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獬猫讶异地眯起了眼睛:“这是……内丹?”

这一颗颗的,竟是各种妖精的内丹。妖之内丹,系妖精自身精气凝聚而成,内丹离体,妖精便会妖力尽失,回复成凡间走兽。妖精在三界中虽然地位低下,但只要潜心修炼,不为害世人,还是可以为仙界所容忍的。而这种取妖精内丹私藏之事,是触犯禁忌的。

“蛇精,你好大的胆子!”

“这些内丹可不是我强抢来的,是那些有求于我的妖精,自愿拿出来交换的。”

这确是舍三爷的行事风格。陌途盯着这些炫彩流光的珠子,沉声道:“很好。若我吞了这些内丹,不但能伤愈,还能获取这些妖精的妖力,甚至能与星君抗衡……”“然后你便跑来仙界,准备救我回去?”青印听着,终于将事情理顺了。陌途点点头,端起茶盅,将一杯清香花茶喂到她口中。

“不过可怜的舍三爷被你欺负惨了,那……那许多奇奇怪怪的内丹在你身体里,不会有事吗?”

“不会,我这不是很好吗。”

青印皱皱眉,眼中却浮过疑虑:“可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呢。”

陌途眼神一暗,眸底阴翳一闪即隐,伸手将她拥住,脸往她颈窝中拱了一拱,嘴角一撇:“你嫌弃我?”

青印低眼看着他,榕树叶隙漏下的阳光碎片落在他的脸上,容颜俊朗,眼眸清澈,恼火时眼中跳跃的星焰……

她怎会有半分嫌弃?她揉着他的毛耳,说了半天好话,才算哄得他转怒为喜。“那羽涅和九羽呢?”

“九羽伤没好踏实,还要在舍三爷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羽涅留下陪他了。”“那赤砂呢?”

“她?岛主给你施术之后,便没再看到她了,应该也在岛上吧。”

“我想她了。”与赤砂在仙界共处的一段时光,青印对她已是视同姐妹。她昏睡这么多天,赤砂竟没来看过她,让她颇有些失落。

有心去找她,无奈体力尚未恢复,实在是腿脚无力,陌途更是不允许她多走一步,走到哪里都是抱着。几天后,青印的体力才基本恢复了。午后趁陌途小睡的时候,她轻轻挪开他绕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赤足踩着光滑石子铺成的小径,随意走去。

她还是没有鞋子穿,陌途说,斜渡岛上的居民全是海族,时不时要跳入海中去,鞋子是穿不住的,所以岛上一双鞋子也没有。

路上遇到仙子般的海妖侍女,青印便向其打听赤砂的所在,没想到赤砂竟是他们的公主。道过谢,她便脚步轻快地向着侍女指的方向跑去。

拐过一个弯,视野忽然开阔,海风挟着海浪声扑面而来。海边一块高高的礁石上,女子红发飘扬,金袍轻抚,静静立在礁石的前端,眺望大海。

陌途告诉过她,斜渡岛上所有布料都是鲛纱,鲛即海妖,鲛纱便是只有海妖才能织出的织物。薄透的做纱帐,厚些的做衣料被面,均是触肤柔软清凉,入水则沉。她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鲛纱制成,鲛纱在这里处处可见,在人间可是难得一见的罕物。色泽以淡青、白色、银白为主,金色的十分难得,只有岛上的王族才可以穿着。

青印兴奋地原地蹦了一下,喊了一声:“赤砂!”

赤砂的肩部僵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远远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却是没有回应她热情的招呼。青印一路小跑着上了礁石,原本想给赤砂一个热情的拥抱,却被她冷漠的神态惊住,讷讷停在了几步远处。微微的愣怔之后,还是弯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赤砂,我想死你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啊?”

赤砂淡淡道:“我很忙。”

面对这样的冷淡,青印脸上的笑渐也尴尬地挂不大住:“嗯……听陌途说,是你父亲帮我用珍珠顶替了心魄,替我谢谢他啊。”

赤砂的目光再度投向远远的海平线,没有答话。青印更觉尴尬,可没话找话地说:“原来你是公主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公主,竟然还成了朋友,真是……”

“你刚刚好,不要乱跑,还是多待在屋里歇着吧。”赤砂打断她的话,冷冷地转身,看也不看她一眼,便飘然跃下礁石离开。

望着赤砂翩然离去的背影,青印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在礁石上郁郁地坐了一阵,想起陌途该醒了,便起身往回走。因为心情低落,没精打采地低着头一直走,回过神来时,发现走错了路。岛上小径曲折,四通八达,她心中也不焦急,便慢慢走着找路。

四周绿意浓郁,安然静谧,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俨然是副世外桃源的祥和景像。想来这斜渡岛主虽是海妖,却应是潜心修仙的妖精。

观赏着美景徐徐走来,不由心旷神怡,脚步飘飘然。毫无预兆的,心脏仿佛被猛地撞击了一下,她一步站住,捂着心口喘息不已。不过这种感觉跟之前被施术的感觉很不一样,没有剧痛,只是在心中一紧之后,忽有莫名其妙的悲伤充斥了胸口,弥漫至眼眶,情绪也被波及,不知不觉间居然泪流满面。

她诧异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把湿漉漉的指尖凑到眼前看。这是怎么了?她干吗无缘无故哭啊?

抬起头,努力睁大一双泪眼茫然乱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幢二层小楼上。那小楼通体碧绿,莹然剔透,竟然像是用一整块巨大的碧玉雕成的。这等碧色的美玉,一小块已是价值不菲,这样跟房子大小的一整块,实属罕见。

她似听到无声的召唤一般,有种强烈的意念,指引她走进那幢碧玉小楼里。才走几步,小径两边突然闪出两名男子,身着淡青劲装,像是守卫,恭恭敬敬对青印施了一礼:“姑娘,此处不得出入,请姑娘去别处逛吧。”

青印突地打了个激灵,怔忡地看着两名守卫,仿佛是从梦游状态中被惊醒似的。“印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正迷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

转头一看,是陌途找来了。陌途见她面色茫然,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不由心中一沉,快步上前,将她揽入臂弯护着,凶凶地瞪一眼守卫们,音调阴狠地道:“你们敢欺负她?”

守卫们吓得哆嗦着向后退去,慌忙解释:“小的不敢,小的没有……”

“他们没有欺负我。”青印回过神来,急忙拦住要动手的陌途。

“那你为什么哭了?”

“不关他们的事,走啦。”她拖着他的手臂就走,离开时,陌途还不忘投去满是杀气的一瞥,吓得那两个守卫险些跪在地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印魂不守舍地拉着他走出老远,突然被陌途拽住往怀中一拢,审视地低头打量着她的脸。

她伏在他怀中,喘息稍定,露出一脸迷惑:“我也不知道,突然就跟丢了魂似的。那里,那个碧玉小楼,诡异得很,险些把我的魂勾去。”

陌途转头望着树木间露出的碧色屋顶,眸一眯,潜心感应,却觉得沉寂一片,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他心中疑惑,却没说什么,只替她把脸上的泪痕揩净,握住她还在发抖的手指,柔声道:“先回去休息吧。”

回到住处,远离了那碧玉小楼,青印的莫名心悸才安定了下来。又想到赤砂的冷淡态度,颇有些闷闷不乐。

夜幕降临。

她的手绕在陌途的颈子上,懒懒问:“我们离开这个岛好吗?”

“岛主以珍珠顶替你的心魄的术法,只能短期维持,必须把心魄找回来,岛主说他会设法把心魄夺回。”

“不过,那岛主会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与星君做对吗?”

“岛主应是感激你助他女儿逃出仙界,所以才愿意出这分力吧。”

“可是……我与赤砂是互帮互助,谈不上谁欠谁的情。”

“岛主愿意帮忙总是好的,凭我一己之力,是没有办法将心魄夺回的。”

“哦……好吧。”不知为什么,她很不喜欢待在这里,尽管这里风景如画,美人妙曼。“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仙岛。”

他见她闷闷嘟起的唇,忽然眸色一暗,勾住她的腰,凑过脸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我倒无所谓哪里,印儿在哪里,我便喜欢哪里。”

她禁不住抿唇一笑,心头阴云暂进散去:“说的是,最糟的地方莫过于找不到我家大猫的地方。”

于是揽住他的颈子吻了回去,沉浸到甜美中不能自拔。

夜晚轻风自半开的窗边掠过,挟着海水和树木的清新味道。窗外,无垠星空无限蔓延。

门外突然好死不死传来清朗的一声通报:“陌途大人,岛主请您去参加夜宴!”青印依依不舍道:“早去早回啊。”

他笑盈盈应着,随侍卫离开。这时另有几名侍卫走过来,守在门口,似是为了保她安全。她也没有多问,便进屋关门,百无聊赖地躺回床上去。此时已是半夜时分,她有些困倦了。又不愿自己入睡,硬撑着想等陌途回来。

迷迷糊糊中,青印仿佛坠入了一个梦境。身边细云流转,天光柔和,心中仿佛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企盼。忍不住举步走去,像是急切地要去找什么,却又不知道目,只觉得背后被莫名的直觉推着一般,脚步十分匆忙。

偶然一低头,瞥见自己穿了一身透着浅红暗花的美丽衣裙,衣带飘舞,有若仙子。

心中微微诧异了一下,这不是她的衣服啊。

前方传来隐隐的一声呼唤:“茯儿。”

茯儿?是在叫谁?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却不自主地张口回道:“苍君。”

青印猛然惊醒!她坐起身,发现自己仍是在床上,刚才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可那两个名字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茯儿,苍君。

明明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可为什么……她心中越发迷惑,再细细回想梦中的情形,那种胸口充满焦虑的感觉,十分熟悉。

就是在不久前,路过那座碧玉二层小楼时,突然莫名奇妙地袭来的,让她失魂落魄的感觉。

细细想来,不免心中忽生惧意。那小楼仿佛有某种诡异的魔力,可以影响她的意志,竟还能侵入她的梦境……

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立刻起身,想出去找陌途。于是走到门边,推开一道缝儿朝外张望一下。门前点了两只灯笼,几名青衣卫兵正在外面守着。

她正预开口,忽见守卫身后走来一人,那人身材修长,一袭飘逸白袍,透着隐隐紫色花纹,若无烟自燃的静静火焰。他的身周晕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如明珠在暗夜中散发着异彩。借着这层光晕,可以看清他的面目,竟是美到夺魂摄魄的面容……

青印的视觉被深深的震撼了!就见那人在几名守卫中间站住,朝着门缝中张望的青印投来深深一瞥。只这一眼,青印就有了片刻的窒息,似摄魂夺魄般。

奇怪的是几名守卫仍是平静地站在那,对这人视若无睹——

他们看不到他!青印再次凝目看去,发现这人的身形有几分飘渺虚幻,竟像一个虚影一般。不多时,那一对眼角斜飞的丹凤眼向门缝这边看了过来,青印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把门关上,急急落闩。

侍卫们听到门突然一响,纷纷转头察看,却未见什么异样,便也作罢了。

虽然听不到脚步声,青印却感觉得到他已来到门前,她紧张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用手死死抵着门=屏息倾听,突然,心口仿佛被猛力地揪扯了一下,痛不可当,眼泪莫名涌出。

该死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悲伤感又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猛烈。

旁边人影一晃,她吃了一惊,转头看去,竟见那男子无声地穿了进来!她心中暗叫了一声苦,想要呼救,行为却被盘亘在胸口的莫名悲伤左右着,叫不出声来。

男子的一对凤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神情悲切,目光中的哀恸似海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茯儿。”他轻声念道。

青印死死咬住嘴唇,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给出回应。其实“苍君”二字其实已涌到了嘴边,哽得胸口生疼。

茯儿,苍君。这分明是梦中的那两个名字,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真相一触即发,却没有足够勇气面对。

深吸一口气,假意镇定地回道:“我不是茯儿,我不认识你。”

男子猛地闭上了眼睛,别过脸去,眼泪在玉白脸颊划下银色的痕。

“你不是茯儿……你不是茯儿了。”男子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离开斜渡岛,马上。”

“你究竟是谁?凭什么要求我离开?

他朝着她伸出一只手,手指玉白,修长。

“跟我来。”他说。

她想拒绝的,可身体依然不太听使唤,竟将自己的手顺从地交与他微凉的手心。与他两手相握的时候,心中懊恼地一声暗叫——这若让陌途看到了,还不得掀翻天啊!

男子拉着她的手,迎头便向门板走去,走出门的那一刻,青印惊呆了。她自己的身体也仿佛成了虚无缥渺的影子,外边站的几名侍卫竟对她视若无睹!

“你要带我去哪里呀!”她慌乱之下,却只问得出这句。

他回头朝她微微一笑,笑容让人迷醉:“别怕,一会儿便将你送回来。”

“呜,你是谁呀?”

