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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莹一心想对自己的商业王国进行一番改造,以符合一个女人能够驾驭且可保证安吴堡自身利益不被削弱,各地总商号掌柜与所有管理者乐于接受,全体相与欢迎,能与他们东家同担风险,共享欢乐,生活在一个充满温馨和谐的集体里。当袁中庸和她签订了第一份实验合约,启动运城盐栈的重建工程开工后,她每个月都要派岀信差,到运城拿回袁中庸的工程进展报告。如此过了十三个月,袁中庸终于派了负责工程总监、聘任为运城盐栈主管经营管理业务的二掌柜陈书运和账房主事贺人杰,一同进了安吴堡,专程请周莹前往山西运城,主持新运城盐栈落成开业典礼和安吴堡山西总商号挂牌盛典。周莹见到二人,高兴得连声说:“好,好啊!这是我主事安吴堡后,创建的第一家独立核算,拥有自主经营管理权的总商号,我一定要去主持它的挂牌和开业盛典。”

安吴堡东大院里充满了喜洋洋的气氛,经过紧张准备,周莹便率安吴堡在西安和渭北两地商号的大掌柜、二掌柜们赴运城参加新运城盐栈落成开业、安吴堡山西总商号挂牌庆典。

周莹之所以这样兴师动众,大搞庆典,是想让商号掌柜们通过实地目睹,亲身了解袁中庸与她签订的经营管理模式,将来能成为这一模式的实施者,实现真正的风险共担,财富共享。

袁中庸是个极富创造性的实干家。他充分利用周莹二品诰命夫人的头衔,在运城和永济二地掀起一阵旋风,通过张贴告示散发传单,把周莹抵达运城参加新运城盐栈落成开业、安吴堡山西总商号成立挂牌的消息,提前数天传遍了城乡,花了上千两银子请来两地乐班、舞狮队、高跷、芯子、旱船、杂耍班子、锣鼓班子,穿大街过小巷,广邀晋、陕、豫各地大粒青盐分销商参会,把开业大吉与挂牌典礼,办成了一次广交朋友,共谋商事的盛会。当周莹率领的由安吴堡下属商号五十名掌柜组成的马队岀现在运城街头时,为一睹二品诰命夫人风采的运城人,一下倾城而岀了。

经过动乱洗劫过的运城还未从劫难中恢复元气,许多商号尚未开门营业,大的晋商商号尚在思虑重开店面规模时,毁于动乱中的安吴堡运城盐栈,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重新耸立在运城街头时,运城人从中看到了希望,因此,鞭炮与鼓乐声中,人群拥向了彩旗招展的运城盐栈,欢呼着新生活的再次降临。

运城的官吏们对周莹到运城参加新运城盐栈开业及安吴堡山西总商号成立挂牌典礼,表示欢迎和祝贺的同时,对周莹说:“希望诰命夫人能把更多资金投在运城商业建设上,让晋秦一家亲的传统发扬光大,更好造福两省庶民百姓。”

周莹笑道:“但愿来日我能为秦晋共富共荣多做岀一点微薄贡献。”

运城盐栈开业和安吴堡山西总商号成立挂牌庆典当天,运城盐栈和河南洛阳、陕县、灵宝、巩县、固县以及陕西潼关、渭南、华阴、韩城等地大粒青盐分销商,签订了十二份共八百二十担购销合约,从而开了一个好头,喜得陈书运含泪说:“这是六年多来,我签到的最大一批订单呀!”

袁中庸充满信心地对周莹说:“少奶奶放心,我既然干了,就要努力干好,把山西总商号办成让少奶奶睡得香的商号。”

