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契醒来时猫在屋里,就坐在门边,透过活板门向外探头探脑。契在地板上铺的垫子上活动了一下,准备起床。他的动作惊动了猫,它紧张地盯着他。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揉揉惺忪的睡眼,然后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让他有些惊奇的是,他做完这些动作后,那只猫还在那儿。它的绿眼睛一直紧张地盯着他,但并没有逃离。契卷起睡袋,折好后放在没用过的床铺上。他看了一眼拖车壁上被猎枪子弹打出来的不规则的弹孔。等他知道凶手是谁,确定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的时候,就去找个铁匠或其他什么人,替自己修补好这些枪眼,补得比以前更结实一些。他揭开盖住枪眼的胶带,把手指伸出去试了试,感受到了微风的吹拂。除了下雨和冬天,平时这些洞还真能改善一下通风条件呢。
契把冰箱里剩下的桃子罐头和面包当做早饭。不过准确地说,这并不能算是早饭,他今天凌晨时分才上床,因为过于疲惫,又过于兴奋而难以入眠。尽管夜晚即将过去,他还是选择睡在地板上。躺在地上时他想起罗斯福·比斯提胸口处那两个黑洞洞的枪眼,想起枪眼上方那个正在愈合的切口。这些鲜明的记忆画面渐渐会聚为一个问题。
是谁把珍妮特·皮特叫来的?
召她来的人肯定不是罗斯福·比斯提的女儿,他女儿是在救护车到了之后才开车到达的。她一直跟在救护车后面,载着四箱子食品杂货从船岩回家。她从比斯提那辆破车上下来,出现在暗淡的黄色警灯光圈里时,满脸的呆滞,那是所有警察都怕看到的表情——表明这个女人的心情正坏到极点,却还要挣扎着支撑住自己,在听到噩耗时不要太失态。
警察们抬着尸体经过她身旁时,她低下头看了看,接着抬起头对拉尔戈队长说:“我就知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就事论事。契看着她,看她的悲伤里有没有某些虚假成分,又觉得她有这种预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都跟在一辆救护车后面。比斯提女儿的情绪总体来说还是很真实的——震惊超过悲伤,没有眼泪。悲伤和哭泣都不能在现在表达出来,那要等所有陌生人从院子里走掉之后,那时只有孤单包围着她,即使失态也没什么。现在,她平静地同拉尔戈队长谈着话,同肯尼迪谈着话,回答他们的提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面无表情,就像一具木雕。
不过,开始的迷茫结束之后她立刻就认出了契。此时救护车已经开走,带走了曾经承载罗斯福·比斯提生命之风的肌肉和骨骼,留下他的噙敌,在周围的夜色中游荡。
“拉尔戈队长有没有告诉你他死在什么地方?”契问比斯提的女儿。
他说的是纳瓦霍语,并拖长了那种难听的喉音。面对一个失去生命气息的人时,这种喉音最适合。
“什么地方?”她问道,表现出深深的困惑,随后逐渐明白了过来。
她看着不远处的霍根小屋说:“是在那里面吗?”
“在那外面。”契说,“在外面的院子里。”
这么说也没错,一个人从濒死到咽气需要一小会儿时间——尽管胸脯上中了两枪。没必要让比斯提的女儿认为她父亲的鬼魂正在小屋里游荡。对于致病的噙敌,契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就像所有威胁人类幸福的魔鬼一样,只是一种精神存在。他在新墨西哥州大学修过心理学课程,在契看来白人的心理学理论像是纳瓦霍传说中圣人对最初四个氏族族长教导的那些话的延伸。他注意到比斯提女儿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或许是感到了一丝宽慰吧。还是不要和鬼魂打交道为好。
她看着契,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和那个白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很生气,”她说,“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契说,“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他去了趟医院,他们对他说他的肝病得很严重。”她用一只手在腹部按了一下。
“他的肝怎么了?是癌症吗?”
