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景泰五年端午前一天,監察御史鍾同,在朝房中遇見他的至交,禮部儀制司郎中章綸,很興奮地對他說:「家母從江西回來了。」
「喔!」章綸微覺詫異,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好漫然答應,「我過一天跟她老人家去請安。」
「如果今天沒事,不妨到舍間小酌,我有一件大事跟你商量。舉此大事,家母已經欣然見許了。」
話越說越玄了,是何大事?而舉此大事,又何以須得他母親同意?
這章綸性子很直,忍不住答說:「我想不出要令堂准許以後才能辦的,會是甚麼大事?」
「是,」鍾同附耳說道,「奏請復儲。」
章綸恍然大悟。原來正統六年,好大喜功的王振,發大兵征雲南麓川的土司,翰林院侍講,江西安福籍的劉球,上奏諫阻,認為麓川小醜,無足輕重;倒是瓦剌,必將成為邊患,應及早防禦。奏上不聽。
到得正統八年五月,雷震奉天殿,下詔求直言,劉球奏陳十事,復又提到麓川連年用兵,得不償失,以及應該防備瓦剌。王振有個心腹,欽天監正彭德清,是劉球的小同鄉,但行止卑污,劉球從不跟他往來;此時便大進讒言,說所奏十事,都為王振而發。王振大怒,逮捕劉球下錦衣衛獄,指使馬順殺之於獄中,支解屍體,劉球的長子只覓得一條手臂,裹著血衣而葬。
當劉球上疏之前,本約好他的同鄉好友,江西吉安人的翰林院修撰鍾復聯名同上。鍾復本已同意,但為他的妻子所阻。劉球便親自到鍾家去勸鍾復,鍾太太便在屏風後面開罵了:「你要做忠臣,自己去做好了。何苦連累他人?」
聽得這話,劉球嘆口氣說:「這種事,他竟跟他老婆去商量!」及至單獨上奏,果然被難。但沒有多久,鍾復亦一病嗚呼。鍾太太大為悔恨,常常哭著說:「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他同劉先生一起死!」
這位鍾太太,就是鍾同的母親。鍾同從小就有成父之志的念頭,有一回去瞻仰「忠節祠」,看到吉安先賢歐陽修,及抗金兵而死的楊邦乂等人的塑像,自己也立下一個志願,死後能入祀忠節祠。
這回奏請復儲,吉凶莫卜,身為人子,自然要請命而行。這與他父親之「謀及婦人」的情形是不同的。鍾太太不能成夫之志,一直引為憾事,所以對於愛子能彌補她的遺憾,頗為嘉許。這天晚上,鍾同與章綸燈下密談,決定分別上奏,宜乎在論時政時,似乎不經意地提一提,以免刺激景泰帝的心理。
相約既定,鍾同的奏疏先上,以「近得賊諜,言也先使偵京師及臨清虛實,期初秋大舉深入,直下河南」開頭,列陳戰備之方、用人之道。關於復儲,他說:「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託。伏望擴天地之量,敦友于之仁,擇吉具儀,建復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
景泰帝當然不悅,但因話說得頗為委婉,不便發作,命興安宣旨,召集勛戚大臣,舉行御前會議。
由於景泰帝的意向不明,所以保持沉默者居多。於是景泰帝指名發問:「陳懋,你怎麼說?」
自從張輔陣亡,寧陽侯陳懋便居勛臣之首,他的女兒為成祖冊為麗妃,所以亦是皇親國戚中行輩最高的,這年已經七十五歲,而精神矍鑠,聲若洪鐘,一把白鬍子,垂到腹部,儀觀甚偉。當時出班,拱笏回奏:「老臣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鍾同這話說得很好,請皇上採納。」
