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连云列战格
方腊提着王宗石,向山门外疾行,轻功之佳,直如不是血肉之躯一般。秦渐辛才一追出山门,便即不见了两人踪影。但见夜色中山色隐隐,实不知方腊往何处去了。秦渐辛心道:“现下王右使身受重伤,这里数万教众无人统领,只怕要糟。以方教主为人,定当调集大队人马来援。明教总坛在江南帮源洞,光明左使钟相却在湖广。湖广虽然较远,但钟左使经营二十余年,实力雄厚,江南总坛却曾遭兵火,元气未必恢复了。我若是方教主,必往湖广。”当下仰观星相,辨明方位,径往西寻大路往湖广而行。
行得四十余里,天色渐明,已近东乡。秦渐辛一路疾驰,内力消耗甚巨,渐感疲累,倚在道边一棵大树下小憩,心忖:“这般走法,要走到湖广,可当真不容易。”眼皮微微发沉,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好在长衫外仍是罩着从天师派道士身上剥下的道袍,这时除了下来,往地上一铺,便即躺倒。
睡了约摸一柱香工夫,朦朦胧胧中翻了个身,右耳正贴在地上,忽然听到一阵闷雷也似的响声,犹如爆豆一般,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秦渐辛一惊之下,睡意全无,立时翻身站起,心道:“这是大群战马的蹄声,难道官兵竟来得这般快法?”当即跃上大树,极目四望,只见南边隐隐有尘土扬起,果然是大队人马正在接近。
又过得一盏茶时分,一小队骑兵渐渐靠近,却只十余人。秦渐辛心知这必是大军之前的探路斥侯,眼见那队骑兵越靠越近,已分辨出是宋军服色。秦渐辛心道:“当真是晦气,若是金兵,倒可乘机抢匹战马来代步。”他虽为方腊说动,有意助明教义军起事,但终究不愿对宋军出手。只得缩身树上,屏息不语。
那小队宋兵驰过树下,一人忽扬鞭道:“咦,那是什么?”十余骑一起勒马停下,为首小队长道:“是件道袍。一个穷道士,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理他作甚。”先前那宋兵道:“不是这般说,这里的道士,多半是龙虎山上的,龙虎山的道士岂有穷的?”那小队长点头道:“这话不错。搜!”十余人一起下马,便要在左近搜寻。
秦渐辛心中暗暗叫苦,心道:“我怎忘了把那道袍给收起来。若是让他们搜到,那可分说不清了。”当下大声道:“各位军爷,早知是你们,小道也不躲了。”说着假装全然不会武功,慢慢从树上溜下,呼呼喘气道:“各位军爷,可是得到消息,要去贵溪平定那魔教叛军的么?”
那小队长“咦”了一声,拔刀在手,喝道:“哪里来的贼道士,竟然打听机密军情,不要命了么。”秦渐辛佯作惶恐之色,说道:“贫道是龙虎山上清宫的道人,奉命前往抚州衙门告变,魔教在龙虎山脚下造反,眼下已攻陷了贵溪和弋阳两县。各位军爷既然已得到消息,那是再好没有了。”
那小队长哼了一声,用刀身在秦渐辛脸上拍了两下,说道:“你是龙虎山的道人?只怕未必。说不定是魔教贼人。把身上物事统统拿出来,看看有什么可疑的没有。”秦渐辛心中虽觉恼怒,仍是一脸惶恐将怀中汗巾、火石等物和三十几两银子一一掏出,捧在手上,说道:“军爷明鉴,小道当真是龙虎山的道士,决非魔教贼人……”
那小队长哪里听他分辨,伸手抓过银两,大声道:“正是魔教妖人,纳命来吧。”一刀便向秦渐辛砍来。秦渐辛大怒,随手夺过他单刀,抬脚将他踢了个筋斗。众官兵齐声大哗,各持兵器攻到。那小队长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叫道:“魔教妖人胆敢拒捕,格杀毋论!”众官兵哪里还待吩咐,早已刀枪交加。秦渐辛怒从心起,如何还顾得许多,刀光闪处,将众官兵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乱劈乱斩,瞬息间砍翻五、六人。众官兵眼看势头不好,发一声喊,四散奔逃。秦渐辛眼见众官兵懦弱无耻,气往上冲,展开轻功,身法如鬼如魅,刀光闪处必有一人惨叫而亡,顷刻间已将十余名官兵杀得一个不剩。
那小队长眼见秦渐辛这等凶恶,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双腿乱抖,忽见秦渐辛眼光冷冷向自己扫来,裤裆间登时湿了一大片,明知逃跑无用,没口子的只是讨饶。秦渐辛冷冷道:“你要抢我的银子,那也罢了。怎地不问青红皂白,便要伤我性命?”那小队长忙道:“道爷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小人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
秦渐辛晒道:“瞧你年纪,也不过三十岁上下,难道你娘五十岁才生你么?你有老娘,旁人便不是父母生养的?由得你这般谋财害命,不知要害得多少人家的老母流泪。须饶你不得。”提起钢刀便要向他心口插落。那小队长眼见无幸,反而镇定,大声道:“小人虽然罪有应得,小道爷杀我,我却不心服!”秦渐辛冷笑道:“朝廷设兵,原是为了护民。你好好一个军官,不去想着忠君报国,却为了些银两滥杀无辜百姓。我今日杀你你不服,那些被你们枉杀的百姓,难道便心服?”