“我是苍。”苍……苍君。这个名字飘过脑际,她一下子又糊涂了,只好顺从地跟着他前行。

阴沉的气息突然侵袭而来,寒意透骨,青印打了个哆嗦,猛然间清醒了不少。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还是一只手被苍拉着,前方不远处,有一座气势宏伟的宫殿般的建筑。宫殿内外挂满灯笼,映明了半边夜幕,夜色也掩不住那华丽的琉璃瓦、白玉阶。

殿内,传来阵阵的对话声、说笑声,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宴会。然而在这锦绣繁华之上她分明看到,整个宫殿上方笼了一层浓郁的黑气,而这种黑气还在从宫殿的门窗内不断溢出。

苍小声道:“那是妖魔戾气,只有仙人才看得到。”“那我为什么能看到?”

“因为你身含仙蕈,有一半仙人的体质。”

青印惊道:“你怎么知道……”

他微微一笑,神态间有些凄凉,却没有回答:“走,我们过去看看。”

“过去?不要。那些戾气看起来很可怕的样子,我不要过去。”

“没关系。只要你我二人执手不松开,便可隐形隐息,他们不会发觉我们。”

青印还在迷茫,苍却已拉着她走上前去了。淡定穿过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守卫,一路走到殿内,那里,正举行着一场华美的盛宴。数名宾客的面前摆着美酒佳肴,正在讨论着什么,慷慨激昂,气氛热烈。

在宴席的最上首,坐了一位中年男子,身穿华美的流金鲛纱长袍,头上戴一顶束发金冠,长须飘飘,温文尔雅,相貌气质颇是不凡。在座各位宾客或威武,或清雅,觥筹交错,谈笑风声。

厅堂中间,几名白衣女子正翩翩起舞,仙乐绕梁,赏心悦目。

好一派仙家盛宴的场面!然而在青印看来,这些人的身周却笼着一层奇怪的淡黑雾气,这些雾气在他们的头顶缭绕集结,越发浓郁,直至从窗口溢了出去,形成她刚才在室外所见的黑气。在这些人的身后,都有一个诡异的幻影若隐若现,这些影子或巨兽,或大虺,做着与前面的人一样的动作和表情。

这情景落在青印眼中,分外可怖。

席首的金冠男子旁边的主宾座位上,是一袭墨袍的陌途。他的神情分外的沉静,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仿佛是走神了。奇怪的是,青印看到陌途像在座所有人一样,身周也笼着那样的黑气。不过,他的身后并没有那种虚幻的怪影。她数了一数,除了金冠男子和陌途,在座共有九名怪异的客人。

青印的目光忽然被宴席上的一样果品吸引。

精致的琉璃果盘中,摆着几颗肉红色的果子,形状俨然是个盘腿合目的婴儿。

人参果。

这真的是来自仙界的人参果吗?在满屋黑气的缭绕下,她总觉得那其实是婴灵妖树的邪异果实。

焦州董知府种的那棵妖树。

她的脑子里嗡嗡乱响,一时理不清思绪。只见金冠男子端起玉杯,扬声道:“我已放出消息,天枢星君很快会闻迅赶来,天枢手中握有仙界大半兵权,只要我取而代之,必然叫那仙界翻天覆地,以魔为尊!”

九名客人举杯齐声道:“我等愿效忠我王!”

金冠男子又敬向主宾座位:“有陌途大人相助一臂之力,大事必成!事成之后,还望陌途大人能与我一道同去仙界。”

陌途抬起脸来,眸底泛过隐隐血色:“我无意返回仙界。我之所求唯有一事,岛主您已了解了。”

陌途说这话时,神色冰冷阴沉,陌生得让人不寒而栗。

目光再转向金冠男子身上,原来此人就是斜渡岛岛主,赤砂的父亲。只是不明白他所说的将星君“取而代之”是什么意思。堂堂星君,北斗之首,哪能轻易被取代?

席间众人听到陌途的话,纷纷开口相劝,陌途只沉默不语。趁着殿内喧闹,苍伏在青印的耳边低声说:“你所看到的黑气便是魔戾之气,平日是看不到的,只因在座皆是妖魔,因聚在一起,又各自放松了警惕,浓重戾气呼应释放,才显成这黑雾的形态。他们身后的幻影,便是真身的投映。”

“可是陌途并不是魔,为什么也有黑气?”青印不解。

苍冷笑道:“若有戾气,必然为魔。”

“胡说!”青印听到这话,明显不高兴了。因为恼火,声音略略高了一点。

岛主突然举起双手压了一压,场上的人会意,同时住了声,殿堂内瞬间寂静,恰巧青印那一声清脆的“胡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众人纷纷转头看来。

她吓得一呆,但旋即想到他们看不到她,便不躲闪地屏息站着,然而众人的目光却准确地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渐感觉不妙了。

陌途站起身来,惊讶地唤了一声:“印儿,你怎么过来了?”

陌途也看到她了!苍不是说,只要二人执手,便能隐形吗?偏脸向旁边一看,身边空空如也。苍居然不见了!他把她领到这里来,关键时刻居然丢下她跑了!这个不义之徒!他一跑不要紧,她彻底暴露了啊!

场上的气氛一时僵滞,陌途已起身跑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是让你等我回去吗?”

青印瞥了一眼其他人,他们身上的黑气和幻影迅速地凝聚收缩,收进他们的天灵盖消失不见,陌途亦是如此。她心中一沉,勉强笑道:“天都快亮了,我等不及,便跑来找你了。”

岛主面色一沉,对着门口的守卫冷声道:“怎么擅自放人进来了?”

守卫看了看殿中突然出现的人,茫然道:“小的们……没看到有人……”陌途瞥向岛主,面拢寒霜,声若刀刃:“印儿是找来我,有何不妥吗?”岛主一凛,面色缓和下来:“陌途大人言重了,天快亮了,酒宴便也散去吧。”众人离席散去,足下生乌云,若一道道风声疾略远去。陌途也执了青印的手,返回离开。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婴儿形状的怪异果实。

陌途感觉到她的手冰凉,一进屋便将她塞进被窝。自己也跟着钻进被子里,伸手想抱她,她却翻了个身,背朝向他。他怔了一下,随即凶狠狠地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郁郁冒出一句:“不许躲我。”

郁怒的、满含委屈的语调,又变回了那个几分强横、几分粘人的陌途。

她无心也无力再躲,沉默许久,低声问出闷在胸口的疑惑:“陌途,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陌途眼神一黯:“你嫌弃我。”

听到这哀哀的一句,她心中一酸:“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只是那个眼色寒郁、身周笼着黑气的陌途很陌生,让她觉得害怕。

这疏离的语气让她他焦虑不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强迫她正脸面对着他。她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望着他,神情中竟透出惧意。

他心口一阵抽疼,怒道:“不准怕我!”

她低睫躲开他的逼视,分明是想逃跑的模样。他有些慌乱,语调软下来:“印儿,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从仙君那里把你的心魄夺回,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此事只要解决了,你我便离开这里,就算是翻天覆地,也与我们无关了。”

这样的承诺并未让她安心很多,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陌途也沉默着,换了个极尽温存的姿式将她窝在怀中,紧拥着她不肯松开,好像如此就能把两人之间出现的裂痕弥合。

身后陌途绵长的呼吸扑在她的颈后。已是睡着了,手脚还不放心地纠缠着,她心中一软,也不忍再叫醒他催问,便迷迷糊糊也睡去了。

青印原本打算睡醒后好好跟他谈谈的,可睁眼时已是暮色时分,陌途不见了踪影,大概又让岛主叫去商讨什么事了。心头压着谜团一般的阴云,心情也颇是抑郁的,便出门去走走。一绕二绕,又来到那座碧玉小楼附近。她站在树荫下,望着小楼出神,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正准备回去时,身后忽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唤:“是在找我吗?”

回转身,果然是昨夜那个名字叫做“苍”的男子。还是一袭洇紫白袍,明珠映辉般温雅的笑容。

“昨天为什么突然消失?”青印有些生气地问。

“昨天我们讲话的声音惊动了岛主,因我只是离体魂魄,岛主凝神便可发现,若被他发现,想要再溜出来见你便不可能了。”

青印听到这话,只觉寒意伶伶爬上脊背,不禁后退了一步:“你是说……你是一只鬼?!”

“不要惊慌,是魂魄离体而已。我本人并没有死,原身蕈草此时正在那座碧玉楼中囚禁着呢。”

怪不得别人看不到他。青印有许多疑问想要问清,急急问道:“那,那为什么你……你的魂魄拖住我的手,我便也隐形了?昨夜夜宴上那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浓重的魔戾气息?陌途为什么也会……”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眼中泛着水波一般的柔光:“不要急,你先将身形隐起,免得被人发现,慢慢听我说来。”

青印稳了稳焦躁的情绪,就任他执着手,身形在树下消隐,听他徐徐道来。

苍的语声清泠柔和,若轻风抚过湖面。

“想来你已知道你的身体中含有一株仙蕈,仙蕈是生在仙界花园的玉坛中的罕有仙草,近千年来三界之中唯有二株,一雌一雄,并蒂而生……”

仙蕈具备隐藏气息的特异效力,无论妖魔神仙,佩戴一株在身上,便可隐匿气息。若有妖魔得两株炼成涤魂丹服用,便能脱胎换骨,深藏魔魂,就算是位列仙班也不会被人察觉。若有妖魔想混入仙界作乱,获得两株仙蕈是至上捷径。因此,这二株仙蕈虽本身无罪,却被仙界视不祥之物。

若将他们就此毁去,却是有负于天地孕育的这双灵物。天帝得知后,采取了折衷的法子,令人在这对仙蕈成熟之后,将它们采下剥离,以极严格的保密方式,各自置于凡间不为人知的角落,让心怀阴谋之人,永不能同时得到两株。

可是仙蕈并非两棵无知无觉的花草,它们由天地孕育,仙露灌溉,早已具备灵性,天生的并蒂相连,血脉相通,心意相锲。却因其特殊的异能,被神仙强行分开,从此远隔万里,再不能相见。

青印听得出神,忍不住发问:“既然他们已具备灵性,那被藏到人间之后,就不能想办法找到彼此,悄悄地生活在一起吗?”

“他们当然希望能找到彼此,但仙蕈是一种极为娇嫩脆弱的仙草,只能寄生在玉质的器皿中才能存活,可以沐浴月华,却见不得丝毫日晒雨淋。只能在夜间魂魄离开本体,短暂离开碧玉在近处游逛。如此脆弱,哪能在人间跋涉寻觅?神仙们也正是知道他们的这个弱点,量他们没有能力找到一起,才留得性命,将他们分开作罢。”

青印叹息一番,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我体内的这株仙蕈,是雄是雌?”他的睫低了一低,轻声道:“是雌。”

“她既然进了我的血脉,还有没有知觉?算是生,还是死了呢?”

他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没有知觉,没有记忆,应是……死去了吧。”

跟着,颊上竟滑下两行清泪。

青印仰脸看着他的泪水,突然明白了什么,震惊地道:“难道……难道你就是……”他缓缓点了点头,偏过脸去,望向别处。

青印顿时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绞扭了,梦境中的那两个名字又浮现在耳边。那么说苍君就是雄仙蕈,也就是她眼前的这名清俊男子。而茯儿就是雌仙蕈,已消失在了她的血脉中。

陌途将雌仙蕈渡入她的体内,救了她的性命,在苍看来,她就是杀了他同命爱侣的凶手吧……她看着他悲伤的侧脸,几乎想给他跪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他却轻声回了一句:“这不怨你,或非自愿,单株仙蕈岂能附身于凡人之躯?茯儿既舍身救你,必是她自愿的。”

“自愿?”她一愣,“我与她素不相识,她怎么会甘愿舍命救我?”

他低眼细细打量着她:“你的本名是什么?出身何处?”

“我本名叫周青檀,焦州人氏。”她没有犹豫便合盘托出。不知为什么,现在对于苍,她竟十分信任。

他微微笑了:“青檀,原来真的是你。”

“你认得我?”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娓娓道来:“与茯儿分开后,我寄生在深山的碧玉之中,被采药人发现,连同碧玉一起端走,卖给了药商。得我者,均是视为祥瑞奇珍,珍重收藏。数百年来,我被转卖到一任任主人手中,我施了点仙术,让我的拥有者的族人身上都出现一个符号,那是我与茯儿约定的标记。我期盼着茯儿或许能有机缘看到这个标记,在这种缓慢的旅程里,有一日能与茯儿重逢。七年前一个深夜,收藏我的那户药商,却突然遭遇了灭门之灾,他们的目标居然是被主人藏在书房碧玉书案中的我。”

青印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浑身瑟瑟发抖,颤声问道:“那户药商,莫不是姓周?”

“是啊,那户药商正是焦州周家。周家掌柜周亦书,把我当作镇宅之宝珍重收藏,却招来这灭门横祸,我至今也不知外人是如何得知的。”

旧事袭上心头,青印心口痛如刀割。她忽然不由地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左肩,那么说这就是周家人“族徽”的由来了?

