炮攻後,自德勝門至安定門,列神機炮五尊之多,火藥亦盡量多儲在城頭上。下令攻擊那天,白天仔細標好了位置。入夜,城外官軍一齊燃起火炬,然後五炮齊發,聲震天地。也先這一驚,幾乎喪魂落魄,急急率領從人,落荒而逃;只望黑處走,因為有火之處有官軍,不敢自投羅網。于謙命城外一齊舉火,固然是自明位置,免受誤傷;而主要的作用,亦就是要嚇走也先。
一夜轟下來,韃子死了上萬人,餘眾向西北兩路逃竄,恰好宣化守將楊洪奉詔率軍兩萬入衛,而孫鏜的隊伍原就部署在赴紫荊關上的路途中,因此由北路出居庸關的韃子,大都能夠逃命;而往西逃的,便都慘了,先為孫鏜大破於涿州,後為楊洪追擊於霸州,能生出紫荊關的,不過三分之一。
※※※
這一仗,軍威大振,人心大定。論功行賞,于謙加官「三孤」之一的「少保」,總督軍務。于謙固辭,景泰帝不允。
武臣之功,以石亨為首,由武清伯晉位武清侯;石彪亦由指揮同知升為都指揮僉事。此外加官晉爵,各為其功,京城裏彈冠相慶,一片的喜氣。但紫荊關外的太上皇卻正在受熬煎,連朝雨雪,白茫茫一片,不知道路在何處,虧得袁彬執韁、哈銘扶持,終於跟也先遇到了。
也先殺了一匹馬,請太上皇去喝酒。他經由喜寧傳譯,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道:「中國不會來迎皇帝回去了。如果中國派使節來,我可以送上皇回去。」
「你如果願意送就送,派人去通知,遣使來接我,不過徒勞往返而已。」
「我倒願意送,不過不是送到北京。」
「送到哪裏呢?」
「你的弟弟做了皇帝,而且已經規定好了,你回去仍舊是太上皇,沒有實權,對我沒有好處。」也先緊接著說,「我送你到南京,你在那裏做皇帝。」
這個想法,有點匪夷所思。太上皇便即問說:「送我到南京,就得先進居庸關,你有把握嗎?」
「我不進居庸關,我往西先到寧夏,由花馬池南下到陝西,入湖北,再沿漢水到長江,這樣一直往東,不就到了南京?」
「兜好大一個圈子。」太上皇問道,「逢關過卡怎麼辦?」
「有你在,他們敢不讓你過去嗎?」也先又說,「幫你弟弟的,只有于謙他們幾個人;大多數的,仍舊只認你是皇帝。」
太上皇有些心動了,只要到了南京,不怕北京不來接。不過這件事他要跟袁彬商量,因而暫時不作肯定的答覆,只說:「讓我回去想一想,明天告訴你。」
「好!」也先說道,「還有件事,皇后、妃子都在北京。我想送一個妃子給皇帝,一路陪著到南京。」
「呃,是怎麼樣的人?」
「是我最小的妹妹,今年十九歲。」
這也是讓太上皇動心的事。正在躊躇時,發覺跪在他身後的袁彬扯了扯他的衣服。太上皇會意了。
「多謝你的好意。這件事,我也要回去想一想,明天給你回話。」
第二天一早,喜寧來了,是奉也先之命,來討回話。皇帝前一天晚上,跟袁彬、哈銘商量過了,認為兩件事,一件也不能接受。天寒地凍,皇帝又不大會騎馬,這個大圈子不知道要兜到甚麼時候,而且各地守將如果拒而不納,又將如何?至於也先獻妹,明明是派來監視,這一來找機會脫出羅網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當然,回答也先的話,措詞是很婉轉的:「如今是冬天,一路雨雪載途,我又不善騎。回南京的計畫,不妨到春暖花開再說。」
「第一件事是從緩。」喜寧問道,「第二件呢?」
「你是說太師的令妹?」
「是啊!」喜寧揚著臉說,「人長得不壞。」
「冊妃是件大事,我不願委屈太師的令妹。等我到了南京,遣使來迎聘。」
「這第二件事,也是從緩?」
「是的。」
