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瓦剌國內部,亦已經過一番大滄桑。從皇帝歸京後,瓦剌王脫脫不花,謹守藩服之職,每年進貢,頗為恭順。也先疑心他在楊善來迎駕時,已經跟中國在暗中通了款曲。為了進一步控制瓦剌,他要求脫脫不花指定最小的王子為王位繼承人。這個小王子是也先的外甥──脫脫不花續弦的妻子,是也先的姊姊,小王子即為也先之姊所出。
脫脫不花拒絕了,理由是他還未衰老,而王子尚幼,何須亟亟於此。這一來也先加重了疑心,深恐有一天脫脫不花會殺他,於是先下手為強,起兵殺了脫脫不花,自立為王,朝廷也承認了他的地位,璽書中稱之為「瓦剌可汗」。
不久,也先為他的大臣「阿剌知院」所弒;而韃子中另一名酋長孛來,復又起兵殺了「阿剌知院」,找到脫脫不花的另一個兒子麻兒可兒,立之為瓦剌之王,稱號叫做「小王子」。大權歸孛來獨掌,猶如當年的也先;而孛來的強悍,亦仿佛也先,數數擾邊。皇帝派一個永樂年間歸順的西番,高陽伯李文佩「鎮朔將軍」印,鎮守大同,並以石彪做他的副手。
石亨叔姪由大同起家,久視此地為禁臠,如今朝廷派了李文來鎮守,石亨當然很不放心,怕禁臠會落入外人口中,所以借視察邊防為名,帶了他手下的大將盧旺、彥敬二人來觀察動靜。去時出居庸關,歸途由紫荊關回京。策馬上關,攬轡四顧,「雄」心頓起。
「只要把這紫荊關鎖住,京營怎麼到得了大同?」
盧旺、彥敬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在大同背叛朝廷,皇帝當然會派京營雄兵來討伐;而紫荊關在易州以西六十里,為通大同的捷徑,能封鎖此關,京營兵只能出居庸關,勞師遠征,就不足為懼了。
「我倒要問兩位,」石亨說道,「我現在的官,是不是你們兩位想做的?」
盧彥二人,大吃一驚。「爵爺,」盧旺趕緊答說,「我們是蒙爵爺提拔,才有今天。哪裏會有非分妄想。」
「你們誤會了!你們以為我是在說你們想取我而代之?不是的!」石亨停了一下又說,「陳橋兵變,後世不說趙匡胤篡位。你們兩位能助我成大事,我今天的官位,不就是你們的了嗎?」
盧旺、彥敬都是心頭一震,勉強答一聲:「是。」
從這天起,石亨開始認真考慮如何造反。不過他很慎重,反倒是他的外號叫做「狗頭軍師」的瞎子童先,比他還要熱中。私下叫人偽造讖緯,掘出來一個石人,胸前刻著兩行篆字:「天下滔滔,惟吾不動。」說這是石亨不敗的佳兆,極力勸他起事,必可成功。
「不忙。」石亨答說,「大同士馬甲天下,我在那裏多年,待他們很厚,現在有石彪在,可以掌握得住。我來想辦法,讓石彪掛『鎮朔將軍』印,專制大同;然後北守紫荊,東據山東臨清,控制南北水陸要津。一旦起事,決高郵之堤以絕餉道,京師不戰而困了。」
原來京師全靠東南漕糧,亦就是全靠運河暢通。運河最緊要的一段在揚州以北、淮安以南的高郵州。河西便是汪洋一片的洪澤湖,永樂年間平江伯陳瑄築了一道極堅固的高堤,名為高家堰,如果鑿開高家堰,洪澤湖水灌入四十里長的運道,南漕無法北運,軍糧民食,皆無著落,非大亂不可,這便是「不戰而困」京師的絕著。
可是這需要逐漸部署,石亨的計畫是,第一步將盧旺調到高郵州去防守運河,以為將來決堤的埋伏,這一步走到了;但第二步想以石彪代李文專制大同,卻弄巧成拙,闖出一場大禍。