随周莹到运城、永济走了一遭,听过看过袁中庸和周莹签订的风险共担、财富共享内容介绍之后,与周莹一起赴运城的掌柜们心里有了底。回到各自商号没岀月,便有西安盐栈的朱前山、泾阳铁木货栈的田玉川、西安百货行的范平杰、南货店的步成、瓷器行的化一、鼓楼古董行的花海、邠州粮行的牛利、乾州棉花行的李福海、三原粮行的牛力等进了安吴堡,和周莹谈到重新签约,成为风险共担、财富共享的利益共同体。周莹喜在心头,十分耐心详尽地向他们介绍了签约可能遇到的风险和获得的利益,说:“我虽然开始了实验,让袁中庸走了第一步,成功与否,尚待观察。我唯一信念是相信,将实行了数百年的银六人四分成比例,改变为人六银四的股份制,绝对能提高相与们创业的积极主动性。再者,将实行了数百年相与虚股分红取酬的分配制度为实股分配制度,对稳定队伍,提高相与主人翁责任感,凝聚向心力,比虚股要强百倍。如此做,东家大掌柜虽将投资银两分给了具体的人名下,看起来吃了亏,实则并非如此,因为从虚股到实股,要有一个过渡阶段,即在一定时间内持股人不能得到规定时间内应得分红银两,而是作为股金返还东家,规定时间到,才能成为真正持股人,并成为商号的持股股东,参加盈利分红。自然在此期间,相与们所享有的福利衣食住行,与持虚股时不变。它最大的好处是当哪一位相与中途因故退出所在商号时,可以带走自己股份,病故后则成为抚恤金归家人所有。东家一次性投入包括固定资产不再增减,每年盈利分成不少于四成。由于管理人员是由股东会议选举聘任,避免了人情亲族私下相授,一旦发现某人有问题,多数相与通过便可免去其职务,从根本上避免各种弊端的发生。你们考虑好,一定不要跟风往上扑,真正有把握时再和我签约。我要对你们说:一旦签了约,所有风险每个人都要做好分担的思想准备。到时即便天塌了,我当东家的也不会也不可能把自己当成替死鬼去顶债。”

各商号掌柜们在和各自相与反复讨论三个多月后,有六个商号和周莹签订了新合约,成为自负盈亏的商号。第二年春分前后,陕西境内安吴堡所属商号,仅剩下泾阳县安吴堡内两家商店和泾阳县城厢茶庄与房地产及钱庄,属于周莹直接管理的商号了。周莹因此成为最轻松的商业经营管理者,从以前的忙于琐碎事务中解脱岀来,把主要精力用于制定经营策略管理上。

骆荣吃过七十三岁寿面,几盅酒下肚,不知哪根神经兴奋了,不顾儿子再三劝阻,又乘轿车进了安吴堡。正在书房临池挥笔练字的周莹,抬眼看到身板精瘦,行动如常,老当益壮的骆荣走进房门,忙放下手中毛笔,从案后走出来,说:“骆叔,你老有啥事让人捎话过来,我上门就是了,你来回劳顿个啥?”

骆荣嘿嘿笑道:“近来我感到快不行了,已是见阎王岁数了,七十三的人还能蹦几天?

有些事,我必须在能动弹时做完,不然活着也烦心。”

周莹说道:“啥事让你老烦心睡不着?俗话说,七十三赛神仙,儿孙围膝绕,福、禄、寿三全,老叔你把心放宽,活百岁没麻达。”

骆荣也不客套,入座后直奔主题说:“吴老爷在时,曾计划修建祖坟,可怜他走得早,心愿未能实现。眼下,少奶奶财力雄厚,人多马壮,有足够力量完成老爷生前夙愿,几天前我梦中见到吴老爷,他向我谈起此事,今儿个我赶来告诉你,算是对少奶奶的忠心表白吧。”

