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缕子脍

后宫。

唐家夫人急匆匆进宫求见, 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说得仔细,唐妃气得几乎要昏倒:“怎的?那康慈姑居然当场就叫人合本?!”

“娘娘,如今莫想这个, 先琢磨琢磨她说要将您虐打奴仆公告于众之事。”唐家夫人一脸焦急。

“摆驾, 我要寻官家。”唐妃眼珠子一转,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横竖如今官家最宠爱她, 自己最好先告状为强。

官家在御书房,唐妃可不管书房门外那些阻拦, 毫不犹豫便大胆擅闯:“本妃也是你们拦得的?”

说也怪, 官家勤政爱民, 自己修身甚正, 可最宠爱的妃子却是这个飞扬跋扈的唐妃,着实叫人困惑。

侍卫们自然不敢拦, 正犹豫,就听得里头小黄门道:“官家说让唐妃娘娘进来。”

唐妃得意的“哼”了一声,这才理理衣裙走了进去。

她正要撒娇, 却见濮九鸾正在其中,神色立刻收敛了来, 咳嗽一声。

官家笑道:“无妨, 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不用避着九鸾。”

唐妃嘟起红艳艳的嘴唇, 道:“人家夫妻私房话, 他也要听?!”白了濮九鸾一眼。

官家乐呵呵道:“我们还有事商议, 你若是无急事便退下吧。”

直叫唐妃撒娇也无用, 她只好悻悻然道:“快到盛夏,想跟官家讨一个玉美人。”

玉美人是玉石雕琢抱枕,夏日抱着睡冰凉一片可解暑热, 官家自然是欣然赏赐。

唐妃气冲冲从御书房走了出来,她身后的宫女抱着玉美人跟在后头。

“唐妃娘娘留步!”

忽听得一声,原来是濮九鸾踱步过来。

“见过镇北侯。”即便是背后怎么骂当面也要维持着客气,唐妃忙行礼。

“唐妃娘娘为何心里燥热难眠?莫不是想起了被你害死在外头的玉琅皇子?”濮九鸾面上带着笑,一派光风霁月,瞧在外人眼里便只剩下风轻云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里与唐妃见礼呢。

“你你你你!”唐妃一开始几乎要气炸,听到后面她又惊又怕。她的确发觉了那位遗落在民间的玉琅皇子,甚至派人去残害过,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料却早被濮九鸾捏在手里。

“这点本事就莫要站在背后玩什么坐山观虎斗的戏法了。”濮九鸾不紧不慢道,“安生过日子不好么?”

“你就不仗着给官家当狗,你敢?!”唐妃顿上一顿,想起了什么,终于多了些血色,“你一手遮天,不怕我说与官家?”

“娘娘去说便是,我不怕,虐打良家子按律当如何?”濮九鸾笑道,“官家爱民如子,岂能容得了你这般跋扈,你若是跟官家说,我就敢去寻御史,到时候非说是你,就连你儿子都危矣。”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唐妃脚下一软,似乎真看到昔日里杀人无数的小白起。

可偏偏濮九鸾并让她好过:“宋律有云,私造酒曲过5斤便可问斩。今儿早上您伯父家的酒楼里可是搜出来了十斤酒曲,唐妃娘娘或许忘了那酒楼背后的东家可是唐济与唐妃父女。”

唐妃花容失色,额头上涔涔一阵汗,眼白几乎要翻过去。

听得一阵脚步声,那冷面罗刹一样的男子已经又走进了御书房内,只余了书房外一枝修竹在风里沙沙作响。

*

白云飞每每到了季节变幻时都忙碌得很,同行的应酬,来拜访的故旧,打架来分地盘的,偏他一天到晚还要惦记着马夫人院里的动静。

先是前些日子小童来报,道是有人来提亲,他紧张得差点打翻了茶盏,仔细一问却是提亲给康娘子。

憋到如今再也忍不住了,遣了媒人,又怕媒人一人去不放心,自己也跟了上去,又觉得不足,索性押了好友张大官人一起来。

马府里正热热闹闹,福王送了些上好的鲫鱼过来,慈姑正带着众人做缕子脍。

上好的鲫鱼肉、鲤鱼子切成薄片后用开水烫后便放在盘中,摆上碧筒、菊苗做的胎骨,便成一幅画。

翠娘自己端详着先出了神:“这真能吃?”

慈姑笑:“外头人家吃得更大胆些,不用水烫过便能生吃,我怕马老夫人肚子受了寒就加了在水里烫煮这一道。”

福王摇摇头:“回头带你多见见世面,鱼脍又不是什么稀罕吃食。”

白云飞与张大官人进了门后大家只不过打了招呼便各自去品尝自己的缕子脍,毕竟是常来这里蹭吃蹭喝的熟脸庞。

这鱼片摆在盘里先是感觉薄,薄如蝉翼,夹起来对着日光几乎能看透肌理,经过开水汆汤后变得乳白,大而薄一片,宛若蝴蝶之翼,几乎要乘风归去。

吃上一口,没有任何鱼刺,整口俱是满足。却不知慈姑用何种办法除去了鱼刺,毫无鱼腥味的同时可吃到鱼片清甜鲜美,肉质细嫩。

旁边有山姜、肉酱、荆芥、丁香、橘子、芥末调制成的酱汁。蘸一口,先是感觉到芥末呛鼻的滋味,眼泪几乎要呛出来,等那滋味散去后便觉提神醒脑。

酸酸的橘味和辛辣的山姜紧随其后,沾在鱼片上,让鱼片的滋味变得更加鲜美。

而鱼子则吃起来肥厚饱满,口腔中充满爆浆感,让人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用于配菜的小小花蕾也被汆汤过,吃起来嫩而鲜,花香浓郁,让鱼脍多一份雅致。

