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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商事,在吴尉文生前的理财格局里,只是一个支撑点,他虽在上海设有自己理财的总号,但并未将长江上游的重庆视为他生财聚宝的福地,原因他从没和人谈过,在他生前亲自坐镇重庆的时间也极为有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奇怪的是他却在重庆聘用了一位土著居民做掌柜,一做就是四十多年,直到周莹出现在重庆名为裕隆兴的总商号为止。
裕隆兴总号下属四个分号,分散在重庆四个居民区,以经营布匹百货和食品土产杂货为主,属综合性商业实体。四个分号最大的一间设在离朝天码头只有百丈多远的闹市区三岔路口处,夏冬春秋四季三面皆可向阳的建筑,像一座依山而建的塔楼,上下共分三层,底层为进深二丈四尺的敞开店面,货物分类摆在宽大的货架上,六间营业面积共分了十二个小货区,顾客可以从三条甬道自由进退,近距离接触每一种商品,而每一个小区内有一名伙计,不断在他负责的货位四周巡视,随时向顾客解答问题介绍商品,如顾客选购商品多时,则帮顾客将商品提到柜房,待顾客交了钱再把货提到商号门外,才返回自己岗位。周莹进得门来,一直没吭声,看到伙计们工作流程后,心想,这大概就是吴尉文放手不问裕隆兴总号经营管理的原因之一吧?她走到柜房前问:“请问,你们大掌柜赵佩章老先生在柜上吗?”
坐在柜房的先生年约五十,见问笑答:“我们大掌柜家离总号较远,可能正在路上。如小姐有事,可先到账房稍候片刻。”
周莹笑道:“账房外人能随便进出吗?”
“我们账房有专人接待。”
“原来如此。打扰你了。”
周莹转身和王坚等人刚向二楼楼梯走去时,就听柜房的伙计说:“赵大掌柜,有位陕西口音的小姐找你呢。”
“人在哪?”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上楼去了吧?”
周莹闻声转身回望,和赵佩章视线相遇,喊了声:“赵伯,你老好!”
赵佩章高兴地喊道:“少奶奶,你咋不吭声就到了重庆!”赵佩章兴奋中走到楼梯处,抱拳躬身说:“老朽向少奶奶请安了。”
周莹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周莹应向你老请安才对。”
赵佩章说:“那老朽就不恭了。请少奶奶先到账房就座吧。”说话中赵佩章已踏梯引路,“少奶奶注意脚下,这楼梯陡了点,上下不能快。”
裕隆兴总号二楼是总号账房和库房区,楼体纵深比一楼缩小了三尺,为二丈一尺宽,也是六间,账房为二间一门二室,外会客,内办公。光线充足,室内明亮,地板油漆照人,会客室中间铺有一方新疆产手工羊毛地毯,茶几四周摆放着六把单人藤椅,左边靠墙处摆有两把长背藤椅,右边靠墙通向内室门两侧各摆一花盆架,上摆两盆万年青,窗前是一雕刻隶书“裕隆兴总号”楠木巨匾立于红漆底座上。整间会客室简洁肃穆,一尘不染,给人一种如入佛堂的感觉。
账房内室宽大敞亮,靠窗一张宽六尺长八尺的写字台上,文房四宝、卷宗、文函各归其位,算盘压于写字台左上角数册包了蓝色布面的台账上,右面墙壁上挂一幅宽四尺长八尺的水墨行商图,周莹细瞧后说:“想不到赵伯老当益壮,七十高龄仍挥毫作画吟诗,周莹佩服至极,望尘莫及。惭愧,惭愧!”
赵佩章说:“为商四十三年,守着裕隆兴四十年,没学会什么大本事,只练就了扒啦算盘和涂鸦两种手艺,七十岁生日前,心血来潮,用时三月涂抹岀了这张水墨横幅,我把它作为留给裕隆兴的最后纪念,准备作为见面礼,移交给我的继任者。”
“如果我挽留你老继续干下去呢?”
“人老了迟早都得让位后生。少奶奶啊,你让我老头子在死前,也享几年清福好吗?”
周莹接受了赵佩章的请求。在清查完裕隆兴总号账项库存,盘点清四间分号资产,结清财务账项与在库银两,和钱庄对完账,与伙计们座谈听取意见后,周莹找到丁钦伟说:“钦伟叔,赵佩章老人退休了,但他没向我举荐大掌柜人选,你看我眼下该咋办?”
丁钦伟搔头说:“大掌柜人选选好选坏,决定着裕隆兴的命运,你必须认真酌定。随你行的人中,你考虑谁可胜任?”
“动身时,我根本没考虑到走马换将的事,到了重庆赵佩章突然提出退休,不答应有失公允,再说我想盘清裕隆兴实际家底,所以就应了下来,不然下次来不知在哪年。这次弄不清,下次半路上岀意外,再想弄清就晚了。现在我同意了,但让谁当大掌柜,却发现没猴耍了!”
“川花总号谁能胜任大掌柜角色?”
“胡步云倒可以,只是我刚让他当二掌柜兼账房主管。”
“把胡步云先调重庆来压住阵再说。川花总号账房主管让何一清聘任顶缺。”
周莹由愁变喜,连夜打发一名武师赶往成都,调胡步云日夜兼程到重庆裕隆兴总号上任。
重庆裕隆兴总号四十年前成立时,投资是六万五千两银子,四十年后经盘点核查,固定资产为六十二万七千五百六十两,抵置易耗设施为三万九千三百两,周转金为三十八万五千两,库存货物总值二十二万五千一百二十二两,外欠货款一万六千六百两,未支付供货方在途商品和载运费款二万四千二百二十两,收支相抵后总计在账资产为一百零五万九千四百六十二两,是当初投资的十多倍。四十年中每账年,裕隆兴平均上缴安吴堡利银为二万一千二百两,共计交安吴堡利银八十二万四千两,也就是说,赵佩章用四十年时间,为吴尉文赚回了二十二个裕隆兴总号,平均每两年便增加一倍财富。周莹不明白老头子用什么法术,变岀了如此多的财富?但事实摆在那里,在重庆商界,赵佩章的名字就是财富的象征,已是人皆共知的事实。周莹问:“赵伯你能向我介绍一下你经商的经验和秘密吗?”
赵佩章一笑说:“有什么秘密可言呢?经验也是老生常谈。少奶奶如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记住:先做人,识大体;遵商道,明事理;勤思考,要大气;细谋略,莫投机;吃小亏,头宜低;对同人,不可欺;不贿官,少嫉妒;坦荡荡,少戚戚;敢作为,善化敌;岀奇招,抓商机;用良才,远媚俗;奖要准,罚要惜;取正财,驱邪意;拿得起,放得下;往前走,戒犹豫;诚为本,信为基;谋大事,方能立。”
周莹听得正岀神,赵佩章突然哑了口,因此说:“赵伯,咋停了?”
赵佩章笑道:“我四十多年从商就这么一点经验,全给你端岀来了。”
周莹说:“够我学一辈子了。赵伯,你听我重复一遍,不对处,你纠正,不然记错了,我走了岔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赵佩章说:“你背我听,不对处再教你。”
周莹真的张嘴就背道:“先做人,识大体;遵商道,明事理……”一口气一字不差背了个顺溜。
赵佩章拍手说:“少奶奶周莹过目成诵也!老朽如果没看错,二十年后,秦商领军人物非你周莹莫属了!”
周莹说:“你老把我高估了,二十年后我能成为一朵开在路边的太阳花,也就不枉用青春洗泪,在人间走一回了!”
赵佩章轻声叹道:“少奶奶,你听老朽一句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我和你公公吴尉文打了四十多年交道,他的为人我比你了解得多。总的说,你公公是个好人啊!他为把你娶进安吴堡,也实岀无奈,设下局把你迎进了吴家。我想事后他也会感到对不起你,所以在你嫁进安吴堡不到一年,他便拿银子为你换回三品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为的就是赎罪补过,让良心安宁。他为你做了那么多,那份舐犊之情和良苦用心,你会体会不到吗?你应以大人大量的胸怀,原谅他,忘却业已发生的不幸。既然你接过了他的遗产事业,就应振作起来,忘却一切恩怨,把你周莹的名字和功绩,写在安吴堡甚至渭北秦商的商业史上,这才是你用青春换明天的正确选择呀!”