「王直,」景奉帝又問,「你呢?」
「臣所言恐有不當,請先賜罷斥,以便臣能從容畢其詞。」
未曾發言,先已引罪,他想要說些甚麼話,亦就可想而知。但景泰帝當然要採取寬容納諫的態度,所以連連搖手說道:「你儘管說。說錯了我亦不怪你。」
於是王直侃侃陳奏,從儲位為國本所繫說起,談到中外都希望沂王復位東宮。其中有一句「皇嗣不廣,祖宗所憂」,在景泰帝聽來,頗為刺心。中國從古以來,帝皇絕嗣,責任都在自己,因為粉黛三千,後宮豈無宜男之女?景泰帝自幼為內侍誘引,斲喪過甚,杭妃以外,是否還能種玉於其他妃嬪,是件要碰運氣的事。儲位國本,何能託之於渺茫的運氣?如果無子,帝系就要轉移。諸王爭位,自相殘殺,再來一次「靖難之變」,恐非亡國不可!所以說「祖宗所憂」。
「大家還有甚麼話?」
話是每個人心裏都有,最普遍的一個想法,便是鍾同所說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當初易儲,要將天下傳之於子,跡近豪奪。如今豪奪不成,仍舊不肯將天下還給人家,這就太說不過去了。不過,雖有話都不願說,有些人固由於守著多言賈禍之戒,也有些人認為不說比說好,因為陳懋與王直的話,已說得很透徹,既然沒有反對鍾同的意見,那就等著景泰帝裁決了,無須再說甚麼。尤其是看到興安雙眼灼灼,那副貓兒等著捕鼠的神情,不能不起戒心,俗話說「言多必失」,萬一說錯了一句話,為興安抓住,大做翻案文章,豈非將好好的一個局面搞壞了。
興安確有此心,不過他最盼望的是,有人來反駁鍾同。可惜已入閣拜相的王文,因為江淮大水,放賑未回;只能期望于謙發言,但數次以目示意,而于謙毫不理會。
「茲事體大,」興安無奈,只好飾詞拖延,「儲位是國事,不過也是家事,兩宮太后意下如何,亦不能不顧。請皇上改日再召集會議吧!」
「說得是。」景泰帝起身入內,就此散朝。
隔了三天,章綸也上奏了,案由是「疏陳修德弭災十四事」,第一事是「內官不可幹外政,佞臣不可假事權,後宮不可盛聲色,凡陰盛之屬,請悉禁罷」,這三個「不可」,語氣太硬,景泰帝很不高興。再看第二事論孝悌:「孝悌者,諸行之本。願退朝後朝謁兩宮皇太后,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陛下與上皇,雖殊形體,實同一人。伏讀奉迎還宮之詔曰:『禮惟加而無替,義以卑而奉尊。』望陛下允蹈斯言,或朔望,或節旦,率群臣朝見延和門,以展友于之情,實天下之至願也。更請復汪后於中宮,正天下之母儀;還沂王之儲位,定天下之大本。」
看到這裏,景泰帝怒不可遏,將章綸的奏章,使勁摔在地上。「這章綸,」他拍桌吼道,「欺人太甚!他眼中還有我嗎?」
興安拾起原奏,略略一看,隨即取一張紙,提筆寫道:「司禮監奉上諭:章綸目無君上,謀為不軌,著即拿交錦衣衛審明覆奏。」寫完重看一遍,又添上鍾同的名字,然後蓋用司禮監的銀印。其時宮門已閉,由門縫中將上諭傳了出去,當天晚上,章綸與鍾同就被捕了。
這兩個真是鐵錚錚的硬漢。錦衣衛官員經司禮監授意,用各種苛刑逼迫,想他們誣供,如何交通南宮?但他們只有一句話:心所謂善,不敢不言,沒有任何人指使。
當然,除了鍾同、章綸以外,還有氣節之士,或者步鍾、章的後塵;或者為鍾、章不平,但直言雖一,遭遇不同。有個進士叫楊集,寫了一封信給于謙,謂奸人黃(王厷)獻議易儲,不過為了逃死。諸公居然在倉促之間,促成其事。他人不論,你于公是國家柱石,就不想想應該如何善其後?如今鍾同、章綸又下獄了,如果死在杖下,諸公固可高坐堂皇,安享俸祿,就當沒有這回事,無奈清議不會寬容。