比斯提的女儿耸耸肩,说道:“他们管那个叫癌症,我们管那个叫僵尸症。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名字,它都会要了你的命。”
“治不好?他们这么和他说的?”
比斯提的女儿看了看四周,紧张地望向契的身后。州警的车——正要开回平整的高速公路——嘎嘎吱吱地压过院子边上的杂草,车的大灯扫过她的脸,她举起手遮挡着炫目的光线。“但可以把它转移到别处去,我常听人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杀死巫医,把骨头还给他?”契说,“然后他就去做了,对不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去杀恩德斯尼?”
比斯提的女儿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已经告诉警察了,”她说道,“告诉了那个年轻的白人和那个胖胖的纳瓦霍警察。”
拉尔戈肯定不喜欢听见人家说他是“胖胖的纳瓦霍警察”,契心想。“你告诉他们你父亲去恩德斯尼住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和他们说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也不认识那个被杀死的人。我只知道我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于是他去了鲁弗布特和鲁卡查卡斯之间的一个地方,找了个水晶球占卜师看病,想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治疗。但那个水晶球占卜师去别的地方了,不在家。于是他又去了棋盘区保留地,在纳格兹开普特附近的什么地方和一个巫师谈了谈。那个巫师说他生病,是因为曾经在闪电引燃的木头上煮过食物,因此他需要一次祈福仪式。”比斯提的女儿抬眼看了看契,不自然地笑了笑,“事实上,我们一直是用煤气煮饭的。但他还是向我父亲收了五十美元。后来,我父亲去了柏德沃特诊所,想到那里开些药,结果第二天才回来,他们把他留在了医院。我想可能是照了X光,或做了其他什么检查。他回来后很气愤,因为那里的人跟他说他快死了。”说到这儿,比斯提的女儿停了一下,眼光转向别处,泪水忽然流了下来,她无声地哭着。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契问道。他的语速非常缓慢,让她觉得契其实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他们跟他说,他的病不可能治好。”比斯提的女儿声音颤抖着说。她清了清嗓子,用手背擦擦眼睛,继续说下去:“他那个人很坚强,不喜欢听天由命,他不想死。”
“他说过为什么把这一切归咎于恩德斯尼吗?他认为是恩德斯尼对他下了咒?”
“他几乎什么都没说。我问过他,我说,‘爸爸,为什么——’”她停住了。
不要提及死者的名字,契想。那样会把死者的噙敌召到你的身边,“爸爸”也不行。
“我问他为什么生气,出了什么事,柏德沃特诊所的人跟他说什么了?最后,他告诉我,他们说他的肝已经烂了,没法用药来修复,说他会死得相当快。这些话我也都告诉警察了。”
“他说过自己被人诅咒了之类的话吗?”
比斯提的女儿摇摇头。
“我注意到他的乳头上有个小切口。”契拍了拍他的制服衬衫,指出切口的大概位置,“那切口正在愈合,但还是有点发炎。你知道那个切口吗?”
“不知道。”
这个回答在契的意料之中。这里的人虽然已经接受了白人的许多做法,但重要时候还是会保留作为蒂尼的传统。在女儿面前,罗斯福·比斯提是绝不会脱掉衬衣的。
“他谈到过恩德斯尼吗?”
“没有。”
“恩德斯尼是他的朋友吗?”
“我想不是,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契咂了下嘴,又一扇门关上了。
“那些警察应该问过你,知道不知道今晚谁要来找你父——他?”
“我不知道。我昨天就出门了,去盖洛普看我妹妹,顺便买些东西。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从监狱里出来了。”
“我们逮捕他之后,你去找律师了吗?保他出来。”
比斯提的女儿看上去很困惑。“对此我一无所知。”她说。
“你没找律师?那有没有请别人帮你找一个?”
“我不知道什么律师的事,我只听说律师会卷走你所有的钱。”
“你知道一个名叫珍妮特·皮特的女人吗?”
比斯提的女儿摇摇头。
“你觉得谁可能会跑来杀了他?能想出什么线索吗?”