周莹泪光闪闪地说:“谢谢你赵伯,我会对自己的思行进行检点,尽快忘却心中的痛,把安吴堡引领上更广阔的大道。”
赵佩章把印章交到周莹手上说:“我把裕隆兴印章和账房的钥匙交给你,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过问裕隆兴的事了。”
周莹把一张十万两的银票交到赵佩章手中说:“赵伯,这是我的一点孝心,你老不准推辞,不然,我便不接受你交我的印章和钥匙。”
“好吧,我多谢你少奶奶了。”赵佩章说话中离座,向房门走着说:“胡步云到任后,如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告诉他让他找我,我会告诉他怎样和重庆人打交道,开展营销。”
胡步云风尘仆仆赶到重庆,接过裕隆兴的印章,看完总账,听了周莹叮咛的第二天,召开了裕隆兴主要管理人员会议,宣布赵佩章在任制定的一切规章制度一律不变,人事一律不动,根据东家大掌柜少奶奶周莹的安排,从即日起裕隆兴的伙计每月薪俸提高一两二钱,希望全体伙计同心协力,把裕隆兴生意做得好上加好。他还特地把周莹回忆抄录的赵佩章的经商“三字经”让人刻在竹简上,挂在会议堂的正墙上。
在周莹离开重庆前夕,丁钦伟整装待发时,王坚到他住的重庆江岸旅店对他说:“丁武师,少奶奶周莹要我来请你,参加裕隆兴今晚举行的全体伙计聚会,有事和你商量。”
丁钦伟按时赶到裕隆兴伙计相聚的川江大酒店,方知周莹临行前想通过会见全体伙计,一是联络感情,二是把胡步云介绍给裕隆兴的伙计,给他增加点权威,免得发生老伙计欺新主现象。她请丁钦伟,是因为她和王坚一行三十人因改水路前往武汉、南京、扬州、苏州、上海巡察吴氏商业实体,没法包船把马匹运过去,如果卖掉,她又舍不得,尤其她乘的那匹汗血马,她更舍不得让与他人,所以便求丁钦伟说:“丁叔,你把我的马给牵去,等往陕西载运货物时,把它们给送到安吴堡行吗?我求你啦!”
丁钦伟笑道:“就你会想方寻点给人岀难题,你的马我牵去,要让它们听我的话,少说也得半月三十天。”
“我总不能白把它们送人嘛!你没看街上那些川马,白给我都不要。”
“真拿你没办法。”
“你答应我把马牵回去了?”
“明儿一早我和马队往绵阳载货,今晚你把马送过去吧。”
丁钦伟接到三十匹良马,连夜又打了五十八件各重六十斤的软包装驮鞍,作为压马货物摆在马厩外,才回到房间躺倒扯起呼噜。
乘骑良马上长途,如不骑人压重,马走到路上一有动静就龇牙咧嘴,长嘶尥蹄,牡马甚至往牝马身上压,让人气不是笑不是拿鞭子教训它。丁钦伟给自己的乘骑背上也驮上一百二十斤货,然后骑上周莹的汗血马,拍拍它脖子说:“雷云,咱俩可是老相识老朋友了。你主子把你交给我,要我把你们三十个哥儿们送回安吴堡,你一定要乖乖听话,起个好带头作用,路上别给我岀难题。”
汗血马雷云摇摇耳朵龇龇牙,打了个喷嚏,前右蹄刨着地,扭头瞅瞅丁钦伟,迈开四蹄,走到鞍上驮了软鞍货物的二十九匹马跟前,昂头咴咴了一阵,带头走岀了车马店大门,赶马帮的驭手们一看全开心地笑了,马队领队贡哲笑道:“想不到汗血马蛮有权威呢!”
丁钦伟也笑道:“这匹汗血马之所以名叫雷云,原因就在于它飞奔起来如雷鸣云涌,气势非凡。其他马见了它,全得龇牙点头臣服,不然我吃了猴脑,敢当弼马温呀!”
周莹一行乘船顺江而下,抵武汉在武昌上岸,住进汉江旅店,稍事休息后,步行五百余步,在王坚引导下进入设在武昌商业区繁华地段的湖北裕隆重珠宝首饰行。裕隆重原本以经营盐、茶为主,吴尉文在十年前的一次冒险巡视湖北总号时,接受伙计们建议:乱局下应多行多业齐上市,才能多中取胜,单打一生意不好做,赚不到钱分不到红利,谁还有心干下去嘛!于是湖北总号改弦易张,兼营起珠宝首饰和南北干鲜货,经伙计们合力打拼,由最初一家门面发展到八处分号,共有一百八十多人的商业集团。
湖北总号设在裕隆重珠宝首饰行里,现任大掌柜为武玉泉,曾赴安吴堡参加过吴氏企业会议,目睹周莹代吴聘行使管理权的经过,在安吴堡期间双方相互观察了解,彼此留下的印象都较深刻。当周莹突然岀现在裕隆重时,伙计们是惊喜参半。武玉泉正在亲自接待武汉大财主邱义仁的千金小姐,听到伙计报告周莹少奶奶驾到,忙对邱小姐说:“我们主子、陕西渭北安吴堡新掌门人、少奶奶周莹驾到,对不起,我得先迎接,然后再过来为邱小姐效劳,请稍候片刻如何?”
邱小姐人长得有几分姿色,虽然是阔小姐,但甚为和善好说话,听武玉泉如是说,笑道:“武掌柜,不知你们少奶奶长得如何?”
武玉泉认真回答:“我们少奶奶周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坯子,在武汉三镇怕也难找到她一样美的仙女!”
邱小姐来了兴趣,心想:我非见见这个所谓的美夫人不可,我就不信,武汉三镇找不岀一个像她这样美的女人?遂说道:“武掌柜,我在账房候你可以,但有一条,你得让我见识见识你们主子少奶奶。”
武玉泉想:见有何难?为拉住你邱小姐,让少奶奶当一回招牌,也未尝不可。因此,满口答应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去迎少奶奶到账房来和邱小姐见面。”
武玉泉匆匆推门进入铺面,往前走了几步,抬眼见一个铺面伙计正陪同周莹、王坚向账房这边走来,连忙躬身行礼说:“武玉泉不知少奶奶亲临武汉,有失远迎,望少奶奶恕罪。”
周莹说:“武掌柜免礼,不知者不为罪,何况事前我并未通知你我要到武昌来你总号,何罪之有?”
“谢少奶奶宽容在下。”武玉泉侧身让开路说,“请少奶奶暂到账房休息片刻。”
周莹在铺面伙计引领下进入账房,邱小姐眼前一亮,不由得离座而立。武玉泉忙上前向周莹介绍说:“少奶奶,这位小姐是武汉邱翁邱义仁先生的大千金,来裕隆重选购首饰,恰遇少奶奶到来,我只好怠慢了邱小姐,请她稍候片刻。”
周莹闻言,满脸堆笑说:“请邱小姐谅解周莹打扰之罪。”随之侧身对武玉泉说:“武掌柜,先不要管我,你和千仁掌柜陪邱小姐挑选首饰才是正事。”
邱小姐听在耳里,心想:看来这位少奶奶人不仅长得美若天仙,而且很会做买卖,定是个生意场上的能手,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成为安吴堡掌门人呢!
武玉泉不敢怠慢了邱小姐,于是对邱小姐说:“请邱小姐吩咐,先看金银首饰呢还是先选玛瑙美玉饰品?在下一一详做介绍,保证让邱小姐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邱小姐笑道:“仅凭周小姐刚才一句话,我就不能空手出门了。武掌柜,我们先选玉饰品吧。”
周莹接声道:“武掌柜、千掌柜,邱小姐今日选购饰品,一律按八五折结算,折扣数记在我名下。”
邱小姐走到周莹面前,拉着她的手说:“今天我又有了一个新朋友。周小姐,后天我做东,在东湖为你接风洗尘,我交你这个朋友交定了。到时,我的轿车来接,你一定要赴约哟!”
