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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尉文父子入土百日后,吴尉武、吴尉梦两兄弟,由安吴堡到泾阳,再到长安,花天酒地了一月有余,银两花光花尽,才回到堡里找到周莹说:“贤侄媳,叔们手头紧得慌,先支一些银两,到年底你从红利分成中扣除吧。”

周莹皱眉道:“两位叔公,你们总是挥金如土,月耗银都在万两以上,吴氏家族即便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你们这么折腾,恕侄媳话不好听,侄媳希望叔公能为子孙做个表率,节俭过日子,这才是本分。”

吴尉武脸往下一吊,老大不高兴地说:“你公公在时,也不敢如此对待我们。”

吴尉梦跟上也说:“我们又没花你周家一分一文,你管得太过头了!”

周莹没心思和他们磨牙,没好气地命房中书给每人预支了一千两银子,说:“全族日需斗金,方能维持一族上上下下生活,侄媳我主持家政,靠的是先人留下的有数资财,若二位叔公不加节制,不量入为出,从俭花销,出不了几年,安吴堡吴氏家族怕当叫花子也没人打

发了。”

吴尉武看了一千两银票一眼,冷笑道:“一千两还不够我塞牙缝,你也太过抠门儿,太过小气了。”

吴尉梦则伸手取过银票,往怀里一揣说:“侄媳妇,你会因不孝招寻烦恼。”说着回头冲吴尉武说,“走吧哥,花完了,咱们再来问她要。”

吴尉武、吴尉梦悻悻走后,在场目睹了全过程的房中书摇头长叹道:“吴氏家族出了如此子弟,实在是天大的不幸啊!”

王坚则恼火道:“什么叔公老爷,简直是无赖,长此下去,如何结局?少奶奶若听王某之言,应当机立断和他们分家,各过各的,免得怄不完的气。”

骆荣不知怎的一反常态,气愤异常地说:“依我看,吴氏家族迟早非分家不可。少奶奶仔细想想,分过好呢还是保持现状、整年在怄气中过日子好?老话说:夜长梦多,福祸难说。望少奶奶三思。”

周莹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听众人如此讲,心火更旺,站起身子一拍桌面说:“分家,早分比晚分好,他们若不自重自尊,怨不得我做小辈的无礼无节。”

周莹在一怒之下做出与西、南、北、中四院分家决定的当天,骆荣便与房中书、王坚共同协商,重新将财产列账造册,加大了实际支出数目,抽去了五百亩地契,改写了陕西境内商号资本数额,把外省各总号、分号全改在吴聘继承名下,排除在分配财产之外,理由是:外省商号实体全是吴尉文生前用私房银两所创。为有证据,骆荣、房中书让王坚仿吴尉文字体,重新写了遗书,盖上吴尉文印玺,将原遗书收藏于地洞里。所有列入财产分割账册中的资财造册完成后,交周莹过目定夺。周莹发现财产列册中少了五百亩地和四十五万两库银,问骆荣、房中书:“咋少了五百亩地,四十五万两库银?”

骆荣说:“我们考虑,应把老爷在时用私房钱购进的地亩和积攒的银两,作为少奶奶直接继承财产处理,不应列入再分配数字。”

周莹笑道:“如此做不妥。老爷用私房钱所购产业亦应视为吴氏家族共有财产纳入再分配,我若私吞,有违公道。你们应记住:‘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孟子的话应成为我们做人行事立本的准则。倘若我有私心,往后咋能服众?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只有自己愿意做好事,才能要求别人也去做。我如果起了坏头,往后咋让你们做事?把它重新改过来吧!”