比斯提的女儿不再哭了,她用手擦了擦眼睛,看着地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试图杀死一个剥皮行者,”她说,“于是,另一个剥皮行者过来杀他了。”
契吃掉最后一片桃子,用面包皮蘸干罐头里残余的果汁。他清楚地记得比斯提女儿说话时的表情,他觉得她的想法很可能是对的。剩下的问题是,谁是那个跑来杀死比斯提的剥皮行者?他怎么会知道比斯提在家,而不是被关在法明顿的监狱里?换句话说,是谁叫来了珍妮特·皮特?
他会查出来的,现在就查。吃完早饭就开始调查。
契盖上咖啡罐,在咖啡杯里注满水,轻轻地搅了一下,一饮而尽。
他把咖啡罐放到水槽下面。“当心,小猫。”他说,通常他一接近那只猫,它就会冲向活板门,跳出拖车屋。此时它正蹲在床垫下面,紧张地盯着他。
吉姆·契瞬间明白了这一行为所代表的意义。
外面有人。
他屏息静气地取过枪套,抽出手枪,从每一扇窗户向外看,没有什么东西。他跃到门外,做好随时开枪的准备,直到找到了掩蔽物才停下来。
确实没有什么动静。契松了一口气。是什么东西使那只猫不敢出来的呢?他走到猫搭在刺柏丛里的小窝边,检查着地面。刺柏丛周围松软的土地上有明显的爪印。是狗的吗?契蹲下来研究这些痕迹,是郊狼的足迹。
契返回拖车屋,那只猫正蹲在他的睡袋上。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契发现了一个情况。这只猫怀孕了。
“你被郊狼跟上了,”契说,“对不对?”
猫盯着他。
“天很旱,一直不下雨,河里的水都干了。土拨鼠、更格芦鼠,这类东西都死了。郊狼就到镇上来吃猫了。”
猫从睡袋上站起来,慢慢移到门边。契换了个角度看它,它看上去很憔悴,嘴边有道新伤痕。
“也许我能给你弄个新窝。”契说。但弄成什么样呢?弄个能遮风挡雨,又能对付饥饿郊狼的窝还真是要费一番心思。与此同时,他检查了一下冰箱,里面有一瓶橙汁、两罐辣酱、一把蔫了的芹菜、两罐肉冻,还有半盒卡夫牌芝士味土豆泥——没有猫爱吃的东西。在炉子上方的架子上,他找到一听猪肉花生罐头,打开来放在门旁边的一张《法明顿时报》上。等他查出是谁叫来珍妮特·皮特之后,再来想办法对付郊狼吧。
契开车驶离了拖车屋,从汽车的反光镜里,他看到那只猫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花生。也许珍妮特·皮特能帮帮这只猫,在某些事情上,女人更聪明一些。
珍妮特·皮特不在船岩的DNA办公室。这里的办公环境很不错,一个身穿白衬衣戴着领带的年轻人接待了吉姆·契。
“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契问道。
“谁知道?”年轻人答道。
“今天下午会回来吗?她是出城了还是去哪儿了?”
“也许吧。”年轻人说,耸耸肩。
“我给她留个话吧。”契说,拿出记事本和钢笔。
皮特小姐:
我想知道是谁让你出面将罗斯福·比斯提带出监狱的。这件事很重要。如果我不在,请留言给我。
他签上名字,留下部落警局的电话号码。
然而刚准备往外走,契就看到珍妮特·皮特的车开进了停车场。那是一辆白色雪佛兰,最近刚清洗过,车门上漆的纳瓦霍族标志显得很新。她看见契走过来,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你好【原文为纳瓦霍语】。”契说。
珍妮特·皮特点点头。
“希望你能拨出几分钟时间,我想和你谈谈。”契说。
“谈什么?”