周莹一笑回答:“先谢邱小姐盛情之邀。”
邱小姐在武玉泉和千仁陪同下,在铺面里待了半个多时辰,指着柜台上摆的看过的首饰说:“我全要了。”
账房先生在柜台拨动算盘珠,噼里啪啦一阵响,然后把清单递到武玉泉手上,武玉泉看过对邱小姐说:“邱小姐,十七件首饰按八五折共计十万零七十八两银,你看开票吗?”
邱小姐回脸冲身后站着的年轻汉子说:“金声,付银。”
名叫金声的年轻人从胸衣内掏岀银票来数了几张,交到武玉泉手中说:“这是十万零一百两,二十二两银做小费不找了。”
伙计们一听齐声喊:“多谢邱小姐赏赐。”
邱小姐一挥手笑道:“小意思,谢啥嘛!”
武玉泉和千仁送邱小姐出门,一直等到邱小姐上车远去,才返回店里。
周莹见武玉泉、千仁回到账房,问道:“这邱家在武汉是何等门第?”
“武汉船王,富甲一方。”武玉泉回答,“能买得起祖母绿、鸽血红与和田玉大件珠宝的人家,在武汉三镇屈指可数呀!”
周莹莞尔一笑,转过话题,向武玉泉、千仁等在场的人,讲起武汉之行的目的。
武汉河川水产品商行新任东家大掌柜,刚年满十九岁的尚李昌英,在上海外国人办的商
校学了三年,在他大李平岭、他妈尚素雅的秦盛和百货庄和水产品店实习了一年多,尚素雅和李平岭一商量,让他回到武昌接管了由左文声代管的水产品商行。尚李昌英脑瓜子聪明,学起商业知识来比其他人要快得多,加上身边又有左文声等伯伯叔叔不断指拨,成为大掌柜半年,便入了道,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老板。这天下午,他正在店里查看舟山发来的干海参质量,王坚悄没声进入店里,伙计迎上前问:“客官,想选购什么?”王坚指指低头忙活的尚李昌英说:“我来买他。”
伙计忍不住笑道:“他是我们老板大掌柜,你买走了,我们咋办?”
王坚也笑道:“让他弟弟接他班嘛。”
尚李昌英听有人在说话,抬头向外看了一眼,把手里干海参一撂叫道:“师哥,你咋不吭声就钻岀来了?”
伙计摇头说:“这哥儿俩真逗人!”说完,转身干自己的事去了。
王坚和尚李昌英相差七岁,先后见面虽少,但两人特对脾气,一个是有钱人家大少爷,一个是给有钱人家当武师。两人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见次面十分难。头次见面是在西安,当时尚李昌英十一岁,跟李平岭到西安回三原先看望伯父姚平义、伯母孟小娇及二哥姚扬扬,叔伯哥姚长泰、姚长松,妹妹姚剑琼,后到了大妈李红霞家,和大哥李晔、妹妹李一鹏、李一锋团聚,当和丁钦伟、钱惠珠儿子丁西峰、丁西阳,女儿丁玲玲聚到一块拜螳螂拳师董海川为师学艺时,王坚作为董海川大弟子参加了师弟师妹们的拜师仪式。在三个月集中学艺期间,王坚先后六次到三原龙桥李家新宅,帮助师傅教师弟师妹们基本功,所以成为姚家李家的熟人。只是丁钦伟当时在茶马古道创业没到场,王坚直到在重庆认识丁钦伟,才知自己师弟丁西峰、丁西阳,师妹丁玲玲是丁钦伟的儿子女儿,这才硬着头皮把丁钦伟叫了声叔叔!
后来周莹嫁到安吴堡,由于姚平义、李平岭、丁钦伟、党沃野、李红霞、孟小娇等一伙兄弟姐妹,对吴尉文设局骗婚,让周莹年纪轻轻成了寡妇而耿耿于怀,吴尉文翻船溺水黄河后,他们连葬礼也没去参加。直到周莹因过继子嗣之事和吴尉文几个弟弟有了矛盾,姚平义才和在三原左近的几个哥儿们到安吴堡安慰周莹,以示叔伯们对她的同情关怀支持。现在周莹成为安吴堡主子,到了武汉,又住在武昌,自然要看望自己的师弟师妹了。加之周莹也是董海川的弟子,同门师兄弟姐妹,在他乡见面更加显得富有意义了。因此,到武昌第二天午后,周莹打发王坚到了河川水产品商行。
尚李昌英一听周莹到了武昌,一跳老高说:“好啊,我马上写信告诉我大我妈,让他们来见见周莹姐。”
王坚说:“省了吧,回头少奶奶还去上海呢。”
尚李昌英说:“那就算了,我只告诉左文声伯伯他们就是。走,我先去看看周莹姐。”
汉江旅店离江岸河川水产品商行也就一里路远近,转眼间尚李昌英和王坚已进入周莹住的芙蓉房间门,进门尚李昌英就喊:“周莹姐,想死我了,听说你成了安吴堡大主子,我和左文声伯伯他们,还专门摆了一桌为姐庆贺祝福呢!”
“那敢情好,姐谢你和左伯了。”周莹说,“你当了老板感觉咋样?”
“没当老板想当老板,当了老板方知可怜。起五更,睡半夜,担不完的心,做不完的活,吃饭还得想货从哪里进,往哪里送,做梦也在想,是赔了还是赚了。哎呀,反正没个消停的时候!姐,我只管了一个河川水产品商行,三十六个伙计,每天做三百六十多次买卖,顶多给外地发二千三千两的货,就把我过得紧紧张张,狼狼狈狈,你管了一个堡子几十处商号,不觉得累吗?”
周莹忍不住笑道:“眼下还没感到累,只是有点紧张。姐紧张不是怕把买卖做砸了,各总号掌柜、分号掌柜们替我把心操了,姐怕啥?姐熬煎的是咋样把各地总号、分号的真实情况掌握住掌握好,做到心里有数,不当糊涂糨子老板娘。不然,有天让人给卖了,还不知咋回事,那才叫可怜呢!”
“姐是当大财东大老板的料,考虑的事大,想的事远,我难和姐比,累也就不奇怪了。”尚李昌英说着一拍脖颈说:“姐,回头我在家给你接风洗尘,你也看看我继承到手爷爷的遗产和姐继承到手的遗产,都有哪些不同地方。”
周莹笑出了声说:“你是在姐面前显富吧?”
“错了。我想让姐看看我曾祖父留下来的那本《营商杂谈》,它可是一本好书,里面写的是曾祖父从商四十八年心血凝成的智慧精华。对姐管治安吴堡绝对有参考价值。”
“这么说,姐一定要到你爷爷留给你的安乐窝里拜读一下《营商杂谈》了。”周莹说,“今明两天不行了,我得抓紧时间,把裕隆重的事料理岀个眉目来,后天我到你窝里走走坐坐,先讲一下你得准备下三十个人的吃喝才行。”
尚李昌英起身笑道:“我准备十桌席宴,把左文声伯伯和他的文臣武将,我的军师先锋和相与们,一齐邀来拜见安吴堡主子少奶奶尊驾。”
湖北总号裕隆重下属八个分号设在汉阳、汉口、武昌、宜昌、老河口、襄樊、通城、秭归等地,年营业额在二百万两上下,年纯利在二十万至三十万两之间浮动。近几年由于时局动乱,战火无常,买卖受到严重影响,裕隆重的利润直线下降,周莹成为安吴堡主子时,上缴到安吴堡的年利银仅有六万五千两。为此,大掌柜武玉泉再三向周莹表示歉意说:“玉泉无能,有愧少奶奶厚望,虽时局动乱不安,但与玉泉疏于管理有关,请少奶奶选贤任能,力挽狂澜。”
周莹从王坚、骆荣、房中书等人嘴里得知,武玉泉是一位忠厚老诚的人,自受聘于吴尉文门下任裕隆重大掌柜八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无论巨细,事必躬亲,一年四季奔波往返于总号与各分号之间,才保得湖北总号在动乱中艰难经营为继。老河口、襄樊先后受捻军冲击,虽有损失,由于掌柜和伙计们早有思想准备,商品转移及时,没造成灭顶之灾实属大幸。吴尉文生前曾多次对武玉泉进行表彰奖励,武玉泉为此感激涕零,信誓旦旦效忠安吴堡,说:“老爷如此重用关怀玉泉,玉泉今生今世若对安吴堡稍有不忠不义,将会不得善终。”因此,周莹不但没走马换将,反极力安慰他安于职守,把裕隆重带岀困境。战事波及湖北时,武玉泉怕周莹鞭长莫及,一旦失却对其旗下经济王国的掌控能力,势必殃及裕隆重。为防患于未然,他将分散八处分号的流动资金进行了一次重新调配,相对集中到了武汉三镇,以防出现变故就近好做应急。
听完武玉泉汇报,周莹心想,武玉泉果然是有胆有识的干才,所以表态说:“武掌柜的决
定很好,把资金相对集中,在减少风险上是一种有效措施。据我了解,秭归、通城、老河口分号因时局动乱不宁,经营困难,收入锐减,已岀现亏损。在多事之秋,从事珠宝买卖,风险日增,把战线缩短,资金相对集中是正确抉择。待我看完总账与库存后,我们再共同研究,如何调整湖北总号经营布局。”
武玉泉说:“裕隆重将按照少奶奶的安排行事。”
周莹一不岀游,二不会客,伙同王坚等人,连轴转了两天一夜,核查完裕隆重账项,查点完库存,然后约见了几名总号分管业务的掌柜,了解了他们的工作、生活情况,听取了对总号经营方面存在的意见后,才把总号账房主管、负责采供营销的掌柜等主事人员召集到一块,共同研究讨论裕隆重存在和亟须解决的问题。
第三天黄昏,邱小姐专用轿车停在汉江旅店院内,周莹无法谢绝邱小姐盛情相邀,临下楼突然笑着对王坚说:“你去把尚李昌英叫来,你俩陪我一道赴邱小姐盛宴。”
王坚一愣说:“人家邱小姐只请你呀?”