事起於大同的千戶楊斌等四十九人聯名上奏,請以石彪鎮守大同,亦就是以石彪代李文。大同共有十五個衛、三個千戶所;一衛管轄千戶五或六個不等,總數是五十一人,而居然有四十九人奏保石彪,等於表示大同的兵馬盡在石彪掌握之中。
這是楊斌等人愛戴石彪,自動發起此舉,還是出於石彪的指使?皇帝不能無疑。如果是楊斌等人自動發起,也還罷了,倘由石彪指使,那麼他的目的是甚麼呢?這樣一想,覺得非追究真相不可。
於是錦衣衛受命逮捕楊斌,一審得實,完全是奉命行事,連聯名的奏章,亦是石彪所預備。皇帝得報後,派逯杲星夜趕到大同,謁見李文,出示「中旨」拘繫石彪下詔獄。李文不敢怠慢,以議事為由,將石彪請了來,一聲令下,將他捆得結結實實,當面交付逯杲;又點兵一千,護送逯杲及囚車進京。
其時石亨已經得到消息,他沒有想到皇帝有這樣果斷的措施,趕緊去找曹吉祥商量。曹吉祥問道:「令姪到底指使了楊斌沒有呢?」
「我不知道。」
「那就跟你沒有關係。」曹吉祥說,「我看不如試探一下。」
「怎麼試探?」
「你上個奏章,說管教子弟不嚴,自行請罪。」
「那不就等於替石彪認罪了嗎?」
「石彪的罪,用不著你來替他認;楊斌已經招供得清清楚楚了。」
「也罷!就照你的話做。」
請罪的奏章一上,皇帝傳旨召見。「你不必擔心。」皇帝說道,「等問了石彪再說。只要與你無關,我不會遷怒到你的。」
石亨意料中,皇帝會大大地責備他一頓,說他縱容石彪,多行不法;然後在他認錯以後,皇帝會有一番訓誡。如果是這樣,事情就算過去了。但結果大出意外,事情還沒有了,「只要與你無關,不會遷怒到你」,換句話說,倘有關涉,就不是甚麼「遷怒」,而是天威不測。
石亨越想越不安,再一次上奏,請將他家子弟的官職,盡皆革除,放他回渭南老家終老。這回沒有召見,只在他的原奏中批了兩個字:「不許。」
其時石彪已經解送到京,由錦衣衛審問,找來楊斌對質。口供中又透露了好些線索,抓住頭緒,往下追問,問出好多逯杲所未能打聽到的逆謀,其中有一款是,楊斌曾奉石彪之命,到蘇州去采辦龍袍以及非臣庶之家所能用的特大號紅木床。
這一來,石彪當然定了死罪,也抄了家。逯杲進宮面奏,說石彪的一切作為,皆出於石亨的授意,非逮捕石亨嚴審,不能瞭解整個逆謀。
皇帝考慮了好一會,還是狠不下心來,嘆口氣說:「叫他在家養病,不准出門。」
石亨雖不准出門,但並不禁止他會見賓客親友。逯杲派人在他家附近開了一家茶館,指派專人記錄進出石家的各色人等。每天必到,甚至一天數次往來,或者留宿在石家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石亨的姪孫,天順元年中了進士的石浚;一個是都督杜清。
不久,茶館中流行一句口號,叫做「土木掌兵權」。土木何指?有人說土木堡之變,也先大勝;如今也先雖死,瓦剌依然強盛,「土木掌兵權」,可能是孛來入侵、京師淪陷。不過,這樣的妖言,沒有多少人相信。大家相信,土木合成一個「杜」字,是指杜清。於是逯杲的偵查目標,專門指向杜清,發覺他蓄養了兩三百名來歷不明的閒漢,以練武為名,經常聚會。同時查出杜清非常注意皇帝的行蹤,哪一天駕臨南宮,找袁彬敘舊;哪一天巡幸西山,到佛寺拈香,他都一清二楚。
逯杲研究杜清的動機是,打算乘皇帝出宮時,找機會行刺,造成京師大亂;然後由石亨號召京營兵起事。
反形已具,不能不料理了。逯杲上了一道奏章,指控「石亨怨望,與其從孫石浚等,造妖言惑眾,蓄養無賴,專伺朝廷動靜,不軌之跡已著。」同時又進宮面奏。