那小队长面现悲色,大声道:“小人原是好好的百姓,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却被抓来当兵吃粮。薪俸大半被长官克扣,若不抢掠,连自己都吃不饱,哪里顾得家人?打起仗来,那些有银子打点的,留在中军,虚功滥报。我们这些没银子的,却要充头哨出阵送死。我们不抢掠,无钱孝敬,便活该白白送死么?道爷要杀我,原是该的。但若只杀我,我却不服。”
秦渐辛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前日方腊说起大宋种种奸弊,他虽明知是实,心中总盼只是方腊危言耸听,张大其辞。这时亲眼见到,亲耳听闻,心中痛恨、可惜、愤懑、不平……种种情愫一起涌上,忽然大叫一声,运力掷出钢刀,将那小队长钉在地上,兀自觉得不够解恨,又一脚将他尸身踢得飞将起来。一阵激动之下,忽觉体内烦恶,原来那芙蓉膏的药力竟被激发。
他知道朝廷大军转眼即至,眼下实在无暇打坐运气化解,强忍痛楚,拣了一匹军马,加鞭向西。一面伏在鞍上,运功压制芙蓉膏的药力,一面挥鞭猛抽坐骑,略泄心中积郁。
良久良久,芙蓉膏药力渐退,心中烦闷却是有增无减。微一定神,却见胯下那马已是伤痕累累,口吐白沫。秦渐辛心中一软,心道:“我拿这马儿出气,却同那些官兵拿无辜百姓出气又有什么分别?”勒马停步,伸手在马身伤痕上轻轻抚摸,甚觉歉疚。叹了口气,将那马身上的鞍鞯缰绳尽数解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道:“你自去罢。”那马忽得自由,高声欢嘶,缓缓驰开。
秦渐辛叹了一口气,心道:“我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官兵,那便算是当真反叛朝廷了,爹娘兄长若是知道了,定要伤心得很。只是那些官兵如此可恶,事到临头,却如何忍得住?我若不是身有武功,死的岂不是我?那些官兵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死在我手里,也是报应罢。”呆立半晌,忽想:“天道循环,杀人者死。今日他们死在我手里,却不知明日我死在谁手里。”想到张素妍坠崖时的惨叫,那些官兵临死前的惧容,心下黯然,怔怔出神,不由得痴了。
自东乡而西,经进贤、丰城、樟树、新余、宜春,待得到了庐溪,便近江西、湖广交界。越到后来,所经市镇越是残破不堪,时有大群盗匪出没,四处抢掠。秦渐辛急于去寻方腊,本不欲耽搁。但毕竟年少气盛,事到临头却如何忍得住脾气?沿路几场大战,虽然盗匪大多武功平平,全无凶险,却耽搁了不少时日,到得庐溪县时,已是第九日上。
方一进城,便觉血腥气冲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首,或白发苍苍、或方当冲龄,竟还有未离襁褓的婴儿。地上血渍犹未干透,显是惨祸新生不久。秦渐辛怒不可遏,心道:“沿途见了十余股大大小小的盗匪,却从无这般残忍的。我若不将这群禽兽碎尸万段,当真是枉受圣贤教诲!便是误了时日,寻不见方教主,那也顾不得了。”
正在四下搜索盗匪留下的蛛丝马迹,忽听得蹄声铎铎,声音虽众,却甚是杂乱,显然是乌合之众。秦渐辛微微冷笑,心道:“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再好也没有了。”将长袍紧了一紧,负手站在街心,双目微闭,只待大开杀戒。
不片刻,自城中方向,一队人马缓缓而来,当先十余人乘马,后面人众都是步行,一眼望去,怕不有数百人之多,服色却甚是杂乱。为首的是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脸颊瘦长,肤色黝黑,粗眉大眼,甚是精神。
那青年见秦渐辛孤身一人,挡在路中间,眉头一皱,低声道:“这位小相公有何见教?”声音虽低,却自有一股威势。秦渐辛更不答话,纵身而起,左足在他马头上一点,右足已踹向那青年面门。那青年怒喝一声,手掌探出,秦渐辛只觉右足踝一紧,已被扣住,左足又已飞起,仍是踢出向那青年面门。那青年右手格挡,跟着左手轻送,将秦渐辛远远甩开,自己在马上一个筋斗翻出,也已落在地上。
二人交换得这么一招,心中各自吃惊,都料不到对手竟然如此了得。那青年正待开口,秦渐辛又已扑到,右掌虚按,左掌自右掌下穿出,拍向那青年小腹,却是方腊“断阴掌”中的一招“乱石穿云”。那青年含胸收腹,倒退尺许,脸色微变,喝道:“你这断……”秦渐辛哪里有余裕多说,双掌翻飞,犹如疾风暴雨般连攻七招,都是林砚农“先天拳”的变式。他自创的“御天掌”意思深远,但却不易速胜,明知那青年了得,若不能在极短时刻中擒住此人,对方数百人一拥而上,自己绝无幸理,这时施出的全是方腊和林砚农武功中的杀着。
那青年脸现怒色,见招拆招,将秦渐辛七招攻势一一化开,沉声道:“都别出手,我来教训这小子。”口中说话,左手一拳也已攻到秦渐辛面门。他身后骑马之人这时均已下马,早有数人想要上来夹攻,听得他如此说,只得退在一旁观斗,却都默不做声。秦渐辛见那十余人下马、纵跃的身法,人人武功都似不弱,心中暗暗叫苦:“别说这里有几百人,就算这十几个人中,随便哪一个上来帮手,我便立时抵挡不住。”一时彷徨无计,只得打叠精神,全力与那青年酣斗,只盼擒住那青年,方有一线生机。
