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空城落日影

止观又是一怔,合十道:“阿弥陀佛!倪长老英风侠仁,武林同道素来敬仰,难怪源公子和卫道长、费掌门、东灵道长亲自抬棺。各位以《国殇》为倪长老送行,莫非倪长老竟是死于国事么?”源重光肃然道:“一月之前,本帮与各位武林朋友在济水以北为金兵围攻,倪长老亲率丐帮弟子殿后,掩护大伙儿渡河。自倪长老以下三百四十七人,全数战死。倪长老遗体,乃是源某亲赴登州阿黑麻大营盗来。望止观大师念在当日虎牢之盟的情分上,为倪长老做法事超度。”

止观脸色极是尴尬,嚅嗫良久,才道:“敝派召回东进僧俗弟子,实有难言之隐,决不是不受当日虎牢之盟的誓约。连累倪长老阵亡,老衲难辞其咎,这场法事是一定要做的。若是源公子不弃,可否容老衲将倪长老遗骨安置在少林寺骨塔之中,以稍赎罪孽?”源重光淡淡道:“晚辈年轻识浅,大师说怎样,那便怎样罢。”止观躬身向棺材行了一礼,回头道:“止嗔、止痴、虚慈三位师弟,咱们这便将倪长老灵柩抬入寺中。”说着作势便去搬棺材。

卫玄隽忽然飘身挡在棺材之前,喝道:“且慢!”止观脸色微沉,低声道:“卫道长有何见教?”卫玄隽道:“源公子敬重少林派,不肯将话说得明了,乃是盼望大师能当众自承过失,好叫大伙儿安心。大师竟要这般轻描淡写的含糊过去么?”止观道:“敝派因故召回山东少林弟子,以至倪长老孤立无援,不幸殉国。这委实是老衲的不是,日后自会向丐帮有个交待。卫道长仗义执言,不愧是天师派高人,老衲好生佩服。”

他将“天师派高人”五个字咬得极重,讥讽之意人人都听得出来。卫玄隽还不怎么样,东灵子却忍不住插口道:“止观大师是在说卫道兄多管闲事么?”止观道:“不敢。卫道长和东灵道长都是道门中顶尖人物,老衲却是佛门中人。佛道有别,老衲自然不敢对卫道长妄加讥评。”

卫玄隽性子直率,却并不是鲁莽暴躁之人,只是听到止观这般说法,明明是指斥自己以道门之身,强来干预佛门之事,不免动气,提高声音道:“止观大师所言不错,贫道无意插手少林门户之事,便是丐帮倪长老的性命,也自有源公子做主。但山东林家堡是先师伯林灵素真人出身之地,眼下却给金人付之一炬,堡中男女二千余口,尸骨无存,这笔帐如何算法,还请止观大师示下。”

止观茫然道:“林真人故居遭此大劫,老衲不胜抱憾。只是卫道长要和少林派算这笔帐,可教老衲如堕五里雾中,全然不明白了。”东灵子冷笑道:“如何?我原说少林派不会认帐。卫道兄却说止观大师决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现下可没话说了罢?源公子,贫道素闻少林止观大师精通十二门少林绝技,早有讨教之意,便由贫道先出手如何?”源重光皱眉道:“东灵道长稍安勿躁,我瞧这其中多半有什么误会。还是先向止观大师问个清楚的好,费掌门,你说怎样?”费不佞手拈长须,笑而不言。

真如大师情知止观处境为难,当着这数千人面,稍一示弱,不免堕了少林派威名;但若是与卫玄隽、东灵子等针锋相对,多半又是一场大战,忙上前打圆场道:“源公子,老衲昔年与倪长老有一面之缘,不意竟尔天人永隔。只是适才听源公子言道,与少林派有虎牢之盟约。此事与倪长老之死大有干系,老衲冒昧,想知晓其中来龙去脉,不知源公子可否当众说个明白?”