「『土木掌兵權』是指杜清。」逯杲說道,「只有兵部尚書才能專掌兵權,杜清武臣,何能當兵部尚書?除非石亨的逆謀得逞。」
於是皇帝召見李賢、呂原、彭時,將逯杲的奏章交議。「石亨封公,」他說,「非一般官員可比,你們看怎麼辦?」
李賢心裏明白,皇帝還是念著石亨的迎駕之功,想再饒他一次,但姑息會釀成大禍,決定力爭。
「石亨貪天之功,皇上待之甚厚,石亨不思感恩圖報,竟敢暗蓄逆謀,死有餘辜。臣不僅請皇上立下宸斷,將石亨付詔獄治罪;而且臣要請皇上革除所謂『奪門』之功。」李賢又說,「石亨家子弟冒功錦衣者五十餘人,部曲親故竄名『奪門』功而得官者四千餘人。方今歲有邊警,天下大水,兩淮尤甚,朝廷發款賑恤,苦於庫用不足,又何能歲糜鉅祿,供養此輩冒功之人?」
「李賢之言是也。」呂原接口說道,「據逯杲所奏,杜清蓄死士謀不利於乘輿,萬一乘間竊發,竟而得逞,其禍何可勝數。臣等今日不言,倘生大禍,百死猶悔!」
這完全是為皇帝個人的安危設想,更易見聽,便即作了裁決,逮捕石亨,交三法司會審。同時又接納了李賢的建議,凡冒功者准許自首,不咎既往,否則不但革職,還將治罪。
※※※
石亨瘐死獄中,石彪、石浚、杜清、童先分別處斬,冒奪門功而未自首者,由都察院會同吏部,從嚴追究。一時輿論稱快,而曹吉祥及他的嗣子、胞姪,其他親屬,不免惴惴不安,終日提心吊膽,那種日子真好難捱!
曹吉祥的嗣子昭武伯曹欽,不斷在心裏盤算,如果不想為石亨叔姪之續,就必得籌一條一勞永逸之計。有一天,他問他的門客馮益:「從古以來,有沒有宦官家的子弟而做了皇帝的?」
「怎麼沒有?」馮益脫口答說,「你們家的魏武,就是其人。」
魏武帝曹操之父曹嵩,為曹騰的養子,而曹騰便是小黃門出身的宦官。曹欽聽馮益談了曹操的家世,大為興奮,興奮得叫他的妻子出來,向「馮先生」敬酒。
從這天起,曹欽下定決心要造反了。造反的本錢是一批「降丁」,都是韃子在歷次戰役中投降過來的。明朝自太祖手定兵制,兵農合一,「三大營」的士兵稱為「班軍」,由近畿各衛所輪流抽調組成,稱為「番上」,農閒期間,秋至春歸。「降丁」無田可授,不隸衛所,亦不屬於三大營,多成為勛臣武將的廝養卒。
曹吉祥嗣子曹欽,姪子曹鉉、曹鐸、曹䥧,官位皆是都督,蓄養的降丁,不下三千之多,還有許多冒奪門之功而做了官的,京中稱之為「達官」,「達」字雙關,既是發達之達,亦是韃子之韃。
為了期待達官能出死力,曹欽將家中幾座倉庫,盡皆打開,金錢、米穀、布帛,隨達官自己取用。同時不斷表示擔心不知哪一天為石亨之續,朝廷清理由曹家奉報的奪門冒功案,「達官」又變為「降丁」。這一下,達官以切身利害所關,更願盡力效死了。
當然,曹欽的行事是嚴守秘密的,逯杲雖知曹欽要造反,但千方百計打聽不出他的起事的計畫。事實上曹欽亦並無計畫,只是在等待另一個「奪門」的機會──奪開宮門,弒帝自立而已。
結果是曹欽自己觸發了禍機。有個錦衣百戶曹福來,常領了他的本錢,以採辦軍需為名,從事貿易。曹欽接到密報,說逯杲的部下,盯上了曹福來,經常在一起吃喝玩樂,最近曹福來到湖廣去采買木材,就有逯杲的人陪伴同行。
這就可能洩漏了曹欽的密謀,需要預先防範。曹欽想到景泰年間盧忠裝瘋的故事,便命曹福來的妻子到錦衣衛去陳告,說她的丈夫得了失心症,不知去向。曹欽的意思是做一個伏筆,萬一曹福來洩露了他的秘密,他便可以曹福來是瘋人、胡言亂語豈足為憑來辯解。不道逯杲將計就計,根據曹福來妻子的報告,奏請緝捕曹福來,果然緝捕到案,露出真相,豈非弄巧成拙?