但那青年掌法威猛,带着三分狠劲,武功之高,竟似不在董玄容、章士衡一流之下,若不是秦渐辛连日来恶斗数场,临敌经验大有长进,只怕三十招之内便要不敌。秦渐辛几次施展“御天掌”功夫,将他诱入彀中,都被他以两败俱伤的险招扳成均势。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仍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秦渐辛艺成以来,这才首次与武功相若之人印证。拆到百余招后,渐渐忘却外物,只觉和那青年每拆得几招,于脑海中所记的拳经剑理便多领悟几分。许多奇思妙想,不由自主的纷冗而来,层出不穷。许多从前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精妙招式,这时自然而然的随手使出,越斗越觉酣畅淋漓。实不知武学之中,竟也有这等美妙滋味,较之吸食那芙蓉膏后奇境,也已不遑多让。
再拆数招,二人手腕相触,那青年微有后劲衰减之相。秦渐辛精通拳理,于对手之消长最是体察入微,立时夺位逆拿,右掌已探出,抓向那青年“意舍穴”。手指才要与那青年穴道相触,忽然左腕一麻,已扣不住那青年手臂,跟着身不由主,向后飞出,便如有人抓住他背心用心拉扯一般。
秦渐辛大骇,身在半空,已然反掌向身后拍出。一掌拍到一半,忽然想起,凝力不发,喜道:“方教主,是你么?”身子在空中一个转折,稳稳落在地上,这才回头。只见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站在当地,脸色甚是和蔼,却不认得。跟着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这位想必是教主的忘年至交秦公子罢,怎地和钟贤侄动起手来了?”却是净土莲花王仇释之的声音。
秦渐辛心中一凛,心道:“这仇法王似是王右使亲信,未知是否也已背叛方教主。此时敌友未明,可不能大意。”当下佯作不识,笑道:“这位大师如何称呼?何以识得在下?”仇释之笑道:“秦公子怎会不识老衲?那夜龙虎山上,和教主一起伏在道士中间的不是秦公子么?年纪轻轻,竟然受得住王右使的狮子吼,那可了不起啊。”秦渐辛脸上一红,微微发窘,心道:“原来仇法王早就看出来了。”
那青年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位秦兄好俊的功夫,若是两位法王迟来片刻,小侄定然抵挡不住。小弟出手鲁莽了,还盼秦兄不要见怪。”说着对秦渐辛深深一揖。秦渐辛脸上又是一红,心中虽怒意未消,也只得道:“原是小弟莽撞多事了。未知这些百姓犯了什么罪恶,还是与闻了什么重大秘密么?”
那青年脸上怒色一闪即没,笑道:“原来秦兄是误会小弟伤了这些百姓,是以打抱不平。果然是侠义英雄。此事钟某不必解释,想来两位法王也是明白其中缘故的。”仇释之笑道:“钟贤侄勿怪,你的为人杨天王和老衲自然深知,秦公子却不识得贤侄,稍有疑心,也是人之常情。”向秦渐辛道:“秦公子,我来给你引荐敝教的几位英雄人物。这位钟贤侄,乃是敝教钟左使的长子钟昂。这位杨天王,便是敝教十二法王之首的大圣天王杨幺。”
秦渐辛见过仇释之和傅龟年的武功,心知明教护教法王个个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这大圣天王杨幺既是十二法王之首,自然更加了得。却听杨幺道:“仇兄说笑了,咱们十二人向来齐名,几时认真排名过?老兄弟之间说笑也就罢了,怎跟秦公子也这么说,岂不是让秦公子笑话?”秦渐辛忙道:“杨天王大名,晚辈曾听方教主一再说起,今日有缘相见,实是大感荣宠。”心中却想:“仇法王对这人如此推重,怎地方教主从来不提此人?”
杨幺向秦渐辛看了一眼,俯身检视地上尸首,忽然用力哼了一声。钟昂便道:“两位法王驾临之前,小侄已仔细检视过。每具尸首都没了左耳,果然是官兵干的好事。”杨幺叹了口气,说道:“这些百姓没死在金狗手里,却死在我大宋官兵手里,想来一定是死不瞑目的了。”秦渐辛气往上冲,怒道:“又是官兵!”钟昂道:“秦兄不信么?金狗多使狼牙棒,这些尸首上却全是刀伤,自然不是金狗干的。若是盗匪,抢掠了财物便罢,怎会去割死人的耳朵?只有我大宋官兵,才会以左耳邀功。大宋军法,一只左耳便视如斩首一级,若是金狗,便连脑袋一起割去了。”
秦渐辛勃然大怒,想到前日遇见的小股宋兵,果然不问情由便要伤及自己性命,心中再无怀疑。向钟昂深深一揖,说道:“小弟错疑了钟兄,当真是惭愧无地。钟兄可知那群恶贼去了何处?”钟昂尚未回答,杨幺忽道:“秦公子想要去寻他们的晦气么?这等事,眼下湖广、江西一带,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恶贼,秦公子便是有三头六臂,又怎杀得完?”
钟昂道:“岂止湖广江西,哪里都是一样。小侄这次奉家父之命率三百名教中精锐,赴金陵勤王。转战三年,纵横四路十二军州。金兵一至,那些官兵望风而逃,全靠如我等一般的义军舍命抵挡。待得金兵退了,那些官兵却去滥杀无辜百姓,虚功滥报。小侄看不过眼,也着实和官兵火拼了几场,只是这等事实在太多,又怎管得过来?”