骆荣、房中书、王坚等人一听,连连点头,高兴地齐声说:“少奶奶高风亮节,言之有理,我等服了。”

王坚说:“少奶奶能善养浩然之气,安吴堡来日定当财源滚滚,力能撼山,所向披靡了。”

房中书立即将造册数字照原账数字改过来,重新交给周莹过目。周莹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把王坚仿写的吴尉文遗书抛入火中,才对骆荣说:“骆叔,你老把分家的事和列入分家

的财物明细目录,给西、南、北、中各院送过去,好让他们做到心中有数,免得到时疑神疑鬼。”

骆荣这才把周莹决定分家的事通告了西、南、北、中四院。

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接到周莹分家提议后,连夜碰头相聚,商量对策,研究分与不分。西大院因殁了吴尉斌,吴尉斌老婆只好亲自出马,参与商讨。

四个人商量了半夜,由于想法各异,竟无法取得一致意见。

吴尉武说:“让一个晚辈控制长辈,长此下去总不是办法,上次老二不同意分,是怕咱吴氏家族贻笑世人,死了张屠夫,吴氏子孙只能吃带毛猪。眼下,周莹主持家政,以下管上,是她目中早没了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咱还和她混搅在一块过日子干啥?再说,二哥死后,咱兄弟谁能取她而代之?恕我说话难听,凭咱哥儿几个的能耐,想管好安吴堡里里外外的事,只怕是天狗吃月亮,做梦也是空想。因此,我主张分开过,家小事少,咱们活了几十岁,也该独立撑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了。”

吴尉龙则反对分家,因为他心里还在想着儿子过继给东大院的事,如果分了家,那儿子

过继给周莹也得不到多少油水,所以故作沉痛地说:“大哥在天之灵若有知,知道他辛辛苦苦维护了一生的吴氏家族毁在他的弟弟们手上,怕也会悲痛欲绝的。再说了,一旦分了家,安吴堡就失去了原来的地位,咱们行走在人前,脸上还能有啥光彩?因此我认为:如能维持现状是最好不过的。”

吴尉梦则站在吴尉武一边,极力主张分开过,他说:“只要财产按人头数公平合理地分,我同意三哥意见,分。”

吴尉斌老婆对吴氏家族内部财富到底怎样,可谓只知皮毛,而不知底里,加之失去了丈夫,少了主心骨,若分开另过,她心里没一点谱,同意分也不是,不同意分又讲不出道理来,所以说:“嫂子听大伙的意见,你们都同意分,嫂子就同意,你们不同意,嫂子也没意见。”

由于意见难以统一,第二天早饭过后,四个人又聚到吴尉斌堂屋里继续商量研究对策。吴尉龙回家和自己老婆谈了分家的事后,他老婆说:“你反对分没道理,你若一辈子想在周莹影子下过活做人,那就反对分,若想成为一家真正的主人,就同意分。若她愿过继咱儿子,将来她那一份资产,在她百年后自然会落在咱儿子手里。多与少暂且不论,即便是十万两银子,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馍馍,总比没有强吧?”

吴尉龙一听,老婆的话在理,当场便说:“那明儿个我就站在三哥、四哥一边,同意分他娘的。”

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兄弟三人取得了一致意见,吴尉斌老婆只好说:“那就分开过吧!”

兄弟三人各怀心事,虽然一致同意分家,但却忘了如何一致对外、研究出一个分家的具体办法来。

周莹拿着聪明当糊涂说:“既然叔公们同意分家,明天侄媳便进县备案了。”

吴氏家族分家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泾阳城乡,泾阳县知县成为当然的监证人,见证了吴氏家族分家的全过程。

吴氏家族一分为五,所有资产,包括土地、房屋和陕西境内商业店铺、商号以及山林、家什、牲畜,周莹事前让骆荣、房中书、王坚等分别造了五本册子,每本册子上列着同样的数目:十五万两白银,六万两银票,一千两黄金,珍珠二百粒,玛瑙手炉一对,玉佛两尊,玉如意两柄,镀金罗汉一尊,白布三十匹,绫缎二十匹,锦缎二十匹,杭绣被面十条,苏绣枕头十对;牲畜土地则按人头分,每人十头骡,十匹马,百亩地,百石粮;房产则各用各的宅院。

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虽然人不傻,由于几十年没问过吴府具体事务,吴尉文到底创造积累了多少财富,他们心中根本没底。从证人手里拿到所分财产册后,一算数字,觉得差不了多少,和各自所知情况基本相符,一个个笑眉飞扬,心想,分了家老子成了真正的百万富翁,往后在人前人后也能昂头挺胸当爷了,因此,二话没说,一齐在分家议定书上签字,认了分家结果。

吴尉斌老婆更是两眼墨黑,自嫁到安吴堡,成为西大院主妇,至今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金银财宝土地资产,喜得早忘了丧夫的悲痛,喃喃道:“从今往后我就是西大院真正的主子了!”