人人顾着大快朵颐,一时无人照应白云飞。

还是马夫人将他请到旁边的凉亭,这才瞧见他身后的官媒。

马夫人先是一愣,随后忍俊不禁:“你可是来与我家侄女提亲的,我可先说好了,我家就这么一个小娘子,以后都要跟马家姓的……”

她说话间手也不闲着,伸手端起石桌上的茶壶给白云飞倒一杯茶递过去。这人倒是有趣,与张大官人有些交情,将房子赁给慈姑做炙肉店之后偶尔也来与慈姑这里蹭饭,有时抽空还与她聊些佛经典故,着实有趣。

白云飞接过茶杯,不声不响,半天才像鼓足了勇气:“我是来与你提亲的。”

“啊?!”马夫人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地。她忙回头看看不远处的众人,好在他们正忙于吃鱼脍,无暇往这边看。

半响她才撇撇嘴:“你可莫要乱说!你是个游侠,又是个汴京城里有名的郎君!还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瞧着还是个相貌堂堂的君子,有什么理由要娶我这个半老徐娘?”说到后面自己黯然,不自在摸一下发髻。

“谁说的?!”白云飞站起来,“你不过三十左右,却镇日里梳个老太婆发髻,又吃斋念佛把自己扮得像个半老太太。实际上……”

他刚要说什么,立刻被马夫人挥舞着双手赶了出去:“出去!你出去!”她急切挥舞双臂,不知在驱赶他说的话,还是在驱赶他本人。

“那我先出去,你好好思量一番。”白云飞毫不畏惧,一旁的张大官人悄咪咪示意身后的官媒一起出去。

谁知他才出去,适才还一个个埋头苦吃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满院子立刻叽叽喳喳给马夫人出起了主意。

“不碍事!您怎的将这姻缘往外头赶?”吕二姐第一个跳出来劝马夫人。

岚娘是汴京土生土长,自然知道底细:“白云飞几辈都是汴京城里人,家里略有些资产,听说早些年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

“那不是张大官人一般?”慈姑有些不解。

“非也非也。”福王是个知道这些根底的,“听说有些市井上的小流氓这等事寻官府无用,寻他管用呢,许多泼皮都听他号令,是个官府都忌惮几份的人。”

“那岂不是犯法?”翠娘咬着鱼片愕然,却不想正咬上一粒橘核,涩得她眼泪直流。

福王递给她一杯水:“只有市井上的小泼皮才算违法呢,他这等人物能号令好几坊的三教九流,官府也要敬着他呢。”

“这等人物我是知道的,听说管着汴京城里暗处无数人,我们开门做生意也要进贡,托赖他照应呢。”岚娘说着说着不正经起来,“也不知可有文身?”

慈姑咳嗽一声,顽皮眨眨眼睛:“下回马夫人要帮我们瞧瞧白大官人是不是有纹身。”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大笑起来。连翠娘都跟着抿嘴笑起来,福王鼓着嘴一脸的不服气,嘀咕道:“不就是文身么,哼!有什么稀罕。”

慈姑笑完,才想起问:“马老夫人呢?”

“嘘——我娘出去买菜了。”马夫人不自觉地瞥了眼外院,小声道,“她老人家若是知道那还了得,早几年间天天为我张罗相亲,恨不得立时三刻将我嫁了。若是今儿遇到个可心的人,只怕今夜就要送我去别人家呢。”

她这保密着实无用,白云飞居然天天往马家院子里来,今日送一担子瓜果明日送两盆茉莉花。

他出手阔绰又生得相貌堂堂,又是市井巷陌里会哄人的,将个马老夫人哄得笑逐颜开,不过几天就催着马夫人:“明儿白大官人的媒人就到家了,你回避则个。”

“什么?!”马夫人急得大喊,“娘!”

“哼,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乐意了,这就快到夏天了,转眼又是春天,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春天?”马老夫人瞧着远处院落里一嘟噜一嘟噜紫花盛开的泡桐树埋汰女儿,“你不如好好儿绣嫁妆,准备嫁过去。”

南风将紫梧桐清浅的香气吹过来,四月的空气淡淡甜香,马夫人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可是……可是人家是个大财主……”她无意识呢喃着,

“大什么财主,你也有许多家产,怕什么?”

“可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孩儿跟我的姓氏,以后我们一家三个女子过吗……”

马老夫人白她一眼:“不知变通,白大官人已经跟我应了孩儿姓马。”

这,马夫人的犹豫都被堵了起来,她手里一方帕子团得皱巴巴:“也不知道他图什么,那般好的一个男子……”

“图你于佛经上颇有见解能与他一唱一和,图你年纪轻轻就能操持起家业,图你性子坚韧不喊苦不喊累,图你有情有义亡夫去世后多年还四节茶饭不少,像你这样好的娘子,哼,不是我老婆子吹嘘,他白大官人能得了去才是他的福气呢。”马老夫人气呼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