“所以我认得你,青檀,我虽生在那碧玉书案中,却可以看到书案外的事物的。你小时候,曾跑进书房中玩,被周掌柜抓住,狠狠呵斥了。”他用如此温暖的语调提起她的父亲,有如他乡遇故人。“前几日你经过囚禁我的那座碧玉小楼,我便望到你了。我感应到了茯儿的气息,看到的却不是她的模样。我便知道她已渗入他人骨血,神魂不在了。我与茯儿,在这茫茫世间是注定要擦肩而过,永不能再相遇的。我猜,你是在那场灭门之祸中身负重伤,机缘巧合食下仙蕈,才得以复生的吧?”

“是天枢星君想要得到雌雄仙蕈,隐去赤砂公主的妖气,让她伪装成瑶池仙姬位列仙班。他的座下神兽三尾獬猫得了雌仙蕈,返程的半途中路过灭门案的现场遇到濒死的我,就用仙蕈救活了我。”

苍微微摇头:“那是三尾獬猫救了你?据我所知,神仙的座下神兽都被忠符所制,是做不出那等逆主之事的。獬猫将仙蕈私赠,是受了外力的左右。”

青印记起之前九羽曾说过,陌途的心脏上刻有忠魂符,做出将原本属于仙主的东西私自赠人的行为,是十分有悖于常理的。

“是什么外力?”“茯儿的意志。”

雌仙蕈茯儿,被神兽三尾獬猫捉住赶往仙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猜出想得到仙蕈的人的目的,若有人想把雌雄两株仙蕈集齐,必然是为了炼成丹药。獬猫途经凶案现场时,雄蕈已被掳走,仙蕈辨别气息的能力尤其敏锐,茯儿定是捕捉到了苍残留的气息,知道苍已落入歹人之手。

“徘徊等候数百年,仅在各自被掳掠的路上擦肩而过。她定然也看到了凶案现场的遍地横尸,我们一个被捉去仙界,一个被落入邪魔之手,相见的机会更是渺茫。就算是相见,也必是被一方同时夺去,面临的还是被炼成丹药,魂消魄亡,那时的茯儿心中一定十分绝望吧。”

青印的神思忽然飘忽了,恍忽回到了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喃喃道:“獬猫将一个濒死的女孩叼到屋子里,让她在临终前免受雨淋之苦。这个女孩定是这场灭门之祸中的遗孤,如果能救活她,她长大后必然会想方设法寻找仇人报仇雪恨。若她能成功,说不定能将苍君救出魔窟,反正我们是永生永世不能在一起的,便让这女孩带我去寻苍君吧。哪怕到时候我已不剩下一缕残魂,就借她的眼睛,再看他一眼,也心满意足了……”

青印的手指突然被握得生疼,咝地倒吸一口冷气,回过神来,抬眼,看到苍君震惊的脸。她这才意识到,方才不自觉说出的一番话,是以“茯儿”自称的。

茯儿的一缕意念,竟潜在她的身体中没有散去吗?怪不得她之前在接近苍时,会有那种痛彻肺腑的揪心感,那是茯儿的感觉吗?

“茯儿……”苍君怔怔地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青印的情绪完全被陌生的情愫侵占了,酸甜与痛楚在心口越积越高,眼角溢出一行清泪,积压的感情忽然如烟团散去般,消失不见,胸腔里变得空空如也。

她清晰地感觉到,茯儿,彻底消失了。

青印本身的意识复苏,发觉苍的手指触在了自己的脸上,顿觉十分尴尬,正欲后退,忽然黑影一闪,若一道疾风刮过,面前蓦然多了一个人影。

青印抬头一看,竟是陌途。他的目光正阴沉锋利地扫向苍,分明是捕捉到了他那原本无形无影的魂魄。手一抬,冲着苍的脸挥了一掌,苍的身影如被打散的水中倒影般恍了一恍,消失不见了。

“这家伙是谁?”陌途忽地回头,目光朝青印横扫过去,却看到她脸上挂的一道泪痕,一腔冲天醋意顿时萎靡下去,迟疑地问,“为什么哭了?”

“哦……”她抬手抹了抹泪,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湿的指尖,“不是我在哭。”

“什么?”陌途越发迷惑了。

“陌途……”她的语调有些异样,抬眼看着他,缓缓问道,“斜渡岛主便是杀害我家人的凶手,对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忽然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碧玉小楼,若有所悟。

她突然恨恨地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跑,他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印儿,我只想借岛主之手取回你的心魄,让你能活下去!”

“求助于灭门仇人!我宁愿死!”

“我不是求他!只是利用他,印儿,凭你我之力即便是命不要了,又有何能力对抗岛主?”

“那便死好了。”寻了多年的仇人近在眼前,她只剩下疯狂的杀念,片刻也等不得,更何况是要依靠仇人救自己性命?

“印儿。”他紧紧地箍住她,“待时机成熟,我必助你报血仇。你要信我。”

“我不信!”她嘶声叫道,“你变了!你不是原来那个陌途了!”

陌途眼神一黯,眼中闪过悲凉,却低声道:“你太激动了,先睡一阵吧。”

手在她枕骨上轻轻一按,不可抗拒的睡意潮水般袭来。绝望地沉入睡梦时,耳边传来他模糊的一句:“对不起。”

再醒来时,是在烟色鲛纱围绕的床铺上,陌途不在身边,青印起身去开门,发现门外站了多一倍的守卫。

她应是被囚禁了。而此时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苍。虽然他只是一株脆弱的花草,却说不定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此时天色虽阴沉,却是上午时分。记得苍说过,他的魂魄只能在夜间离体游走,于是只能焦急地等天色黑下来。

然而直到天黑透了,也不见苍来。

陌途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不见踪影。

她郁闷地靠在门边,望着黑暗笼罩下,美丽荡然无存、只余阴郁恐怖的海岛。夜色中忽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近,守卫恭敬地行礼:“公主殿下。”

青印站直了身子,看着赤砂慢慢走近。

赤砂凝视她半晌,道:“獬猫今日在这宅子周围设了防灵结界,是为了提防什么的?”

青印恍然醒悟。陌途应是猜到了苍的存在,特意提防了,而赤砂似乎并不清楚这件事。她偏过脸望向黑暗的远处,淡淡道:“岛上妖魔鬼怪甚多,自是有用。”

赤砂站在她的身边,也不说话,只出神望远望,倒像是来跟她一起欣赏夜景来的。

静默良久,青印开口道:“你是故意将我带来这里,交与岛主的吧。”

“没错。”赤砂没有否认,语调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找回记忆的那一刻。”赤砂说。“记起我的身份之后,我就知道了你之前所说的婴灵妖木的真正主人是谁,也猜到他必然希望捕捉到身含仙蕈的你。”

青印尽管已猜出答案,还是忍不住想再问一次:“是谁?”

“我的父亲,所谓的斜渡岛主。”

“什么叫做所谓的?”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父亲的真实身份,是寂灭海王。”

寂灭海王。

很久以前,董府园中,舍三爷的一段话涌现在耳边:“五百多年前的一场神妖大战,整片寂灭海被诸神围攻,化为沸腾岩浆,后凝结成黑色荒原。海中亿万海民并那寂灭海王,均被熔化,骨灰都凝结在那灰岩之中……”

青印惊道:“寂灭海王不是在五百年前就死了吗?”

“那场被神族围攻的大战中,整个王族倾尽全力,保全了父亲的性命。五百年后,父亲元气恢复,以修仙者的身份,重现人间,占住了这一方如珠海岛。”

“可他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啊……你也活下来了。”

“我不是幸存,我是被敌方神将天枢星君私藏起来,才苟活了性命,这样的存活无比羞耻。做为王族公主,我本应给亿万海民陪葬才是。”说到这里,她的赤眸异样腥红,满是刻骨仇恨。“整片寂灭海化为熔浆,海民在翻滚的流火中尖叫挣扎,不论男女老幼,均被熔成灰烬。整片海变成黑色荒原,漆黑的石头里凝结着无数骨灰和怨魂。你永远不能理解那种万劫不复的痛苦和仇恨,在这样的血仇下,星君居然还揪着一分私情,想要夺去我的记忆,让我位列仙班与他双栖双宿,真是笑话。”她忽然冷笑起来,她用喑哑的嗓音唤道,“只要能报仇,我可以舍弃性命,舍弃灵魂,舍弃一切……舍弃你,印儿。我不在乎你的失望、你的仇恨,在那样的血海深仇面前,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

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青印一眼,转身便走,身后传来青印低低的一句:“你以为,我还在纠结友情的背叛吗?”

赤砂脚步一滞。

青印语气缓缓:“你只记得数落你的子民的惨痛过去,却忘记了你的父亲为了夺走我家的仙蕈,杀我全家一百多人的事了吗?还是你觉得在你的血仇面前,我的血仇不值一提?我现在最大的企盼,就是亲手取了寂灭海王的性命,千刀万剐。同样的,在血仇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在乎的。”

两个女人背对背站着,各自默默流下泪水,却是谁也看不见谁的眼泪。赤砂走后,青印木然呆坐许久,内心情绪却是海流暗涌,不能平息。

陌途回来的时候,青印正在床边默默坐着。他带了一身煞气,在进门时迅速收敛,走到她面前时俨然变回了她的纯良大猫。俯身将她抄起抱在膝上,脸在她的颈中拱了一拱,软声道:“这几天太忙了,没有时间陪你,有没有想我?”

她原本是憋了一肚子的怆然怒气,被他这般一撒娇,竟散了大半。伸手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他的眼瞳还是若琉璃般通流澈漆黑,那魔戾之气隐得深到看不见,像是隐到了身体最黑暗的角落里去。

这样的感觉更让她害怕。

“陌途……为什么要与岛主掺合在一起?你可知道岛主已得到雄仙蕈,再加上我,一雄一雌已集齐,很快便要将我炼化掉?”

“原来印儿是在怕这个。”他微微笑了,“不,你猜错了,他没有集齐。”

“没集齐?”她一阵诧异,“那个碧玉小楼中,不是囚禁着名字叫做苍的雄蕈吗?我体内的那一只,不是名字叫做茯的雌蕈吗?”

他头顶的毛耳朵警惕地竖起:“怎么?你连雄蕈的名字都知道了?你们交流的不少啊!”眼中升起爆爆火星。

“其实不是我与他交流啦,是我体内的雌蕈,叫做茯儿的,当初她甘愿附在我身上救我性命,只是想借我的身体见苍一面啦。”她本问心无愧,可是被他这么一瞪,就莫名心虚。

“茯儿?”他环着她的腰的手不由地紧了一紧,像是想把潜在她身体中的异样挤走,“难道雌蕈还有意识吗?”

“之前还有那么一丝丝,现在见过了苍,心愿得了,应该是已散去了,我感觉得到。”

“心——愿——得——了?”他眯起了眼睛,“了了什么心愿?那只雌蕈对你做什么了?!”怒向胆边生,一把将她按在了床上,眼神利利地上下的打量。

青印慌道:“没做什么,就是看一眼,看了一眼啦!”这时只能用无比坚定的语气撒谎了。拉手摸脸什么的,打死也不能承认。

却听陌途冷哼一声:“算他再敢非礼你,我便去踹翻那碧玉楼,将那株烂草碾成渣。”

青印咕噜咽了一下口水,急忙安抚地揽着他的脖子,转移话题:“正事还没说完。雌雄仙蕈都在此地了,刚刚你为什么说并未集齐?”

“你体内有雌蕈是没错,可是,是只不完整的雌蕈。”

她更迷惑了:“此话怎讲?”

“你忘了,你现在心魄缺失,雌蕈进入你的体内,是渗透于你的血脉魂魄,心魄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现在雌蕈的一部分在仙君手中。不夺回你的心魄,岛主是不会动你的。正因如此,我才有胆量与你留在这里,冒险一搏。”

“原来是这样……可你所说的冒险一搏,究竟是什么的打算?”

陌途伏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星君已得到消息,快要来了,只待星君与岛主两败俱伤,就有机会趁机杀了他们。既报了你的家仇,又能夺回心魄。”

这看似完美的企望听在青印耳中,却是打了个哆嗦。她望着陌途突然充满狠戾的眼睛,不由心生寒意,怯怯地问:“你想……杀了星君?”