泾阳县知县见吴氏分家顺顺当当,没出现任何意外,才长出了一口气对周莹说:“恭喜少夫人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大户分家,而且一分为五,没发生一件意外纠纷,实在是奇迹呀!”

周莹笑道:“多谢大人为小女子主持公道。”

县老爷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为少夫人出力,全看在尉文兄的面皮上,谁叫我是你公公生前的挚友,是你的长辈呢!”

周莹自然不会忘了酬谢县老爷辛苦了,当县老爷坐轿回府时,县老爷的衣袋里已经多了五千两银票。

分家三个月后,吴尉武从分到自己名下的银号伙计们嘴里听说:在分家前,周莹已将银号里的利银调走一百五十万两,使本来有二百万两资本的银号变成仅有五十万两存银的银号,若把存银支付储户,银号所有资金仅余十万两数,一旦遇到风吹草动,银号不关门才是怪事!

吴尉武一听,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了几句,可坐下来想一想,不对,周莹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她年纪虽轻,但为人做事,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绝不会为一点银子败坏了自己名声。若轻信了伙计们无根据的胡说八道,自寻苦恼不说,让人知道了,自己老脸往哪搁?想到此,他脸往下一沉,对传话的伙计说:“把你的臭嘴闭紧,往后说话要注意点,信口胡说八道,挨嘴巴子都是小事一桩,懂吗?”伙计一听,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忙说:“爷,小的记住了。”

吴尉武训过伙计回到家,琢磨了半天,心想,无风不起浪,可又找不到什么事实能证明周莹搞了鬼,因此十几天都在生自己的闷气。一天,吴尉梦、吴尉龙找到吴尉武说了听到的风言风语,问他咋办?吴尉武没好气地说:“鬼才知道你们该咋办?你们当着县太爷的面画了押,认了账,承认了分家结果,若再找周莹混闹,闹不好县太爷训斥你们一顿是轻饶了你们,让安吴堡人知道了你们为钱不要脸,为老不尊,搞不好把口水会吐在你们脸上,让你们没法做人呢!”

吴尉龙一听冷笑道:“如此说,你是认了?”

吴尉武说:“我认为周莹没搞鬼,分得公平呢,我没理由不认。”

吴尉龙一听冷笑道:“原来如此。当初我不同意分家,你们当哥的非分不可,如今我听人说咱们少分了银子,对你说,你却反说我们没理,让人莫名其妙。”

吴尉武说:“你们如果不想丢人败兴,我劝你们还是当哑巴为好。”

吴尉龙一跺脚,扭头就走,说:“行,只要你当哥的能咽下窝囊气,我他妈的也能自认倒霉。”

吴尉武在自觉不自觉中把一场可能引烧的火给熄灭了,无形中帮助周莹渡过了一次难以一时说清楚的难关。事后周莹听了风声,心想:如此看来,亲缘关系还是没从几个叔的心里泯灭净啊!

周莹将吴氏一家一分为五。没有了家族长辈约束掣肘,周莹如同鱼游大海,鹰击蓝天,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当她把全部精力放在吴氏商业经营管理上才发现,吴尉文建造起的安吴堡经济帝国,原来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坚如磐石,资金并不像外人预料的那样可日进斗金,分家后经查对实际收支账项,她发现吴尉文生前统治的吴氏天下,实际上除不动产未减值外,各地商业实体创造的财富一年少似一年,到了吴尉文溺水而亡时,陕西境外的十多处商业字号,在三年时间里总共才上缴安吴堡利润银二百一十六万两,而被吴尉文拿去贿赂各地官吏、为周莹捐买“三品诰命夫人”荣衔等,支出就多达九十八万六千两,支付吴氏五院生活开支六十八万三千两,若不是陕西不动产收入填补,吴氏家业就将陷入沙中楼阁的危境。分家后,周莹得到的实际资产除实物外是八十九万多两银子,这个数,对周莹来说,并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财富。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她全部保住了陕西境外所有吴尉文在世时的商业资本,如果她有本事把它们管理好,就不愁家业不兴。