于謙認為他責備得有理。其時王文已自江淮公畢回京,而且進位少保,于謙便將楊集的信拿給他看,意思是想跟他籌畫出一條能救鍾同、章綸的路子。哪知王文另有看法:「書生不識忌諱,不過總算有膽,」他說,「可以提拔。」隨即將他放出去當知州。
再有一個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也是江西吉安人。他上奏說他從前在京時,見上皇遣使冊封陛下,每遇慶節,必令群臣朝謁王府,恩禮甚隆,群臣感嘆,都說上皇兄弟,友愛如此。如今陛下奉天下以事上皇,願時時朝見南宮,或者講明家法,或者討論治道;歲時令節,准群臣朝見,以慰上皇之心。至於太子,為天下之本,上皇之子是陛下的「猶子」,宜加教育,「以待皇嗣之生」。
就為了有「以待皇嗣之生」六字,景泰帝心雖不悅,暫時還是放過他了。不幸的是,第二年──景泰六年八月,廖莊的母親在南京病歿,盤運靈柩回鄉,照規定,准用驛運;但須先至兵部請領「給驛」的「勘合」,方可至驛站申請船馬伕役,並在驛館住宿。外官到京,例應赴宮門請安。景泰帝一見廖莊的名牌,想起上年他的奏疏,時隔一年有餘,「皇嗣」未生,一時懊惱,合該廖莊倒楣,命廷杖八十,謫為蘭州附近的定羌驛丞。
連帶蒙禍的是鍾同、章綸。有個亦為景泰帝寵信的太監舒良說了一句:「都是鍾同惹出來的是非。」景泰帝便又遷怒到鍾、章二人頭上,命錦衣衛在獄中各杖一百。行杖的大板,有輕有重,分為好幾等,杖責鍾、章是宮中封交的頭號大板。鍾同斃於杖下,得年三十有二;章綸長繫如故。
※※※
鍾同之死,在都察院中引起兩種不同的反應。膽小的固然噤若寒蟬,但也激起了另一些人的義憤之心,有個早鍾同一科的進士,浙江道監察御史倪敬對他的同事說:「今上失德甚多,易儲之外,其他可言之事甚多,譬如興建大隆福寺,就太過分了。」
大隆福寺是佞佛的興安,奏請景泰帝所興建的「朝廷香火院」,地址在崇文門內東大市街西北,特派內官監掌印太監尚義以及與楊善一起奉迎上皇回京的工部侍郎趙榮主持其事,工程浩大,花費了數十萬銀子。正殿稱為「大法堂」,由於規模宏偉,殿前石欄沒有那麼高大的石材來相配,竟撤用了南宮翔鳳殿的石欄,倪敬之所謂「太過分」,即指此而言。
但有些人認為興建大隆福寺以後,又增建御花園。最近還在造龍舟,以及用庫帑齋僧,糜費無度,這才是太過分。倪敬也同意了這個看法,於是會合同官盛昶、杜宥、黃讓、羅俊、汪法等五人上言:「府庫之財,不宜無故而予;游觀之事,不宜非時而行。前以齋僧,屢出帑金易米,不知櫛風沐雨之邊卒,趨事急公之貧民,又何以濟之?近聞造龍舟、作燕室,營繕日增,嬉遊不少,非所以養廉躬也。」
景泰帝看到這道奏疏,很不高興,交禮部議奏。胡濙說是出於忠愛之言,無可厚非。景泰帝便另想了一個懲罰的辦法,降旨給左都御史蕭維禎考察部屬,同時派興安授意,將倪敬等人,考列下等,逐出都察院。
蕭維禎長於斷獄,但不是有骨氣的人,當時便擬了一張名單,共計十六名御史,包括倪敬等人在,皆貶謫為未入流的典史。但是左副都御史徐有貞有意見。
徐有貞便是徐珵,他自從創議南遷,為于謙所呵斥以後,好久未得升遷,因而走首輔陳循的門路,送了他一條玉帶。陳循這時的本職是戶部尚書,正二品只能束犀帶,收到徐珵所贈的玉帶不久,進官從一品的少保,玉帶用得上了,因而屢次保薦徐珵。