陌途面上拢着含霜,目含阴翳:“有必要的话,我会杀了他。”

“他可是神仙……也是你的旧主啊。”

“经过以往的那些经历,我已看透了。无所谓神魔,无所谓正邪。神作恶甚于魔道,凭什么还自称仙君尊者,高高在上?这世上没有神魔正邪,唯有胜负强弱。”那暗黑的瞳底,透出浓重的血腥杀意,令青印不寒而栗。

青印只觉十分不妥,却不知该怎么说,只道:“星君毕竟是掌有兵权的神仙,岛主能有胜算吗?”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星君虽握有兵权,此役却是见不得人的私事,不能调动大批天兵,因此胜算是有的。此次虽说是冒险,但印儿需知道,再怎么冒险,我也不会拿印儿的性命冒险,我自有保全印儿的计策。”突然,天际隐隐传来闷长的螺号声,陌途眸色一凛,“星君快要来了,此处屋子外面已设结界,更有重重护卫,印儿待在这里最为安全,切不要乱闯,等我回来。”

她不安地想要拉住他的衣角,他却已抽身快步离去,她连一句“要小心些”的叮嘱都没来的及说。

喊着他的名字急急忙忙追出去时,已不见了陌途的踪影。整个屋子上方像罩了一个透明的水晶罩子一般,风都透不进一丝来。

结界之外,阴云正从天际涌起,海上风暴欲来。

这个结界不仅阻隔外面的人进来,也阻止她出去。一昼夜后,天色微明之际,透过透明结界,可以望到远处雷鸣电闪,烽烟四起。有海妖骑着丑陋怪异的妖兽从头顶掠过。

海岛不远处的海面上正在发生一场恶斗。

星君来了。

青印被囚禁在这个罩子里,不知道战况如何,也不知道陌途是否安好,只觉得心头被不祥沉沉压着。不知多少次去冲击结界,无一例外被反力撞得摔个大跟头。

在某一次撞到结界壁上、仰面摔倒在地时,恼羞成怒,抬手对着结界射出一羽箭。羽箭遇到结界,如入水般攸忽不见,毫无作用。

青印沮丧地跌坐到地上,没有任何人来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而陌途离她并不远,却让她摸不透,看不清。就算是被星君劫持到仙界那段日子,也不曾觉得如此孤单。

忽然之间,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人,拍了一把脑袋,对着门板轻轻射出一支血羽,跟着拿火折点燃。接下来的时间,她就站在结界内,焦灼的目光投向阴云压抑的天空。

入夜时,暴雨来袭,黑夜的天空中,妖魔般翻涌的乌云带着血色边缘,看上去分外诡异。外面风雨虽猛烈,却是一滴也落不进结界之中。

青印坐在门前石阶上,手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乌云间忽然有火色一闪,紧接着就有一团火红急坠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结界的顶部,又被弹得直飞出去,摔在了地上。她跳起来,趴到透明的壁上看去,只见一团破布般的红色物体摊在不远处,任大雨浇淋。

她凝目仔细看去,终于看出那是一只展翅有三四丈长的火色大鸟,羽毛凌乱,肚皮朝天躺着。

这难道就是风华绝代的九羽的真身吗!怎么会如此狼狈……

外面的树丛下阴影簇簇而动,几名海妖守卫走了出来,诧异地盯着地上的大鸟,还拿手中的长矛戳了它一下。

青印大慌,叫道:“喂!你们不要碰他哦!”

她用力拍打着结界内壁,大声呼唤九羽的名字,良久,大鸟的脚爪抽动一下,幽幽醒转,翻过身来,一对红眸茫然四顾。守卫们看到它醒了,吓得纷纷后退,手中长矛齐齐对准了它。

大鸟眼眸一厉,大翅猛扇一下,几名守卫顿时大叫着横飞出数丈之外。大鸟左右张望,像看不到青印。青印顿时醒悟过来,定是这结界将她隐了起来,遂更大声地呼喊。

他忽然侧了侧脑袋,终于捕捉到了她的声音。抖了抖羽毛,化为红衣的俊美男子——不过被淋得落汤鸡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挪过来,手伸过来试探,终于触到了结界层。

九羽眼中星光一闪,口中喃喃念动仙诀,慢慢上前,整个人慢慢透进了结界中。一看到青印,便咬牙切齿地一把夺过她的手,塞进自己衣襟,狠狠按到胸口上去。

过了一会儿,神情终于放松,坐倒在地,用手支着额头,几乎虚脱。

青印蹲在他的身旁细细端详,见他脸上有几道血痕,再看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不过是因为衣袍是红色,看不清血迹。

“你受伤了啊?”她担心道。

他抬起头来,凶巴巴瞪她一眼:“将我召到这战场上来,穿越神妖恶战的战团,没死算幸运了!”

她心中一惊:“战况那么激烈吗?”“何止激烈,简直惨烈。”

她急道:“那,有没有看到陌途?”

“没看到!你只关心黑毛,就不管九哥的死活吗?”

“对不起啦,我不知道外面竟这样危险,我也是走投无路,无人救助,这才想起你来的……”

这话在九羽听来,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一般,听在耳中十分受用,腹中怒火顿时清爽了。青印自腰间的乾坤袋中找出伤药,替他涂在脸上的伤痕上。然后这家伙就将衣服的上身一脱,半裸着坐在那里,露着上身优美的线条,示意她继续治疗,还特地叮嘱一句:“用最好的药!若留下疤痕,就要对我终生负责!”

青印先是鬼鬼祟祟看了看四周,生怕陌途突然冒出来,之后给他身上慢慢上药。

她一边涂药,一边忧心忡忡道:“自从陌途跑去仙界救我,我就感觉他变了许多,我想你或许知道他变成那种模样。”

“那种模样……”九羽叹了一声,“是妖魔的样子,陌途已堕入魔道。”

尽管早已猜出,但青印的手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不小心戳痛了九羽的伤口,招得他满面幽怨。

九羽徐徐道:“在舍三爷处养伤时,陌途醒来后,挟迫舍三爷去往他的宝库,本意应是找些灵药吃,尽快地好起来以便去救你。不料舍三爷的药库里,除了各色灵药,还收有不少妖精内丹。取妖精内丹私藏是触犯禁忌的,也唯有他舍三爷这种要宝不要命的家伙,才有胆量收藏……”

舍三爷试图阻止过的,可哪里拦的住?当时他伸出细瘦的手臂,拦在了陌途面前,用黄澄澄的眼睛盯着他,厉声道:“獬猫,你可要想清楚了!这里有七百六十四颗内丹,加起来足有数十万年的修为,你只是头数百岁的神兽,吞入腹中,这些杂乱又强大的妖力你未必能驾驭得了,一旦失控,你便不再是神兽了。”陌途的脚步顿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你会成魔。”

獬猫的金眸含了冷冷的笑:“正合我意。”

那时九羽也拖着受伤的身子跟到了药库,试图阻止,可陌途仍把各种灵药一通乱吃,妖精内丹成把地塞进嘴里,竟当成了糖豆子……

“妖精内丹不仅是妖力的凝结,亦是妖邪之气的凝结。吸取妖精内丹修炼者,唯有魔道之人。陌途将那许多妖丹生吞下,不仅夺了那些妖精的修为,也将那些邪气郁积体内。他当时正处在对旧主的极度失望、对无力保护心爱女人的绝望之中,信仰崩塌,邪气侵心,就这般堕入了魔道。他本是神兽,本身具备强大的力量,一旦成魔,便是最可怕的魔。自古以来,能有力理与神族对抗的魔屈指可数,陌途,可以名列其中了。”

青印听得冷汗淋淋,呆了半晌,才问:“成了魔,便会如何?”

“魔之道,便是无道,是摧毁了一切道德信念的魔鬼。一切只为了自己的目的,嗜杀,嗜血,生灵涂炭也不会有丝毫怜惜。”

“不会的。”她摇头道,“无论如何,陌途的本性总是善良的!他不会变成那么可怕的人!”

“印儿,”九羽叹道,“成魔那一刻,陌途的本性已然迷失……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他透过结界向外望去,“围攻这个岛屿的是星君手下的天兵,此战因何而起?”

青印将事情原委粗略说了一遍,九羽的脸色阴晴变幻,面色凝重:“以我冲进来时看那天兵压境的场面,陌途说此战有胜算,这事很难说。”

她的面色苍白:“那陌途……”

“妖魔现世,天诛地灭,陌途以魔身挑衅仙界,一旦被擒,绝无活路。”

守卫们带了人手赶回来时,正看到结界破碎,一个肩生火色大翼的男子腾空而起,手中拉着青印,迅速钻入上空的云层,消失不见。

海岛四周战况混乱。身着青灰铠甲的天兵脚踩浮云悬于海面上方,各色妖物组成的军队正与其缠斗,不住有天兵以巨大弓弩弹射的火球落在岛上,落地便是一片火焰。海面上有许多天兵和妖精的尸首浮浮沉沉,岛屿近处的海水已被鲜血染成血色,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浓重的血腥气。

青印与九羽躲在战场斜上方的云层里凝目望去。战团中,青印看到了两团巨兽形的黑雾,呼啸咆哮,所过之处,天兵尽数被吞噬入腹。巨兽的形状模糊,口咽内却像是生满利齿,远远都能听到天兵的骨骼被绞碎的可怖声音,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两头黑烟幻兽青印认得,正是陌途所为,但其凶残程度已非昔日可比了。那陌途在哪里呢?硝烟太重,她看不分明。

“若无变数,海妖已落败局。”头顶传来九羽冷冷的评价。

此话刚落,变数便出现了。

“停战!”有人高声叫道,同时有银色的薄光略过整个战场,天兵们如被按了机关一般,纷纷停手。方才还与他们缠斗的海妖也立即后退,两军迅速分清界限,相对僵持。

青印循着声音定睛看去,看到发出暂停号令之人——天枢星君。

星君白衣胜雪,手持银鞭,坐在一头青蛟背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对面的人,面色甚异。

青印顺着目光望去,终于看到了陌途。

墨袍如夜,面含阴森杀气,两头幻兽卧在他身边,不安地跃跃欲动。而陌途的手中,抓了一个女人,一抹青锋逼近在女人的颈子上。

“赤砂……”青印诧异地喃喃出声,与此同时,在场的另外两人也唤出了赤砂的名字。

天枢星君面色苍白,握鞭的手微微发颤,而岛主,也是寂灭海王,他站在陌途一侧不远处,见自己的女儿被挟持,神色当颇为复杂。一瞬间有上前阻止的意思,却停住了,收回伸出的手,把阴沉的目光转向星君。

其实海王就站在陌途的近处,想要制服陌途,救出女儿,并非不可能,而他却选择了与陌途并肩而立,以女儿的性命要挟敌人。

这样的奇景,令青印感觉遍体生寒。海王冷酷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陌途也同样如此。

场面陷入短暂的僵持,陌途却不打算付出多少耐心,剑锋轻轻一压,赤砂细嫩的颈子顿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浸湿了衣领。赤砂的神情冷冷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她不求饶,不求救,也不看星君一眼,目光投向波涛翻涌的海面,不肯收回。

“投降。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陌途的眼中含着地狱般疯狂的火焰,声音十分阴沉。他手指微动,就要切断赤砂的咽喉,目光狠戾,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时,半空里突然落下一人,重重摔在两军对垒的沙滩上。众人的目光不由地转了过去,见是一名女子脸朝下趴在沙子上。果真是仙女下凡,脸先着地。这位仙女正是青印。

青印费劲地站起来,吐掉啃进嘴里的沙子,面朝陌途:“陌途!不要这样!别杀她……”

“印儿,你不要管,到这边来。”见被关在结界中的青印突然出现,陌途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不要杀她!”青印再度急急高声道,“杀她无用!你以为星君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夺回心爱的女人吗?赤砂已恢复记忆,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灭族之仇,即使劫走她,又怎么可能与他再续前缘?我告诉你,这个无耻狠毒的家伙这次其实是来杀了赤砂灭口的!为的是抹灭他私藏妖女,篡改仙册的证据,你杀了赤砂,既除了他心头之患,又不必他亲自动手,背负上无情无义的恶名,那才是遂了他的心愿!”

赤砂的目光从海面上收回,落在青印的脸上,微微一笑:“印儿,你与我一般了解星君。”

星君的眼底有暗流涌过,或许是出于被揭穿的恼怒,牙缝中飚出一句“闭嘴”,突然出手,手中银鞭灵蛇一般袭向青印的后背。青印被对着她,耳中听到了呼啸风声,却完全没有能力闪避。陌途大惊,猛地冲上前去相救,情急之中,被他挟在手中的赤砂也被带上前去。赤砂突然反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借力,整个人冲了出去,猛力将青印撞到一边。

星君的银鞭重重抽中了赤砂的肋间,赤砂顿时横飞了出去,重重跌落,身体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躺在沙滩上,血自裂开的肋间涌出,浸入洁白沙地。

一瞬间,星君呆怔住了,手指忽然脱力,鞭子滑落在地。

当赤砂温暖的血溅在他的脸上时,他突然感觉迷失了方向,茫然望向远处那个已然濒死的海妖,她火色的头发铺在沙子上,如焰燃烧。

他突然记不起是如何爱的她,如何救的她,又如何杀了她。他原本有很多在意的东西,仙位,身份,地位,兵权。他原本是想保住这一切,又不愿舍弃心爱的女人,费尽心机,找寻仙蕈,企望事能两全。

他早该料到,心愿越奢侈,结局越惨烈。

星君失神的片刻功夫,海王手中飞出一道漆黑捆仙索,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陌途手中青锋也瞬间架在了星君的咽喉,令道:“令天兵后撤百里!”