源重光向止观瞥了一眼,道:“止观大师,真如大师要晚辈将虎牢盟约之事当众明言,不知大师意下如何?”止观道:“此事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源重光点了点头,道:“如此晚辈便从头说起。去年金兀术大举南征,有一举灭宋之意,这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到得八月间,拙荆的一个闺中密友托人捎了信来,说道兀术南征钱粮,大半经青州、济州诸处转运,想请丐帮相助,截断金兵粮道,好扯一扯金兀术的后腿。”

弘传拍手笑道:“此计高得很啊。源夫人这位闺中密友,想必是巾帼中了不起的人物,莫非是销魂红袖梁红玉么?”源重光道:“大师说笑了。拙荆出身明教,怎能与韩夫人相识?送信之人,乃是昔年大侠林砚农的遗孀,山东、河北绿林盟主林四娘,人称‘姽婳将军’,只怕弘传大师不曾听说过罢?”弘传“哦”了一声,不再接口。佛道门中高手,大多自恃身份,向来瞧不起绿林中人,至于“绿林盟主”什么的,便是无意中听人说过,也是转眼便忘,哪里会放在心上了?

源重光续道:“晚辈受到姽婳将军亲笔信,不敢怠慢,与帮中诸位长老商议后,当即率众东向。不意在洛阳以东的虎牢镇,却和止观大师率领的少林僧众相遇。原来英雄所见略同,止观大师也正要率众前去。由此可知,止观大师虽然身在佛门,却以天下苍生为念,拳拳爱国护民之心,正是我辈楷模。”

廖长老重重的“哼”了一声,大声道:“现下看来,只怕少林派当日东行,未必是为了抗金罢?那日虎牢镇的盟约,若不是逢场作戏,便是掩人耳目。止观大师,你明白说一句罢,你那日带着几百个和尚去山东,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源重光皱眉道:“廖长老,少林派东进,是为了抗金也罢,是另有用意也罢,那是少林派的内务,怎轮得到咱们置喙?若那日止观大师当真是迫于形势,碍着面子才不得不与丐帮结盟,那也是咱们丐帮强人所难,自取其咎。”廖长老怒道:“若少林派只是不讲义气,临难苟免,那也罢了。但少林派弟子五月初九尽数撤回,五月十四倪长老便被金狗伏击,中间只隔得五日。我便是不信,天下事当真有这般巧法。”

止观再也按捺不住,厉声道:“廖长老之意,是在指斥敝派事先已得知金狗设伏的消息,却未曾知会贵帮,是么?”廖长老冷笑道:“止观大师说话这么大声,是在吓唬老叫化么?不错,我正有此意!”东灵子忽然插口道:“廖长老错了。”廖长老向他怒目而视,心道:“这道士明明是源小子邀来的,怎么反帮少林贼秃说话。”却见东灵子提着阔剑,慢慢向前踱了几步,森然道:“我瞧少林派不是事先得到消息,这才临难苟免。以贫道之见,伏击丐帮人众、屠灭林家堡的金狗,根本是少林派引狼入室给请来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哗然,连源重光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之色,毕竟少林寺千载清誉,若说少林派公然勾结金人,那是人人都不愿置信。止观气得白须作颤,怒道:“东灵道长,你信口雌黄,若是单单分派老衲的不是,那也罢了。但这勾结金人,戕害武林同道的罪名,只怕你无凭无据,还安不到老衲身上来!”

东灵子不去睬他,回头道:“源公子、卫道长、费掌门,咱们上山之时遇见一个和尚,一见到咱们便绕道避开。那和尚是谁,你们可认得么?”费不佞沉吟道:“原来东灵道长瞧见了,费某还道是我眼花。若我没瞧错,那人乃是镇江焦山寺住持,中土第一高僧法阇大师。但法阇大师向来在武林中人缘甚好,跟大伙儿都没过节,怎么瞧见咱们便绕道?”

东灵子冷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费掌门,以你之见,韩世忠韩元帅是怎样的人?”源重光抢着道:“韩元帅是忠臣良将,这个谁人不知?”卫玄隽点头道:“不错,韩元帅乃是我大宋少有的忠臣良将,贫道昔年与他有一面之缘。”东灵子道:“以诸位之见,韩元帅可是无凭无据,信口雌黄之人?若是韩元帅说一个人通敌卖国,诸位信是不信?”廖长老大声道:“我信!东灵道长,少林派勾结金人,这句话是韩元帅说的么?”东灵子冷笑道:“韩元帅说的另有其人,只是和少林派脱不了干系。止观大师,你是要我来说,还是你自己说出来?”