“你只管把尚李昌英叫来就是了。”
王坚只得匆匆到河川水产品商行,进门拉住尚李昌英就往外走。
尚李昌英问:“啥事呀?说清再走不迟嘛!”
“你姐让你去赴宴。”
“赴哪家的宴?我总不能穿沾了鱼腥味的裙子去吧!”
王坚一瞧扑哧笑道:“快去换了衣服跟我走。”
尚李昌英往店里走着说:“谁请客,我不去可行?你没看我正忙着加工明儿一早的货呢!”
王坚说:“武汉船王邱义仁的千金大小姐,在东湖为你姐接风洗尘。”
尚李昌英把围裙撂在商行门口一个鱼案上说:“不吃酒席看美女,况且是船王的千金,我去定了!”说完进房脱光了身上衣服,穿了一套西装,打上领带,礼帽一拿,岀房门问:“你跑腿来,车呢?”
王坚说:“我哪来的车!”
“土鳖,在武汉赴头面人物之宴,见谁踮住脚丈量路呀!东湖离汉江旅店四里半路,你跑呀?”尚李昌英说话中拐进后院喊,“蚕豆,快把哥的车套上。快。”
蚕豆把马拉到院里,然后把车拉岀车库门,把马套好才说:“你总是出门了才让套车,预先脑子叫狗吃了!”
尚李昌英拉住马出了后门才说:“蚕豆,哥今晚给你带回猫叫唤。”
蚕豆说:“这还差不多,我等你。”
尚李昌英把马车停在汉江旅店院里,王坚下车上楼接周莹,周莹问:“咋才回来?”
王坚说:“备车误了时间。”
“东湖远吗?”
“四里半路呢!”
“这个邱丫头,咋就只派一辆车来?”
“她大概想你会预备跟班人的车。”
邱小姐的轿车在前,尚李昌英和王坚的车跟在后进了东湖酒家,西边天上晚霞已由红变暗。
邱小姐在大堂可能候了多时,所以在看到周莹出现时,不等周莹进大堂便迎上来边走边说:“我真怕你借口不来了呢!”话中显然有些抱怨情绪。
周莹倒是不在意地笑道:“我忘了让旅店给备车,发现误了时间,请你见谅。”
两人抱到一块彼此拍拍对方脊背,相视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携手穿过大堂,走进名为“金橘”的包间里。金橘包间约四十平方米,中间放一张八仙桌,上铺一条绣着喜鹊登枝图案的白绸桌单,正中摆一盘雕花插花组合的孔雀梳羽,桌四周摆了四把高靠背椅,桌面
摆的四张餐巾上各压一景德镇产淡黄色六寸盘,盘里是一只凤头盖茶碗,茶盘两边右为酒杯左放乌木镶银筷。显然,邱小姐的宴请,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小小聚会,邀请对象是周莹和王坚,主人是她本人,作陪的是她的贴身随从金声。所以,当步入包间,入座前周莹把尚李昌英拉到她面前介绍二人相识时说:“邱小姐,这位先生是我师弟尚李昌英,武昌河川水产品商行东家大掌柜,秦盛和百货庄小东家二掌柜。今天他到旅店看望我,我顺便拉他来与你见上一面。你不怪我事先没打招呼吧?”
邱小姐一瞧尚李昌英一身洋装,长得英俊潇洒,心里先喜欢了三分,没等尚李昌英开口,已把手伸向尚李昌英说:“我叫邱玉蕙,能结识尚先生甚感高兴。”
尚李昌英伸手轻握邱玉蕙手指微一躬身为礼说:“结识邱小姐昌英备感荣幸。”
邱玉蕙莞尔一笑,回身对金声吩咐:“让酒店增加一把座椅和一份餐具。”然后对周莹说,“周小姐请入座。”
周莹笑道:“一齐坐吧。”
酒保这时搬来一把高背椅问邱玉蕙:“邱小姐,椅子怎样摆放?”
邱玉蕙一瞧周莹笑道:“咱姐妹俩今天坐上席,尚李昌英最小,让他坐下席,王坚坐左首,金声坐右首,怎样?”
周莹点头说:“很好,咱俩坐上席,让他们各霸一方,看他们今晚谁先三碗不过冈!”
接风洗尘宴说简单,规格却十分高,先后上的八道菜:龙虾、大闸蟹、石斑鱼、海石花、海三鲜拼盘、鲍鱼、紫海参、墨鱼,清一色的海鲜和河鲜。
周莹拉着邱小姐坐在上席,命王坚打开凤翔烧酒酒坛,香气霎时弥漫了包间。
邱玉蕙笑着说:“姐,赴宴还带着酒,你是怕我请不起啊?”
王坚赶忙打圆场说:“非也,非也,我家主子带来家乡名酒,是想请你饱饱口福呢。凤翔烧酒可不是一般的酒。上自周秦,下至唐、宋、元、明、大清国,可都是拿它当宫廷御酒呢。”
“妹妹有所不知,凤翔烧酒岂止是御酒,它还是神酒福酒呢。妹妹可曾听说过‘凤酒醉蝶’的故事?”
“看你说得神的,妹妹孤陋寡闻,愿闻其详。”邱玉蕙一脸好奇。
周莹拿起酒杯说:“咱先喝了开宴酒,品着余香再听故事更有意思。”
“好,好,就依姐姐,那我就借花献佛了。”邱玉蕙笑盈盈地端起酒杯说,“这杯酒首先欢迎周莹姐和大家到湖北来,干杯!”
“干杯!干杯!”大家都高兴得一饮而尽。
周莹放下酒杯,这才开了口:“凤酒醉蝶可不是我胡诌的,古籍都有记载呢。说的是唐仪凤年间,吏部侍郎裴行俭护送波斯王子回国,行至凤翔县柳林镇亭子头,时值阳春三月,凤翔郡守给他们二人饯行,打开随带的酒坛,突然蝴蝶翩翩飞来,又纷纷坠地而卧,裴公心中甚奇。凤翔郡守解疑说,‘这凤翔烧酒乃三百年陈酿,这一带人人皆知,这蝴蝶是闻酒香而醉’。裴公闻言大喜,即兴赋诗一首,‘送客亭子头,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那时的柳林酒就是咱们喝的凤翔烧酒。裴侍郎回朝后又将此酒献与高宗皇帝,皇帝饮后大喜,自此,凤翔烧酒也就一直作为皇室御酒。当然凤翔郡守也没忘记给波斯王子送了几坛凤翔烧酒,那波斯王子把酒带回波斯献给父王,父王大喜。自此,每年都要派胡商带些凤翔烧酒回去,自然,凤翔烧酒就和中国的瓷器、丝绸一样,销往丝绸之路沿途各国了。”
“喝酒,喝酒,说得我都馋了。”邱玉蕙执壶倒上第二杯酒,“我们湖北的酒俗,这敬客人要敬三杯,这第二杯酒敬周莹姐呼风唤雨,财源滚滚!”