杨幺点头道:“我正奇怪,贤侄怎么忽然率部西归。想是实在受不得狗官的腌臜气了。若是钟左使怪罪,仇法王和我自当为你分说。”
钟昂脸现悲愤之色,摇头道:“家父一再教诲,当此存亡之际,须得顾全大局。小侄虽然不肖,又怎会因一时意气便即西归?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声音竟然哽咽。钟昂属下一名青衣大汉大声道:“只是腌臜的不止是狗官,还有那狗皇帝!”此言一出,钟昂背后数百人一起附和。这些人本就是粗豪汉子,在行伍中待了三年,更是百无禁忌,一时污言秽语此起彼伏,都是痛骂昏君狗官。数百人齐声痛骂,声势着实巍为壮观。
秦渐辛、杨幺等细辨众人骂声,渐渐听出端倪。原来康王赵构虽正位建康,传檄天下起兵勤王,自己却畏敌如虎。去岁金兀术南下,康王便即决意南逃,一逃至临安,再逃至海上,全靠各路义师和金兵血战。康王却怕义师尾大不掉,反下诏遣散义军,命各路义师“归元来去处,各著生业”。仇释之心下黯然,见钟昂悲愤,只得轻轻拍他肩头,以示劝慰。钟昂积郁已久,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哽咽得两声,忽然放声大哭。不一时,数百义军人人悲声大作,痛哭流涕。
那青衣大汉哭得半晌,忽然大声道:“我等奉命去勤王报国,眼下金狗未退,狗皇帝却要赶我们回去。我等却有什么面目回去见钟左使?”伸手从靴筒中拔出匕首,便向自己心口搠去。秦渐辛大骇,这时他离那大汉最近,不及细想,纵身扑上,一招“品物流形”,便去抓那大汉手腕,其势却已不及。却听“哧哧”轻响,仇释之指力已到,点中那大汉手腕“会宗”、“外关”二穴。便在此时,那大汉匕首也已脱手,飞入杨幺手中。但此时数百义军之中,却又有十余人抽出兵刃,意图自戕。杨幺、仇释之武功再强,也已无力阻止。
秦渐辛大急,喝道:“大家住手!听我一言!”杨幺、仇释之二人不约而同,也是齐声叫出这八个字。三人都是运足了内力大喝,三般声音混在一处,虽不及王宗石“狮子吼”神功威势惊人,众人听在耳中却也为之一凛。秦渐辛心知时机稍纵即逝,顾不得有越俎代庖之嫌,大声道:“难道你们死了,便对得起钟左使了么?难道明教之中,都是一群心胸狭隘、蠢如鹿豕的自了汉么?”
那青衣大汉大怒,喝道:“臭小子,你说什么?”秦渐辛冷笑道:“你听不懂么?我说你们都是一群心胸狭隘的自了汉,一个个便如同猪一般蠢!”那青衣大汉怒喝一声,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便向秦渐辛面门击来。秦渐辛伸手托在他肘下,轻轻一揉,那大汉登时半身酸麻。却听秦渐辛笑道:“我骂你们,你便要与我放对。若是你们死了,天下人人都要像我这般骂你们,到时却又如何?”
众人大怒,早有十余人拔刀抢上。仇释之眉头一皱,便要出言喝止,忽见杨幺面带微笑,向他暗暗做了个手势。仇释之会意,当下默不作声,袖手旁观。只见秦渐辛展开轻功,在十余人刀光剑影中穿来插去,面上兀自带着冷笑,说道:“说你们如同猪一般蠢,只怕还辱没了猪。你们这般自个儿拿刀抹了脖子,金狗便退了么?官兵便不扰民了么?那狗皇帝便知道自己错了么?”随手拨开身后砍来一刀,又道:“狗皇帝遣散义军,你们固然心痛,钟左使只有更加心痛。你们这么死了,钟公子岂能独生?难道你们还嫌钟左使太快活了,还要让他尝尝丧子之痛?”
群豪中头脑较灵之人,已然明白他用意,一个个收起兵刃退开。只一个心思最为迟钝的瘦小汉子,兀自缠战不退。钟昂忽然抢上,伸手握住那汉子钢刀刃口,登时鲜血淋漓。那汉子大骇,惊道:“公子!”放开刀柄,向后跃开。钟昂惨然一笑,随手将那钢刀往地上一抛,俯身跪倒,便向众人拜了下去。众人大惊,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公子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忙都跪倒还礼。霎时之间,数百人一起跪倒在地,便只余下杨幺、仇释之、秦渐辛三人站立。
秦渐辛向杨幺和仇释之各瞧一眼,心道:“杨、仇二位法王乃是明教中的大人物,我却算什么呢?”不便在众人之前挺立,只得侧身避开,免有受礼之嫌。
钟昂和众人对拜了几拜,高声道:“大伙儿都是一般的血性男儿。咱们去和金狗血战,乃是凭着胸中一腔热血,难道当真是为了那狗皇帝?难道狗皇帝不许咱们杀金狗,咱们便当真不能杀了么?”众人纷纷酣呼:“咱们自己杀金狗!”“谁去理会那狗皇帝?”“将那狗皇帝和金狗一起杀了!”
钟昂又道:“狗皇帝怕死,怕金狗。咱们明教的兄弟却都是不怕的。但是咱们要死,便当和金狗拼命而死。怎可为了那狗皇帝的圣旨,自个儿便这么死了?咱们是种师道么?咱们是宗泽么?”数百人齐声大呼:“咱们不是!”