星君的目光落在赤砂的身上不曾离开,用嘶哑空洞的嗓音道:“撤军百里,待命。”

天兵大军的行动有如机械一般,齐刷刷向后退去,退入海面的烟云缥缈不见。青印踉跄着奔到赤砂的面前,跪倒在地,看着赤砂残破的躯体,浑身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赤砂一息尚存,微微半睁的眼睛看着天空,沁血的嘴角吐出微弱的一句:“若能转世,我不要,这一世的,丝毫记忆。”

话语的余音消弭,一缕艳魂从此散去。

青印突然跃起,腮边挂着泪痕,冲到陌途身边,反手夺过青刃,直袭向星君的咽喉。陌途反应极快,在刀尖触到星君颈子的前一刻,陌途一掌将刀身拍偏,电光火石间,又将青刃夺回,一手将她紧紧揽住:“印儿,他的性命暂时还要留下。”

青印做着无谓的挣扎,疯了一般叫嚣:“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海王站在女儿尸身几步远处,不敢走近,也不愿远离,一直阴沉凶戾的神情间,也浮现出一丝悲凉。被捆住的星君只默默站着,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变成了空洞的。

深夜,青印从噩梦中蓦然惊醒时,已是在床铺上,身边空空,陌途不在。略略清醒了一下,之前的记忆劈面涌入,冲得额角生疼,忍不住抬手抱住脑袋。

赤砂死了。天枢星君亲手杀死了她,杀死了他号称深爱、冒天下之大不讳藏匿了五百年的女妖。

那个美艳无双,绝色倾城的赤砂。

她的朋友,赤砂。

青印打开门,外面正大雨滂沱。门外的雨中,站了洇紫白衣的男子,身周绕着淡淡珠光,仿佛已在那里等了许久。衣袍却不曾被打湿半分。

是苍。

“苍,你又魂魄离体了。”

“这次不是魂魄。天兵的火流弹将玉阁打碎一个屋角,没人发觉,我从那里逃了出来。”苍微笑着对她伸出手,“随我来。”

她跑到他的身边,他极自然地挽起她的手,轻轻握住。

雨线自动地避让,在冰凉大雨中,撑出一个温和的空间。这一刻,他又将她当成了茯儿吧。青印没有勇气打破他的幻想,只能任他拉着,顺小径走去。他没有说要带她去哪里,她也不曾问,直觉地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血脉里的雌蕈,使她与苍能够心念呼应。

岛屿深处,有一处山崖,崖底开个了黑洞洞的石门,门外重兵把守,苍带着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一条阴森通道通往山腹内,两壁燃着一盏盏火光幽绿的油灯。

走了许久,里面开阔了许多,通道两边,是一间间铁栅小间,原来这里是斜渡岛的地牢。苍示意她噤声,领着她来到一间牢房的铁栅外。透过铁栅的缝隙,她看到星君被捆仙索捆在一根石柱上,脸上身上有一道道血淋淋的刀口,银丝掐边的衣袍已几乎被血浸透,神情却是漠然失神的,仿佛那些伤不是在他身上似的。

牢中背对着门口还站了两人,一个是陌途,一个是寂灭海王。“快把她的心魄交出来!”陌途的话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暴躁。见星君毫无反应,青刃一挥,在他的肋部划出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喷溅数尺。他却忽然轻笑出声,抬眼看了一眼陌途:“陌途,你变得心狠手辣了。”

“拜你所赐。”陌途沉着脸道。用了一晚上的刑,总算是逼出了一句话,却是这般无关紧要的。

星君微带嘲讽的目光瞥过立在一侧的寂灭海王:“你堕入魔道,与这寂灭海王联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可否摊明了讲?”

陌途手中现出一只黑色小坛,语调狠戾:“我的耐心已用尽了,废话少说。这坛子里有千只食血蜉,见血即噬,沿伤口而入,寄生体内,让寄主遭受噬血啮骨之苦,却为得食新鲜血液避开心脉,使寄主求死不能。”

星君听到这等酷刑,也不禁微微色变,斥道:“孽畜!你何不给你主子个痛快!这等下作刑罚,你竟也施的出来!”

陌途不觉冷笑:“你已不是我的仙主了,我的目的并非仅仅是用刑。我只是猜测,你不会将她的心魄放在别处,应是带在身上,隐在血脉之中,便让这些食血蜉替我一寸寸地翻找吧。”

未等星君答话,陌途手一翻,小坛落在地上碎裂,涌出一片黑压压的虫子。这些虫子身形细长,油黑闪亮,生有密密百足,前有利齿,后有细尾,模样相当恶心。一散出坛子,便如潮水一般,迅速朝星君涌去。

星君身为仙人,向来养尊处优,还有严重的洁癖,看到这许多肮脏可怖的虫子,惊骇得叫出声来。而站在牢外的青印,已被有先见之明的苍在坛子落地之前就捂住了眼睛。

他知如果让她看到这片虫子,一定会尖叫出声的。

眼看着虫流袭近,星君绝望地闭上眼睛。旁边突然蹿出一道火焰,落在虫流之上。虫子们顿时焰身火海,发出吱吱惨叫,瞬间成灰,一只未剩。

陌途脸色一变,向一侧怒目看去:“不是叫你不要插手吗!”

青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旁边以石栏隔开的牢房里,以刻着禁符的钢圈锁着一人,红衣如焰,正是九羽。九羽竟被抓住了,他虽然被锁,气质却保持着悠然。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知道你急于找出印儿的心魄,可是这手段也未免太下作了些。”

陌途冷笑:“不择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那边,星君已缓过神来,呵呵笑道:“好一个不择手段。罢了,这你这架式,我就算是不交,你也有办法逼迫我交出来。你让青印来,我要交给她本人。”

陌途眼中闪着怀疑的光,这时苍忽然将青印轻轻一推,推进了牢房门口里,自己则轻轻后退,隐入了黑暗之中。陌途见青印突然出现,吃了一惊:“印儿,你是怎么过来的?”

青印突然暴露,丝毫没有准备,不知该怎么解释。陌途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的,便上前拉住她的手,仔细端详起她的脸。

“你们都到地牢之外去,让她单独留下,我将心魄还她。”却听星君冒出这么一句。

陌途眼神一厉:“你想耍什么花样?”

“我还能耍什么花样?”

“就允他一次吧,捆仙索缚其身、锁其灵,除我之外,旁人无法解难开,不会有什么威胁。”海王冲陌途点点头。先一步走了出去。

陌途犹豫了一下,对青印道:“我就在门外,若有变故,你就大声呼喊。”顿了一下,又道,“你若想杀他也可以,不过须得在取回心魄之后。”

青印点点头,对他安然一笑:“好。你放心。”

青印站在距浑身是血的星君几步远处看着他,在赤砂刚刚毙命在他的鞭下时,她恨不能一刀杀了他!

良久,星君用喑哑的嗓音道:“我其实是来带她走的。”

青印的目光微动,落在他的脸上。

“我不是来杀她的。”他说,“你与她,都猜错了。寂灭海王隐藏于此的事,已被仙界发觉。寂灭海族血液中魔性深植,仙界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我赶在大军动兵之前,私带了天兵,想来带走她。抢也好,劫也好,总之要带她逃离死地……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她。”

青印沉默不语,眼中罩了一层凉凉薄泪。星君忽然抬起头,眼中闪着一星希翼:“赤砂临终之时,像是说了一句话,我没能听清,你告诉我,是什么吗?”

青印的声音微微哽咽,一字一句地将赤砂的遗言复述出来:“若能转世,我不要,这一世的,丝毫记忆。”

星君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顺颊而下。

“她在还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曾经说过,她感觉心中在思念一个人,却不知那人是谁。恢复记忆后,便再也没有提过。我想她思念的那个人,便是你吧,只是纠葛至深,沟壑难越,无法面对。”

半晌,星君对着虚空喃喃道:“很好,赤砂……若能转世,我也不要这一世的记忆。没有仇恨,没有孽债,但愿我们能干干净净的,在来世相遇。”

他忽然打起了精神:“赤砂去了,仙蕈对我已无意义,心魄现在就可以还你。我单独将你留下,是要提醒你,你的心魄一旦补全,海王便算是集齐了雌雄二株仙蕈,你可知他的目的所在吗?”

“知道,是要将两株仙蕈炼化成丹,隐去魔气,得以位列仙班。”

星君冷笑道:“仙界列位森严,只隐去魔气,哪能就轻易混入仙界?”

青印忽有所悟,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

“没错,寂灭海王是要盗用我的躯壳,与我原来的座下神兽一道混迹仙班,盗取我手中兵权,直至颠覆仙界。”

“陌途?”她突然感觉心头发凉。

“不要相信陌,不要相信他说的夺回你的心魄便带你远走高飞的话。陌途已堕入魔道,变得嗜血而贪婪,意念已被蓬勃野心占据,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三尾獬猫了。”

她缓缓摇头:“不,我不信。”

星君无奈微笑一下,闭目凝神,气息游走,不一会儿,从口中吐出一团光亮,直扑向青印。光亮消失在她的胸口,她的呼吸有刹那的乱频,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抚着胸口,觉得心中充实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心魄终于回来了。

星君的目光忽然投向暗处,淡淡道:“出来吧。”暗影中,苍走了出来,星君对他道,“带她走。”

苍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是伸手握住了青印的手,刹那间二人的身形在空气中消隐。地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寂灭海王率先冲了进来,整个地牢被他的怒吼震得颤抖不止:“天枢!天兵居然趁夜来攻,是你暗中发出的命令吗!”

陌途随后跟着进来,四下张望,不见了青印的影子,眼中顿时黯了一黯,却没有说什么。

海王也发现青印不见了,更加惊怒:“那丫头哪里去了!我们明明守在门口,不见有人出去啊!”手中一把漆黑三叉尖刺瞬间抵在了星君的咽喉,“天枢,你耍的什么花招!”

天枢目光淡然,轻笑道:“我被缚仙绳束缚在此,仙力尽失,哪能暗中发号施令?有天兵来袭是不假,那却不是我的人。”

“那是谁的人?”

“寂灭海王,你复出的事情已然被仙界知晓,此次我是私自带兵,抢在围剿海妖的大兵之前来此的,现在来袭的天兵,才是真正来要你命的。”

海王白须怒竖,面色铁青,沉声道:“如此也好,恰能将计就计。”

突然将三叉尖刺向上一偏,将星君的额头划开一道血口。星君猛地闭上了眼睛,无力抵抗,海王整个身体扭曲变形,发出震耳狂啸,渐渐化成一道黑影,冲着星君额上那道血口钻去……

彼时,苍拉着青印快步奔走,脚步渐渐离地半尺,若飞行一般疾迅。

雨云沉重,天色昏暗,视野模糊,却仍是感觉到杀气压四境,斜渡岛已被重兵包围。不过,雌雄仙蕈联手,想要混出包围圈应是不难,可青印却止步不前。“你做什么?”苍疑惑不解。“我要回去。”“你说什么?”

“我细细想来,方才是陌途有意放我们走的。”

海王不知道雄蕈的魂魄可以在夜间随意游走,陌途却知道。她之前突然现身在地牢,他也应是猜到苍在场了,却没有说破。在苍拉着她,隐着身与陌途擦间而过时,陌途的眼角似乎有意无意地略略扫了她一下。她原本以为是偶然,在奔逃的过程中,那个轻轻扫过的眼神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的眼眸中,是压抑了多少悲伤和决绝啊。这个浑蛋,恶习不改,而且是屡教不改。他又想丢下她了!

“你休要对三尾獬猫抱希望了,他已堕入魔道,不同往昔了。”

青印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坚定:“不论他是仙,是妖,还是魔,总不会负我,我信他。”

挣脱苍的手,拧身向回奔去。离开苍的庇护,大雨顿时将她浇得浑身透湿。电闪雷鸣,海浪咆哮,小小岛屿仿佛一页薄舟,下一刻便要被巨浪吞噬一般。

她先是跑到了地牢,地牢门口竟空无一人,守卫都不知哪里去了。四周静得压抑,这样的空寂,让她心中尤其不安起来。她离开返回,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难道发生了什么剧变吗?

压抑着心口的惊悸,跑入地牢中,直奔关押星君的那间牢房。牢房中已没有人,捆仙索散落在地,地上有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是谁的血?

隔壁传来一声唤:“印儿……”

是九羽!九羽还被锁着,他看着她,目光复杂:“你又回来做什么?”她扑到石栅上,急急问道:“陌途在哪里?”

九羽沉默一下:“休要问了,过来,帮九哥脱身,九哥带你走。”

她不理会他的话,执拗问道:“陌途在哪里?”