止观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派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老衲本来不愿当众言旁人是非,东灵道长既然问起,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错,法阇师兄确实与金人勾结,适才在少林寺中,还曾以佛门经论相诱,要我等都投靠金国。只是老衲已然当众拒却于他。这里诸位师兄,都可以为证。”真如、天海等一起道:“不错,确是如此。”

源重光点头道:“诸位大师既然都这般说,那自然是信得过的……”东灵子向他微微摆手,斜眼向止观瞥去,冷冷道:“当真只是如此?勾结金狗的只是法阇一人?”止观微一犹豫,点了点头,道:“法阇师兄不过一时糊涂,老衲等日后自当慢慢劝说于他。”

东灵子微微冷笑,并不搭话,右手中握着的阔剑慢慢抬起,左手五指不住屈伸,似是算数一般,眼光慢慢斜向一边,落在龙树身上。龙树眼见他神色无礼,眼光咄咄逼人,给他瞧得全身不自在,喝道:“东灵子,止观大师是少林寺方丈,敬你远来是客,你怎可如此无礼。你只管瞧着老衲做什么?”东灵子不答,左手屈指计算不止,陡然右腕一振,阔剑倏忽点出。这一剑出手并不甚快,剑势也丝毫不见精妙狠辣,但龙树竟是避之不开。众人眼前只花得一下,东灵子剑尖已指在龙树咽喉之上。

钟蕴秀大为吃惊。龙树与方七佛齐名,同为闽南武林领袖,武功如何,她是亲眼见过的,虽然在方腊手下不敌而去,但纵是方腊,也决计不能一招之间便制住此人。这东灵子虽号称“淮河以北剑术第一”,到底不过执掌泰山派这等小门派,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远不能与止观、张玄真等相提并论,与卫玄隽、费不佞相较,也颇有不及,万万料不到此人剑术一精至斯。钟蕴秀忍不住侧目向秦渐辛瞥去,却见他凝视东灵子不住屈指的左手,口唇喃喃而动,若有所思。

其实岂止钟蕴秀吃惊,这时场上千余人,除了东灵子自己之外,人人大出意料之外。东灵子冷笑不止,斜眼瞥向止观,道:“止观大师?贫道再问一句,勾结金人的当真只有法阇一人么?”龙树又羞又怒,正要开口,东灵子手臂微送,剑尖抵入龙树咽喉数分,却不见血,原来他这柄阔剑,竟是没开锋的。

止观脸上阴晴不定,低声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东灵道长剑术无敌,老衲早有耳闻。莫非竟是要恃艺横行,在我少林寺扬名立万么?”他这话说来全无威势,反而大有示弱之意,众僧听在耳中,无不暗暗摇头。东灵子仰天打了个哈哈,朗声道:“止观大师到底是佛门高僧,虽不能严持妄语戒,说了诳语之后总不免心虚。如此说来,这龙树与金人勾结之事,止观大师也是知道的了?”

虚慈踏前一步,向东灵子道:“东灵道长,龙树师兄一时不察,为法阇所误,确曾与金国元帅完颜宗弼相识。但认识一两个金狗,便算是勾结金人么?东灵道长在泰山开山立派,泰山眼下在伪齐境内,东灵道长未必便不认识一两个伪齐刘豫辖下之人。莫非东灵道长,也算是勾结伪齐刘豫么?”东灵子向他扫了一眼,大喇喇道:“这位大和尚怎么称呼?”虚慈微微一笑,道:“贫僧虚慈,现为少林寺般若院首座。适才道长还同贫僧打过招呼,怎地忘了?”

东灵子左手五指屈伸不止,口中道:“天下的和尚剃了头,瞧来都是一般的模样,我哪里分辨得许多?随口招呼一声也就是了,难为大和尚竟然受宠若惊,记在心里念念不忘。”源重光见东灵子越来越是无礼,心中隐隐不安,同卫玄隽对视了一眼,摇头苦笑。众僧脸上却均显出怒意。东灵子这番话岂止是给虚慈难堪,更将天下佛门弟子一起得罪了。虚慈本来涵养甚好,这时也不免动了嗔意,正要反唇相讥,忽然眼前白刃闪动,东灵子右手阔剑又已递到。