秦渐辛先前听方腊讲论,知道东京沦陷之时,种师道以手握重兵,却奉旨不得与金兵交战,竟至坐视神京陷落,郁愤而死。其后东京留守司宗泽率军收复京畿、河南,力劝康王还都汴梁,致力恢复河东河北,却被奸臣汪潜善所遏,怒而成疾,临终不及家事,三呼“渡河!”吐血身亡。这时听钟昂提起这两位忠臣良将,眼圈不禁微红。方腊的那句话,登时又在心中闪过:“有忠臣良将,还须有能用忠臣良将的人。”
钟昂伸手在地上一撑,身子陡然反转,仍是跪在地上,向秦渐辛拜了下去,说道:“秦兄苦口婆心,只是要劝我们大伙儿留下有为之身,去杀金狗、杀狗官、杀昏君。这份深情厚谊,钟昂无以为报。请受小弟一拜。”说着重重磕下头去,身后数百人一起下拜。秦渐辛忙跪倒还礼,说道:“同是一般血性男儿,何须多言?钟兄若率众与金狗交战,秦渐辛虽不才,愿附骥尾!”他这时心情激荡,虽明知钟昂言中之意,乃是要揭竿自立,却也顾不得了。
杨幺忽然抢上,大声道:“大伙儿既然人同此心,杨某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当劝服钟左使起兵,杀尽鞑子与狗官!”钟昂眼中含泪,哽咽道:“多谢杨天王!”众人跟着一起大呼:“多谢杨天王。”秦渐辛缓缓站起,一瞥眼间,却见仇释之微微冷笑,神气甚是古怪。再看时,却又毫无异状。秦渐辛侧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道:“我怎如此多心,仇法王向来笑容可掬,那又有什么古怪了?”
钟昂传下号令,命众人将地上尸身葬了,各自觅地安歇。庐溪县遭金兵、宋兵两番蹂躏,早已是一座空城,未被焚烧净尽的房舍甚多。休说区区数百人,便是要屯数千人也不为难。杨幺、仇释之、钟昂、秦渐辛四人寻了一间“如归客栈”暂歇。
仇释之虽是出家人,却甚是好酒,一进门便道:“哈哈,原来金狗和官兵都是没生眼珠子的,这客栈中藏有好酒,竟然轻轻放过了。”秦渐辛奇道:“大师怎知道?”杨幺笑道:“仇大师这话说得不对,他们不是没生眼珠子,是没生鼻子才对。”仇释之大笑,欢然道:“不错,这等馥郁酒香,十步之内,必有佳酿。”秦渐辛用力吸气,却全无所觉,苦笑道:“原来晚辈也没生鼻子,我怎闻不到?”杨、仇二人齐声大笑。
钟昂哈哈一笑,说道:“两位法王为老不尊,竟合起来欺负秦兄弟。仇大师你是天赋异秉,那也罢了,我便不信杨天王也闻得到。秦兄弟,你别上当。若说闻不到便是没生鼻子,只怕普天之下,便只仇大师一人生了鼻子。”他本来对秦渐辛甚是客气,一直叫他“秦兄”,这时彼此心照,再无隔阂,便依照年齿,改口叫“秦兄弟”。
杨幺脸带笑意,说道:“钟贤侄不信我闻得到么?”说着向屋角一指,说道:“此处掘地三尺,若无好酒,杨某便自己将鼻子割下来。”秦渐辛却不上当,笑道:“我只道杨天王是好人,却原来也会欺负我晚辈。我虽没瞧见,但料想定然是仇大师一进门便向那里瞧去,是以杨天王知道那里是藏酒之地。”仇释之笑道:“如何?杨天王捉弄咱们这些老兄弟一生,临到老来,却碰上对手了。阿弥陀佛。”
钟昂命人发掘,果然掘地不到三尺,便有一只大瓮,瓮口封印色泽沉暗,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城中虽然被劫掠一空,钟昂军中却携得有些干肉、火腿之属,便即在桌上铺按下了,以为下酒之物。秦渐辛大感诧异,问道:“明教不是食菜事魔的么,我见方教主都是不茹荤腥的。”话音才落,杨幺、仇释之、钟昂一起面显尴尬之色。秦渐辛登觉讪汕,忙道:“呵呵,原来当初我在天师派出家之时,偷偷射野味吃,当真算不得什么。嗯,是了,现在的玄真天师不是也吃螃蟹么。”想到螃蟹,登时想起张素妍,心中又是一酸。
杨幺哈哈一笑,说道:“说到张玄真,那老小子倒真是深藏不露。教主飞鸽传书,命我千里应援,王右使还说太也小题大做。谁料到竟当真栽在那老小子手里了。”仇释之点头道:“教主一口气调了杨天王、曾明王、傅鬼王和老衲四人前赴贵溪,再加上王右使,已是雷霆万钧之势,教主还自己亲身坐镇。老衲本来也觉得教主太过把细了些。谁想如此阵势,竟然还是栽在天师派手里。说到料敌决胜,咱们始终和教主差着好大一截。”
钟昂道:“小侄只听说王右使在贵溪起事,却不知怎地销声匿迹了。到底如何,我却不知。”仇释之叹道:“那日龙虎山夜战,老衲只道有教主和王右使坐镇,已是稳操胜券,一时托大,便早早下山。后来碰见曾明王,才知王右使竟然栽在张玄真手上,被教主救了去。其后官兵大举围剿,贵溪、弋阳两县兄弟拼死鏖战,却因见不到王右使,军心动荡。幸得曾明王传下教主号令,命两县兄弟四散转进,否则这万余人的性命,都须算在张玄真的帐上。”
钟昂奇道:“王右使纵然身受重创,但教主既然亲身坐镇,何须因王右使一人而废大事?说到用兵,王右使又怎能和教主相比?”杨幺微微一笑,说道:“咱们教主的脾气,贤侄只怕还不知道。教主最是用人不疑,钟左使在鼎州、王右使在信州,都是独当一面。两处事务,教主决不肯插手过问。便如我杨幺,当初教主命我襄助钟左使,这次调我东下应援,便只是向钟左使商借,不肯直接向我下令。”钟昂点头道:“教主深明兵法,唯有这般,方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那是教主的见识过人之处。只是事出非常,便当从权,王右使既然伤重,教主便是亲自调遣信州教众,又有什么不可以了?”