九羽看着她,目光悲悯道:“陌途,他……死了。”

青印有片刻耳朵失聪,眼前一片黑暗。手紧紧掐着冰冷的铁栅,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茫然的双眼渐渐凝起神气,若充斥火焰。

“我不信。”她用发抖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她不过是对他有那么片刻的怀疑,离开他片刻的功夫,上天便这般惩罚她,她不接受。

“都道陌途对星君彻底叛离,谁曾想,寂灭海王要夺星君躯壳时他会舍命相救呢?不,他其实明白自己不是海王的对手,他不过是求死以谢罪罢了。”

“不对!”青印目光疯狂,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没有准他死,他不敢死!”说罢转身便向外奔去,身后隐隐传来九羽的喊声:“小心海王……”

冲出地牢时,外面大雨忽然停止,阴霾依然没有散去,薄弱的微明天光透过云层漏下些许。她茫然地打了几个转,混乱了思维,不知该何去何从。

错乱的脚步偶然踏落时,突然踩中了什么东西,四周的地面赫然发亮,以她的脚心为中心,散射出网状的光芒。她暗叫一声不好,想要跳开已来不及。光网离地腾起,迅速收拢,化作银白丝网,将她紧紧缚住,裹得像只粽子一般。她挣扎着扭动了一下,却根本挣脱不开,颓然跌倒在地。

倾斜的视野里,一对银靴从旁边树丛中走近。她费力地抬头,看到天枢星君俯视的脸,银绣掐边的华袍,冷峻的五官。然而青印还是感觉到了异样。星君的身周,散发着格格不入的阴邪之气,他的一对眸子不再如原先那般冰透,而是透着血腥的红。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阴鸷冷笑,开口道:“果然,回来了。”

是熟悉的嗓音,却是异样的腔调,青印略一思索,脱口道:“寂灭海王!”

占据了星君躯壳的寂灭海王微微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很快,我便可以彻底脱离这个名字了。”

她大声问道:“陌途在哪里?”

“他死了。”

“我不信!”她嘶声大叫起来,眼泪涌出,拚命扭动着身体,想要脱网而出。

“三尾獬猫既甘堕入魔道,我本有意与他共谋大事,他却始终放不下情义二字。魔若有情,如何成魔?终难免死路一条,还有你,雌蕈,你若与雄蕈就此逃走,或许我也没有办法捕捉到你,终还是一个情字害了你。情这种东西,真是祸害。”

青印双目通红,瞪着海王,恶狠狠道:“若无情,与死何异?就像你,为了权谋,竟甘于舍上女儿性命,赤砂若有灵魂,一定恨绝了你!”

海王脸色一变。赤砂之死,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事。舍上赤砂,他不悔,要成大事,报血仇,舍上女儿又如何?只是这个伤痛,他提都不想提,就让它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封存吧。

“我寂灭海族的血海深仇,又哪是你一介凡人能懂的?”

青印不禁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血腥气:“我不懂?寂灭海王,你杀人如麻,已然忘记我周家一百三十四口人之血债了吧。”

海王面露恍然之色。他果然是忘了,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千万?青印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你凭什么?”他语调轻蔑,转而又高声命令道,“将雄蕈带过来。”

话音刚落,苍便被海妖侍卫推搡出来。苍本身十分孱弱,海王都不屑于捆绑他。看到苍,青印心中一凉:“你为什么跟回来?”

苍眉眼顺和,柔声道:“我不能丢下她。”

青印知道,他所说的“她”是指渗入自己血脉中的茯儿。尽管已没有了茯儿的外形,甚至没有了茯儿的丝毫意识,他还是不能放下牵挂。

海王愉悦地大笑起来:“现在我有了天枢星君的躯壳,又集齐了雌雄仙蕈,大事可成了!”

苍却不以为突然,忽然冷声道:“仙界大军已将斜渡岛包围,倾刻间便能将整个岛屿踏平,炼成涤魂丹需九九八十一日,你哪有时间来炼丹?”

“本王自然有折衷的办法。”海王胸有成竹,手中现出一个小巧的圆形碧玉挂件,挂件表面乍一看花纹精美,细看去,却像是雕了些符文。“将双蕈锁在这碧玉坠中,贴身佩带,能暂时隐去魔气,待事成之后,再炼化你们也不迟。”

说罢,丝毫不给二人反应的机会,手托玉坠,念动咒诀。青印顿觉那玉坠产生了巨大的吸力,整个身体便被强风扯得变形,无法抵抗地被吸进了碧玉坠中。

青印忍着晕眩睁开眼睛,入目一片碧绿,她仿佛置身于一座碧绿色的小房间里。旁边,坐着同样晕头转向的苍。她跌跌撞撞扑到碧色半透明墙壁上,努力向外望去,似乎看到迅速后移的景物,再仰头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下巴。

星君,不,海王的下巴。以这个视角分析,海王应是将玉坠挂在了颈项上。

再低头看去,透过小屋的地板见海王手中拎了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虽然有些看不清楚,但她的心还是被重重锤击了一下。

“不会的……”她苍白着脸,喃喃念道。

海王突然一甩手,手中拖着的庞然巨物向前甩去,重重落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次从正面看出去,青印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那是现出三尾獬猫原形的陌途。

它静静躺在那里,没有半分动作。青印发疯一样拍打着碧玉墙壁,尖叫哭泣,苍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眼中是无奈的悲哀。

海王的声音从闷闷传来,在缩在玉坠中的青印和苍听来,如雷鸣一般。

“这是我座下的孽畜三尾獬猫,堕入魔道,伙同寂灭海王,企图报复五百年前的灭族之仇。寂灭海王等一干妖族,已被我以焰咒杀绝,孽畜也已被我处死,请上仙过目。”

听到这话,青印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目空洞,面如死灰。

陌途,真的丢下她了。

他的本意是让她独自逃生,可她不是告诉过他吗,她绝不会丢下他独活。

海王对面的天空上,远远排列着寂静的天罗兵,密密麻麻,却纹丝不动。在靠近岸边的水上,浮了一叶小舟,云上闲闲坐了一名华衣仙者。他显然是率领此次围剿战役的将领,却未着战袍,身上也不见丝毫硝烟杀意,只有清远淡然。青印和苍透过模糊的玉壁看出去,只看到一个飘逸的轮廓,看不清面目。

仙者看了一眼伏卧的巨兽,开口道:“有劳天枢星君了,我还道此役是会一场苦战,却不料星君已来抢了头功。”

“不敢。”海王谦恭道,“只是因为我与寂灭海族颇有些前情纠葛,海王设了圈套引我来而已。”

“纠葛……”那位仙人若有所思,忽有所悟,“哦,对了,你与海王之女赤砂,还有过一段苦恋呢。”

“上仙说笑了。”海王一惊,面色稍变,又迅速稳了心神,心中已在疾速地盘算这位仙者的来历。为了此役,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天枢平日里有交往的仙者他都了如指掌,面前的这位仙者,却好像不是天枢认得的人。

他不敢贸然相问,只得做出超然的姿态,那位仙者忽然扬眉笑道:“既如此,就省了我的麻烦了。”他手向着身后轻轻一挥,朗声令道,“撤军。”天罗大军迅速隐入天空,如乌云散去,不留痕迹。“请天枢星君同舟而行,一道回仙界吧。”

海王原本想找理由拒绝,转念一想,自己对仙界的路径并不熟悉,何不让此人领路?遂点头称谢,向前走去。青印困在玉中,眼看着离獬猫越来越远,急得大哭起来,可突然又止了哭泣,面露狠色,低头在腰间的乾坤袋中一阵乱翻,焦急之下念错了咒语,召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把地板堆满。

她在这堆杂物中一阵乱找,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一把短刀,短刀的刀鞘刀柄上镶嵌了各色宝石,十分华丽。此刀原是收在焦州知府的库房中,被一并纳入乾坤袋的。苍见她手握刀鞘,缓缓拔出一抹水色利刃,脸上表情怪异,不由警惕地道:“你想做什么?”

“你我被收在玉坠中,才助他隐去魔气,若我死了,他应该就能暴露了。”

话音未落,举刀便向自己颈项划去,下手狠辣决绝。苍大吃一惊,急忙按住她的手阻止,刀锋一偏,在她在颈侧划出一道血口,她拚命挣扎:“你不要拦着我!”跟着用力拿脚猛踹在苍的腰间。

两人在玉坠中扭打成一团时,舟上仙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险些忘记一件事,我有个徒儿前些日子来此,便再无音讯,星君可曾遇到过?”

海王愣了一下,答道:“不曾。”

“那我便试试召她出来。”说罢,手捏指诀,口中低低念咒。

玉中的青印正在与苍扭打着,猛不防仙者的念咒声钻入耳中,无端就觉得身心一凛,额上突然灼热,像被烙了一下一般,对面的苍惊疑地冒出一句:“你额头上是什么?”

“什么?”她蹙着眉忍疼问道。她自己看不见,苍却看到她的眉间忽然显出一枚金色指印,闪闪发光,随着仙者的声声咒语,金光愈盛!青印只觉得莫名烦躁,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海王见仙者奇怪的举动,暗觉不妙,却又说不清这不祥的预感究竟是什么。难道自己暴露了吗?不可能啊,有雌雄仙蕈掩去魔性,又有天枢的外貌迷惑对方,怎么可能被看穿?

正不安间,忽然发现颈上挂的那枚玉坠发起金光来,他大吃一惊,心道不好,只听仙者朗声念道:“徒儿,还不快快出来拜见为师!”

这一句话仿佛给烦躁中的青印灌注了无穷的力量,她猛地出手,在玉壁上重重一推,玉壁登时迸裂!仿佛大地突然崩塌,本被困在玉中的两人叫着从裂口处跌了出去,摔落在地时,已各自化成人形。

青印趴在地上,茫茫然抬头,望向舟上仙者。小舟,华袍,和煦的面容,正是在离愁海上,以拜师为条件,赠她和赤砂碧玉钓杆的男子。

“师父……”她喃喃地唤出声来。

“乖徒免礼。”仙者温和地道。他的额上,忽然隐隐现出一朵金莲图案。

因玉坠突然炸裂而陷入呆怔的海王,一时没能从变故中反应过来。失了仙蕈傍身,此时他虽仍有星君的外表,却已变得眸红如血,身周围绕浓重煞气。

当他看到仙者额上那枚金色莲花印时,神色剧变。

“天帝……”他低声念道。传说,金莲之印,是天帝特有的印记。

天帝。

青印听到了,却一时没能想明白这个名号究竟有多大。海王突然纵身跃向海面,一道红光掠过,正中他的胸口,阻住了他跃出的势头。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礁石边缘,胸口伶伶插着一枝红羽。

是青印,看他想逃,及时抬腕发出一枚血鸠羽箭。这等创伤对海王不算什么,原地翻滚一下便站了起来,青印目光狠戾,再度抬腕。这一次,却没有羽箭射出,她一愣,旋即想起之前动用了两次燃羽召唤术,而燃过的血羽就会彻底消失,不会再回到她的腕中了。

这瞬息的功夫,海王已跃入海中,消失不见。天帝平静地望着海面,未作任何阻止。青印这时顾不上追击,手脚并用地扑到陌途身边。巨兽双目紧闭,七窍渗血,已然没了气息。她抱着他的大脑袋用力晃他,声声泣血般唤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她满面泪痕地呆坐在巨兽身边怔了许久,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爬到礁石的前端,对着舟上的天帝叩首,求道:“师父,您是天帝,是天上地下、三界之中、最了不起的人!您一定能救陌途的,对不对?”泪雾蒙蒙的眼中,满是希翼。

天帝怜悯地看着她,道:“徒儿,獬猫命数已尽,纵是天帝,也不能擅改他人寿限。”

青印只觉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跪也跪不住,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无声地吐出一句控诉——

说好谁也不丢下谁的。浑蛋大猫,你不讲信用。

和风扑面。

青印在昏睡中抽泣一下,一行清泪顺鬓角滑下。

“印儿,醒来。”

有熟悉的声音呼唤她,她却不愿醒,这个世上已没有了陌途,她醒来做什么?不如一直睡下去,睡到死去,或许,陌途正在那个世界里等着她呢。想到这里,她放任自己沉入更黑的黑暗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的脑际突然响过一声炸雷般,像是有人蓦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斥道:“徒儿,起床!”

她这才坐了起来,猛然坐起,带来一阵晕眩,一头栽进床边站着的人的臂弯之中。良久,头晕好了些,抬头看去,是天帝温和俊美的面庞,而她正是睡在斜渡岛上原来住的那个居所里。

“徒儿终于醒了,不要怪为师打你,你一直睡,为师好生无聊。”

青印想说什么,陌途的事却压上心头,压得她几欲死去。天帝却不允她再睡,硬将她拉扯起来:“叫你起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做,你的灭族仇人逃入深海之中,尚未捉住呢,你怎能不管不顾?”

提到报仇,青印顿时心头一凛,身上也有了力气,她晦暗的目光凛然起来,问道:“师父有办法捉拿他了?”

“我若要捉他,自然有的是办法,但他是印儿的仇人,还是你亲手捉拿他才够出气,所以我一直没有动手,专给你留着。”

所以,这时她应该说谢谢吗……青印冷汗下,讷讷道:“可是,我有什么本事捉住寂灭海王啊……”

天帝讪讪地笑道:“拜师之时,我已赐了神器给你,你忘记了吗?”青印眼睛一亮:“碧玉钓杆!”