冬去春来,1887年春节过后,元宵节晚上,正在赏灯的周莹接到信使带回的信息得知:四川成都川花总号大掌柜厉宏图正紧锣密鼓准备将“川花总号”易帜,变吴氏在川资产为己有。

信息是原来跟随吴尉文多年,后被吴尉文论功行赏、提拔重用、委以川花总号二掌柜的何一清,特派心腹和信使一同到安吴堡报告的,来人被安排住进了客房。

周莹得到信息,一刻也没敢拖延,立即让王坚召回在家里过节的骆荣、房中书,连同几名在安吴堡内同她一道过元宵节的谋士、武师,连夜开会商讨对策。

骆荣说:“厉宏图此人抱负甚大,仗恃有几石臂力,不把少奶奶放在眼里,妄图乘机易号自立,看来何一清不会陷害诬告他。如今之计,只有以力伏之,否则,一旦让他易号成功,便无法慑服其他总号,若出现如此局面,少奶奶一脉可真要哭天抹泪了!”

房中书说:“事不宜迟,少奶奶就立即派武师入川进成都,出其不意,将厉宏图捉拿到安吴堡问他一个犯上作乱,妄图侵吞吴氏资产罪。然后另派人进川,管理川花总号。”

周莹听完大家的意见,思之再三方说:“我本一介女流,公开抛头露面,实非所愿,但厉宏图妄图易号自立,实乃欺人太甚,若不给他一个当头棒喝,往后如何有效管理大江南北各地商号?我得亲自去一趟四川,来一个快刀斩乱麻,短痛比长痛要好,否则,传扬出去,士绅农商定会讥我无能,愧对吴氏列祖列宗。”

王坚说:“入川道路崎岖艰难,少奶奶焉能受此鞍马之劳?如少奶奶信得过王某,让王某前往成都处置厉宏图。”

周莹说:“王先生不必为我担心,四川乃天府之国,山川秀丽,人杰地灵,我此去亦可顺开眼界,领略一下沿途风土人情,锻炼一番,对今后经营管理定有裨益。只是要辛苦诸位武师,与我一道奔波劳累一番了。”

骆荣说:“老爷在时,事必躬亲,三十年中七下江南,六次进川,十次赴甘,三入晋域,九次赴京,在陕西境内更是勤于走动,才使得安吴堡财源不断,成为三秦大户,一方望族。现少奶奶继承先公家业,亦要大事亲力亲为,着实令人钦佩,我同意少奶奶亲自入川,以便视事而动。”

房中书也说:“少奶奶正青春年华,经风雨洗练是件好事,我支持少奶奶入川料理此事,重树安吴堡权威。”

谋士、武师史明犹豫不决中摸着头说:“按大清从商律条,少奶奶至今尚未取得直接从商的资格,一旦川花总号、扬州盐务总号的大掌柜们以少奶奶没有权力干涉他们经营做借口,事情可就麻烦了。”

史明的话一下提醒了骆荣和房中书。骆荣一拍腿说;“我全忘光了这件事,少奶奶的为商权,应火速办理好。大清律条明确规定:女人不经省都衙门和朝廷批准,是不准从事商务和干预商事的。”

周莹听了,一时睁大了眼,好久才说:“我咋不知道清律里还有如此规定?”

王坚说:“若不是安吴堡出现接二连三的不幸,少奶奶怎能嫩肩挑千斤?大清律条别说少奶奶搞不清,连我们这些终年在外跑的男人,也知道得有限。史明今天不提,我连听也没听到过朝廷颁过女人不得从商问商的律条。”

周莹说:“骆叔、房叔,你二老看这事咋解决?”

房中书先开口说:“我看少奶奶立马亲自进西安,找陕西巡抚大人急事急办,先拿到省衙批件,就不怕各地商号大掌柜们节外生枝了。”

骆荣说:“回头再向朝廷申报在大清国行商的批件,不然以后保不准会从哪儿生出事端来。”

周莹想了片刻说:“这回怕又要额外花大笔银子了。”

骆荣说:“没办法,如今的世道,只有用银子才能解决少奶奶燃眉之急!”