周莹眉头皱到了一块,对于修建吴氏祖坟之事,她曾听吴尉文提及过,但从没往心上放,因为当时她并不是吴门当家人。吴尉文溺水而亡后,吴聘西归,嫡系子孙们虽然不乏人在,只是尚健在的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三兄弟从没掌握过吴氏家族管理大权,分家自立后,失去发言权,加之持家无方,财力全被折腾尽,哪里还能顾及重修祖坟的事。不想告老在家颐养天年的管家骆荣此时突然站出来,要为主子完成生前夙愿,怎不让她感到意外。若按周莹性格,几万两银子往土坑里撂,她并不会心疼,但要为吴氏祖坟几堆土丘装点门面,她却不愿意。她想过,自进入吴门到自立自主,可谓是没享过吴家一次真正的福分,吴家人给她的,除了一个名分外,几乎全是悲痛与哀伤、叹息与流泪,在如此情况下,又能指望吴氏祖宗能有什么灵光显圣,为她换得开心欢笑呢?若用在活人能看得见、摸得着,为乡里乡党造福的事情上,不用你骆荣开口,周莹我若皱一下眉头,就算白在人世上走了一回。可是,她不愿拂骆荣的意,毕竟,骆荣跟了吴家一辈子,先后为吴家几辈人效力。吴聘死后,又倾尽全力和智慧,助她周莹闯过重重关卡,由一个小寡妇成为一个远近知名,有着足够实力,能与渭水南北商贾比肩齐眉,与权贵士绅平起平坐,让官家也不敢小看的女中丈夫。骆荣的功劳可谓是入书载册都不为过,如今活到古稀之年,仍对老主子忠心耿耿,堪称不贰之臣,其心之诚着实令人可敬可佩。若拂其意,作为晚辈,一旦传扬出去,必然会有人指责自己忘恩负义,编造出一些令人汗颜的故事来,把我周莹骂个狗血淋头!想到此,周莹没动声色,说:“骆叔,我日日心在各个商号上,各地商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其他事自然顾及不到。你老今天既然提到老爷在世时曾打算修整祖坟之事,你老看谁去办合适?”

周莹用意不外乎是,你骆荣老得快走不动了,还敢接办这种出力难落好的差事?你若不接,我便以找不到合适人选为由,将这事压下,等你骆荣归了天,此事也就进了坟墓。话说回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个寡妇,不能生儿育女,死后,吴家人必然要借口我无亲生儿子而不准我入吴家祖坟,与其让我躺在荒郊野地里当孤魂野鬼,还不如大家伙儿一块住荒草滩,吴家祖坟就留给吴家有本事有钱的孝子贤孙去修整好了。

周莹话一出口,骆荣便猜出了她的用意,他不紧不慢说出了让周莹出乎意料的话:“我这一把老骨头,若能散在吴氏祖坟的修整工程上,对老爷在天之灵也算是个交代,不用另找人,你就让我去负责吴氏祖坟的修整吧。”

周莹自知失算,说出的话难以收回,心里直叫晦气,但仍平心静气地说:“那好,我拨三万两银子给你老,你老看着修吧。”

骆荣连声说:“三万?不行,不行,吴氏祖坟既修整就要修得符合吴氏门第,让后人知道嵯峨吴家是怎样一个家族,不然太寒酸了,咋让安吴堡人在人前说得起话?”

周莹拿骆荣没一点办法,气话说不得,拒绝更被动,只好问道:“你老说需多少银两才够气派、才够用?”

“最少也得六七万两银子。”骆荣来了个狮子大张口。

周莹不愿再和骆荣磨牙,一狠心,一锤定音道:“照你老说的数,我给你六万两行了吧?”

骆荣高兴地咧嘴笑道:“差不多,差不多,那我就张罗去了。”

周莹送走了骆荣,冲立在一边抿嘴直笑的红玉瞪了一眼说:“你笑个屁,今天让老头子硬敲走六万银子!”

红玉说:“谁叫你心眼里打算盘,光顾自个儿拨珠子,忘了骆老头是个拨算盘珠子的老手!”

周莹叹道:“我死后,若能有个一半像骆荣这样尽忠不贰的奴才为我挖穴建坟修墓,我就没白在世上走了一遭啊!”

红玉脸红道:“小姐把人都看扁了,咱走着瞧,我若死在小姐后头,不为小姐挖穴建坟修墓,就叫五雷轰顶,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周莹猛地止步,站在红玉面前,盯着红玉看了许久,突然伸出双臂把红玉抱在怀里,眼

中涌出了泪珠说:“红玉,我的好妹子,有你这一句话姐心满意足了!”