「兩件事,一件不辦!」喜寧突然變臉,手指袁彬,冷笑一聲:「哼!你小子出的好餿主意!你等著,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到了下午,也先派人來通知,傳袁彬、哈銘到他帳中,有話交代。袁彬、哈銘不敢不去,太上皇以為只是喜寧攛掇是非,也先把他們叫了去痛罵一頓,就會回來的。哪知一去去了一個時辰,猶未放回,心知不妙,急急趕到也先帳中。
闖進去一看,袁彬已經被縛,小韃子正在縛哈銘。太上皇大喝一聲:「幹甚麼?」
這一聲驚動了後帳的也先,出來問道:「皇帝你來幹甚麼?」
「我來找袁彬、哈銘。我不能沒有這兩個人,你要殺他們,不如先殺了我。」
說著,太上皇抱住哈銘。小韃子不敢連太上皇一起縛,手停了下來。
「好吧!好吧!我饒他們!把繩子解開。」
「你們謝太師不殺之恩。」
袁彬、哈銘都磕了頭。也先警告:如果再在太上皇前胡出主意,定斬不饒。
※※※
「這喜寧,不除了他。我們三個人的性命,遲早不保。」太上皇低聲說道,「你們看,有甚麼法子能除他?」
「乾脆,我一個拚他一個!」哈銘說道,「明天我去殺了喜寧,到太師那裏自首。上皇能救得了我最好,否則也就算了。」
「一定救不下來的。」袁彬接口,「犯不著硬拚,慢慢兒想辦法。」
海闊天空地胡想了好些不切實際的主意,漸漸歸納出一句總話:借刀殺人。下來該研究的是:借誰的刀,怎麼借法?
經過連日密議,辦法已經想好了,但需要等一個人病好。此人名叫高磐,是個錦衣衛的百戶,被俘以後,擢來供太上皇使喚。不想受寒致疾,要等他病好復原,才能行事。
轉眼過年──景泰元年,這個年過得特別長,因為是閏正月。元旦那天北京罷朝賀年。也先倒是來朝賀了太上皇,又談起遣使之事。
「光是我寫信沒有用。」太上皇說,「要派一個去見太后;太后交代下來,我弟弟就不敢不從了。」
「說得是。皇帝看派誰呢?派袁彬?」
「沒有用,他不能進宮,見不著太后。」
「那麼,誰能見得著太后呢?」
「我想不出來。」
也先愣了一會,突然發問:「喜寧行不行?」
等袁彬傳譯以後,太上皇向他說道:「你告訴太師,喜寧是太監,當然能進宮,不過我不想派他去。」
等袁彬傳了話。也先問道:「皇帝為甚麼不願意派他去?」
「因為他會搬弄是非。」
「不要緊!我來交代他,他會聽我的話。」
「提到這一點,」袁彬故意遲疑了一下,方又開口,「北京也都知道,喜寧最聽太師的話。說不定有人對他不滿,會殺他。這一層,太師不可不慮。」
「他是替皇帝去送書信,在你們中國說,就是『欽差』,哪個敢殺欽差?」
「就怕來不及讓他表明身份,命先就沒有了。」
也先點點頭,想了一下說道:「要有個人陪了他去,證明他是欽差,就不要緊了。」
「那就只能派高磐。」袁彬說道,「他是錦衣衛百戶,邊關的守將,他都認得。」
「再好沒有。就派高磐陪了喜寧去。」
於是太上皇寫了一封上孫太后的「安稟」,請求遣使來迎,陳明細節由喜寧面奏。另外找了高磐來,密授機宜;袁彬又跟他細細籌畫了一切步驟,方始動身。
不多幾日到了宣化府。宣化的守將本來是楊洪,自從奉急詔率兩萬人入衛京師,大破韃子於霸州以後,論功由原封的昌平伯,進位為侯;由於于謙的建議,奉旨率領所部留在京裏,負責訓練京營,兼掌五軍都督府的左府。宣化守將,改派了左都督總兵官朱謙,他的副手便是楊洪的長子,都督僉事右參將楊俊。
喜寧、高磐到得城下時,恰好楊俊在巡視戰備,得報上城問道:「是誰?」
「太上皇帝欽差,御用監喜寧。你是誰?」
「你別問我是誰。」楊俊答說,「你只說你要幹甚麼?」