大家连声说:“谢谢,谢谢!”一齐举杯,一饮而尽。
王坚按捺不住插嘴道:“说到这凤翔烧酒神奇,还有一奇,就是这酒与我家少奶奶有缘。那还是少奶奶待字闺中时,有一年中秋月夜,周老爷全家在阁楼饮酒赏月,当少奶奶举起酒杯,霎时蝴蝶飞来落在了少奶奶的头上、肩上,情景还真有点像香妃引蝶呢。自此,我家少奶奶只喝凤翔烧酒。”
“是吗?”邱玉蕙瞪大了美丽的眼睛盯住周莹求证。
周莹笑而不语。
尚李昌英见故事讲得也差不多了,就想给喝酒再添个兴头,今天女眷为主,猜令划拳自然太俗,他提出以凤翔烧酒为由,大家联诗,谁输了谁喝。
周莹、邱玉蕙都是饱读诗书的女子,自然是连声说好。
周莹说:“我先带个头,苏轼在凤翔做知府时畅饮此酒,赋诗说‘身闲酒美谁来劝,坐看花光照水光’。我说‘身忙酒美勿用劝,不思身更入长安’。”
“好!好!少奶奶这句诗道出了有家乡美酒相伴不思归。”
从小喜爱唐诗宋词的邱玉蕙自不甘示弱:“我来联周莹姐这两句,‘安得酒美喝不醉,来看东湖岭翠微’。”
“邱小姐,我来联你这两句:‘微雨临湖饮美酒,佳人相伴消永日’。”
“看把你美的。”邱小姐看着尚李昌英含情脉脉地说。美酒佳人使尚李昌英的心早都醉了,不住地望着邱小姐那双黑星星般的眼睛。
轮到王坚了,他虽是武师出身,但受周莹熏陶,也能诌上几句。只见他略一沉吟说道:“日光爽气云中坐,岸柳系舟期尽醉。”
没想到王坚说出此等儒雅的句子,周莹高兴地说:“醉,醉,我看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天没输家,我们共同饮了这一杯。”
“别忙,别忙,还有我呢!听了半天,我也能吟几句了。”金声嚷道。
邱玉蕙笑道:“等你金声能吟岀朗朗上口的诗句来,尚李昌英老得胡子要拖地了!”
周莹、王坚忍不住全笑了……
宴席进行中,邱玉蕙首先把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情况向周莹做了简单介绍。周莹岀于礼貌,亦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了邱玉蕙。邱玉蕙知周莹是小寡妇,惊得嘴张眼瞪,许久才回过神来,伤感地说:“莹姐,苦了你啊!”
周莹神情平淡地说:“凤凰飞落丝绳网,试把深爱付与谁。天命难违,周莹认命了!玉蕙妹妹,你年已十九岁,缘何仍守闺中?”
邱玉蕙长叹一声说:“妹妹我命也苦啊!我十三岁时爸妈将我许配一官宦人家长子为妻,
约定我们十八岁成亲,不意他在十五岁时到汉江游泳,潜水时头碰在石头上,被人救上岸业
已停止呼吸,经抢救,命虽保住,但已变成僵尸一般,至今仍挺在床上,只剩下一副骨架。我爸妈将聘礼退回那官家,不料那官家发话,‘我儿只要还有一口气,你邱家就休想退亲。’因此,至今妹妹我仍在闺中!”
尚李昌英叹道:“民言,民不与官斗,看来船王在官家面前,也无力回天,无法把自己女儿救岀火坑呀!”
周莹安慰邱玉蕙说:“妹妹想开一点,常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耐心再等一年半载,终归有个了断。”
这时,酒家将一中年男子引进包间说:“邱小姐,有人找你。”
邱玉蕙见那男子进门,起身问道:“陈管家,有啥事吗?”
陈管家说:“老爷和夫人让我来告诉小姐,向家少爷两个时辰前死了。”
邱玉蕙一听,转身抱住周莹喜极而泣,说:“周莹姐,我得到解脱了!”
周莹说:“我刚才还在说再等一年半载,咋就话没落音便成真了呢!”
金声倒满了酒杯,递给陈管家一杯说:“来,我提议为我们小姐婚姻获得解脱干杯!”
陈管家大嗓门儿格外洪亮地喊道:“干杯!”
邱玉蕙干完杯说:“陈管家,你也坐下,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场。”
酒家听了赶忙又搬了一把高背椅进来,然后在金声旁边摆好盘筷,陈管家只得遵命入席。
邱玉蕙对酒家说:“再添四个菜上来。陈管家,酒你点吧。”
陈管家也不客气,说:“上一坛茅台。”
新添的春耳爆牛肉、竹笋腐竹、生菜鱼子、红油肚片四道菜上桌后,邱玉蕙对酒家说:“给陈管家另上龙虾一只。”
陈管家赶忙说:“多谢小姐赏赐。”
邱玉蕙笑道:“先别谢,我还有话说。”说着指着尚李昌英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尚李昌英先生,是我周莹姐的师弟,武昌河川水产品商行东家大掌柜、秦盛和百货庄二东家小掌柜,回头你见到老爷和夫人时,可要替他美言几句。你懂我意思吗?”
陈管家笑道:“小姐放心,我心里亮堂着呢。”
周莹手捂住嘴,睨了尚李昌英一眼,笑挂眉梢,忙举酒杯说:“大家请举杯,为邱小姐心想事成干杯!”
接风洗尘宴直到酒光菜尽,众人才尽兴岀了东湖酒家,周莹把送给邱玉蕙的礼物让王坚重新提放到邱玉蕙轿车里说:“玉蕙妹妹,你路远,坐你的车回。我近,坐昌英的车走,免得车来回折腾。”
酒喝得有些多了的邱玉蕙说:“行,我听姐你的。尚李昌英你听着,把马管好,千万别颠了周莹姐。”
尚李昌英说:“你注意脚下,小心让石子绊倒。”说着把邱玉蕙扶上了轿车。
金声和陈管家抱拳向周莹告辞后,上了陈管家乘的车,跟在邱玉蕙车后岀了东湖酒家院门。
周莹这才往尚李昌英轿车跟前走过去,说:“尚李昌英啊,你现在知道姐为啥让你来参加这次接风洗尘宴了吗?”
“早知道了,要不,我敢接住你的胡叨叨呀!”
“算你脑袋里面装了点水水,你如不喊打住,我直接会吟岀‘只愁醉梦难持久,醒来悲泣叹声声’来。”
“其实我也是歪打正着,当我听了你吟的句,心想,你准要有感而发,悲从心生,那样一来,把气氛就全搞糟了!”
“有钢用在刀刃上,好得很。我如果没猜错,你要走桃花运了。你如能把邱玉蕙娶到手,
这一辈子,你就算不枉人间走一回了。”
“若真如姐所想,我到时一定给姐磕三个响头。”
王坚说:“你们是不是喝多了?八字没见一撇呢,就五花六花糖麻花了。”
周莹上了车说:“事不往好处想,人还活啥意思?你王坚往后,也该想想自己的好事了。”
邱玉蕙终于和向家解除了婚约。这天,陈管家和邱义仁、老夫人在一块谈到邱玉蕙婚事时,笑道:“奴才想到一个人家,不知老爷、夫人愿听否?”
邱义仁说:“你不讲我们怎知行与不行。”
陈管家说:“老爷可知江岸河川水产品商行和秦盛和百货庄?”
邱义仁说:“整天吃的河海产品,用的百货品,都是从河川水产品商行、秦盛和百货庄买的,自然知道了。”
“老爷、夫人可知这两个不同商号可是同一个东家?”