战乱打乱了原来的商品流通渠道,丁钦伟的老婆钱惠珠管理的布店,由于失去进货渠道,为克服暂时遇到的困难,在丈夫丁钦伟随表哥、东家李平岭绕道而行于茶马古道后,她改经营南货为经营当地货物为主,保住了自力布店。四年里虽没挣到大钱,但也小有斩获,当左宗棠把捻军剿灭,回师陕甘时,南北水旱交通也渐次恢复。她不等不靠,让账房算了算实有银两,命伙计姚大壮前往上海,找到李平岭给调剂了四十多个丝绸、南布花色品种,随船押运到商州龙驹寨码头,由罗海泉亲自押运到三原,赶了一个早市。当其他布庄、布行动手组织货源时,她的自力布店,批发出的第一批商品已在兰州、银川等地上市。孟小娇得知消息,对姚平义说:“惠珠脑瓜里渠渠沟沟就是比我多,我组织了三十二个花色品种的苏杭丝绸,她组织了四十六个品种,不知咋弄的,我的三十六万两货还没卖完,她四十一万的东西已经售罄了。我是得去向她求教了。”

“你早该去向惠珠取经求教了。”姚平义说,“从悟商之道到为商之道,惠珠比你少走了

许多弯路。她由实干涉足商场买卖,比你理性问商到管理经营,少走了两个弯,她跑在了你前边,实际经验自然要丰富于你。在商场上,世事洞明的人,远胜读死书不务实的人。这次惠珠所以能走在你前面,是她的直觉告诉她,久旱逢甘霖抢耕抢种才能早得收获。乱后百事兴的道理很简单,抢得先机者必然是识先机而动的人。别的窍道虽多,只要你能真正把握住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能少走许多弯路。万事无不可遂,经验无不可得。只要你孟小娇愿放下大掌柜架子,你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名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敢为人先的商务经营管理人。”

“你啰唆了半天,不外是一句话,虚心能使人进步。你一句话烫过来烫过去,烦不烦?”

“我让你吃烫饭,是为你着想,不然光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永远是跟屁虫,没岀息!”

这时,一仆人走进房门对姚平义说:“安吴堡少奶奶周莹来访。”

姚平义说:“请进来就是了,报啥嘛!”

“平义叔,我跟着哪。”周莹说话间人已进了房门。

周莹为公公、丈夫守孝,还是素衣素服,上着白锦缎绣青花夹袄,下穿黑绸缎镶边宽腿裤,眉宇间透出几分妩媚和英气。小娇迎上前,伸手抓住周莹双肩看了看身前身后,说:“还没啥大变,只是大辫子绾成了髻。瘦了点。”

姚平义亲自泡了碗茶,放到周莹面前的茶桌上说:“来西安处理啥事?”

“我想到我公公留下来的各地商号走走瞧瞧,处理一些具体事务。听骆荣等人说,我如出省巡察吴氏商业,首先要办理经商批准文书,否则,各地商号有权拒绝我对他们商务的过问和干预,各地官衙也不会准予女人干涉当地商号正常营业。我来请教姚叔、小娇姨可知这律条存在与否?”

姚平义说:“大清朝律文多如牛毛,其中就有女人经商需经朝廷批准,方能走县过州出省。由于这个律条早已颁布,因此,大清国至今尚无行走全国从商的女商贾。你若想出省巡察吴氏商务,首先要获得官衙批准方可。”

周莹苦笑道:“大清朝准慈禧垂帘听政号令全国,却不准女人经商,这是哪家的律条嘛!”

孟小娇笑道:“慈禧才当了多长时间无冕女皇?不准女人从商的律条是咱们女人生的儿子、孙子们关住门制定的,怪慈禧你就冤枉了好人。”

姚平义也乐道:“你们话倒是没说错,眼下要想法把衙门批准文书拿到手才是正事。我想周莹你决定出马察看吴氏商业网点,一定事岀有因吧?”

周莹说:“我得知信息,成都、扬州等地,先公活着时三年多没去巡视商号,有人便借他死我刚继承吴业鞭长莫及时,妄图易号自立,如不能及时制止防患于未然,事就

麻烦了。”

姚平义说:“如你所说,必须当机立断。我这就去找唐耀祖问问,看通过啥渠道,能尽快弄到省巡抚或总督衙门批文。”

周莹问:“唐耀祖是啥官?”