「我要進京見孫太后,快快開城,少嚕囌。」
「你等等!」楊俊下了城,去見朱謙請示。
「你知道的,令尊曾奉有密旨,也先或會假冒上皇的詔書,無論真假,一概不受。」朱謙交代,「別開城。」
「不過,他並不是說來下書,而是要進京見孫太后。如確有其事,似乎不能不讓他進城。」
朱謙想了一下說:「這樣,你出城請他吃個飯,把他的來意弄弄清楚,再作道理。」
「是。」
於是楊俊命人挑了一副食盒,開城相見,道過姓名,略作寒暄,在士兵巡邏休息用的小屋中,打開食盒,請喜寧、高磐喝酒,問起太上皇的近況。
喜寧尚未答言,高磐突然從喜寧身後,一把將他連雙臂緊緊抱住,大聲喊道:「楊將軍,請你把喜寧跟我,一起抓起來。」
事起不測,如果只請楊俊擒喜寧,他可能會躊躇;一起就縛為萬全之計,不用猶豫。楊俊立即吩咐隨行衛士,抓住兩人的手臂。喜寧猶在掙扎,高磐挺立不動。
「楊將軍,我奉有上皇的親筆密詔,請你把我右腿的『裹腿』解開,就看到了。」
楊俊便親自動手,一道一道地將裹腿布解開,果然有張油紙所裹的書信。楊俊放在桌上,抹平了紙上的皺紋細看,上面寫的是:「字諭邊關守將:中官喜寧,屢唆也先入寇,且不欲送朕回京,罪大惡極。茲著錦衣衛百戶高磐誘使回國,凡我守將,務縛喜寧,送京交法司誅之。切切勿誤。」下面署一個「鎮」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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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謙在喜寧被誅時,便已想到,此舉會觸怒也先,領兵入侵,因而告誡邊關各地,嚴加防守。三月間,瓦剌各部落,在也先糾合之下,大舉入寇。大同、陽和、偏頭關、萬全各地,紛紛告警,而最危急的是宣化,由瓦剌王脫脫不花──瓦剌原分三部,敕封為順寧王、賢義王、安樂王,也先之父脫懽為順寧王,十四年前殺賢義、安樂兩王,打算自稱「可汗」,但以反對者多,不得已共立元朝的後裔脫脫不花為瓦剌王,自脫懽至也先,都只具空名。這回受也先挾制,領兵兩萬圍困宣化,其實亦是空名,所率領的都是也先的部隊。
朱謙飛章告急,朝中決定派都督同知范廣領精兵赴援。此人籍隸遼東,精於騎射,驍勇絕倫,是于謙最賞識的大將。也先犯京師時,他因于謙所薦,由都指揮僉事,升任都督僉事,充左副總兵,作為石亨的副手;躍馬陷陣,部下受他的激勵,老弱殘兵,亦為一下子成為勁卒。于謙所最欣賞者在此。
當朱謙告急的本章到達御前,景泰帝命兵部會同諸營,共舉將才,大家一致推舉范廣。及至領兵到達宣化,脫脫不花已經退去;于謙命范廣駐軍居庸關,把守京師的大門。
不過邊關守將,忠勇奮發,一意堅守的,固然不少;而懦弱怯敵,只望求和的也不是沒有,而且這類人還漸漸在增加,鬥志消沉,最為可慮,于謙決定找機會糾正頹風。
有個大同參將許貴,勛臣之後,上了一道奏章,說也先派了三個人到大同,要求朝廷遣使講和。許貴建議,朝廷應該遣使,而且多賜金帛,以為安撫,然後徐圖討伐之計。
這給了于謙一個機會,當廷議時,他說:「以前並不是不遣使,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有時還會在無形中成了也先的嚮導。也先之仇,不共戴天,就理而言,無講和之理;就事勢而言,講和以後,也先需索無度,從則自損國力,不從則必生變,不如置之不理,最為上策。許貴勛臣後裔,萎靡懦怯如此,可斬!」