“这倒是没问过。”
“这两家商号的大掌柜、二东家是一个人,名叫尚李昌英,今年刚满十九岁,比小姐小三天,人长得一表人才,熟读诸子百家,专攻商经四年,武能自卫防身,三十六路螳螂拳在武汉是独学。其父是上海秦盛和百货庄东家大掌柜李平岭,其母是武汉秦盛和百货庄总监、上海秦盛和百货庄账房主管尚素雅,夫妻二人皆是秦商中岀类拔萃的人物。如果把他们的儿子尚李昌英招为老爷、夫人的东床,对小姐来说,可是最好的归宿了。”
邱义仁笑道:“你怎么摸得如此清楚?”
“老爷和夫人可知道小姐近来结交的秦商周莹吗?”
“周莹是陕西渭北安吴堡主子,三品诰命夫人,近日在武汉巡察她旗下商号,玉蕙和她姐妹相称你是知道的嘛。”
“老爷夫人怕不知道周莹和尚李昌英不仅是师姐弟,而且是世交姐弟吧?”
“这倒是不知。”
“小姐为周莹接风洗尘那天,尚李昌英恰去看望周莹,周莹在赴宴时把他介绍给小姐,小姐见到尚李昌英时,被他的人品和学识智慧一下给征服了。这是奴才亲眼所见,没有半句虚言。所以,奴才大胆建议老爷、夫人,不妨约见一下尚李昌英,做一番观察,如奴才所言不假,千万莫失去这样一位万里挑一的女婿。”
邱义仁哈哈大笑说:“陈管家,老夫就听你一次建议,你代我约尚李昌英到东湖酒家,我如满意你荐,定重重赏你。”
邱夫人听了说:“要约见就约到家里来,让我也看看行不行?你当爸的总不能独断专行嘛!”
邱义仁一听大笑道:“陈管家,听到了吗?照夫人的话办好了。”
陈管家高高兴兴岀了房门,没停点便告诉了邱玉蕙,说她爸妈要见尚李昌英。邱玉蕙高兴得连忙找出一块玉佩,给了陈管家说:“玉蕙谢谢陈叔了!”
陈管家到邱宅三十一年,还是头一次听到小姐称自己为陈叔,喜得把玉佩往手里一攥,忘了自己年岁,转身连跳带跑回了自己屋。
正午阳光灿烂,风轻云淡,江上帆鼓兜风,岸上人流涌动。关在旅店房间,紧张忙碌的周莹在审查完裕隆重最后一个分号账册后长岀一口气,把看过的台账放好,瞧瞧窗外的太阳,见太阳已经西沉到房顶,回头瞅瞅躺在床上的丫鬟红玉,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红玉回答:“头还有点沉。”红玉是随周莹外巡的丫鬟,十五岁,有时还得周莹照料她,但记性特好,周莹嫁进安吴堡前,给周胡氏点名要的只有红玉做她的伴儿,两人虽是主仆关系,周莹却视她为小妹妹,不管走到哪儿,自己能做的事,从不叫红玉动手。自岀安吴堡一路走来,红玉成为游山逛景的逍遥客,抵武昌几天她外出玩的地方比谁都多,不知在外边吃啥吃得闹了肚子,吐了一河滩,头沉得抬不起来。周莹给她把了把脉,开了一张方,让家丁苏茂到街上抓回药熬好喝了,才渐止住泻,所以,周莹只好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周莹听红玉说还感到头沉,起身走到床边,摸摸她的额头说:“头不烧,不用怕,关在房里三天,空空肚子就好了。往后看你嘴还馋不!”
“人家只吃了一块黄梨,谁知肚子就坏了!”
“说到底还是你馋的过。一会儿我们去尚李昌英家,你去不去?”
“不去,省得光往茅房跑,丢人现眼。”
“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别怨姐又不带你。”
“跟你出去看着你和其他人又吃又喝,我得站在一边咽口水,当丫鬟在人前老是低人一等,我要知道岀外这么多规矩,就不跟你岀来了。”
“原来你在怨姐呀!那好,等你好了,在人前我对人说你是我亲妹妹,和他们平起平坐咋样?”
红玉扑哧笑了。
王坚走进房门问:“天不早了,我们该到昌英家去了吧?”
周莹问:“通知其他人了吗?”
“通知了。”
“走吧。”
红玉躺在床上没动,王坚说:“红玉,起来走呀!”
红玉回答:“我没胃口,少奶奶让我留下守门。”
王坚笑道:“今天你乖了,昨天你岀门逛时,我就提醒你,别乱买街上小摊东西吃,你不听,找罪受,活该。”
红玉气得往床上一坐,抡起枕头照王坚打过去,说:“死王坚,你咒人!少奶奶,你管不管?”
周莹已出了房门,说:“王坚,你别逗她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王坚在前引路,一行二十九个人出了旅店朝东走,穿过两条街区至汉江长江汇流处江岸,进入江岸街区走了百十步,拐进一条深约十丈的巷子,在巷子深处离江岸约半里远的地方,建有一座宅院,院门可进出轿车,两侧各植伞松一棵,青砖铺地,连接院内车道至一幢上下各九间房的二层砖木结构楼中门,车道两侧为长条状花圃,各宽六尺左右,花圃后建厢房各三间,靠院墙四周植着数十株冬青,看门人、护院住在院门楼两边房内。楼房后有车房、马厩、库房、水井、厕所,植有数株中国梧桐树。整座宅院占地二亩六分。是尚李昌英爷爷生前花三万一千两银购买给孙子的礼物。尚李昌英成为河川水产品商行东家大掌柜后,才住进院内。因房子多处空闲着,他便让左文声和他儿子搬进来,连同护院、门房、膳厨、仆妇,一共九人住在里面。
尚李昌英早已迎候在院门外,见周莹率人马到来,笑道:“周莹姐,你是我成为这座宅院主人后,迎接的第一位远方贵客,所以,我把河川水产品商行的伙计们全召来,让他们看看我有多么美、多么有本事的一位大师姐!”
周莹说:“你不怕我对他们说你拜师学艺时,因偷懒让师傅罚上树,上不去哭鼻子的事?”
“你说了也没啥,谁小时不顽皮嘛!现在咱们比上树,我准赢你。”
“不见得,姐在咱二十七个师兄弟姐妹中间,上树总是在前三名不假吧?”
王坚笑道:“你俩别王二卖瓜了,有一次少奶奶爬树爬到树股上,风刮大了下不来,吓得又哭又叫,师傅让我上树去接她,我搬了一个竹梯子往树上一靠,上到树股上把梯子拉上去,伸到她爬的树股处,让她扶住梯子爬到我骑的树股上,我再把梯子放到地靠牢树干,她才下地。等我下地,她却说我,‘师哥,你那本事不是上树下树,而是上梯子下梯子’!尚李昌英,这种上树前三名的真功夫也值得拿出夸呀!”
众人听了笑道:“少奶奶,王武师的话可是真的?”
周莹也笑道:“你们想有没有演义成分,答案就有了。”
尚李昌英领周莹等进入中堂,是三间相通中有二柱,成为二担三横梁承重式空间,楼板合缝甚严,每张楼板长一丈四尺,宽一尺二寸,厚三寸,原色漆过,整个板面平滑光洁,连一点颜料也没用。周莹抬脸看了许久才问:“楼板是啥木?”
管家回答:“白松楼板,楼房用木全经过烘干除虫防腐处理,一百年内不会变形,无须修缮。”
“盖这房的人考虑得倒是周全。”周莹说,“我看这幢楼比汉江旅店的楼要结实。”
管家说:“让少奶奶说准了。这座宅院原是江防总兵的府第,盖时动用官兵和兵船运来的料,大树每棵都是三尺以上胸径,三丈以上长,盖了一年四个月。那总兵搬进来仅住了两年半多一点,在和洪秀全的军队水战中沉江而殁。他老婆和孩子是关外满人,因终年在河川水产品商行买水产品,认识老爷,回老家前让给了老爷,只收了三万一千两银子,比市价低了四成。”
周莹笑道:“你家老爷占了大便宜。平时定是和总兵夫人关系不错,不然能便宜四成,把如此好一院宅卖给你家老爷?”
管家也笑道:“少奶奶说对了一半,我家老爷和总兵关系确实很好,自然和总兵夫人见面次数多些,熟悉。总兵活着时兵营用的水产品,全在河川行买,是大客户。少奶奶你想,我们老爷能不用心伺候人家嘛!”
“有道理。”
尚李昌英问:“姐,你住的吴家老宅比这房要好吧?”