其時景泰帝用人,都取決於于謙。他有個門生與徐珵友善,受徐珵之託,向老師說情,希望保薦他由翰林院編修,升為國子監祭酒。于謙答應了,但一經面奏,景泰帝問說:「是建議南遷的徐珵嗎?」
「是。」
「這個人怎麼能當國子監祭酒?他的心術不正,把國子監的太學生都教壞了。」
薦而不成,于謙認為心意已盡到了,不必向徐珵說明原因。陳循知道了這件事,便勸徐珵改名,否則永無升遷之望。這就是徐珵改名徐有貞的由來。
果然,改名不久,便升了官。景泰三年,黃河在山東決口,廷議時,大家認為應派徐有貞去料理,於是又升為左僉都御史,專責治河。徐有貞到了山東,在黃河交會的張秋,相度水勢,奏陳三策:第一置水門,亦就是建閘,調節水量;第二開支河,亦就是開引河,容納洪流;第三疏濬運河,使水道暢通。朝廷准如所議。
其時督運漕船的御史,要求先堵決口,以便通漕。景泰帝命徐有貞照辦,而徐有貞不從,他說:「山東臨清運河水淺,由來已久,並非因為決口未曾堵塞之故。如今堵塞了,明年春天還是會決口,徒勞無益。臣不敢邀近功。」景泰帝問于謙,于謙認為他的話有理,准如所言辦理。
於是徐有貞大集民伕,費了五百五十天的工夫,開了一道渠,名為「廣濟渠」;建了一道閘,名為「通源閘」;另外修治了九處堤堰,矯正了旁出不順的支流。景泰帝對徐有貞的印象,丕然一新,升任右副都御史。
他平時跟蕭維禎議事便不甚相合,這回考察部屬,認為有失公平,至少像倪敬這樣的人,當過山西、福建兩省的巡按御史,手握尚方寶劍,曾保有先斬後奏的權威,而居然貶為佐雜微員,實在有失體統,因而爭得很厲害。無奈蕭維禎是承旨辦理,爭亦是白爭。
※※※
從二月間杭皇后病歿,景泰帝越發鬱鬱寡歡,原來就很羸弱的身子,很快地顯得形銷骨立,未老先衰。這樣自春至秋,由秋入冬,便須經常宣召御醫入宮了。
於是憂國的老臣王直、胡濙聯袂往訪于謙於兵部──從土木之變以來,于謙發誓與也先不共戴天,以直廬為家。景泰帝賜第西華門,于謙固辭不受,其他所賜金銀袍服,雖不能辭,但亦不用,都包得好好的,上加題識,存貯在他那位於崇文門內裱禙胡同,僅蔽風雨的住宅中,逢年過節偶爾去看一看而已。
「廷益,」王直問道,「你可曾聽說,聖躬時有不豫?」
「不止於聽說。」于謙那雙經常仰視的「望刀眼」垂了下來,「我一個月總有兩次到三次被召進見,天顏一次比一次瘦削,頭髮已經花白了,實在是大可憂之事。」
「我跟源潔先生,正就因為有此大可憂之事,來跟你商量。自從去年杖斃鍾同以來,沒有人再敢提建儲二字。我想,我輩不言,再無人能言。廷益,你的意思如何?」
「我從兩公之後。」
「不,廷益,」胡濙接口,「你說話最有力量,請你領銜。」
「胡公,非是我意在推辭,朝廷禮制有關,自然該王公領銜。」
「這樣吧,」王直提議,「我們分別單銜上奏。為求於事有濟,請你先上,我跟源潔先生緊跟在後。」
「是!」于謙慨然承諾,「我今夜草疏,明日就上。」
「你預備如何措詞?」
「兩公看呢?」
「我看,」胡濙說道,「不必提復儲的字樣,只請早建東宮好了。」
「對!」王直附議,「不必提復儲,而其意自見。」
「是。我遵從兩公的卓見。」
於是,第二天上午,于謙便即出奏,將奏稿抄送王、胡二人,他們接踵上言。但三道奏疏,都如石沉大海,毫無影響。而外間已有傳言,說謹身殿大學士王文與太監王誠,已奏明太后,迎立襄王世子。宣召親王所用的「金符」,已由尚寶司送交仁壽宮了。
但亦僅是有此傳聞,禁中事秘,無從證實;甚至景泰帝是否已病得不可視朝,亦是傳說不一。不過到了十二月廿八,明發上諭,停止景泰八年元旦朝賀,終於證實聖躬不豫,而且病勢似乎不輕。