“海王心脏上中了你射的一枚羽箭,元气大损,钓得他并非难事。”

青印低头摸到乾坤袋,念动口诀,将碧色钓杆找了出来,握在手中,跃到了床下。她已昏睡几天,水米未进,突然下地,虚软得直哆嗦,但天帝也没有帮她的意思,她便举着钓杆,一步三晃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忽然站住脚,回头望着天帝:“师父,你初遇我时,便已料知了今日之事吗?”

天帝眸光柔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您这般厉害,就不能帮我把陌途找回来吗?”

天帝温和地看着她:“便是我,也不能将一切看透,总有那么一枚两枚的棋子,打乱这个世界的安排。”

天帝的话说得谜语一般,她听不懂,猜不透,只觉得心间是片死寂的灰色。不管怎样,就算要离开这个世界,也需得在离开之前,收拾了那个寂灭海王。

她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直奔海边,爬上一块高高礁石。钓杆一甩,银丝飞出,金钩没入水面。她对着海水大声念道:“寂灭海王!寂灭海王!寂灭海王!”

三声过后,忽见天际海面突然涌起,一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黑影跃水而出,又落入水中,激起滔天巨浪。青印看到此等奇观,愣了一下,紧接着,那黑影又跃出,落下,漆黑的脊背上,锋利尖锐的血色鱼鳍很是眼熟。

青印记起来了!从前赤砂现出原形时,鱼身的脊背上就生有那种血色的鳍。赤砂的原形有一座屋子那般大,远远腾跃而来的这条巨鱼,却有赤砂百倍的庞大,竟像座小山一般。

无疑,那就是寂灭海王的原形了。他受到了碧玉钓杆的召唤,正在疾速游来。青印完全慌了,天帝不是说海王受创,元气大损吗?这巨鱼看起来元气足的很哪!而且天帝也没提醒过她说这鱼这么大啊!

她是在钓鱼,还是在拿自己喂鱼呢……

惊慌间,大鱼突然没了踪影,她心惊胆战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探头向鱼钩落处张望。这一望,正看到一团巨大黑影正迅速向水面浮来。

寂灭海王来了。

青印的恐惧感突然一扫而空,不知哪来的勇气,紧紧握住了钓杆,大喊一声:“寂灭海王,我跟你拚了!”

鱼钩猛地一沉,带起的力量奇大无比,她整个人被扯得腾空而起,半空中,绝望地暗叫一声——完了,要喂鱼了。

身体朝着海面疾速坠去,腰身却突然被人抄住,带回了礁石上。紧紧闭着眼睛等死的青印察觉情况有变,睁开眼睛时,看到一只手正帮她握住险些脱手的钓杆,与水下巨大的力量角力。碧玉钓杆与银丝绷成一条直线,却依然不断,果然仙家神物就是结实。

是谁出手相助?又是谁有这般强力与海王抗衡?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那只手上,熟悉的手指,熟悉的纯黑袖口。她怔怔的不敢猜测,也不敢回头看,生怕一回头,发现一切都是幻想,但终是忍不住扭头望去,看身后这个紧紧环着自己腰身的人。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俊美的侧脸,漆黑的眼眸……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不是已经……

陌途低眼睨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打架呢,专心些!”

她登时疯了一样,忘记钓杆那头拖着寂灭海王,一跃揽住了他的颈子,眼泪横飞,尖叫不止:“陌途!陌途!陌途……”

陌途被她扰乱,钓杆险些被海王夺去,手腕果断发力,用力一甩,小山一般的巨鱼轰然被扯出水面,朝着陆地跌落。预想中大鱼轰然落地、拍折树木一片的情景却没有出现。

天帝已站在不远处,手托一只黄金葫芦,海王尚未落地,便缩小成一道轻烟,被收进了葫芦之中。青印仍是陷在疯狂的状态之中,反复地把陌途又是摸,又是抱,又是哭,又是笑,无论他如何安抚,也不能使她冷静下来,不过最后她终于因为饥饿数日,又激动过度昏了过去。

天帝抚着额角,头疼地道:“总算是安静了。她初醒时没有直接告诉她你复生的事,是想给她个惊喜的,却不曾想会惊喜成这等模样。”

陌途拥着昏迷的女人,只觉恍若隔世,悲喜交加。那阴阳簿中,他的寿命已尽,他的命本已该绝,这是天定的命数。然而他能再度活过来,拥着他的印儿,并非奇迹,只是因为苍舍身救了他。

那一日,青印悲恸昏去之后,苍缓步走近獬猫,察看之后,低声道:“魂魄尚未离体,我能救他呢。”他看了一眼青印,眼中现出安然愉快的神色。“茯儿,虽然我们魂魄俱散,毫无知觉,但若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也是幸之又幸了。”

说罢,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征求一下天帝的意见,便化作一株紫华绕茎的仙蕈,消失在獬猫的口中。

青印在醒来后,陌途一边喂她吃饭,一边将自己复生的原委告诉她时,她顿时被一口噎着了,噎得泪水蒙蒙。

原来是苍啊。

那个温文儒雅的苍,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他最好的归宿。”天帝不知何时来了,“双蕈并蒂而生,雌蕈已逝,雄蕈是无法独活下去的。现在,他们寄生在你们二人的血脉中,他们的缘份,便由你们来续吧。”

青印忽然忐忑不安起来:“那现在,我与陌途又是雌雄双蕈了,还会有妖魔打拿我们炼丹的主意吧?”

“谁敢动天帝的徒儿?”天帝眉一挑,满面傲气,看一眼陌途,又说,“又有几个人能惹得起这头凶猛的獬猫。”

青印心头一安。有了天帝这座最大的靠山,今后还会怕谁!

“仙蕈初次现世时,我决定将他们分开了事,导致雌雄双蕈终生不能相守,是我太草率了。也招致了天枢和寂灭海王的一番闹腾。在离愁海上收你为徒,也是为了终止妖魔们捕捉仙蕈的闹剧。”

“师父……您果然……深谋远略。”

“我虽是天帝,却也捉摸不透天意。就像苍救陌途这件事,仔细想来,便是那难测的天意做出的最合理的安排。”

听到这里,青印的手忍不住又抚到陌途的脸上去。自从她醒来,她的目光总锁在他的身上,生怕稍一离开,他便会消失不见。

陌途对着她安慰地一笑:“我不会再离开印儿的。”

天帝的神色却忽然一沉,斥道:“孽畜陌途,该领罪了。”

陌途一愣,慢慢跪倒,青印见状慌张地站了起来:“师父,您这是干吗啊?”

天帝不理会她,目光严厉地看着陌途,肃声道:“陌途,你吞噬妖丹,堕入魔道,杀害天罗兵一千六百余名,还对天枢星君动用私刑,你可知罪?”

陌途平静地应道:“孽畜知罪。”

青印听到“一千六百”这个数字,登时更慌了。没想到那一役中,陌途竟杀了那么多天罗兵!她深知天帝虽然和蔼,但在条律上绝不会通融。

“那……那要怎样?”青印早慌了。“既犯了罪,自然是要受刑罚。”

“什么刑罚啊?”青印怕得声调都变了。

斜睨了她一眼,天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慢悠悠的:“冰寒地狱,毒火炼狱,刀山油锅,剥皮抽筋……”

青印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

跟着就听天帝继续道:“这些倒够不上。”

青印一口气续上,抚着胸口,对着她家师父怒目而视。这位天帝大人,似乎是在拿人开涮啊!

“天罗兵不具备真正生命,是天河河底的石子点化而成,你杀死的天罗兵虽多,却也不是什么重罪,不过惩罚还是要的。”

陌途叩首道:“请天帝降罪。”

青印听到这里,已知不会有大事,心头一松,膝盖一软,跌坐在陌途身边,拍着胸口压惊。天帝抬手,遥遥指了指海面:“之前海王以焰咒杀死了岛上的海妖,称海妖族全灭,其实只是杀死了一小部分做做样子。他早已令手下九名魔头隐匿在这片海域之下,只等他潜入仙界,再与他里应外合。现在海王已降伏,这九名魔头却还逍遥法外,必会蠢蠢欲动,为祸作乱。海妖族生性嗜杀,断不能放纵。陌途,我拨你三万天罗兵,你便驻在这斜渡岛上,负责将这九名魔头降伏。”

陌途眼中闪着灼灼的光,沉声道:“陌途遵命。”

“獬猫陌途,你虽堕入魔道,然本心仍在,故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祥云缭绕,仙乐盘旋,天兵列队,八匹瑞兽拉着金色马车徐徐降落在斜渡岛上。百名仙子从天而降,分成两列,迎接天帝返宫。身披耀眼华袍的天帝,由青印和陌途伴着,手托一只玄金葫芦,徐步行至海边。青印的目光始终灼灼地烙在那个葫芦上,不曾移开半分。

这几天以来,天帝将这只装了寂灭海王的葫芦丢给她,任她玩耍,她一有空便将葫芦抛上抛下,用力摇晃摔打,听到海王在里面撞得山响,怒吼不止,心下大爽,然而天帝一直不曾说要如何处置海王。

天帝看她一眼,道:“印儿,你一直在惦记为师如何处置寂灭海王,今日便给你一个答复。”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葫芦,发出咚咚的声响,还有隐隐的怒吼声,想来是海王被晃怒了。“寂灭海王,你暴戾成性,杀孽无数,血债累累,共计杀害十三万条性命。今日,我将你化作十三万尾红脊鱼,散放于海。此鱼肉肥味美,会被渔民悉数捕捞。每条鱼被烹煮的痛苦,都由你的魂魄去一遍遍承受。待十三万条红脊鱼被捕捉绝迹,你方可解脱,进入轮回。”

说罢,手一扬,葫芦嘴里猛地冲出无数条黑鳞红鳍的鱼儿,扑棱棱一阵乱响,铺天盖地落向海面,激起一片浪花。片刻之后,归于寂静。接下来百年中,附近海域沿海的居民便能从海中打捞出这种肥美的鱼儿,可烹煮蒸炸,花样百出,成为特色美食,各地食客纷纷慕名而来,只为一尝美味。

只是凡间的人们哪里知道,他们每烹饪一条鱼儿,地狱中寂灭海王的魂魄,都要经受一番滚开水、过油锅的折磨。直至将这等痛苦经受十三万次,方能解脱……

此时此刻,青印望着寂灭海王化做的十三万尾红脊鱼消失在水中,心中激荡久久难平。

“五百年前,因寂灭海族生性暴戾,嗜杀成性,我便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下令将其灭族。后来我才明白,打着正义旗号的杀戮,亦是罪孽。印儿,我知道你想亲手将海王千刀万剐,可为师不愿给你这样的机会了。到此为止,不要让手指再染上血腥,把报应和惩戒的责任,交还于天吧。”

青印禁不住悲从中来,泪眼模糊。多年来,灭门之仇像把浸毒的刀一般插在心脏上,浸入血液中的仇恨挥之不去,难以自拔。今日,总算是得到一个了断,她也终于可以拜别过往,安心走她未来的路了。

天帝将玄金葫芦交到陌途手上:“这葫芦可收妖魔,你便用它将海王那九个手下收伏,再拿来交差吧。”

陌途恭敬接过,天帝步上车辇,瑞兽拖着金辇腾空而起,祥云远去,仙踪难望。青印双手合抱在胸口,良久长出一口气:“好气派!好威风!我师父好棒啊!”

“天帝有意摆出排场,实谓诏告三界,此处受他的庇护,以免邪魔对仙蕈擅动歪念。”他忽然身子一歪,软趴趴伏在了她的肩上,下巴在她肩窝里钻了钻,音调里如浸了水一般,“这几日有天帝在,好生拘束,都不曾好好亲近印儿,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他嘴角扬起,眼中邪念闪动。青印被他拥着,却露出一对眼睛,心虚地左右张望,小声道:“这青天白日的,不要乱来!哪里会只剩我们两人,天帝不是拨给你三万天罗兵吗?在哪呢?”

“到处都是……”他的唇已触及她的唇沿,含糊地道。

青印更加惊慌:“那你还……”

他轻噙了一下她的唇又放开,模糊地道:“天罗兵随召而动,只要我不召唤他们,他们便是青色石子,排列成阵,散布于岛屿和四周海域……”

月色轻拢,雾气薄绕。月华下的斜渡岛,静谧安然,浮于海洋之上,宛若世外仙境。葱翠崖上,一座危亭翘然而立,夜风拂过,亭边垂下的银白鲛纱帐轻轻飘舞,偶然翻卷的缝隙里,显出里面谪仙般对月把酒的一对人儿。

青印着一身月白桑蚕丝的薄裙,跪坐在亭中铺的藤席上,沐浴后微湿的长发散在身后,执起酒壶替陌途斟满酒杯,湿润的目光始终低垂着躲闪着他的注视。

月隐入云,雾气更重,掩住浓重春意。

清晨,陌途立在亭边,俯视着整个岛屿。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只有他与印儿相守,时光都变得悠长而美好。嘴角不禁浮起一个满足的笑,回头望了一眼藤席上酣睡未醒的女人,肤如凝脂,面颊染绯,如何看也看不够。

这样美好而静谧的时刻,忽然传来不和谐的喧闹声。

沿岸守卫的天罗兵阵似乎被闯入者激醒!陌途眼色一厉,难道是寂灭海王的手下进犯?天帝刚离开不久,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正欲前往查看,却见六名天罗兵将逮住的两名进犯者迅速带到了他的面前。

陌途看了一眼被捉住的一大一小两个家伙,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被捕者似乎看透了他的主意,怒道:“黑毛!你少给我装不认识啊!”