“罗斯福·比斯提的女儿告诉我,她从未替父亲请过律师。我想知道是谁让你去的。”
我还想知道你对罗斯福·比斯提到底有多了解,契想,不过先说重要的。
珍妮特·皮特毫无表情的脸上开始显出敌意。
“是谁请的不重要,”她说,“不一定是近亲要求我们才出面。谁请都可以。”她打开车门伸出腿来,“没有人请也可以。如果有人的法定权利需要保护,我们就会不请自来。”
珍妮特·皮特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罩衫和一条粗花呢裙子。她伸出车外的腿真美。皮特小姐注意到了契的表情。
“我想知道是谁请的。”契说,他很惊讶,想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可保密的,“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为何——”
“你有一起谋杀案要破,”她说,“为什么就不能放下比斯提先生,让他自己待着。他又没杀人,况且他还有病,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想他是得了肝癌。现在又出了一起谋杀案,还没有捉到凶手,你干吗不为那件事操心啊?”
珍妮特·皮特倚着车门,边说边微微地笑着,但不是那种友善的笑。
“你是从哪里听说又有一起谋杀案的?”
她拍了拍车,说道:“收音机,午间新闻,新墨西哥州盖洛普的KGAK台。”
“新闻里应该没说死者的名字吧。”
“确实,警方没有泄露受害者的身份。”她说,已经不再笑了,“是什么人?”
“是罗斯福·比斯提。”契说。
“啊?!不会吧!”她跌回到驾驶座上,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感到痛心疾首。“可怜的人!”她用手捂着脸说,“可怜的人!”
“昨天晚上有人去了他家,他女儿刚好不在家,那人就杀了他。”
珍妮特放下手听契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他本来就快死了。他说医生说他得了癌症,马上就要死了。”
“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他,”契说,“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我们正在努力追查谋杀的动机。”
他们离开珍妮特·皮特整洁的雪佛兰,上了契从没洗过的巡逻车,两人来到绿宝石咖啡馆,珍妮特·皮特要了冰茶,契要了咖啡。
“你想知道是谁请我去的。这事很荒唐,因为请我去的人撒了谎。我是后来才发现的。他说他叫科提斯·埃提塞提,姓氏的打头字母是A,而不是E。我让他给我拼出来的。”
“他说他是谁了吗?”
“他说他是罗斯福·比斯提的朋友,说比斯提无凭无据被关起来了,没有任何指控。他还说比斯提生着病,没有律师,他需要帮助。”她停了一下,回想着,“他还说比斯提让他帮忙找DNA请个律师。”她看看契,“就是在这点上他撒谎了。我告诉比斯提这件事时,他说他根本没让人找律师,还说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叫科提斯·埃提塞提的人。”
契咂了咂嘴,发出一种失望的声音。就这么点儿线索啊!
“你们离开监狱时,我看到你开车往法明顿去了。你们去哪里了?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先开到了一个公交车站,他说有个亲戚会在那儿等他,送他回家。但那里没有人,所以我准备带他回船岩。但路过经济型自助洗衣店门口时,他看到了一辆认识的小卡车,就在那里下了车。”
“他告诉过你为什么要去杀恩德斯尼老人吗?”
珍妮特看着他不说话。
“他已经死了,”契说,“不需要再保密了。当务之急是找出谁杀了他。”
珍妮特·皮特低头研究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又小又瘦,手指细长,指甲不是抛过光,就是涂了一层透明的指甲油。契又想到了玛丽·兰登的手,她光滑的手指和自己的手交缠在一起。想起玛丽·兰登的指尖,想起她的小拳头被自己的大手包住。珍妮特·皮特把双手握了起来。
“我不是不想说,”她说,“我是在回忆。”
契想告诉她,这很重要,非常重要。但又觉得没必要对一位律师说这些。他注视着她的手,思绪又转回到了玛丽·兰登身上。
“他总共没说几句话,”她说,“就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家。谈到案子时,我问他是否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触犯了哪一条法律。”她瞥了一眼契,然后移开目光,透过临街的窗户望着外面,肮脏的玻璃上印着“绿宝石咖啡”几个字。窗户外面,风吹得风滚草满街跑。“他说他在圣胡安河峡谷开枪打了那个家伙,然后又带着几分得意说,也许只是把那个家伙吓着了。但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死了,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把他关进了监狱。”她皱着眉头,双手紧握,凝神想着,“我问他为什么要朝那个人开枪,他说得含含糊糊的。”她摇摇头。
“含含糊糊的?”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我有理由’,又好像是‘有好的理由’,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话——没说为什么。”
“你没有强迫他说吗?”