於是曹飲先發制人,派人追了下去,在保定府截住了曹福來。五六個壯漢,拳腳交加,看看快要活活打死了,來了個救星,是北直隸一個姓顧的巡按御史,出巡經過,將他救了下來,還抓住一個行凶的人,一頓拷問,自道是由昭武伯曹欽所遣。
明朝的巡按御史,威權赫赫,號稱「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斷,而且手握尚方寶劍,得以先斬後奏。當然,尚方寶劍不會斬這個無名小子。顧御史只是狠狠地參了曹欽一本。
於是皇帝召見曹欽,命裴當將顧御史的原奏唸給他聽了,沉下臉來訓斥:「你這種橫行不法的行為,趕緊改過,倘或不改,你有鐵券也沒有用。」
奉頒鐵券,只能免死一次,第二次再犯罪便殺無赦了。曹欽頓時汗流浹背,磕頭謝罪,矢志改過。
但事情並沒有了,逯杲已著手調查曹福來的案子。謀反大逆,不在鐵券免死的條款之內,曹欽認為非反不可了。
於是,他找了他的幾個堂兄弟,門客馮益,以及心腹達官伯顏光來密議。馮益獻計說道:「孛來入寇甘肅、涼州,皇上遣懷寧伯孫鏜掛大將軍印出征,以兵部尚書馬昂監軍,定在後天一大早在奉天殿行遣將禮,孫鏜、馬昂明天晚上住在朝房,以待行禮。如果此時起兵殺孫鏜、馬昂,奪門入奉天殿,大事可成。」
大家都說此計可行,於是曹欽去見曹吉祥,約定統禁軍作內應。然後曹欽親自挑選了五百人,厚加賞賜。第二天晚上,又在家大排筵宴,預先慶功。
有個冒功得授為都指揮使的達官完者禿亮,漢名馬亮,覺得曹欽造反,形同兒戲,事必不成,犯不著跟他一起蹚渾水,因而起了個告密的念頭。
於是二更時分,借如廁為名,悄悄遁走,逕投皇城以外的東朝房,來找恭順侯吳瑾。恰好他的堂弟廣義伯吳琮,這天也在朝房值宿,兩人一聽馬亮告變,急急將和衣而臥的孫鏜喚醒了,商量應變之計。
「第一件要緊的事,是趕緊上告皇上。」吳瑾說道,「我們弟兄都不會寫漢文,請你馬上寫幾個字遞進去。」
孫鏜文理粗通,但從未草擬過奏章,但此時不是講求表面文章的時候,他略想一想,找了張紙,提筆寫道:「飛奏皇上:據密告,曹欽將於五更率降丁,殺臣孫鏜,奪門入宮,臣等必竭力防禦。特奏候旨。」下面具名是:「臣吳瑾、孫鏜、吳琮」。
寫完唸了給吳氏兄弟聽。「很好。」吳瑾將此片紙交付吳琮:「老四,你趕快到長安左門去投,就在那裏候旨。」
吳琮領命而去,到得長安左門,叫開大門上的小門說道:「十萬火急的奏章,趕緊層層遞到乾清宮,我在這裏候旨。」
宮中有一套緊急應變的規制,宿衛無不熟悉,更不敢怠慢。約莫三刻鐘的工夫,遞出來一張紙片,首寫「御筆」二字,下面簡單指示兩條:「第一,速拿曹吉祥;第二,皇城及京師九城緊閉不啟。」
「曹吉祥此刻在那裏?」孫鏜問說,「他應該在他兒子家?」
「不會!」吳瑾說道,「今天行遣將禮,他一定要來的,他住在西朝房。」
「如果是在西朝房,我們想法子把他騙了來。」孫鏜又說,「西朝房人多,在那裏動手,打草驚蛇。」
「說得是!老四你再走一趟。」
「喔!」吳琮問說,「見了他怎麼說?」
「對!」孫鏜說道,「他兒子的事,他當然知道。如果沒有一套妥當的說法,他不會肯來的。」
吳瑾點點頭,他雖不識字,卻是足智多謀,沉吟了一會說:「這樣,老四,你跟曹吉祥說:這裏抓住一名刺客,說是奉曹公公之命,要他來行刺孫將軍。事出離奇,請他過來看一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是無中生有的事,曹吉祥大為詫異,也很惱怒,甚麼人如此大膽,竟敢嫁禍於他?所以一聽吳琮的話,起身就走。剛一進門,便讓孫鏜、吳瑾的從人,左右架住,反剪雙手,拿繩子縛住。