没错,他心中正是在迅速盘算着装作不认识他们,让天罗兵将他们驱逐出岛,丢得远远的。

这时睡着的青印被吵醒了,披衣撩帘而出,看到二人,惊喜地唤道:“羽涅!九羽!”

胖小子羽涅虽被天罗兵按着,仍是开心得一蹦一蹦:“姐姐!我好想你啊!”九羽则堆出一脸委屈:“还是印儿疼九哥……”

三人抱作一团,宣泄着劫后重逢的喜悦,而被挤到一边落了单的陌途,烦恼地按了按额角。

片刻之前,他奢望的二人世界,已成泡影。

海上仙岛为何一夜易主?天帝陛下为何驾临小岛?寂灭魔王为何化成鱼儿?昔日病猫为何成为岛主?请听回百洞小记者吱吱为您发回的报道。

记者吱吱乘一叶小舟漂流一个月,凭着羽涅大王的一封书信,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传说中的斜渡岛。要不是航程中有肥美易钓的红脊鱼儿吃,记者吱吱恐怕不能活着抵达。

刚踏上岛屿岸边,脚下的石子就暴长成天兵模样,记者吱吱虽然勇敢,还是吓哭了。

石子化成的天罗兵把吱吱押到了岛主陌途面前。

陌途大人看了看吱吱奉上的书信,严肃的表情温和许多:“原来是百回洞的小鼠。昔日我在百回洞养伤,承蒙洞主照顾,我十分感激。只是你这小鼠漂洋过海,来这里做什么?”

吱吱哆嗦着说:“其实我是个记者……斜渡岛的事情世间已传的沸沸扬扬,话题火爆,版本众多,洞主说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

陌途奇道:“怎么就是赚钱的时机了?”

“洞主说岛主跟我们是旧识,可以求得跟踪纪实报道的机会,回去出本书册,必然大卖,狠狠地赚上一笔。”

“好啊。”陌途笑眯眯道:“看你一路漂来脏兮兮的,先去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来。”

吱吱看岛主非常和蔼,就放心地跟着天罗兵找地方洗浴。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青印姑娘对岛主说:“你很少对别人这么温和。”

“有吗?没有吧,哈哈哈。”

“你是不是饿了?”

岛主说:“嗯,好久没吃老鼠了。”

吱吱记者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害怕归害怕,勇敢的吱吱记者跟天罗兵借了一套盔甲穿着,开始了对陌途岛主的近身跟踪记录,时不时提问些有趣有个性的问题,取得独家素材,以丰富报道内容。

——“陌途岛主平时最喜欢吃什么?”

岛主微笑着看了吱吱一眼。

“咱们换个话题。”

——“岛主最讨厌什么?”

“鸟类。尤其是红毛的。”

——“众所周知岛主最喜欢的人是青印姑娘。据世间传言,某红毛鸟类也对青印姑娘颇是心仪,岛主对此事怎么看?”

陌途回头吩咐天罗兵:“今天晚饭吃红烧血鸠,你去找找九羽在哪里,把他带去厨房。”回过脸来:“小鼠精你刚才问的什么?”

“……我们换一个话题。您从一尊神兽,成为一方海域之主,期间历经重重磨难,是什么信念支撑您走到今天?”

“信念啊……是为了能被青印抱着睡。”

他的额头猛地被凿了一个爆栗,青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什么呢?这种不和谐的内容写进书里是要被禁掉的!”

吱吱一惊,急忙把刚写的一句涂掉。

陌途撇了撇嘴,道:“我是猫,被人抱着睡哪里不和谐了?”

青印冷笑道:“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一乐:“那你说说看,我想的是什么?”

青印脸憋红,扭身走开,不再理他。

吱吱看不懂他们在干嘛,小心地道:“我们洞主还指望这书赚钱呢,不要被禁了才好。要不您换个说法?”

陌途道:“好的。”

吱吱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

陌途道:“小鼠精你傻乎乎的看上去很可爱的样子,闻起来也很香。”对着吱吱面露微笑,白牙一闪。

吱吱吓出了惊恐的泪花,颤着爪子写下报道的结尾:“陌途岛主又夸我了,我好想回家。”

夜深,斜渡岛如一只绿螺浮在海上。半片月亮悬于天幕,月光碾碎成万万片撒落在海面。

斜渡岛最高处有一座仙气缭绕的宫邸中。厚重的大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了出来,怀中还抱了一只小包裹。

身影东张张西望望,确定安全,这才蹑手蹑脚走出好远,忽然拔腿小跑,奔至一处精致小院。这里是斜渡岛的客房。

身影来到门前,“扣扣”,“扣扣”,敲门声都透着畏首畏尾之气质。

门一响,有人来开门了。开门者一身薄薄红绡睡袍笼身,松松掩着衣襟,无意识地露出大片光泽胸口。乌丝散落肩后,一张俊颜被睡意染得诱色横生。

九羽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道:“唔……是印儿啊。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等一下。这么……晚?!”

刚才还雾蒙蒙的双眼瞬间被滤过一般,精光闪亮。抬头看了一眼当头月儿,这时间段,正值夜半时分,无比暧昧的时间段啊!

眼睛亮亮的再看到门前的人儿漂亮的小脸蛋儿上,不由得喜上眉梢,嘴角浮起一个意味可疑的笑。忽然一探手,握住了青印的一只手,往屋里一拽。

青印倒吸一口冷气,抬起一只脚蹬住了门槛,狐疑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九羽笑眯眯道:“印儿深夜抛下那只臭猫,踏月而来,自然是来私会九哥的,还不快进来~”

“什……什么私会啦!不是这样!我来找你,是请你帮我个忙,带我离开这里……”九羽简直是喜出望外。

“早说啊!”手一扬,身后衣架上的大红衣袍应声而起,飘过来罩在他的身上,一眨眼的功夫已是穿戴完毕。一步迈出了门,双手亲亲热热拢青印的腰,凑到她的耳边吐出一句:“抱紧我。”

他突然做出这等如此暧昧的姿态,令青印大惊失色,非但没有抱紧他,反而推了他一把,惊道:“你做什么……”

一句话未说完,已被他揽紧了腰身,只听扑喇喇一声,他的肩后展开一对火色大翼,扑了一下,两人便腾空而起,朝着岛外飞去。

青印低头一看,双脚离地甚远,心头一慌,还是无可奈何地抱住了他。

九羽只觉怀中人儿温软如玉,美得心都化了,飞行的路线也有些弯弯曲曲忘乎所以,以幸福的呢喃声在她的耳边念道:“印儿终于想开了,肯抛弃那臭猫,跟九哥私奔了。”

“什么?什么私奔!你不要乱说哦!”青印惊道。

“不要害羞啦。”

“这关害羞什么事啦,你不要乱用‘私奔’这种敏感词哦。让陌途听到了,会把我们两个撕一锅哦!”

“好,不说便不说。”他温柔地看她一眼,嘴角抿着喜悦的弧度。

这表情看在她眼里,更觉心惊胆颤。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正色道:“喂,你想什么呢!我让你带我出岛,是暂时出去避一避风头,可没有别的意思啊!”“什么?”他眼中怒星一闪,“避什么风头?”“这个……这个嘛……不太方便说……”

“你又把那只猫惹炸毛了?”

“没有啦。是他……老惹我啊。”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算了,我不想听,我只知道是带你私奔就好了。”

“跟你说了不要用私奔这种词了啊!”

“哼……”九羽知道了她根本没有私奔的诚意,气不打一处来,恼道:“你再啰嗦,我把你扔海里去。”

青印低头一看,他们果然已经飞到了海面之上,脚下的无边海面一晃一晃的看的人眼晕。

“不要哇……水里有鲨鱼……”

前方忽然远远传来一声冷冷的话音:“立刻,给我把她扔海里。”

青印倒吸一口冷气,凝目望去,只见前方突出的海面的一块礁石上,有个人影抱肩而立,轻扬的黑袍比夜色还要浓重。

“陌……陌途?!”她惊得花容失色。

九羽停止了前进,拎着这个女人,轻拍着翅膀悬停在半空,冷冷问:“如果我不扔呢?”

陌途的音线如夜色一般阴森:“那我就把你们两个一起打下来。”

“切。”九羽不屑地抿了抿嘴角,“这女人根本没有私奔的诚意,你不说我也得扔。”

青印脸色一变,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厉声道:“九羽,以后还能不能一起快乐的玩耍了!”

九羽道:“反正现在我不想在海水里玩耍。”

胳膊一扬,将手中女人朝着陌途掷去。

青印死揪着他的衣服不放手,被扔出去的同时,只听哧的一声,九羽的一只袖子被扯掉了。女人的尖叫和九羽的怒吼声响彻海面。

坠落的身体被一对臂膀接住了。

她睁开紧闭的眼睛,正对上上方一对满是怨怒的墨眸。她的脸上慢慢堆起一个讨好的笑:“陌途~”“你居然敢跟别人私奔。”他的话音像石块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她的额头上。“没有啦!什么私奔啊,是九羽他想多了啦。”

他哼了一声,手一松,任她跌到礁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然后转过身去,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顾不得揉屁股,一咕噜爬起来,狗腿地凑到他的身边:“我就是在岛上住的久了,无聊的很,想出去玩几天。九羽他,只不过是个交通工具啦。”

半空中,传来该交通工具的怒吼声:“友!绝!”

一甩剩下的一只袖子,用力拍着翅膀飞了个无影无踪。

陌途脸上的怒意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失落:“印儿与我住在这里,觉得无聊?”

“不……不是啦!”她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简直是从一片逆鳞翻到了另一片逆鳞。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极尽讨好之能:“我家大猫长得这么好看,我可以一整天一整天的就看着你的脸什么也不做!”

他的鼻子喷出冷气一股,显然是嫌这话再好听,也说晚了。

冷冰冰砸下三个字:“说、实、话。”

她忽然缩回了抱住他的腰的手,一指天空:“啊!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他抬头瞥了一眼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再鄙视地盯她一眼:“不要转移话题。说,为什么要跑?”

“恩,这个嘛……”她尴尬地瞄了瞄四周,想要逃跑,但礁石实在太小,别说跑,就是转个身也费劲。虽然她的半仙体质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但实在不想跳到冰冷的海水里去。

一犹豫的功夫,陌途已逼近到鼻尖前:“休想再编什么理由,快说。”……她还是跳进海里算了。

这念头一闪,已被他掐住了腰。

这下子想跳也晚了。

被他一对冒火般的眸子注视着,她遁无可遁,脸忽然涨得很红,咬咬牙,一狠心道:“你知道,我们家世代药商。”

他愣了一下。早就料到她会扯东扯西,但没想到能扯得这么远。愣怔答道:“我知道。”

“所以我是在药堆里长大的,什么药材都见过。人参,灵芝什么的。”

他的表情变茫然了:“那又怎样?”

“还有鹿茸……虎……鞭……什么的……”

他越发找不着北:“你到底想说什么?”

“虎……鞭……”

“……那是味大、补、的药。”他的眸中忽然精光一闪,再一眯,“你是想让我补补?”

她唬得一跳,险些没掉海里去:“不是啦!”

他抚住了额头:“你的语言能力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是你理解能力出问题了!”

“鬼才理解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虎鞭啦!那玩艺儿……我小时候就见过!吓死个人!全是……倒刺!简直是个狼牙棒!呜呜呜……”

他茫然眨了眨眼:“虎鞭的倒刺,与你有何关系?”

她的眼睛不敢看他,整张脸埋到手心里去,传出含混的话音:“老虎和你……都是大猫啦!我一定会死的!”

他呆了半晌,忽然醒悟了过来:“你是害怕我的……也有倒刺?”

“呜呜呜不要说啦!”

他忍不住笑意:“这就是连日来你一直躲着我,不肯跟我……的原因?”

“你再说我就跳海哦!”

他拥住她,脸埋在她的肩窝笑个没完,直笑得她恨不能循海而去。

直到笑够了,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印儿过虑了。我不是虎,是神兽,会变幻之术,印儿想要什么样的,便有什么样的。”握着她的腰的手忽然微微用力,“我们这就回去讨论一下,你的具体要求……”

青印终于撑不住了,感觉这种对话无法再继续下去,腰一拧,终于从他手中挣脱,扑嗵一声纵身入海,仗着能避水的半仙体质,劈水而逃。

陌途站在礁上,笑得眼睛眯成一线,低声念了一句:“这次休想再逃。”

跟着纵身入海,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美仑美奂、活色生香、令人掩面的海下追逐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