虚慈开言之时,便在暗中提防东灵子如同对龙树一般,对自己骤然出手。这时眼见东灵子果然出手,当即左脚碾地,右脚虚踏一步,身形微侧,让开剑势,右掌斜斜劈向东灵子剑身,跟着右肘摆出,正是少林罗汉拳中的一招“右崩肘”。原来虚慈武学修为渊深,资质更是远异常人,三十岁上便已领悟了“以拙胜巧”的拳术至理,从此于少林七十二绝技一概不练,专精少林拳中诸般基本拳法。这一招“右崩肘”甚是浅易,但凡少林派入门三五个月的弟子都曾练过,但要练到虚慈这般毫无瑕疵的境界,资质稍差之人穷一生心力也未必能够。这时众人见虚慈以少林拳中至拙的招数应对东灵子至巧的剑术,不禁暗中赞叹,少林低辈弟子更有许多大声喝起彩来。

但东灵子剑术之奇,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虚慈这招“右崩肘”,本来已将他剑势全然封死,但东灵子手中阔剑不知怎么的一圈一转,又已指在虚慈咽喉之上,傲然道:“服不服?”虚慈面如死灰,只觉自己毕生钻研的少林武学竟尔不堪对手一击,霎时间万念俱灰,只是闭目待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便在此时,忽听山下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叫道:“偷鸡摸狗的小贼,给老子滚出来!”

外传·故剑情深

故剑情深(一)

冰霜谱外传之故剑情深

剑光闪处,点点寒气幻出方圆丈许的光圈,与漫天飞雪交相辉印之下,仿佛天地全然笼罩在一片纯白之中。使剑的是个弱冠少年,面目俊美无匹,一身白衣虽然布质颇为寻常,头巾上却镶着一块大如鸡卵的美玉,宝光流动,显是稀世奇珍,腰上系的也是一条玉带,乃是无数玉片辍成,甚是精致。众人彩声未毕,那少年已还剑入鞘,悬于腰际。只见那剑鞘剑柄,全是玉制,浑然一体,便如一整块白玉雕成一般。

其时那雪下得正紧,那少年舞剑之时,全身为剑气笼罩,并未沾上半点雪迹。但只从庭间走入厅内的短短时刻,肩上头上却蒙上薄薄一层雪花。厅中一个青年瘸子不禁道:“曾兄弟,怎不拂去身上的雪。待会儿若是雪化为水,弄湿了衣衫,你这琅圜明王可要改个名号,叫做狼狈明王了。”众人一起大笑。

一个道人笑道:“傅兄弟便是这般,便是好话,也定要叫人听来不舒服。如此不会做人,也不枉了叫做鬼王。你与曾兄弟是初见,不知他的本事,那也难怪。一会儿你再瞧瞧便知道了。”那少年微微一笑,伸手在肩上拂过,却见那层薄薄的雪花竟已凝成一片,犹如冰雪所制的披肩一般。厅中生有暖炉,甚是温暖,那少年将那冰雪披肩托在手上,过了半晌,却是不化。那瘸子“咦”了一声,抢上前去,夹手将那片冰雪夺过,待要细看。但那冰雪又薄又脆,稍一碰触,便化为无数细小冰粒,瞬息之间变成了一小摊积水。

那瘸子一呆,忽然笑将起来,说道:“曾兄弟剑法受了教主指点,如此了得,倒也不奇。奇的是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深厚的阴寒内力。我傅龟年只道自己二十五岁便就任十二法王之一,已是本教创教以来的异数。见到曾埋玉兄弟不过二十岁便出任十二法王,老实说是不大服气的。今日一见,才是打心眼里衷心佩服。曾兄弟,我敬你一杯。”说着斟了一杯热酒,便递与那少年。

那少年曾埋玉伸手接过,脸上却显出为难之色,低声道:“多谢傅鬼王好意,只是小弟自幼承蒙庭训,滴酒不沾。这杯酒……”那瘸子唤作幽冥鬼王傅龟年,本就容貌丑怪,这时眉毛一立,脸上登时笼上一层淡淡青色,更是显得阴森之极,冷然道:“怎么?瞧不起我傅老鬼么?你既然不喝酒,怎么又接过去了?既然接过去了,那便不喝也得喝。如若不然,姓傅的就算明知道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打上一架再说。”