骆荣人老心不老,劲头十足,整日东奔西颠,一辆骡车不停点地转,跑遍泾阳、三原、高陵三县,请齐了能工巧匠,安吴堡外柏树林吴氏坟园破土动工了。周莹见事已无可挽回,硬着头皮看了看骆荣拿来的平面设计图说:“就照这样修好了。”

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对周莹仅拨六万两银子修整祖坟大为不满,一齐找到周莹说:“你有成千上万的银子,怎么舍不得为先人修建一座让人一见起敬的坟园?”

周莹本来就不愿修祖坟,只是被骆荣逼进死角不得已而为之,一听这话,窝在心中的火,腾地燃烧起来,冷语相对道:“按辈而论,三位叔公应是修墓或重建吴氏祖坟的当然主事人,你们竟不顾身份来向晚辈兴师问罪,就不觉脸红?”

吴尉武说:“你公公是长子,你丈夫是长孙,你是吴家当今的主事人,你当然得管此事。我如果是当家人,就不找你了。”

“分家时,你们没少要一分一厘,没少拿一柴一木。”周莹针锋相对道,“我如今代我公公和我相公行孝,拿出六万两银子修整吴氏祖坟,已对得起吴氏一门了。你们既然认为寒酸,修起来不够气派,你们每人也掏出六万两来,我为吴氏修一座金堆银砌的陵园。”

周莹一句话,噎住了吴氏三兄弟,别说六万,就是六千,他们也不想出,吴尉武、吴尉梦更糟,连六百数一次也拿不出来。没银子话说起来气短,面对周莹的逼人气势,三兄弟哑口了。

吴氏三兄弟之所以找周莹,无非是想让周莹多出点银子,把祖坟修整得更排场点,好为自己增面子,在人前说话时能气粗点,反正钱出在周莹身上,花多花少都不心疼,找周莹施加点压力算啥事?不料经周莹一驳斥,讨了个没趣,只得低下头,偃旗息鼓败下阵。

周莹憋了一肚子火,打定主意要让吴家人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出出自进吴门以来心里憋下的苦气、闷气、怨气。过了四五天,她便放出在安吴堡兴办义学的风,并买通风水先生,在堡里转了一圈,然后围着南、北、中三院品字相接的地方,看了又看,风水先生说:“义学建在品字中间,将来安吴堡定会出几个状元、将相和名人显贵。”

风水先生的话,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夜便传遍了安吴堡。安吴堡里的人早就想办义学,苦于无人出头号召,眼睛全盯着周莹,但见她不吭不哈,没人敢去上门向她提出来。今听周莹心动了,愿意办义学了,哪能不高兴不支持。听了风水先生的话,堡寨里的老人一齐找到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三兄弟说:“风水先生说三位老爷院子品字中间的空地,是出状元和将相的宝地,全堡人希望三位爷把这片空地捐献出来建义学,全堡人和子孙后代会永远记住三位爷的无量功德。”

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虽然厉害,可也不敢得罪全堡父老,再说,如今他们财微气短,一旦得罪全堡人,往后万一有事,别想指望有人相助相帮。话又说回来,品字中间空地,原是停车马的地方,三院败落后车马无几,空空荡荡的车马场连麻雀也很少落了,若把义学堂建在那里,也难说不合情理。堡子里大的空地也只有这一片,不让用也说不过去。按吴氏祖传家规,空地凡用在公益事业上,任何人都无权拒绝和反对,今全堡人提出要在他们拥有的空地上建义学堂,自然难以拒绝。兄弟三人面对全村父老,三张嘴自然难辩过一堡人,闹翻了,把官司打到县衙理也亏,兴义学是官家提倡的事,要不谁能知道山东出了个兴义学的武训呢!

三兄弟面对全堡压力,只得同意了在三家院子的品字中间建义学。周莹见自己的计谋得逞,拿出五千两纹银,一下从品字中间圈出三十亩面积,只给吴氏三兄弟院子间留下一条能通行大车的巷子。

周莹不显山不露水地宰割了吴氏三兄弟一块地,落了个办义学的好名声,给安吴堡办了一件好事。

义学堂建成开学后,大白天里,孩子们整天吵吵闹闹,吴氏三兄弟再也没安静过,隔两堵墙,声音隔不住,有啥法?