仇释之道:“当年教主在江南起事之时,也是命我在歙州独当一面。当时教主曾对我言道:‘汉高祖兵败了,便去夺韩信的士卒,这等事情我方十三是决计不肯做的。你在歙州,一切便宜行事,我方十三绝不干预,也决不夺你一兵一卒。’教主对属下的这番推心置腹,当真是古今无人可及。”钟昂叹道:“若是那狗皇帝有教主一半的英明,也不至于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金狗了。”杨幺皱眉道:“钟贤侄这话说的,那狗皇帝怎可和咱们教主相提并论?”仇释之大笑。
秦渐辛冷笑道:“方教主对属下推心置腹,可惜属下对方教主却是心怀叵测。”钟昂霍然站起,怒道:“秦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渐辛未及回答,杨幺已伸手按得钟昂坐下,笑道:“慢慢说,慢慢说。咱们先喝酒。”
仇释之笑道:“正是,正是。只顾着说话,可对不起这瓮好酒了。”伸手拍开瓮口,酒香登时四溢。秦渐辛见那酒色作金黄,粘稠有如蜜糖,光是闻到酒香,便已心怀大畅。他虽并不嗜酒,却也知这是难得的好酒。仇释之取了四个粗瓷大碗,抓住瓮口,便向碗中倾倒,及碗口而止。杨幺笑道:“仇大师便是小家子气,定要倒得这么满。”仇释之哪里去睬他,抓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大声辨味,啧啧有声,赞道:“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好酒,好酒。”
秦渐辛少年时家教甚严,只逢年过节方有机会略饮两杯,其后囚居龙虎山,更是一滴酒也见不到。这时美酒喝在口里虽觉舒畅,却也不知好在何处。杨幺将那碗酒几口喝干,笑道:“这酒难得,我便不糟踏了。我那份留给仇大师尽兴罢。”仇释之大喜,却也无暇理会他,眼见钟昂端起碗便仰脖饮干,一碗酒倒有小半碗流在了衣上、地上。仇释之心中大痛,却也不好不许他喝,痛惜之情,现于颜色。
秦渐辛见到仇释之神色,微微一笑,说道:“钟兄,我先前那句话,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钟昂一凛,登时放下碗来,说道:“正要请教。”秦渐辛沉吟道:“难道杨天王和仇大师也不知么?”杨幺面色凝重,缓缓摇头。秦渐辛叹道:“今日的王宗石王右使,便是当年的吕师囊。”杨幺和钟昂面面相觑,忽然一起大笑起来,仇释之更是一口酒喷了钟昂一身。杨幺笑道:“秦公子,想来王右使你是见过的,当年的吕右使,你只怕没机会见到罢。他们两位的年龄、面貌、身材、口音、武功都完全不同,怎会是一个人?”钟昂也道:“不错,别说是两位法王,就是愚兄少年时,也曾见到这两位同时出现,怎会是一个人?”
秦渐辛一怔,才知他们曲解了自己言中之意,转念一想,不禁也笑了起来,道:“是我那句话说得含混了,原不怪三位会错意。我不是说王宗石和吕师囊是同一个人,我是说,今日的王宗石,便如当年的吕师囊一般。”钟昂止住笑声,道:“那便如何?王右使和吕右使都是本教右使,又都是独当一面,才干见识也都差不多。秦兄弟说王右使便如当年的吕右使,那也说得甚是。”
秦渐辛又是一怔,奇道:“难道三位竟然都不知道?”钟昂愕道:“知道什么?”秦渐辛心中狐疑不定,摇头道:“既然如此,便当小弟没说过。”杨幺一直神色和蔼,这时忽然目光如电,向秦渐辛望来,缓缓道:“秦公子的意思是不是说,当年的吕右使,今日的王右使,都对教主心怀叵测?”他这话一出口,钟昂立时脸上变色,连仇释之也放下了酒碗。秦渐辛缓缓点头道:“原来杨天王毕竟知道。”
杨幺沉吟半晌,方道:“我本来不知,只是心下怀疑。那张玄真武功再强,也强不过教主去。再加上王右使,龙虎山一役竟会如此收场,其中必有缘故。那晚我坐镇弋阳,不曾上山,仇大师、傅鬼王和曾明王也未见到后来情形。以我推想,莫非当时王右使竟然突然和教主反目?”
秦渐辛道:“那晚我和方教主一直在一起,傅鬼王布鬼火阵、天师派内讧、仇大师和那卫道长比拚指力,我都是亲眼目睹的。”仇释之点头道:“不错。老衲一上山,教主便以传音入密之法知会与我,还嘱我毋令王右使得知。”秦渐辛道:“后来仇大师离去,玄真天师暴起发难,重创了王右使。我猜只怕连方教主都出乎意料之外,竟来不及援手。只得救了王右使下山。”仇释之又点点头,道:“曾明王虽然语焉不详,却也是这般说法。如此说来,龙虎山上王右使并未和教主反目。秦公子又怎说王右使对教主心怀叵测?”