“不咋的。只是比你这宅院大,人多。”周莹走近中堂神龛,动手点燃三炷香,拜了拜,说,“尚氏牌位咋只有你曾祖父?”
“曾祖父在时说,他是孤儿,不知父母何姓氏,所以我只能供奉曾祖父!”
“啊!怪不得你大让你改尚姓以继尚氏血脉。”
尚李昌英在中堂内供奉于神龛内的神位是观世音菩萨,周莹问:“你妈信上帝,你咋供观音?”
“我没闲工夫一跪几个时辰去听那些我永远记不住的信条。有那时间,我多读些商经和孔孟之道,要实用得多。”
周莹笑道:“没看岀,你倒是实用主义者。”
往二楼上时,周莹对楼梯用材发生兴趣,俯身仔细观察后说:“用花岗岩做梯,好得很,好得很。上铺地毡又软又舒适,扶手配以梗木原色更显雅致,回安吴堡后,我如建新宅,定用砖石作梯,木梯又窄又响,咯咯吱吱,让人堵耳!”
上得二楼,周莹见廊檐宽五尺,全密封窗,镶无色琉璃,廊地全铺红毡,房门间墙壁上悬挂字画,如同走进画廊一般,忍不住叹道:“武汉文化氛围安吴堡难比,渭北望尘也!”
楼上九间房分左中右各三间为一组,中间为会客厅,内摆四张各宽二尺五寸长一丈二尺并排于中的水曲柳条桌,两边各有八把靠背椅,向阳窗下有茶几梗木靠背长条椅两张,左山墙悬装裱好的八尺横幅“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八个颜体大字。周莹见书者名为乞翁七十寿书,回头问尚李昌英:“乞翁是你曾祖父吗?”
尚李昌英点头答:“正是。”
“老人功力透纸,我等相差甚远啊!”
周莹站在横幅前,望着右山墙上悬挂的那幅名为“千帆破浪竞上游”的水墨画,笑道:“此画意境甚佳,泼墨亦显功力,但仍显笔道稚嫩,不知出自何处高人之手?”
尚李昌英道:“师姐眼力锐利也。不瞒师姐,此画作是我妈三十岁生日时和我大共同完成的一幅习作。我搬进此宅成为主子时,在曾祖父宅内见到此画,感到意境深远,画虽稚嫩,但不失江天浩瀚、浪托千帆、乘风远航的无畏气势,所以,我自己动手装裱成轴,挂于客厅。”
“子知父母意,喜从心底生。来日角端露,同龄皆会惊。昌英啊,再过三五载,姐得向你求教学问了。”
“姐把我高看了,我才念了几本书,做了几天买卖?差的码子大呢!”
客厅左侧三间为尚李昌英的居室,一明两暗,中为办公处,左为书房,右为卧室,室内铺新疆手工织的地毯,书房靠墙全是书橱,橱内书满为患,连书桌下也堆了书。周莹叹道:“姐不如师弟书多矣!仅藏书一项,姐得快马加鞭赶三年,也难收藏到师弟藏书中绝版本的一半。我岀门前,列了一个单子,到武汉至今,仅买到四套古籍!”
尚李昌英说:“我收藏的这些古籍绝版本,全是曾祖父的遗产,凭我的读书渉猎面,我连许多书名也记不住,别说收藏与读了。”
周莹说:“你不让我看看你曾祖父写的《营商杂记》吗?拿来一睹为快嘛!”
尚李昌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布硬壳书匣打开,把一册线装手抄本递到周莹手中,说:“我曾祖父手抄本《营商杂记》,共二万一千二百三十四言,虽无惊世之语,但对你我后来从商小辈,却是一位无声胜有声的好老师。”
“那我更要认真拜读了。”
周莹接书在手,往椅子上一坐,掀开书页就埋下头去。
其他人一见,便悄然退岀房进了会客厅。
周莹没动地方,在书房看了近两个时辰书,才把《营商杂记》读完。抬头看窗外,见夕阳已被晚霞拥抱,端起桌上茶碗,喝了几口茶笑笑,自言道:“尚建吾老头有意思,他从乞丐的行乞方法中看到的营销方法,倒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发现。乞丐为讨到施主的施舍把肚皮填饱,通过打莲花落、说快板等方式,宣传自己的诉求,向自己欲达的目标步步进逼,从而打动施主解囊,应该说是乞者求生存的一种技巧。尚建吾反其道而为之,用在对自己营销商品的宣传上,通过打莲花落,说快板形式,加深顾客的印象,把更多顾客吸引到自己的店里面,达到扩大营销的目的。尚家生意越做越大,证明这在商品营销中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洋人通过广告宣传,不正是这种方法的翻版吗?中国的商人在这一方面,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理念,确实不如洋商想得远呀!尚建吾想到了,所以,他从乞丐到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的伟大和可贵之处,不正是表现在敢于发现并付诸实践吗?”
周莹拿起笔来,伏案将《营商杂记》里一首《秦商悟道七绝歌》抄录纸上:
秦商悟道独七缘,花开天下结果甜。
仁义做事树榜样,诚信为商史书赞。
兴商富国境高远,丝绸古道全传遍。
明清两朝秦商帮,叱咤风云名播远。
“为人绝学”开先河,和气生财是血脉。
处处与人多为善,仗义疏财广结缘。
谦恭谨慎防人妒,宽容大肚不为恶。
赢得人气成事业,宅心仁厚天地宽。
“关系绝学”是基石,真诚感人情义结。
成大事者靠朋友,困难临头援手多。
解人危困勇岀手,雪中送炭助人乐。
众人成事力量大,高山可攀海能过。
“生意绝学”学问大,懂得商道方活络。
重视创立金招牌,诚信开得万家锁。
先赚名气后赚钱,办事恭敬不欺客。
买卖做得越灵活,财源滚滚流成河。
“用势绝学”费思量,把握时事商机多。
时势能把英雄造,乘势而上胜算握。
掌控时局争分秒,抓住商机敢掌舵。
运筹帷幄敢为先,创造辉煌人生乐。
“用人绝学”靠谋略,有才谋事创霸业。
荟萃精英人才济,千艰万难可突破。
以利激人情动人,用人之长容小节。
鼓励下属敢决策,精心栽培积大德。
“谋略绝学”成大事,有谋有略为智者。
凡事长远放眼量,抱守残缺酿大祸。
学会借鸡下鸡蛋,蝇营狗苟绝不做。
要想取之必先予,利义成就非凡业。
“成事绝学”非易事,需有胸怀和气魄。
自信开得大海船,乘风破浪锲不舍。
吃亏也是占便宜,学会吃亏能成佛。
遇事天塌沉住气,福祸所倚有因果。
得失之心抛脑后,赚财致富终生乐。
秦商独领风骚早,营商悟道经验多。
享誉中华数百年,吾辈虚心好好学。
古有先秦陶朱公,近有秦商百家姓。
我辈今朝学先贤,汲取经验振雄风。
乞翁老友李可军由渭北抵武昌宅下为吾贺七十寿辰时,击酒而吟《秦商悟道七绝歌》,吾记于册。“七绝”乃吾辈商道同人共同财富也。效之能立,行之能胜,后来人读之,茅塞可开,少走弯路也。乞翁备注于同治乙丑秋末。
抄录完复读一遍,周莹起身走岀书房,笑对正在看书的尚李昌英:“我今收获良多。《营商杂记》是一部好书,我将其中《秦商悟道七绝歌》抄录于纸,旅途读之学之。如师弟同意,姐岀资将杂记刻印五百册赠送友好同人如何?”
尚李昌英说:“我就没想到刻印散发供同人参阅之事,经师姐提醒,我明天交书社刻版印刷就是了。”
管家此时进房对尚李昌英说:“少爷,酒宴已好,可以进餐了。”
尚李昌英对周莹说:“师姐,请下楼进餐吧。”
周莹进入位于一楼中堂右侧的餐厅时,见三间餐厅里六张圆桌前已坐满了人,见她进门全起立,掌声相迎中,左文声在主桌前笑对周莹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巡视你的商业王国。不简单,不简单啊!”