姚平义说:“原任西安府知府,现在巡抚衙门,是管理全省农工商具体事务的正五品主事。”

“我来时,管家骆荣和账房房中书让我直接去找巡抚试试,可我没见过巡抚,找上门人家不认,丢人现眼事小,传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所以我直接来叔这里想办法。唐耀祖如肯帮忙,我不叫他白忙活就是了。”

“这事叔会处理。你就在这等着,我先到唐耀祖家看看。”

姚平义到了唐耀祖在火神巷的住宅,随门人进入他书房,见唐耀祖正在审视一只周朝的青铜酒樽,便笑道:“唐叔,我来送叔要的玛瑙鼻烟壶来了。”

年已六十多岁的唐耀祖抬头见是姚平义,笑笑说:“你倒孝顺,隔三岔五就来给叔送些宝贝,叔可没多余银子给你哟!”

姚平义把一个红蓝青三色玛瑙鼻烟壶双手递给唐耀祖后,顺势坐在他对面,唐耀祖摆弄了一会儿鼻烟壶才说:“质地纯正,是上品,你又得花万两吧?”

姚平义回答:“小小不言的事,只要叔喜欢就值。”

“说吧,有啥事让叔给你代劳?”

“没啥大事,安吴堡吴尉文的儿媳妇周莹,继承了吴家商业经营管理权,但周莹是个小寡妇,按大清律条,女人管理营商做生意跑买卖,必须经省衙或京城批准,才能走县出省逛全国。她找到我帮忙,想劳驾老叔帮帮劲,给弄一张批件。”

唐耀祖坐下笑道:“你小子不是打小寡妇主意才岀面为她跑腿磨嘴吧?”

“老叔说歪了,周莹叫我叔呢,在叔你面前是孙辈。平义为人叔不是不知,对女色,平义虽不是唐僧,但却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一个。”

唐耀祖哈哈大笑道:“你吹吧,我可听人说过,你和你老婆可是先进洞房后拜天地的。”

“都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老还提它干啥?我就不相信叔年轻时,没做过跳人家墙头敲姑娘窗子的风流事。”

唐耀祖把鼻烟壶放到书架上说:“我替周莹把批件办好后,人情她得还。眼下官场风气龌龊,我这主事当不了几天啦,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同流合污蹚浑水了!”

姚平义从袖口里掏岀一沓百两银票放在桌上说:“叔拿去周旋吧!”

三天后,唐耀祖把批件交给姚平义说:“你回去对周莹说,她无须来谢我,我也不想见她。再过五十天,我就告老还乡,回山野抱孙子颐养天年去了,你再想找叔帮忙就难了。如今兴的是人不走茶就凉啊!”

姚平义说:“每年春节,我到山洼里给叔拜年请安就是了。”

“那敢情好嘛,我先谢你了。到时你小子不到,小心我骂得你眼跳耳热!”

“老叔,再说一遍,平义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汉。”

周莹从孟小娇嘴里套岀姚平义为给她办营商批件,送给唐耀祖一个玛瑙鼻烟壶和给办事官吏好处费四万两银子,临离开西安返回安吴堡时悄没声把一张六万两的银票放在姚平义书桌上。姚平义送周莹到街口返回进到书房,在桌前坐下才发现,扭头对孟小娇说:“周莹这丫头办事认真着哪。”

孟小娇问:“你指啥说?”

姚平义把六万两银票递到她手说:“她留下六万两银票。”

孟小娇说:“其实,凡事认真点好。好朋友多算账,免得疑神疑鬼。”

房中书开出的六万两银票,换回的是陕西省衙一张准予周莹在陕西境内外从商并管理属于安吴堡吴氏商业事务的批件。周莹从西安返回安吴堡,一刻没停又召开了一次会,当即决定:东大院一应事务在她入川返回前,由骆荣全权管理,财务由房中书负责,并协助骆荣共同处理内外事务;武师史明负责安吴堡安危,在她外出的日子里,东大院尽量不要与外界陌生人物往来,以防不测。一切安排妥当后,第三天,经过连夜准备,上路一应用品绑上马鞍,说风就是雨的周莹,带领王坚等三名武师和家丁庄勇一行三十人,出了安吴堡,过泾河修石渡,取武功,出眉县齐镇,翻越秦岭,日夜兼程,直奔四川成都而去。