以后几年里,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家婚丧大事缺银子花,又把原分给三大院的五百亩土地卖给了周莹,吴尉龙在泾阳县城开的店铺、当铺和房地产也垮了。在此之前,他们如果还有与周莹论短道长的底气的话,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一点资本了。

老骆荣亲领工匠,日夜守在吴氏坟园,用了两年多时间,修整好了安吴堡东门外柏树林

里的坟园,在坟茔前建了碑楼,请名人写了碑文石刻,竖起了墓碑,坟茔前石人、石马、华表、牌坊等排立两行,空地植柏栽松,还特别修了三座精工雕刻制作的花牌坊,将荒芜的墓地修整成了颇具特色的坟墓建筑群。

工程竣工后,周莹只得率吴氏人丁前往祭奠,并向骆荣表示感谢。谁料,老头子此时已是灯油耗尽,祭奠仪式刚开始,便一头栽倒在地,两腿一蹬没了气。周莹伤感道:“老人家死在了吴氏坟园里,是吴家名副其实的忠臣呀!”

周莹本来不愿修整吴氏祖坟,修好了,外人不明其中曲折,反说她是个孝女,称赞她为吴氏光耀了门第,荣耀了祖宗。

周莹驰骋江湖,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人羡人妒,讥言赞誉,褒贬不一,是非曲直,传说纷纭,可谓是应验了那句古老的俗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对手们骂也骂了,咒也咒了,告也告了,大凡能派上用场的阴谋诡计和稀奇古怪的手段,在与周莹的较量中,全都登过场,亮过相,但到头来,失败的总是发动攻击的人。

外面的世界精彩无比,自己的商业王国更是风光无限。周莹对于不时传进自己耳朵的风言风语,造谣中伤,甚至恶意攻击,最初曾发出过几次耿耿于怀的愤怒吼声,后来听得多了、疲了、厌烦了,就懒得过问,更懒得听了。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

西安城里有一家颇有名声和实力的酱菜园“九重天”,东家兼大掌柜徐大雷是个捐了银子买得一顶六品红顶帽的财主。认识他的商贾们凡知他底细的,对其人品多会一笑带过,因为此君仗着从老子手里继承到手的万贯家业,从小便寻花问柳,偷鸡摸狗,结交江湖下九流,学了点三脚猫的本事,和西安城里的黑社会势力相互勾结,相互利用,狼狈为奸,一心想在商贾队伍里占有一席之地,好坐上商界头一把交椅,成为西安商界的龙头老大。其父生前靠经营土地为生,从未涉足商业买卖,从本质上讲,他骨子里根本就没有经商做买卖的天赋,但他在成为不劳而获的土财主后,偏偏要就短避长,先在大差市开了一家“红云楼”妓院,继而在骡马市开了一家杂货店。用他的话说,开“红云楼”是为结交三教九流提供一个场所;开杂货店是为练手脚,学会咋做生意,咋发财,待有了经验,再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世人总会有一天知道我徐大雷是怎样一个人物。

徐大雷还真有点运气,红云楼开张不久,因从江南买进五名国色天香、能歌善舞的美女做台柱子而声名大噪,嫖客如潮而至。三教九流,七十二行各路中有钱有权有势人物,在五名美女面前丑态百出,把大把银子撂在了红云楼。尝到做皮肉生意甜头的徐大雷喜得眉开眼笑,胃口更大,一不做二不休,第三个年头将红云楼扩展了二十二个房间,从江南又买进六名艺伎,一心从女人身上为自己创造出百万财富。因嫖客众多,生活用品需量大增,他的杂货店买卖也获益日多。有了银子,徐大雷接受了狐朋狗友建议,为寻求靠山,保红云楼的安全,他拿出四万五千两银子一路打通关节,结交各级官吏,最后捐得一顶六品乌纱,虽是不挂牌的空衔,但却为他行走江湖,出入官场,广交各界名流,提供了诸多方便。不知底里的人,一听他瞎好是个六品的官,自然得另眼看待了。