言犹未毕,先前说话那道人已夹手将那杯酒夺过,仰脖饮干,笑道:“放着好酒,竟有人不喝。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傅龟年大怒,喝道:“老妖怪,我自向曾兄弟敬酒,却要你来多事。你不是要去当和尚么?怎么却又喝酒?”那道人笑道:“傅兄弟,你年纪轻轻爱自称傅老鬼,那也罢了。我仇释之虽比你大得几岁,却还不老,你叫我妖怪可以,却不可带个老字。别说我现下只是想去当和尚,便是当年我在少林寺出家之时,也是一样的无酒不欢。你又不是不知。”

傅龟年正要反唇相讥,身后一人插口道:“仇兄弟,傅兄弟,咱们是熟不拘礼惯了的,曾兄弟却是第一次到总坛。少年人脸嫩,虽说曾兄弟翩翩君子,不会往心里去,这般无礼总是不好。”曾埋玉忙道:“杨天王说哪里话,傅鬼王潇洒豁达,正见得他的真性情。所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小弟正自心折得紧呢。”傅龟年一呆,伸手掩耳道:“又是一个满口子曰诗云的书虫,我傅老鬼生平最怕人家掉书包,罢了罢了。曾兄弟,我不敢惹你了,咱们这一架不打了便是。”

坐在厅中正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厅中人人身穿白衣,他却是一袭青袍,颌下三绺细髯,潇洒清矍,湛然若神,正是明教教主方腊。这时见到傅龟年等同曾埋玉取笑,只是把酒旁观,微笑不语。待得众人稍静,这才道:“各位兄弟,自方某出任本教教主以来,每年岁末在帮源洞聚会,便成定例。今年之会,一来是让诸位与本教新进的护教法王琅圜明王曾埋玉相见。却好今年江南难得的大雪,大伙儿围炉饮酒,玩赏雪景,品评曾明王的剑法,当真是其乐融融啊。来,我敬大伙儿一杯。”说着举杯相劝。众人轰然答应,自光明右使吕师囊以下,人人举杯痛饮。曾埋玉虽不饮酒,却也只得端起酒杯做个样子。

方腊缓缓放下酒杯,脸上笑容微敛,沉声道:“除此之外,方某尚有两件大事要与各位商议。第一件,是自八月间本教窦元朗窦左使病故后,本教光明左使一位兀自从缺,需得从十二位法王中选出一位递补;第二件,则是本教与湘西铁掌帮之间的纠葛,须得商议一个了断的法子出来。”

众人听得此言,面面相觑,各自低头不语。傅龟年清了清嗓子,正要开言,仇释之忽然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傅龟年一怔,登时醒悟。方腊既已言明将在十二法王中择一人升任光明左使,若是此时抢先接口,不免有急于邀功,以图进身之嫌,当下又是咳嗽几声,却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进了肚里。

方腊目光如电,在傅龟年脸上扫过,温言道:“傅兄弟不必有什么顾忌,但言无妨。连那汴梁城里的赵官儿,尚且不以言诛大臣,何况是我方腊。”

傅龟年讪讪一笑,站起身来,大声道:“教主,我有言在先。我傅老鬼自知武功才干都远不及其余诸位法王,虽是第一个开口说话,却绝没有要当光明左使的念头。我只是琢磨着,那甚么铁掌帮,不过是湘西一个小小帮会,左右不过一两千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咱们明教随便派一两个法王去便能挑了他们的总坛。这等小事,哪里还需要商议。若是教主信得过傅老鬼,这事便交给属下来办。一月之内,我便让江湖上再没铁掌帮的字号。”

方腊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右首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忽道:“傅兄弟到底是年轻气盛,行事但凭血气之勇,却稍欠思虑。江湖上有言道‘明教、丐帮、少林派’,天下教派自来以本教为尊,便是那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的龙虎山张天师,对本教也是礼敬有加,丝毫不敢小觑了。铁掌帮这样的小帮会居然敢向本教挑衅,若不是吃多了凉药犯糊涂,那便是背后有什么极大的靠山撑腰。若不先查个明白就贸然出手,你傅鬼王一人吃苦头事小,若是折损了本教数百年来的威名,那事情可就大了。”此人是十二法王中的摩诃梵王方七佛,乃是教主方腊族弟,执掌弥勒宗,年长位尊,素来言辞犀利,不给旁人留余地。傅龟年一向对他忌惮三分,虽然满心不服,却也不愿与他争辩,只是将头转过一边,冷笑不止。