第三天便是景泰八年元旦,雖停朝賀,不過百官都到左順門去問安。如是十天之久,都由興安出來答一句:「皇上安好。」到了第十一天,興安的答覆不同了:「你們都是朝廷的大臣,不能為社稷定大計,光是來問問安嗎?」
這是一種強烈的暗示。左都御史蕭維禎回到都察院,召集十三道御史會議。「今天興安的話,」他問,「你們聽出來甚麼弦外之音沒有?」
「怎麼聽不出?無非儲位國之大本,社稷大計,莫要於建儲。」
「對,諸君皆有言責,請各自回去具疏。我知會內閣,明天在朝房集議。」
於是正月十二那天,內閣與都察院在朝房會議。蕭維禎將預備好的一個奏稿,交大學士陳循、高穀、王文以及戶部尚書蕭鎡、太常寺卿商輅等五閣臣傳閱。
「各位閣老,朝廷柱石,請發抒讜論。」
「光說『早建元良』,不夠明顯。」高穀首先發言,「應該明白奏請,復沂王的儲位。」
沒有人響應高穀的主張,蕭維禎便逐一請問:「陳閣老意下為何?」
陳循知道王文有異見,沉默不答。在他旁邊的蕭鎡正要開口,發現太監舒良出現,便停了下來。
「諸公都在此,很好!」舒良說道,「皇上命我傳旨:今年南郊大典,躬親行禮,自今日起宿於齋宮。」
這個訊息,頗出人意外。原以為南郊合祀天地,禮儀繁重,臥疾在床的景泰帝,會特遣重臣代為行禮,不道竟親自舉行,而且照定制,大祀齋戒三日,景泰帝宿於南郊「大祀殿」的齋宮,醫藥照料不便,是不是意味著病情根本不重。
因此,蕭鎡重新考慮他對建儲的態度,原來他是贊成由沂王復位的,此時想到景泰帝可能還有好幾年的日子,後患不能不防,遂即改口說道:「既退不可再。」
這是首先出現的異議。王文掌握住機會,大聲說道:「現在,我們只請建東宮好了!誰知道深宮屬意何人?」
這一下提醒了蕭維禎:「奏稿上我要換一個字,『早建元良』易為『早擇元良』。」他舉筆改完,端起圍腰的犀帶,得意地笑道,「我的帶子也要換了。」
本來大家在無形中有一個共識,不建東宮則已,要建必屬於沂王。蕭維禎由於蕭鎡與王文的啟示,將「建」字換成「擇」字,便讓景泰帝有了裁量的餘地,但亦並不像蕭鎡那樣明顯排除沂王,所以將來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可成擁立之功,二品犀帶便能換成一品玉帶了。
奏疏定稿,聯名同上。景泰帝自齋宮傳旨:定正月十七日御朝再議──齋戒三日,正月十五大祀,十六回宮,需要休息,所以定在十七御朝。
※※※
景泰帝力疾將事,原是為了安定人心。但頭目暈眩,舉步維艱,實在無法親行「迎神,欽福受胙,送神」每次四拜的大禮,因而召興安計議,是召內閣首輔陳循,還是德高望重的王直,代為行禮?
「原是為了示人以聖躬無恙。」興安低聲回奏,「這一來,豈不是又會搖動人心?」
「可是──」
「老奴明白。」興安的聲音更低了,「不如就從扈駕的武臣中,就近挑一個,代為行禮,不必聲張。」
「喔,有哪些人在這裏?」
興安舉了幾個人,景泰帝挑中了武清侯、太子太師、團營提督兼總兵官石亨,因為他的資望最高。
於是將石亨宣召至御榻,跪而受命。「石亨,」景泰帝說,「十五那天,你代我行禮。」
石亨受寵若驚,響亮地答一聲:「是。」
「聲音輕一點!」興安在一旁叮囑。
「石亨,」景泰帝又說,「這件事,你不必跟人說,事後亦不必聲張。」
「是。」
石亨退了出來,一個人默默地盤算了好一會,命小校將宿衛的前府右都督、英國公張輔的幼弟張軏請了來。匆匆數語,相偕進城,密訪曹吉祥,計議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