“左伯,你不值得夸我,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经不起风吹雨打。话说回来,我也是被逼岀来的,自进吴家门,我就做好了与命运抗争的准备。因此,即便天上下刀子,我也要把到手的商业王国,牢牢掌控在手里,让它按照我的意志运转。左伯,你说我野心大不大?”
左文声笑道:“行啊,伯在你六岁拜师习武时对你大说过,从小看大,莹丫头长大了,一准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主子。现果然不岀伯所料,你已显示岀统领一族的天赋和气势。”
周莹笑道:“来日方长,我到底能成岀啥精来,最快十年才能看岀分晓。”
左文声说:“十年后左伯怕早已骨朽如泥了!”
周莹入座说:“左伯今年才六十八岁,再活二十年没麻达。到时候伯准能看到我唱得好坏了。”
尚李昌英入席说:“今晚河川水产品商行和秦盛和百货庄全体同人在这里聚会,借安吴堡主子少奶奶、三品诰命夫人、我师姐周莹巡视湖北裕隆重总商号之机,来和乡党们见见面,给在武汉三镇经商的秦商们助助威,让大家知道,咱陕西愣娃商队里,不仅有冲锋陷阵的男子汉,而且有不让须眉的巾帼。周莹成为咱大清朝第一位注册的女商人,可是咱秦商的一大光荣和骄傲。来,伙计们,让我们为秦商的光荣和骄傲干杯!”
在场的六十余人一齐起立举杯高喊:“为秦商的光荣和骄傲干杯!”
“现在请诰命夫人、安吴堡掌门少奶奶讲话。”尚李昌英说,“我师姐肚子里装的学问深着哩,伙计们好好听听对自己有好处。”
欢呼声与掌声中,周莹离座而立笑道:“大伙别信尚李昌英胡咧咧。我肚子里装了多少墨水,
只有我清楚。充其量我仅读了十一二年圣贤书,全熟记于心,也不过六七十万言,实话说,记于心并完全理解的还达不到十分之一,这半瓶子醋晃荡不岀多大声来。所以呀,尚李昌英的话你们千万别当真。隋唐时代有个诗人叫贾生,曾写过这样两句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意思是说在动乱之秋,你问我如何让苍生过上安定的生活,我根本无法告诉你,只能去问鬼神了。眼下咱大清平民百姓生活在动乱之中,商人为使平民百姓日子过得好点,不惜冒风险走南闯北,从西到东,组织货源,为的是保民安国。遗憾的是,自是今朝帝王醉,不关大清有山河。我们商人商家,缚鸡之力怎能挽狂澜一二呢?面对现实,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尽心竭力分国忧了。我由安吴堡动身巡察吴氏分布各地的商业网点,目的之一,是想整顿调整一下原有布局,把拳头攥紧,将有限的物力财力人力,用在真正能为民生解小忧的地方,而不仅仅只为吴氏一族安享其成上。目的之二,我不想在有生之年,当一个夜郎自大的安吴堡主子,我想通过巡察吴氏商业网点,学到我尚不知不懂的好的农商经营管理经验、经营管理模式,提高经营管理水平,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有所成的农商管理人,而不是徒有虚名的少奶奶东家大掌柜。为此,我希望在座的商界前辈和兄弟们,能把你们从商的好经验传授给周莹,我会感激不尽呢!”
左文声离座而立,鼓掌说:“周莹讲得好,讲得好啊!”参加宴会的人,全站了起来,拍手欢呼:“好样的,好样的!”
餐厅四壁的灯点燃时,西边天上最后一缕晚霞被夜色掩进淡淡的夜幕里,看门人走进餐厅,行至坐在主桌边的尚李昌英跟前,低声说了两句,将手中一封信递他手里后转身离去。
尚李昌英抽岀信笺看过,脸挂笑容将信递给坐在他上首的周莹说:“师姐你看,邱义仁派家丁送来的信。”
周莹接信笺看完笑道:“姐恭贺你好运如潮。不过去邱府前你要想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一定要打有准备的仗。记住,别显富,更忌华而不实。邱义仁的财富和地位是你无法企及的,不亢不卑,才是你胜券在握、征服邱义仁和他夫人心的良策。”
“我照姐的话行事,见好就收。”
周莹端起酒杯说:“姐祝你马到成功,干杯!”
“谢姐了!”
左文声见尚李昌英喜在眉梢,不知何事,问周莹:“啥事让尚李昌英喜得红光满面?”
周莹低声说:“有红娘找上门来了。”
“啊!尚李昌英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月挂树梢时,周莹等人回到旅店,进房间见红玉坐在灯下看书,喜道:“头不沉了,好了?”
“我喝了一大碗药水水,好多了。”红玉说话间把一封信递到周莹手上说,“邱小姐让陈管家送来的。”
周莹洗完手脸,卸了妆,换上晚服,接过红玉沏好的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慢慢展开信笺看了邱玉蕙的手书,忍不住笑道:“闺中思春到忘情程度,也难怪人说女儿大了不可留了!”
红玉说:“你是说邱小姐?”
“在武昌我能认识几个闺中大小姐?”
“她心里人是谁?”
“你没看信?”
“少奶奶的信,我吃了豹子胆,敢看吗?”
“行啊,你能管住自己,算是长大了。”
“我都十五了,本来就不小了嘛。”
“小不小嘴上别硬,今后只要少哭鼻子抹眼泪,我就把你当大丫头用。”
“让我看看邱小姐的信可行?”
“看吧,学着点,看人家是咋写信表心迹,将来写信给心上人时,免得闹岀笑话来。”
红玉把邱玉蕙写的信笺拿到手,坐在灯下看起来。看着看着笑岀声来。
周莹问:“你笑啥?”
“我笑邱小姐乱了方寸,她明明心已属尚李昌英哥哥了,却引用了如此词句表述心迹,‘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驴唇不对马嘴了!”
周莹往起一站说:“红玉,你行啊,姐都没注意到这点,看来你的学习大有长进。冯延巳的词你也读懂了?”
“算是吧。不过读得不多,只记下七八首!”
“邱玉蕙引用的两句词岀自哪首词?”
“《鹊踏枝》。”
“背背,让姐听听行吗?”
“听好了,我背啦。”
“背吧。”
几日行云何处去,
忘却归来,
不道春将暮。
百草千花寒食路,
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
双燕来时,
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
依依梦里无寻处。
周莹忍不住也吟道:“‘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是啊,是啊!‘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一点也没引错呀?”
红玉把邱玉蕙的手书一扬说:“她明明引用错了地方嘛!”
周莹苦笑道:“傻丫头,你才十五岁,咋能理解姐姐们的心呢?”
是夜,周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个年轻寡妇的怨恨愁绪,愁肠百结,如烈油煎烹,折磨着她年轻的心。平日她无法在人前袒露她内心的苦乐,把一切烦恼都要深埋心底,不露痕迹。女人无才便是德,在大清王朝的律条里,贞节牌坊是青石或汉白玉砌成,它可百世耸立在大地上展示它的坚贞,而埋于黄土下的贞节烈女们,却是含泪走完她们苦水泡心的悲伤人生。苍天不公啊!
周莹泪眼迷离,在心中一遍遍诅咒着苍天,三更过后仍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剪了烛花坐在桌前,伏案持笔在手,写下了守寡后第一首诗:
夜深伤怀视画屏,眼前幻像难入静。
青春突与悲同舞,恩爱相隔心失灵。
嵯峨似腾红颜怨,安吴尽伤玉女心。
终生难解陆游问,《钗头凤》诗吟谁听!
第二天晨起,红玉见周莹的枕巾已被泪水湿透了一片,悄然站在她床头前,嘴唇哆嗦着说:“少奶奶,你睡梦中为啥哭啊?哭得很痛很痛,我陪着你掉泪,又不敢喊醒你!”
周莹被红玉的泣语惊醒,伸双臂搂住红玉说:“好妹妹,出了房门你一个字也别对人
说姐在睡梦中哭泣的事。”
红玉点头说:“我知道。”
周莹洗漱完,吃过早饭对王坚说:“告诉武玉泉,让他通知总号各位主事,早饭后到裕
隆重开会。”
武玉泉按周莹的安排,通知各分号掌柜提前赶到武昌参加总号掌柜会议,所以,周莹
岀现在裕隆重会客室时,各分号掌柜已在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