曹吉祥猶在咆哮時,吳瑾大喊一聲:「聽宣!」
孫鏜首先跪了下來,曹吉祥也被捺跪在地上,吳瑛便宣讀了御筆,但只有第一條。
「曹公公,」吳瑾說道,「我跟孫將軍是奉旨辦事,請你原諒,有甚麼話,回頭你見了皇上,自己去分辯。」
接著,吳瑾命從人將曹吉祥五花大綁,口中塞一條舊毛巾,禁止他出聲,然後將他推入匟牀下面。
這時曹欽已帶領達官,一陣風似地來了。一看長安左門未開,想起馬亮的「尿遁」,知道事情壞了。
「他媽的,馬亮一定也讓逯杲勾引上了。這個小子靠我們曹家起家,如今專跟我作對;不殺他,難解我心頭之恨!走。」
又一陣風似地趕到逯杲家,他正要出門上朝,碰個正著。曹欽手起一刀,砍翻在地,達官亂刃交加,逯杲被分了屍。
於是曹欽割下逯杲的首級,持在手中,復又轉回東朝房,只見大學士李賢血流滿面,左耳只剩了半隻,有個達官以刀代杖,擊著他的背,攆著他往前走,不知要幹甚麼。
曹欽其時心裏七上八下,自知犯闕奪門的計畫將成泡影,亦不知此日之事如何收場。一見李賢,心中一動,立即將那達官喝住,滾鞍下馬,提著逯杲的頭,來與李賢敘話。
「李閣老,我是不得已。」他將逯杲的腦袋擲在地上,指著說道,「都是此人激出來的禍。請你替我寫一道奏章給皇上。」
「怎麼寫?」
曹欽沉吟未答之際,一眼發現數名達官,將鬚眉皆白的吏部尚書王翺,推推拉拉地從朝房中架了出來,便又喝住;招呼李賢一起進了朝房。
「王先生,我要李閣老跟你寫奏章遞進去,我是為皇上除奸。逯杲已經翦除,我要面見皇上請罪。」
「你想要面見皇上,只怕不能如願。皇城既已緊閉,此時何能復啟?」李賢特意揭穿他想騙開皇城的詭謀,緊接著又說,「依我看,曹將軍應先勒兵回府,上表請罪。我跟王公,盡力為曹將軍斡旋就是。」
「要我收兵可以,要皇上頒一道慰撫我的詔書。」
這是要求不追究他的犯上之罪。李賢跟孫鏜見過面,知道皇帝應變,頗為英斷,即令代為陳情,皇帝亦不會允許;而況曹吉祥已經成擒,更無大礙。此刻惟有安撫曹欽,勿使變亂擴大,最為上策。
於是,他點點頭說:「好!我寫。」
李賢要了紙筆,略一沉吟,文不加點地寫成四百餘字的一道奏疏,除了陳明曹欽的要求外,另又加了兩句:「再者,懷寧伯孫鏜言,奉勅之事,皆已勾當。附奏。」
這是暗示曹吉祥已為孫鏜所擒。曹欽看完問道:「孫鏜說甚麼?甚麼時候奉的勅?」
「他沒有告訴我。」李賢搖搖頭,「我也沒有工夫問。」
「你在這裏裹傷。」王翺插進來說,「我陪曹將軍去投文。」
朝房間數很多,閣臣占的是最好的三間,也就是最靠近長安左門的三間,出入甚便。到了長安左門,曹欽示意王翺叩門。
「誰?」裏面在問。
「吏部尚書王翺。」
「有何貴幹?」
「請你把小門打開,我有一道奏章投遞。」
裏面沒有動靜,停了一下,另有人來答話:「王老先生,我是劉永誠。大門不能開,小門也不能開,有奏章請你從門縫中塞進來。」
「是了。」王翺將紙片由門下縫隙中塞了進去。
「王老先生,」劉永誠問道,「昭武伯此刻在哪裏?」
王翺想說,就在我身邊,只見曹欽連連搖手,便改口說道:「不知道。」
「王老先生,請你派人找到昭武伯,告訴他說,我馬上見萬歲爺請旨。」劉永誠接著問說,「有恩命,怎麼下達?」
「我在東朝房候旨。」