有了品级官衔,又有了一定经济实力的徐大雷,有一天不知哪根筋跳了起来,信步转悠到西大街,行至名号为“九重天”的门口,鼻子一吸,闻到了酱菜的香味,心想:我他妈咋没吃过这样香的酱菜呢?进去看看是啥东西,好了买几个提回去慢慢受用。

徐大雷拐进了九重天酱园铺面,挨个儿闻着嗅着酱菜的味儿,闻着嗅着手就伸了出去,这个罐罐挖一块,那个盆盆里捡一条,不停地往嘴里塞,又不停地往地上吐。酱菜园五大间铺面里,靠着三面墙和柜房,四周足足摆了一百三十多种酱菜。徐大雷任着自个性儿品味,嚼几下便将嘴里的菜吐出来,转眼间羊屎蛋一般散落一地。坐在柜房后的酱园二掌柜一看,急了眼,走出柜房笑对徐大雷说:“先生,请你不要动手拿酱菜品尝,酱菜是很讲究洁净的腌制菜,客人若乱动手乱品尝,就坏了酱菜买卖规矩,随地乱吐也不甚雅观。”

徐大雷养成了无赖泼皮性子,一听二掌柜话中有刺,顺手抓了一把酱菜往地上一撒骂道:“老子品尝你酱菜是看得起你们,你狗眼看人低,以为老子买不起酱菜咋的?”

二掌柜忙说:“先生你误解了我话的意思。”

“我长着耳朵是喝风还是放屁?”徐大雷吼道,“你以为我听不出你是人话还是屁话?”

徐大雷一撒菜一吼叫,惊动了在楼上算账的九重天大掌柜,楼梯响处,大掌柜问道:“吵啥?吵啥?”

二掌柜见大掌柜从楼上下来,几句话便讲清了原因,大掌柜转身面对徐大雷说:“这位先生若仅仅因了一句话而大动肝火,实在没有必要,何况先生所作所为也实在欠妥。”

徐大雷还没听完大掌柜的话,开口便脏话出口道:“你也是猪拱屎尿堆,只说自个儿拱出来的香。老子尝也尝了,吐也吐了,撒也撒了,吼也吼了,你开个价,要老子赔多少银子才完事?”

大掌柜见徐大雷是个没烧熟的货,心里气不打一处来,顺口说:“先生既然愿赔偿小号损失,倒也干脆,你交一百两银子走人吧。”

徐大雷哈哈大笑说:“我还以为你敢把我活剥了,想不到也是个胆小鬼,一百两对我徐大雷来讲算他妈个屁。”说完,从袖筒里掏出一张银票,往地上一撂说:“拿去买纸烧去,多的数算我打发叫花子了。”

徐大雷挺胸昂头,大摇大摆出门走了。九重天大掌柜、二掌柜和在场的伙计们全愣在原地没动,因为他们谁也不认识徐大雷,尽管以前他们都听说过徐大雷的传说,也知道徐大雷是红云楼的东家,是有着六品衔的挂名官儿,一个在商界名声极坏的泼皮无赖。想不到,他们偏偏开罪了这个令人摇头顿足的冤家!

九重天大掌柜拾起地上银票,见是一张五百两的官银兑换票,知道事情变得复杂严重了。

九重天大掌柜还没想好如何化解和徐大雷结下的疙瘩,便接到第一封黑社会的警告帖子;七天后,九重天运送酱菜的车辆在途中被砸;第十二天头上,酱菜作坊被人投毒,一万多斤酱菜被迫倒进粪坑;紧接着外出采购原料的几名伙计路上遭劫被打,损失惨重。连二连三的事故,让九重天陷入惊惶恐惧之中。大掌柜报官不仅没带来安定,相反麻烦更多。被折腾得心惊肉跳的九重天东家,走投无路下,拿着五百两银票去拜徐大雷,向徐大雷求饶说:“徐爷,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你大人大量,放九重天一马,我会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不尽。”

徐大雷一摊双手说:“我徐大雷做了啥让你感恩戴德事,让你九重天大掌柜如此虔诚?不过话又说回,若想消灾,五百两银子不够,你记住,神鬼官匪都一样,见钱眼开,慈悲为怀。”

九重天大掌柜问:“你开个价,多少银子才能化解你我间的恩恩怨怨?”