秦渐辛道:“龙虎山上王右使固然没有和方教主反目。但方教主身在龙虎山上,却是为王右使所迫。若不是王右使派了陈谈陈香主,率领飞矢队对方教主发难。方教主怎会带了我躲到龙虎山上?”钟昂摇头道:“秦兄弟,不是我不信你的话。但王右使精明强干,若是当真要对教主不利,怎会只派一名香主、一队飞矢队?别说教主武功盖世,就算是杨天王、仇大师,只怕也不将一队飞矢队放在心上。”
杨幺忽道:“秦公子,我信你说的话。”钟昂惊道:“杨天王?”杨幺道:“教主仁慈宽厚,对属下更是推心置腹。王右使若要背叛教主,除了他直属的心腹,谁都不会帮他。当日虽然仇大师、傅鬼王、曾明王和我都遵王右使节制,但王右使绝不敢调动我们去对付教主。他不是只调了一名香主,而是只调得动一名香主。”
钟昂摇头道:“如此一来,我便更不信了。王右使是何等样人?若无把握,怎敢冒险对教主发难?”秦渐辛点头道:“此事我也觉得可疑。我当日和方教主推断,王右使既然发难,便定会倾尽全力致方教主于死地。但我和方教主上山,沿途却并无阻隔。王右使上山后,也是一意和天师派相抗,竟然全不虑及方教主。我本来只道王右使另行伏下高手对付方教主,但杨天王说当时王右使能调动的只有四位法王,杨天王在弋阳,仇大师和傅鬼王都在山上。那位曾明王,我虽没见过,但仇大师却说方教主曾命曾明王传令,可见曾明王也不曾背叛方教主,其中缘故,我可想不通了。”
杨幺沉吟半晌,说道:“仇大师,那位陈谈陈香主,现在何处?”仇释之道:“贵溪一路的转进,是老衲和曾明王率领。陈谈率飞矢队殿后,已然战死。老衲心中也是半信半疑,秦公子虽然是教主忘年至交,却绝无可能知道教中之事,若是信口开河,便决不能知道陈谈所部乃是飞矢队。”
杨幺点头道:“此事日后必有分晓。反正据曾明王说,王右使现下是和教主在一起。以教主的聪明智慧,自能分辨王右使是当真叛了呢,还是为人陷害。不过秦公子,你说当年吕右使也曾背叛教主,未免匪夷所思。”秦渐辛默然半晌,说道:“方教主的为人,当真是没话说。王右使极有可能叛了他,他反出手救他性命。当年吕师囊害得他九死一生,他反为吕师囊遮掩,竟然连杨天王这等教中首脑人物都不知情。”杨幺道:“秦公子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吕右使叛教之事,莫非是教主跟你说的么?”
秦渐辛道:“我本来只道三位早已知晓,这才说起。早知方教主竟然如此用心良苦,我便不多嘴了。还盼三位守口如瓶,保全吕师囊死后声名。免得辜负了方教主一番苦心。”杨幺、仇释之、钟昂一起点头称是。钟昂便道:“咱们碰见这么一位教主,当真是福气。”
话音未落,屋外忽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杨幺笑道:“曾明王来了。”秦渐辛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面如冠玉,三绺长须,相貌俊雅,湛然若神。但不知如何,瞧来却觉有些古怪。细细打量,方才看出,那书生身上长袍布料甚是粗劣,头巾上却镶着一块大如鸡卵的美玉,宝光流动,显是稀世奇珍,腰上系的也是一条玉带,乃是无数玉片辍成,甚是精致。腰间所悬长剑,剑鞘剑柄,全是玉制,浑然一体,便如一整块白玉雕成一般。
杨幺笑道:“曾明王,给你引见一位好朋友。这位秦公子,乃是教主的忘年至交,为人是极好的。”秦渐辛忙站起身来,长揖为礼。那书生白了他一眼,哪里去睬他,忽然鼻子用力吸了几下,抢到那大瓮旁边,伸手入瓮,抄了一口酒便吃。秦渐辛见那书生无礼,心中略觉不快,却听杨幺道:“秦公子不要见怪。这位琅阛明王曾埋玉,性子本来如此,倒不是瞧不起秦公子。”秦渐辛微微一笑,自行坐下,心道:“湖山此地曾埋玉,这曾明王相貌清雅,名字也风雅,偏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曾埋玉吃得一口酒,白眼一翻,说道:“谁说我性子本来如此?我偏偏就是瞧不起这小子。”杨幺脸色尴尬,不知如何分解。秦渐辛心中大怒,脸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的道:“多谢多谢。”曾埋玉瞪眼道:“多谢什么?”秦渐辛见他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略带衰老凄苦之相,不细看倒也罢了,细细看来,竟是莫名的觉得一阵心酸。一句刻薄的言语到了嘴边,忽然不忍,淡淡一笑,说道:“也没什么,曾明王吃酒罢,不必理我。”
曾埋玉怒道:“你这小子是什么东西?也来使唤老子?你要我吃酒我便吃么?我本来要吃的,你要我吃,我偏偏不吃。”伸手在那大瓮上一拨,那大瓮陡然拔地而起,在空中滴溜溜的转着圈子向秦渐辛飞来,势挟劲风,甚是猛恶。秦渐辛听到风声,便知凭自己的功力无论如何接不住,心念电转,端坐不动,放声大笑。杨幺和仇释之却已同时出手,各抵住那大瓮一端,硬生生将那大瓮来势顿住。
仇释之哈哈一笑,伸手抓住瓮口,提起那大瓮放在一边,笑道:“曾明王这脾气便是不改,只是老衲可舍不得这瓮酒。”秦渐辛见曾埋玉一只右手上酒水淋漓,指甲长长,生满污垢,也不知多久没修剪过了,不禁一阵恶心,心道:“这酒被他这只手在里面浸过了,怎么还能吃?”