此時由西面來了十來匹馬,其勢甚疾,王翺急急避開,幾步路走到東朝房,只見李賢傷已裹好,很安詳地在喝茶看書。
「原德!」王翺坐到他身邊。低聲說道,「局勢必可轉危為安。皇城中是劉永誠在指揮。」
這劉永誠與曹吉祥的資格相當,頗有戰功,如今是司禮監的提督太監,位在掌印太監之上,但以掌印掌理內外章奏及御前勘合,顯得權重。其實在皇城之內,提督太監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應禮儀刑名,約束長隨差役,關防門禁等等,幾於無所不管。劉永誠足智多謀,閱歷甚深,有他在皇城內指揮防禦,曹欽的這班烏合之眾,必難得手。
其時長安左門外,鼓譟之聲又作。原來剛才由西面來的是曹䥧,他剛殺了左都御史寇深,來找曹欽。及至曹欽談了托李賢、王翺上奏的經過,曹䥧大不以為然。
「大哥,」他說,「你怎麼自己給自己來了條緩兵之計?」
曹欽恍然大悟。「先攻開了門再作道理。」他說,「能不能找根大木頭來,把門撞開?」
這是當年在南內奪門的辦法,恰好有木料可用,此刻在大街上哪裏去找?曹䥧便說:「不如用火攻。」
於是一聲令下,達官手中的火炬,一齊投向長安左門,門是三寸厚的實心木板,要將它燒成焦炭,著實要等一會。這天是七月初二,仍然晝長夜短,天邊已現曙色了。
「差不多了!」曹欽指著半焦的兩扇門說,「拿刀砍!」
七八把刀大砍特砍,砍開一看,曹氏兄弟倒抽一口冷氣──劉永誠已指揮守宮衛士,拆下御河岸的青磚,將門洞堵塞得結結實實,與城墻連成一氣了。
「走!」曹䥧的心思很快,「這回一定是在堵東安門。那個門洞很大,一時還堵不了,趕快到那兒去放火。」
他料得不錯,劉永誠剛開始堵東安門,門外已火雜雜地燒了起來。長安左門由於裏面堵住,無風可助火勢;東安門則裏外皆空,初起的西風,自門內穿越門縫,門外火苗亂竄、燒得極快,眼看曹氏兄弟奪門有望了。
「不要拆磚了!」劉永誠的聲音又尖又高,「去砍樹枝!把能燒的東西都搬了來!他奶奶的,俺給他來個以火攻火。」
不一會砍來許多帶露的樹枝,以及值廬中的桌椅板凳,門閂掃把,真個把能燒的東西都搬來了。
門外的曹䥧已經下令,準備衝鋒了,哪知門燬而火不熄,而且火勢越發熾烈。陣陣紅黃火焰中,還冒出來滾滾黑煙──樹枝帶露,一時燃燒不盡,自然會冒黑煙,經西面來的秋風一吹,不但無法自火焰中衝入,甚至熏得立足不住,非後退不可。
其時天色已經大亮。在黑夜中情況不明,無法調集西征軍,而只能在西安門警戒的孫鏜,對他的兩個兒子孫輔、孫軏說:「西征軍在宣武街待命,隊伍還沒有擺好,營官只怕一時也找不到,軍機急迫,要另外想法子號召。你們到那裏大喊,就說天牢的囚犯越獄,抓住了有重賞。等人齊了,你們再宣布任務。」
兄弟倆領計而行,策馬到了西四牌樓,登高一呼,立即集結了有兩千人左右。孫鏜隨後也趕到了,在鞍上用馬鞭向東一指:「你們總看到東安門的火光了。」他說,「曹欽造反,人馬不多,我們去殺他們,皇上一定有重賞。大家去不去?」
「去!」西征軍同聲答應。
於是孫鏜一馬當先,向東而去。半路上只見工部尚書趙榮,一身戎裝,在馬上疾聲大呼:「願意殺賊的,跟我來!」馬後跟著的老百姓亦有兩三百人之多,手裏拿扁擔的、拿菜刀的,「武器」無奇不有。
「趙公!」孫鏜攔住趙榮說道,「我有兩千兵,夠用了。你在後面打接應,或者到小胡同去埋伏,等著撿便宜。」
「是,是!」趙榮在馬上抱拳答說,「孫將軍,馬到成功。」
「彼此,彼此!」
