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原本打算一直守在这里,以防罗兰德·希曼斯从肯辛顿公寓出来后还要去别的地方。然而,我的监视工作很快就泡汤了,因为我收到了一条艾莉森发来的短信:
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讲,必须当面谈。你能不能现在回来?
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讲。这话说得也太含糊了吧?不过,这里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看头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回去……
于是,我回复了一条短信:我在诺福克。马上就回。
临走前,我又朝着发生这桩风流韵事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便发动汽车,掉头向“河畔农场”驶去。
在过了毫无斩获的四十分钟后,我又回到了家门前那条长长的车道。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车轮带起的尘土在飞扬。萨姆侧卧在屋前的草坪上,细细的小胳膊撑着金发的小脑袋。
我下车走近,看到他正在用一根折断的树枝挖洞,小小的洞口周围堆着一些挖出来的泥土。他的表情是典型的“烦恼脸”。
在绑架事件发生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萨姆是一个活泼开朗、性情温柔的孩子。他的体内仿佛有一台发动机,只要有正确的燃料做动力,他就能兴高采烈地一路奔跑下去。只不过他需要的不是机油、汽油和氧气,而是食物、睡眠和爱玛。
妹妹是他快乐的关键。从他们诞生开始,就一刻都没有分离过。在这周二之前,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的。
如今,妹妹不在身边,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独处。
“嘿,小家伙,你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他闷闷地说。
“你在想爱玛,对吗?”
“嗯。”他依然低垂着眼帘,没有抬头。
“如果爱玛在家的话,你现在会做什么?”
“可能会玩儿‘橡子市场’吧。”
“橡子市场”是一个模拟商人买卖的游戏,规则非常复杂,我一直都没搞清楚具体怎么玩儿。但我仍然提议道:“那我来陪你玩‘橡子市场’,怎么样?”
“不要。这和跟爱玛玩儿不一样。再说,你都不知道怎么玩儿。”
我无言以对。
“那你想去探险吗?”我问。对于萨姆来说,所谓“探险”其实就是到家附近的树林里走一走。之所以叫“探险”,是因为没有目的地。我们会随心所欲地漫步,在树林中发现倒下的大树,找到干涸的小溪,有时还能跟小动物或小动物留下的痕迹不期而遇。
平时,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但这一次,他说:“不了。”
我想起艾莉森的话,要带他做一些有益活动。于是我说:“好吧。现在我要进去跟妈妈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出来。不如你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是可以咱们俩一起做的,好吗?”
“好。”他说。
他继续挖地上的小洞,我向屋里走去。我不想大声喊艾莉森,于是便在房子里轻轻走动,四处寻找她。最后,我在洗衣房找到了她。她透过窗户望着萨姆,手里攥着一条爱玛的粉红色小裙子,应该是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这是爱玛最心爱的裙子,随着时间流逝,虽然这条裙子已经短得快遮不住她的小屁股了,但爱玛就是舍不得把它当作旧衣服捐出去。
看到这条裙子,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悲惨的未来。我们在自欺欺人地等待中度过余生,把爱玛的房间保持得干干净净、一切如初,仿佛她随时都会回来一样。身边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他们不敢告诉我们真相——我们的女儿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要接受现实——而且他们也不明白,我们已经是行尸走肉了,虽然身体还麻木机械地动着,但心灵已经死了。
我呆呆地盯着那条裙子,直到艾莉森看向我。
“你回来了。”她说着,拍了拍那条裙子,然后把它搭在了晾衣架上。
“嗯,我回来了。”我说。
她弯下腰从洗衣机里又拿出了几件湿衣服。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我问。
“啊?”
“短信呀!你不是给我发短信说有要事跟我讲吗?”
她猛地转过头来:“我根本就没有给你发短信。”
我刚想把手机拿出来给她看,告诉她确实有这么一条短信。然而,我一下子想起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这么做只是徒劳而已。
“短信上说了什么?”她问。
“说让我回家,因为你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我当面谈。”
“绝对不是我发的。”
“那么,肯定就是他们发的了。”我说。用不着解释“他们”是谁,艾莉森跟我都心知肚明,“问题是为什么?”
艾莉森还没来得及猜测,我立马就想到了答案:“噢,天哪!他们一定是知道我去跟踪希曼斯了,所以想把我引开。”
“什么意思?什么叫‘跟踪希曼斯’?这就是你说要查证的想法?”
我把早上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她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非常难看。
“怎么了?”我问。
“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跟踪?你又不是什么专业的私家侦探!万一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我很小心的。”
“那也不行,这太冒险了!如果他们发现了,并且因此而惩罚爱玛的话——”
“对,对。”我说,“我不会这么干了。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唉,我懂。你还记得那个威廉斯堡的实验室吗?”
“记得,怎么了?”
“他们说验DNA太浪费时间了,但是他们可以从纸箱上提取出指纹。为了方便比对,我给了他们两样东西,一样是本田车的钥匙扣,一样是烤面包机,上面都有贾斯蒂娜的指纹。不过,他们还需要咱们俩的指纹,以便从提取出的指纹中排除。昨天离开生物博物馆后,我顺便把提取工具拿回来了,现在在厨房里。”
她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怎么了?”