徐大雷往起一站,大声说:“我给你三万五千两银子,你把九重天酱园盘给我,咱们便井水不犯河水。”

九重天大掌柜傻了眼,气得浑身直哆嗦,说:“你不如拿刀杀了我。九重天经过我十五年辛苦经营,才扎稳了根,成为西安一家知名酱菜店。现在九重天的总资产为十五万二千两,你竟想用三万五千两窃为己有,你这是打劫呀!”

徐大雷哈哈大笑说:“打劫咋了?明对你讲,你若识时务,把九重天酱园盘给我,我决不亏待你,仍让你当大掌柜,每年给你一万五千两银子养家糊口。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最后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到手。”

半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心地善良,憨厚诚实,本本分分的九重天大掌柜被徐大雷的无赖行为和狠劲吓得不知所措。三个半月后,九重天在有关官吏们见证下,换了新的营业执照,东家成为徐大雷,原东家变成徐大雷聘用的大掌柜。徐大雷名下又多了一个招财进宝的行业。当时,西安城内外酱菜园只有两家大号,徐大雷用非常手段夺得九重天后,由于资金得到充实,管理人员多数留在原岗位,大掌柜虽为徐大雷聘用,但那份对创业和守业时倾入的感情,却无法忘却,因此生意不仅没受到影响,反而不断扩大营业范围,仅用时不到两年,便占领了西安酱菜业一半市场。

周莹将从四川抽回的资金在潼关开办了一家酱菜酿制作坊后,由于知人善任,用重金从四川聘请高手任技师、雇工人,酿制的酱菜融合了川秦两地技艺,香辣脆爽、质优价适,仅过了三冬两夏,便赢得豫陕交界两地十数县平民百姓的喜爱,成为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的小菜,因而销量大增,生意日渐红火。随着潼关酱菜知名度不断提高,他们又开发出坛装、瓶装、袋装等一系列工艺来。酱菜销路也由近及远,走出潼关,东过黄河远至京师,跨汾水远至太行山麓,西翻秦岭远至汉中,南抵丹江,进入武汉三镇。在潼关酿制的酱菜中,酱笋、酱螺丝、八宝菜、糖蒜等更以其南北兼容的特殊风味赢得交口称赞而成为珍品,成为百姓礼尚往来,走亲访友必不可少的四样菜。潼关酱菜走红后,为占领西安市场,周莹在西安开了一家店号为“一品香”的酱菜园,与在西安站住脚的老字号九重天酱园搞起了竞争。一开始,周莹指示一品香大掌柜,本着薄利多销原则,最大限度争取客户,扩大知名度,尽快在西安市场站住脚,并定下了品种要全,口味要好,质量要高,做出品牌来,力争成为人们一日三餐不可少的菜品的目标。为此目的,周莹曾再三启发伙计多动脑子想办法,用心去满足客户需求,个别品种甚至可赔钱卖,以迎合客户先入为主的心理。周莹对酱菜的经营策略很快收到成效。仅半年时间,原九重天酱园的固定客户中,不断有人转移方向进了一品香,成为一品香的客户。一些偶吃小菜的人,也把一品香作为自己首选之地,隔三岔五走进去,买点回去佐餐食用。九重天营业额日渐减少,加之随着营业额的下降,产品积压,库存加大,便凸显出人多无事的弊端,成本自然降不下来。一品香开业第一个账年下来,九重天第一次出现亏损数字。终日忙于寻方设点算计他人,很少过问九重天具体经营情况的徐大雷,从大掌柜嘴里得知亏损数字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说:“不会吧,是不是你们把账给算错了?”大掌柜说:“账不会算错,仅因卖不出去而坏掉变质的酱制品,一年下来就损失二千一百两银子!”徐大雷问道:“还有啥原因?”大掌柜说:“一品香抢去了我们的老客户,进九重天的人少了,货自然卖出去的就少;货卖得少,库存自然加大,资金周转时间延长,管理费用增加。如此循环,必然亏损。”

“一品香是谁开的字号?”徐大雷并不知道一品香的实力,也从没问过一品香的事,因此问道,“你们咋不早点提醒我西安酱菜市场有了新的竞争对手?”