“我说,‘你朝那个人开枪,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他就笑了,我记得他笑了,但不像是认为我的话可笑。我直接问他原因是什么,他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也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契说。
珍妮特·皮特喝了口茶,然后将杯子举在眼前。“我告诉他我是他的律师,是来帮他的,他告诉我的一切我都将保密。我还告诉他,朝一个人开枪,即使没有打中,也会有很大的麻烦,如果他有充分的理由开枪,就该放聪明点儿让我知道,以便我能想出一些主意来帮他解脱牢狱之灾。”
她放下杯子直视着契,接着说道:“就在那时,他跟我说了生病的事。其实他不用说我也知道,一看他就是有病的样子。他说,他的麻烦已经很大了,谁都不可能带给他更大的麻烦了,因为他肝上长了一个肿瘤。”她用纳瓦霍语把它形容为“永不愈合的疮”。
“他女儿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契说,“是肝癌。”
珍妮特·皮特审视着契。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审视别人,之后又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被人审视,但有时候仍然觉得不舒服。这也是让玛丽觉得古怪的文化差异之一。
“你想知道是谁请我来的,”珍妮特转移了话题,“你怀疑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就是杀死罗斯福·比斯提的人,对吗?”
跟警察学院一样,契想,法律学校教给审讯者的交谈技巧和母亲的教导完全不一样。是一种白人的方式,和盯着别人看一样。这种盯人方式是为了捕捉被审讯手册称之为“非语言信息”的面部表情。契设法让自己面无表情,让眼前的女律师读不出什么信息。“有这种可能,”契说,“也许就是那么回事。”
“换句话说,”珍妮特·皮特说,她边说边思考,说得很慢,“你认为那个人利用了我,利用我把比斯提先生弄出监狱,等到他回家后……”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契转过脸,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风向稍稍起了些变化,但仍足以吹动树叶、断枝,以及钉在防止羊群越过高速公路的栅栏上的纸片,风卷起这些零碎沿着人行道一路飞掠过去,风的变化意味着天气的变化,也许会下几滴雨。
珍妮特·皮特声音中的变化又把契的注意力拉回到了她的身上。
“利用我把他弄到外面,弄到可以杀他的地方。”
她看着契,想弄清是否真是这样。
“不管有没有你,他都会被放出来的。”契说,“他是被FBI关起来的,却没有任何明确的指控。他们不可能——”
“但我想,那个人是要在比斯提先生和别人谈话之前就把他弄出来,这不是很明显吗?”
确实如此,也正因为如此契才跑来找珍妮特·皮特的。
“可能吧,”契说,“但也可能根本没有关系。”
珍妮特·皮特又开始研究他脸上的“非语言信息”了。真粗鲁!契想。难怪纳瓦霍人斥责此种行为无礼之至,它明显侵犯了个人隐私。
“根本没什么说不准的,你在骗我。”但她微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她看上去非常郁闷,“我确实有责任。有人想杀害我的委托人,因此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把他弄出监狱,弄到他能够得到他的地方。”她端起杯子,发现已经空了,又放回到桌上,“比斯提先生并没有要求做我的委托人,是那个想让他闭嘴的家伙硬把我推到了他的面前。”
“也许事情并不是那样的,”契说,“也许真的是他的某个朋友给你打了电话,没想到让某个疯子钻了空子。”
“我会成为一个不祥之物,”珍妮特·皮特说,“一种诅咒。”
契等她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珍妮特·皮特没有解释。她坐着,肩膀渐渐塌下去,心底的悲伤情绪一触即发。
“为什么会成为不祥之物?”契问。
“这是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了,”珍妮特·皮特说,眼神避开契,“上一次是伊尔玛,伊尔玛·万萨特。”
“那个被人杀害的女人……你认识她?”