为了给厉宏图一个措手不及,使他易号的图谋胎死腹中,周莹一行在十五天中两换坐骑,当进入成都住进客店时,所有坐骑的铁掌都磨成了薄片,有三骑竟累倒在地而亡。

陕西人入川经商由来已久,明末时川中经张献忠战火焚烧,人口伤亡惨重,大量秦人移垦川省,形成“秦人填四川”的移民潮,且多居于川北成都。大批秦人入川,生病自然要吃药,吴家便在川投资开了处山货药材店,秦岭山的上好山货、药材,经齐镇出山码头源源不断地运到成都。吴家山货药材店,货源充足,质好价廉,红红火火。当时投资四十万两白银,每年约可获净利银十五万两,十年后,川花总号资本达到二百万两,每年可获净利八十万两,从而成为吴氏家族重要经济支柱,川花总号亦一跃成为四川境内颇有影响和实力的财团之一。川花总号到吴尉文之手时,厉宏图以他的经营业绩和超人的管理能力,在获得同人一致认可和赞扬的同时,受到了吴尉文的赏识与重用,被破格提拔成川花总号二掌柜,又过三年,便被委以总号大掌柜,从此独立撑起吴氏家族在川商业的一片天。出任川花总号大掌柜仅两年,厉宏图便在新都、万县、南充、大安等地设了分号,从此川花总号在四川全境形成九角相连的经营网络。直到吴尉文溺水黄河亡故,代表厉宏图回安吴堡述职并解缴利银的属下返川后,将安吴堡的变故如实相告于他:“吴老爷、吴聘少爷先后亡故,如今少奶奶周莹主政,安吴堡虽然平安无事,但一个小寡妇主持安吴堡内外事务,将来会否发生变故,实在是难以预料的事。”厉宏图没到安吴堡述职,一方面确实忙于业务无法分身,另一方面他见吴尉文三年未进川,猜测安吴堡定是出了问题。按吴尉文的性格和对下人的监察考核使用管理惯例,绝不会三年不出远门,放任外地商号的营销事务。他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便派人代他进安吴堡,看看安吴堡如何反应。

厉宏图之所以有此想法,是他不愿再做吴尉文的奴仆,一心想自立于川中商界,做一个资产真正属于自己的老板。在过去的近三十年时间里,他夹着尾巴做人,在吴尉文面前像一条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谨小慎微,呕心沥血,为吴氏家族不断创造积累财富,眼睁睁看着安吴堡不断昌盛发达,自己一家四十多口老小仍凭着吴尉文每年支付给自己的十万银两薪俸过日子。如果不趁壮年有为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做人上人的机会,到人老无力时,还有什么前途呢?他开始一点一点把川花总号应该入账的零星银两存入自己选择的银号,在离成都不远的金堂县开设了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商号,而商号所有商品全是由川花总号购进货物中分拨,让供货人直接送货到金堂,成都仓库进货量则如数入账。

厉宏图的行为开始并没人发现什么破绽,两年时间不到,他居然从川花总号窃取到五十多万两的资财。1886年年底,川花总号二掌柜、吴尉文心腹何一清,一次到金堂县与供货商见面,探问供货商交货量与入库实际数量为什么先后七次出现差错,供货商说:“何掌柜,我可没少一两一钱货,每次供货都是我亲自送上门的,怎能出现差错?”

何一清从腰里掏出七次差错详册,指点给供货商说:“你咋解释呢?”

供货商想了片刻,抬手一拍后脑勺笑道:“我想起来了,成都总号仓库所以收货数量与账不符,是因为其中一部分货送给了金堂分号,不信你到金堂分号去查查就清楚了。”

何一清一愣道:“川花总号啥时设了金堂分号,我咋一点也不知道?”

供货商说:“这就怪了,当掌柜的竟不知自己有几处分号,岂不成了笑话?”

何一清问:“你告诉我,谁让你把货送金堂分号的?”