說「可斬」,並未真個奏請處斬。但只要他有這句話,影響就很大了。因為遠近皆知,于謙得君甚專,興安及金英,亦是全力支持,或戰或和,完全由他作主。他的態度既表現得如此堅決,邊關守將就沒有人再敢主和,亦沒有人再敢鬆弛戰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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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于謙在軍制上作了一個重大的改革。原來明太祖力戰經營,以武功定天下,仿照唐朝的府兵制度,普遍設立「衛所」,計口授田,農忙耕種,農餘訓練。遇到征伐,臨時選將充總兵官,調衛所兵編組營伍。任務完成後,總兵官繳上印信,士兵各歸衛所。由於兵是兵、將是將,所以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如果調來的兵訓練嚴格,而總兵官深諳將略,駕馭得宜,當然就打勝仗,否則就很難說了。
衛所常備兵以外,還有「京營」,每年輪調近畿、山東、河南、大寧各衛所的勁卒,隸屬京營,稱為「番上」。京營原來只有一個大營,名為「五軍營」;永樂年間得邊外降卒三千人,驃悍可用,特立一營,即名「三千營」;以後征交趾得神機槍炮的製法,因而又立「神機營」。五軍、三千、神機,合稱「京軍三大營」,總人數由二十萬擴充至四十餘萬。
但承平日久,不能無老弱,而且勛臣貴戚,往往借擢京營兵去服勞役,訓練懈怠,士氣不振,因而才會有「土木之難」。于謙奏言「兵冗不練,遇敵輒敗,徒耗官米」,提出整頓的辦法:就三大營中挑選精銳十五萬,分為十營,每營一萬五千人,由都督率領,名為「團營」;團營以下為「小營」,每營五千人,由都指揮使率領。此十五萬人,每日下操,名為「團操」。挑剩下來的,仍歸三大營,名為「老營」。
景泰帝一如于謙所奏,並派他為「團營總督」;下設三名總兵官,由于謙提名石亨、楊洪、柳溥充任。監軍照例派太監,一個是曹吉祥,一個是劉永誠。
邊將固守,團營勤練,也先知道想再像從前那樣,往來縱橫,進退自如,是不可能的事了。既然如此,不如真心議和,起碼每年朝貢獲得賞賜,附帶還可以做一筆好生意,比較實惠。
於是這年六月間,也先復又正式遣使,要求議和,保證一定會送還太上皇。景泰帝交禮部議奏,久而不決,自然是由於景泰帝不願意上皇回來之故。
於是,四朝元老的吏部尚書王直,會同群臣上奏,也先既然悔悟,願送上皇回國,這是轉禍為福的契機,請皇帝俯從其請,遣使回報,察其誠偽,加以安撫,奉上皇歸來,庶幾稍慰祖宗之心。又說「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安居,則天倫厚而天眷益隆,誠為古今盛事。」
景泰帝得奏,派興安答覆王直:「你們的話說得很對,不過遣使亦非一次,每次不得要領。這回假使以送駕為名,來犯京師,豈非又苦了百姓。你們再好好議。」
議到七月裏,尚無結果,也先倒又派了五名瓦剌國的大臣,到京請和。這回,禮部尚書胡濙一個人上奏,說應該奉迎上皇。景泰帝仍舊不允,第二天御文華殿,召見文武大臣。
「朝廷因為通和壞事,非跟也先斷絕往來不可,而你們屢次有不同的意見,是何道理?」
奏對的自然是王直,他大聲說道:「上皇蒙塵,理當奉迎歸國。請陛下務必遣使,今日不遣,他日後悔。」