“不是很熟,”珍妮特说,勉强挤出一个严肃的笑容,“只是我的一个委托人而已。”
“说给我听听。”契说,利普霍恩好像认为万萨特的死与山姆以及恩德斯尼的案子有可能存在某种关联。当契告诉他恩德斯尼收到过来自万萨特办公室的信件时,副队长似乎特别感兴趣。这一推断看起来好像不太可能,但也许真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
“就是那次,我听说了你,吉姆·契警官。”珍妮特说,又开始看着他,“伊尔玛·万萨特说你帮过她的忙,但她不喜欢你。”
“我不记得了。”契说,他觉得很荒谬,他只见过万萨特一次,唯一的那次见面还是为了公事。他被派去诊所带出一位病人,结果带错了——比盖事件。
“她告诉我,你奉命将一位证人带到会场,结果你带错了人,搞砸了所有事情。不过她还说她欠你个人情,你帮过她的忙。”
“什么忙?”
“她没说,我觉得肯定是某件很特别的事。我隐约记得她说你帮她脱了身,但你可能没意识到。”
“我肯定没意识到,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契朝站在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续杯,“她怎么成为你的委托人的?”
“我也说不太清楚。”珍妮特·皮特说,“有一天她打电话来找我,说要与我见面。见面时,她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她停下来等服务员给她的茶杯续水,之后搅着茶水里的糖——她放了两匙糖。
她是怎么保持如此苗条的身材的呢?契纳闷。可能是时刻紧绷着神经吧,契猜测,把热量都消耗了。玛丽也是这样,总是忙个不停。
“但我觉得她并不信任我。她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我们DNA、部落政府、BIA【全称为Bureau of Indian Affains,印第安事务署】,以及其他机构的。好不容易不说这些了,她又问我能不能帮她查找一些资料,例如财务记录什么的。问我哪些是公开的,哪些是机密,如何取得那些文件,等等。我很好奇,就问她在研究什么?她说以后会告诉我的。还说也许这些全都派不上用场,那她以后就不会来打扰我了,不过,会给我回个电话的。”
“她回电话了吗?”
“差不多十天之后,有人开枪打死了她。”珍妮特·皮特说。
“案发之后,你向警方说过这次谈话的事吗?”
“我觉得这个应该和案子没什么关系吧,不过我还是报告了。我查了一下是谁在负责这个案子,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想那个人叫斯特伯。”她耸耸肩,“在盖洛普地区工作的FBI。”
“迪里·斯特伯,”契说,“他说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你也知道,FBI嘛,他什么都没说。”
“那你怎么想?你对她后来遭遇的事有什么想法吗?”
“没什么。”她啜了口茶,纤细的手指环绕着玻璃杯。
一张典型的纳瓦霍脸,契想。皮肤完美无瑕,光滑发亮。珍妮特·皮特永远不会生雀斑,珍妮特·皮特永远不会长皱纹,直到她变成老太婆。
“不过我还记得,她说的一件事让我很好奇。让我想想,看能不能记得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她举起一只纤细的手支住下巴,回忆着,“我问她想要找什么,她说想找到某些问题的答案。我问是什么问题,她说……她说是关于人死后怎么会看上去还那么健康。我问她那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是真的这么直白地问,你知道,就摆出一副困惑的样子,扬起眉毛,诸如此类的。她看到我的反应,只是笑。”
“人死后怎么会看上去很健康呢?”
“问题就在这儿。”她说,“可能我说得并不准确,但就是那种感觉。这对你有用吗?”
“我感觉没什么用。”契说。他太用心了,完全忘记手里的咖啡是刚刚续上的,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结果烫得全喷了出来,喷在自己的制服衬衫上——这可不是吉姆·契想在珍妮特·皮特面前表现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