供货商回答:“厉掌柜呀!”

何一清沉思了片刻,扑哧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厉掌柜曾向我讲过金堂分号开张的事,由于事多又杂,过后给忘了个干净。老兄,今儿个我不该责难你,这里我向你赔礼道歉了。”说话间便向供货商打躬施礼说,“话到此打住,老兄千万别与他人提及此事,更不能对厉掌柜谈及,若不然,老兄今后就会失去川花总号这个主顾了。”

供货商认真道:“何掌柜放心,我若对第二个人提及今天的事,让我出门跌进茅坑淹死变成蛆!”

何一清笑道:“老兄言重了!”

何一清买了两贴膏药,贴在额头与左脸颊上,然后戴了一副石头墨镜,进了厉宏图开的金堂杂货行,和店伙计们摆了一个时辰买卖龙门阵,临走说:“过几天,我来贵号进货,今天就不再打搅了!”

金堂杂货行的伙计们并不认识何一清,何一清没费吹灰之力,便弄清了金堂杂货行的经营规模和内情,回到成都,他进到川花总号仓库,不动声色查对了入库出库账项以及购进与实际入货数字差,一一记于纸后,又经过半个月的调查研究,终于发现厉宏图企图架空川花总号的种种蛛丝马迹。

感觉此事非同小可的何一清叹道:“人心隔肚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规规矩矩跟了老爷这么多年,厉宏图原来是别有用心呀!”

何一清不敢怠慢,急急伏案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详细列举出厉宏图企图架空川花总号的种种情形,最后指出若不及时制止厉宏图所为,后果将不堪设想等等。信写好,天不亮便叫醒自己的心腹家人,命他会合安吴堡信差,日夜兼程赶往安吴堡向主子报告。

为了早日实现自立梦想,厉宏图自从得知吴尉文死亡那一刻起,便加速了准备工作,为了让成都府衙站在自己一边,默认或准于厉氏取代吴氏成为川花总号的东家,厉宏图第一次取出十万两银,作为买通官衙的敲门砖,亲自出入有关官吏宅院,转弯抹角表明了自己的意图。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所有听过他陈述的官吏,再也不吱声了。与前不同的是:所有收他银两的官吏都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权当不知道吴尉文老爷的川花总号将要发生变故。成都主要的官吏们和主管商贾的官吏,差不多都接受过吴尉文的好处,加上吴尉文祖上还有一顶“议叙布政使”的荣誉头衔,若明目张胆为一介白脖商贾开罪吴氏家族,无疑是自寻麻烦,吴尉文的继承人虽然是一介女流,可她头上三品诰命夫人的凤冠,却是老佛爷亲手所赐,得罪了少奶奶周莹,也不是轻松的小事,所以成都的官吏们来了个只收财礼,只许空头愿来搪塞厉宏图,拿不到官方认可文书,川花总号的东家自然还是吴尉文。

厉宏图的努力不能说一点成效也没取得,银子也不能说白花了,一个被他再三纠缠的经

办商号注册、更换商号名称的小官吏,在无法拒他于门外时,对他说:“你多动点脑子想一想,此路不通走彼路。你为啥子脑壳一根筋呀?吴尉文这么多年没给你写过一封书信?那信也会说话呀!”

一句话点醒了厉宏图,他连连作揖,连声说:“多谢指点,多谢指点。”匆匆回到家,厉宏图一头埋进伪造吴尉文文书的勾当里。他对吴尉文手书颇有研究,没几天,吴尉文给他的书信多出了十几封,上边全盖上了吴尉文私印,他拿着这些书信,重新出现在有关官吏的宅院里,成都官衙认可了他的呈请,批准了他将川花总号易号自立的申报,因为吴尉文的书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为酬谢厉宏图数十年来的精诚努力,决定将川花总号易名赠给厉宏图……

厉宏图见伪造私印书信起了作用,兴高采烈中向四川商界同人发出欢迎光临的请柬:兹定于丁亥年五月端午举行川花总号易名另立开张大吉庆典……到了此时,厉宏图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到了肚子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厉宏图抱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心态,加紧了筹办五月端午易号自立的事,自然不会想到有人偏偏在他行动的紧要时刻,在他背上狠狠捅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