大掌柜苦笑道:“你一年到头进过几次九重天?我骑上骡子可街转,一年也难找到你几次,咋向你报告嘛!”

徐大雷一想,大掌柜说得也是个理,自己整年泡在女人窝里,和朋友、兄弟寻乐,哪还记得九重天和杂货铺杂七杂八的事?若因亏损而骂九重天上上下下,也说不过去,但若不出这口气,老子活着也窝心。于是一拍桌子对大掌柜说:“亏了两三千两银子算个屁,别往心里放,过几天,你们看我咋样给咱把亏的银子寻回来。”

徐大雷说要把亏损银子寻回来的话放出去没五天,经过多方探听,终于从管理商业的官吏嘴里探知,一品香酱菜园的东家是泾阳县安吴堡吴氏家族的当家人小寡妇周莹。待追根问底,心里多少有了点谱后,心想,周莹虽是女人,但却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寡妇,在官场里、商贾中、百姓心目里,她都有一定影响和地位,仅一个“护国夫人”头衔,就足可使自己头上捐来的六品乌纱变成垫屁股的破布,但若不能从她身上找回一品香给我造成的亏损,我他妈一个堂堂正正男子汉,咋能在人前再说硬话?事传出去,我当鳖,往后谁还买我的账?

徐大雷并没胆量公然向周莹挑明叫板,但却要在人前证明他并不害怕护国夫人,于是便在暗中动手脚,唆使与他称兄道弟的黑势力,在一品香门前制造事端,挑起斗殴,乘机砸了一品香。一品香大掌柜不知底细,在店铺遭砸当天便报了官,要求追查肇事凶手。徐大雷知道,官家不出十天,必会找到他问东问西,因为西安城内外的黑势力,不会为他当替罪羊,一旦被查紧了,定会把他供出来,毕竟,一品香的主子周莹不是一般人物,西安府衙里还没有敢和“护国夫人”公然作对的官吏存在。

徐大雷见一品香被砸得稀烂,酱制品满地皆是,暗中笑出了声说了一句“恶气总算出了”。因此,当西安府衙捕头一进红云楼还没向他开口,他便把捕头拉进一名妓女房里,顺手把一摞百两银票塞给捕头说:“今儿个我请老兄,银子由我出,老兄尽情快乐个够。”

捕头得了银票,又玩了女人,只得对他说:“徐兄,你哪家店铺不去砸,为啥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护国夫人你惹得起吗?”

“小弟只是为了出口恶气。”徐大雷坦然认账说,“老兄放心,我一定下不为例。”

一品香大掌柜报官同时,亲自到安吴堡向周莹做了禀报,请示如何办?周莹认为是偶发事

件,地方上打架斗殴经常发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不足为奇,家什坏了修修,酱菜抛撒了扫扫,门面破了补补,花几个钱,算不了什么。所以对一品香大掌柜说:“算啦,小不忍则乱大谋,回去把店重新收拾一下,照常开业。只要你们对客人态度好,服务热情周到,加上价格合理,买的人多了,就不怕损失收不回来。”

一品香大掌柜根据周莹指示,回到西安,果然没有再找官府,经过内部修理,重新开始了营业。西安府捕头见一品香没再追究,乐得静观其变,白白收了徐大雷给的银两。

徐大雷见周莹无任何反应,以为女人胆子就是小,吓唬一下就尿尽了,在人面前吹嘘显能时,口无遮拦,把自己暗中唆使人砸一品香的事抖搂个干净。不料,隔墙有耳,没过几天,徐大雷的话原封不动传进了安吴堡。周莹听完,脸往下一沉,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他徐大雷是什么鸟,居然找到我头上来搭窝,我看他是活腻了。”

平时很少动肝火的周莹一发怒,徐大雷算是碰到了刀尖上,一场不见风不见雨,但却充满你死我活气味的较量,在西安商界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