曾埋玉眼睛一鼓,怒道:“你们这帮老小子便是拍方十三的马屁,知道方十三喜欢这小子,便也来拍他的马屁。仇秃驴,你舍不得这酒,我偏要你舍得。”飞起一脚,便向那大瓮踢去。仇释之右手轻挥,食中二指弹出,两股指力迎向他腿上“伏兔”、“委中”二穴,左手又已抓起那大瓮,提到另一边。曾埋玉怒道:“好啊,当真要打么?”倏忽收回踢出的一腿,右手成剑指之型,以指作剑,刺向仇释之颈项。仇释之手肘微沉,右手捏成半个“圣火白莲指”的手印,手指连弹。两人兔起鹘落,于电光火石之间已交换了六招,仇释之左手提着的酒瓮方始落地。
杨幺皱眉道:“自己兄弟,千万别当真。”双手缓缓伸出,分向仇、曾二人手腕架去,手尚未到,一股浑厚的内力已带得二人出手都是一滞。曾埋玉喝道:“姓杨的,你也要来试试么?”竟不理仇释之攻来一指,剑指改向杨幺胸口刺到。杨幺神色自若,目不稍瞬向曾埋玉指尖凝视,却不闪躲架隔。曾埋玉手指离杨幺胸口尚有寸许,便即顿住,喝道:“你怎么不出手?”便在此时,仇释之指力也已到了曾埋玉胸口,也是硬生生凝住。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大笑起来。
曾埋玉大笑数声,忽然大声道:“方十三的朋友,钟相的儿子,都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咱们老兄弟的兴致。”秦渐辛又惊又怒,但明知武功不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杨幺向仇释之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便向门口走去,仇释之会意,跟着起身,随手拉着钟昂一起出门。曾埋玉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杨幺笑道:“你不是让教主的朋友都滚出去么?教主视我等如手足,我和仇大师都可算得教主的朋友。曾明王有命,怎敢不从?”
曾埋玉一怔,苦笑数声,向秦渐辛道:“你怎么又不出去?”秦渐辛心思稍定,冷笑道:“你要我出去我便出去么?我本来要出去的,你要我出去,我便偏偏不出去。”声调语气,便和曾埋玉先前所言一模一样。曾埋玉歪着脑袋,向他瞧了瞧,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当真不出去?”秦渐辛笑道:“我不出去,要不然你便扔我出去罢。”曾埋玉一呆,他原有此意,不料被秦渐辛抢先叫破,这时若扔他出去,倒似遵命而行一般。
杨幺哈哈大笑,拉着仇释之、钟昂回到桌边坐下,岔开话头道:“曾明王,我本来只道你至少要三日之后才赶得上来,信州那边没事了么?”曾埋玉闷哼一声,说道:“那还能有什么事?本教的兄弟都退出了信州。其余响应的百姓,小半躲到龙虎山上,剩下的只好留给官兵鱼肉。方十三只顾得自己撇清,哪里管得旁人死活?”秦渐辛忙道:“方教主现下到了何处?”曾埋玉白了他一眼,不去理他。
杨幺叹道:“曾明王,我知你心下不忍。只是近十万起事的百姓,若要尽数退出信州,那是万万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已遵照教主之命,贿赂进剿的狗官,杀了二十余个死囚,只推是王右使等人的首级,想来官兵不久当自退。我等能尽之人事,也只能及于此了。”曾埋玉冷冷道:“倒亏得天师派的牛鼻子们极力斡旋,否则官兵只怕要屠城。便是如此,我西上之时,死在官兵手里的无辜百姓,也有好几千人了。”仇释之忽道:“曾明王,若你是教主,你却如何措手?”曾埋玉默然。
钟昂自曾埋玉到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然开口道:“曾明王,我知你对教主和家父心存旧恨,颇有成见。但眼下内有狗官,外有金寇,实不是逞意气的时候。钟昂声望武功在明王眼中都是不值一晒,但我在这里代家父说一句,明王这次到了武陵,便不要走了罢。这些年杨天王和夏龙王襄助家父,实是辛苦得很了。”杨幺点头道:“不错,爱深责重,思得良伴。曾兄弟,我和夏龙王都常常盼着你能回来。当年的一点旧事,何必老是念兹在兹,徒然自苦?”
曾埋玉叹了口气,说道:“苦了这么多年了,也惯了。杨天王,你道今日的曾埋玉还是当年的琅阛明王么?现下的我,便是回去了,又怎能分你和夏龙王之忧?我已是个活死人了,你便由着我佯狂而终罢!”说着大声狂笑,从怀中摸出个小包裹,抛在桌上,“啪”的一声,小小一个包裹,竟然颇为沉重。
仇释之笑道:“什么宝贝,却往这里扔,给老和尚下酒的么?”随手一抓,已扯破了包裹,露出里面一封书信、几根短短的铁片。秦渐辛还不觉得什么,杨幺、仇释之却同时脸上变色。钟昂更是失声叫道:“圣火令!”
第十一回 既死明月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