其時孫輔、孫軏已領兵趕到東安門外。曹欽、曹䥧匆匆商量了一下,由曹䥧迎敵,曹欽去搬救兵,於是一南一北,分道而行。往北的曹欽,走不多遠,遇見恭順侯吳瑾帶了五六個人迎面而來。曹欽這面有四、五十人,寡不敵眾,吳瑾力戰而死。
南面兩軍展開一陣混戰,孫鏜的軍隊,訓練有素、銳氣十足;但曹氏兄弟的達官降丁都知道投降亦仍難逃一死,所以個個奮不顧身地拼命。自辰至午,激戰之下,死傷纍纍。但最後是孫鏜這面佔了上風,一則人多;二則曹䥧為孫輔所斬,敗膽已寒。
其時曹欽已將他的人馬都集中了,又作了重賞的承諾,找來一批達官降丁,開庫發弓箭,在東大市街北面,以強弓硬弩壓陣,曹鉉則帶領一百多人,向南直衝,想殺開一條血路。
見此光景,孫鏜下令布陣。他的陣勢跟曹欽相反,將弓箭手擺在前面,採取守勢。他對兩子說道:「只要堅守就行了。馬尚書一定會調兵來,抄他的後路,只看對面後方騷動,就是援軍到了,那時前後夾擊,不怕曹欽逃上天去。」
哪知馬昂的援兵未到,曹鉉卻愈戰愈勇,居然衝入官軍陣中,在前的倒地,在後的轉身,有潰退的模樣。
「後退者斬!」
督陣的孫鏜大喝一聲,策馬追上首先後退的幾名士兵,手起刀落,殺掉兩個。
「不反攻不行了!」孫鏜一面對孫軏說,一面卸弓拈箭,看準曹鉉,只見弓弦響處,箭出如飛,正中曹鉉前胸。
「殺啊!」孫軏振臂大呼,「讓開!」
孫鏜的士兵一面往前奔,一面讓路,孫軏舞刀躍馬,追上曹鉉,當頭一刀,劈下半個腦袋。
這一下,曹欽的陣腳動搖了。而孫軏乘勝追擊,奮不顧身,單騎衝陣,自馬上斜伸出去,一刀砍中了曹欽的左肩,可是已為七八名達官所包圍,有一個砍他的馬足,坐騎一側,滾落馬鞍,自然陣亡了。
僥倖逃得一命的曹欽,往東直奔,打算出正東的朝陽門,但城門緊閉,城上的士兵箭如雨下,只好掉馬往北,到得東直門,亦復如此;再轉北面東首的安定門,仍舊逃不出去。
就這時候,天色大變,紅日忽收,烏雲滿天,接著豆大的雨點打得臉上生疼,很快地轉為傾盆大雨,為烈日曬得發燙的街道,讓雨水淋起陣陣白氣,人馬如在霧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也幸而有此一場大雨,曹欽才能逃回他的都督府。
那是一座新建不及兩年的大宅第,在宣武門內王恭廠,前後大街,左右兩條胡同,一條叫豬尾巴胡同,一條叫棺材胡同。占地五畝,四周是極高的圍墻,曹欽關緊大門,與他的堂弟曹鐸抱頭痛哭,不知何以為計。
不旋踵間,墻外蹄聲雜沓,孫鏜領兵來攻,兵部尚書馬昂、會昌侯孫繼宗,亦各率精兵趕到,將曹家團團包圍。軍士鼓譟之聲,令人心膽俱裂。曹欽看看事已如此,不如自裁,去到後院,投井而死。孫鏜攻破後門,打開前門,曹鐸與曹欽全家,盡皆被屠,卻正是曹欽昨晚大宴達官,預先慶功的時分。
捷報傳入宮中,皇帝破例在深夜御午門,召見李賢、王翺、孫鏜、馬昂、孫繼宗,聽孫鏜面奏平賊經過,親自下了御座,執手慰勞;又看了李賢的傷勢,命他草擬平賊的詔書,以安定人心。
「是。」李賢答說,「此非小變,宜詔告天下,一切不急之務,立即停止,與民休息。」
「好!」
「自古治世,未有不廣開言路。只有奸邪之臣,怕正人君子攻擊,千方百計要閉塞言路,才便於他們為非作歹。」
「這都是石亨、曹吉祥在箝制言路。」皇帝又說,「廣開言路這一節,你可以寫在詔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