景泰帝大為不悅。「我不是貪戀這個位子。」他指著寶座說,「是你們一定要把我撳下來坐在這裏,現在又嚕哩嚕囌,我真不懂你們是甚麼心理?」
群臣看他臉色很難看,不敢作聲。于謙卻很瞭解,景泰帝患得患失,總以為大家要迎上皇回來,意在復位,因而從班次閃出來勸解。
「天位已定,不會再有任何變化。不過就情理而言,應該速迎上皇,萬一也先確是使詐,朝廷也就有話可說了。」
景泰帝恍然大悟,尤其是「天位已定,不會再有任何變化」出諸于謙之口,等於提出了護駕的堅強保證,所以立即改口,一疊連聲地答說:「依你,依你!」
於是群臣大悅,高呼「萬歲」而散。王直會同胡濙來到內閣,商議遭使的人選。不道興安接踵而至,臉上一副找人吵架的神色。
「你們一定要遣使,我倒要問,有文天祥、富弼這祥的人嗎?」富弼使契丹,如蹈虎穴;文天祥至常州與元兵議和被執,凡此都需要膽量,興安的意思是根本沒有人敢去。
「廷臣惟天子之命。皇上派誰,誰就該去,一定會去,他不去我去,不勞費心!」
王直的話,一句重一句,說到最後,將大袖一摔,那種不屑的神氣,居然將盛氣而來的興安,搞得逡巡而退。
話雖如此,王直還是主張徵求志願之士,有個四川合州人李實,官居禮科給事中,欣然自薦,原因有二:第一,他是個功名之士,此行是個升官的機會;其次,他很好奇,要看看蒙塵的天子,是怎麼一種境況。上皇在漠北,跟宋徽宗、欽宗父子在五國城有甚麼異同?
李實的口才很好,為事擇人,自是適當的人選。再要找個副使,由于謙舉薦大理寺寺丞羅綺充任。此人當過巡按御史,頗有能名;正統九年參贊寧夏軍事,得罪了王振,謫戍遼東。景帝即位,上書訴冤而不聽,于謙因為他熟悉西北的形勢,特為舉薦,官復原職。這回于謙又薦他充任副使,另有作用,要他一觀也先的虛實,以利戰守。
李、羅二人都加了官,一個是禮部右侍郎,一個是大理寺少卿。景泰帝特為御左順門召見,親口宣諭:「你們見了脫脫不花跟也先,立言要得體。」接著頒發璽書──國書,另有賜脫脫不花及也先的銀子紬緞,所謂「白金文綺」,要到禮部具領。
璽書未曾封口,李實打開一看,上面只言息兵講和,並無遣使奉迎上皇的話,大吃一驚。趕到內閣,想問個明白,剛上臺階,遇見興安從內閣大堂出來,看到他手持黃封的璽書,便即站住腳擋在他前面。
「你來幹甚麼?」
「璽書何以未提奉迎上皇的話──」
一句話未完,只見興安大喝一聲:「你管它幹甚麼!你捧著黃封套去,就是了。」
李實恍然大悟,此非疏忽,而是有意不提。但到底是誰的主意?他見了也先,應該如何措詞?仍舊非弄個清楚不可。
於是這天晚上,他去看以修撰入閣的商輅。商輅字弘載,浙江淳安人,正統十年「三元及第」,李實比他早一科,年輩相當,素有往來,夜訪於私宅,自然是密談。
「璽書本來是派我擬的。首輔陳公把我找了去說:『上頭交代,只談修好,不談奉迎。』我說:『皇上御文華殿召集群臣議遣使,原是為了奉迎上皇。捨此不言,遣使亦是多餘的事。這道璽書,措詞很難。』他說:『你是狀元,還難得倒你嗎?』我說:『老先生亦是狀元,十科以前的老前輩,我看老先生自己動手吧!』」
首輔陳循是永樂十三年的狀元,算到正統十年,恰好十科。李實便問:「結果是他自己擬的稿?」
「不是。是司禮監交來的稿子。」
「這一說,是興安的主意。」李實將白天在內閣遇見興安的情形,說了一遍,接著又問:「我見了也先,應該怎麼說?」
「你打算怎麼說?」
「我還是要提奉迎上皇的意思。」
「你不怕得罪皇上?」
「我不怕。」
「可敬之至。」商輅起身,向李實長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