“我只是又想起昨天在生物博物馆的事了。凯伦和珍妮……唉,我知道她们只是努力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以及‘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可是,珍妮一直在抱怨自己的换班表,因为在她那完美无瑕、不需操心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其他事情可抱怨了。而凯伦则喋喋不休地唠叨那些老一套的话题,什么她跟马克在家里的角色完全颠倒啦,马克没胆量要求升职啦,福利局变化太大,自己辞职太久所以没人肯雇她啦,社会对待有孩子的妇女不公平啦。
“没错,她们确实是想让我放松心态,别去想爱玛。可我只能麻木地回答她们‘噢,是吗?’‘真的吗?’那感觉就像是逼着自己假装感兴趣。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自己甚至都无法呼吸了,只想找个洞藏起来。可我不能,因为我还有一个儿子要照顾,我得努力让他恢复正常,而且……”
她不满地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凯伦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道歉了,我估计她也意识到了,她们昨天实在是太不识趣了。”她说,“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不好受。”
“我明白。”我说,看着她又把一条裙子展开,搭在了晾衣架上,“至少萨米昨天玩儿得还算开心吧?”
“是啊。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今天早上打电话时,凯伦跟我商量了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哦?”
“她说,我们已经有两次在深夜收到绑匪送来的东西了,所以她觉得很可能还会有第三次。”
“所以呢?”
“所以,她觉得应该在晚上监视房子周围,趁某个绑匪来送纸箱时抓住他,也许我们可以逼他说出爱玛在哪儿。她提议由她自己、珍妮和杰森来轮流放哨。”
“放哨?难道他们要拿着一杆猎枪站在门廊上守着?”
“方式应该不会那么显眼,但实质差不多。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我靠在门框上,考虑了一下这样做的负面后果,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
“好吧。我觉得应该可以。”
“我当时也是这么回答的。”艾莉森说,“听起来他们打算从今晚就开始。”
“好。”我说。
“那就这么定了。对了,你能不能现在就把指纹采集先弄好?省得我老是惦记。”
“没问题。”
“千万要按照说明小心操作,我可没有多余的工具了。”
我把十根手指的指纹都留在了指定的采集工具上,然后便走出屋去。萨姆已经开始填埋刚才挖的小洞了,还是用那根树枝,把泥土都拨弄进去。
“嘿,小伙子,”我说,“想好我们去干什么了吗?”
他没有抬头,说:“也许我们可以去钓鱼。”
我看向河水。现在快要到正午时分了,河水正在上涨,秋风扫过水面,劈开了阵阵波浪。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东西上钩的。与其在河水里放线,还不如在草坪上放线。可是,跟自己的孩子一起钓鱼时,如果只想着钓上来点儿什么,那就是没领会到这项亲子活动的真谛。此刻尤其如此。
“好主意!”我说,“咱们去拿渔具吧!”
萨姆从草地上爬起来。我们很快就全副武装,朝着河边出发。“河畔农场”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多年来,它经过各式各样的飓风与毫不留情的东北风的洗礼,虽然有些磨损,但是依然挺立。站在这个小码头上钓鱼,在不同的情况下会有形形色色的收获,如黄花鱼、斑鱼、红鼓鱼等,有时候甚至还能钓上岩鱼。
我砍下一截鱿鱼,萨姆一把接住了。在过去的这个夏天里,我最大的成就便是教会了他和爱玛钓鱼。他们俩已经学会了自己穿鱼饵、自己抛鱼线。我还没穿好自己的鱼饵,就看到他像模像样地把线抛进了水里。
随后,我们就肩并肩地坐下来等待。萨姆现在已经变得耐心多了,以前鱼线只要稍有异动,他就会拉出来看看。
“那么,今天早上你在家都做什么了?”我问。
他耸了耸肩:“没什么。”
“看电视了吗?”
“看了。”
“早饭吃的什么?”
“面包。”
他的目光盯着河水,秋风吹乱了他那漂亮的金发。
“是吗?对了,昨天去生物博物馆玩儿得怎么样?”我问。
“不错。”
“看到鲨鱼了吗?”
弗吉尼亚州生物博物馆里有一个海水鱼缸,里面养着几种小型鲨鱼。萨姆可以花上半个小时,一直看着鲨鱼一圈一圈地游。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半小时可是相当长了。艾莉森总是会假装很害怕鲨鱼,而萨姆就会告诉她不用害怕,因为鲨鱼都在玻璃里面,是出不来的。
“看了。”
“那你有没有告诉妈妈别害怕呀?”
这时,他天真无邪地说:“妈妈不在那儿。”
“因为她去买咖啡了?”我问。
“不是。她没跟我们一起去,是凯伦姨妈和珍妮姨妈带我去的。”
“也就是说,妈妈根本就没去博物馆?”
“对啊。”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来回说了半天,我总算明白了。
“那她去哪儿了?”
“她去办点事儿。”他说。
“什么事儿?”
他又耸了耸肩,嘟囔着:“不知道。”
“小家伙,你确定吗?”我问,“妈妈真的不在那儿?”
“真的不在。”他说。
我盯着起伏的河水和空空的鱼线,心里想的却不是钓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