仇释之笑吟吟的道:“梵王言之有理。铁掌帮虽是小帮会,历任帮主却都算得上是一号人物。铁掌帮代代相传的铁掌神功,虽不及梵王摩诃金刚掌的博大渊深,却也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委实不容小觑。只是傅鬼王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铁掌帮既惹上了咱们明教,咱们若是坐视不理,晓事的人或许知道咱们是不屑跟这等跳梁小丑计较,那些愚顽无知之辈,不免以为咱们明教外强中干,给小小一个铁掌帮吓住了。虽说咱们不跟那些无知之人一般见识,到底于本教声望有损无益。”方七佛脸上显出不怿之色,心知仇释之与傅龟年交厚,他话虽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倒似在指斥自己胆小怕事一般。

明教十二法王之中,仇释之执掌白莲宗,方七佛执掌弥勒宗,手中各有数万人马,较之其余闲散之人大不相同,隐隐然有与左右光明使分庭抗礼之势。众人见这两人在方腊面前争竞起来,均知今日之事,已非纯系就事论事。众人在教中做到这般高位,哪一个不是玲珑剔透之辈?当下人人默不作声,眼光却都向方腊瞥来,要看他如何裁夺。

方腊眉头微皱,向大圣天王杨幺道:“杨天王,你精明能干,素来见事极明,不知有何高见。”杨幺一怔,向仇释之瞧了一眼,又向方七佛瞧了一眼,沉吟道:“仇、方二位法王所言皆有道理。但依属下之见,教主将铁掌帮之事与遴选光明左使之事一并提出来,定是另有深意。本教窦左使被铁掌帮暗算,伤重不治,乃是八月间事,迄今已过了小半年。如何处置,教主当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净土莲花王仇释之接口道:“不错!教主之意,当是谁能料理了铁掌帮,替窦左使报了仇,谁便是新任的光明左使了。”傅龟年吓了一跳,大声道:“教主,我傅老鬼可决计没有要当光明左使的意思。若是这样,挑铁掌帮的事,教主还是交给别人罢。我瞧老妖怪武功了得,智谋过人,倒是比我老鬼合适。”

方七佛冷冷道:“你忙什么,便是你想去,本教人才济济,教主也断没有要你去的道理。又何必急着荐贤自代?”傅龟年大怒,喝道:“方梵王,大伙儿容让你三分,一半是冲着你的年纪,一半却是冲着你姓了一个方字。你既定要跟老鬼过不去,当着教主的面,咱们便拆上几招。倘若你的摩诃金刚掌连我的铁拐都敌不过,那也不用去碰人家威震三湘的铁掌了。”说着向方腊一抱拳,大声道:“请教主允可。”众人忙上前相劝,方七佛却斜睨着傅龟年,冷笑不语。

方腊慢慢的斟了一杯酒,放在唇边啜了一口,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缓缓叹了口气,低声道:“梵王,傅鬼王向你挑战,你为何冷笑不语?莫非你是心怯了么?”方七佛躬身道:“启禀教主,傅鬼王虽然年少有为,武功了得,但属下终究比他年长十余岁,多出十余年修为。若和他交手,纵无必胜之算,谅来也没有落败的道理。属下并非心怯。”方腊点头道:“那你为何冷笑不语?”

方七佛向傅龟年瞥了一眼,冷笑道:“教主胸怀大志,所谋绝非区区江湖争雄仇杀的鸡虫小事。属下身为十二法王之一,执掌弥勒宗,便当竭尽心智,运筹帷幄,岂能如傅鬼王一般,只知好勇斗狠。须知教主所须的臂助,决不能只是有勇无谋之辈。若是属下只是单凭武功不弱,教主也决不会将弥勒宗交与属下执掌了。”

方腊叹息道:“这些年你在崇州独当一面,算得劳苦功高。诸般事项,处置得也颇为得宜。只是这尖酸刻薄的脾气,总是改不了。教中大伙儿都是自家兄弟,无拘无束惯了的,那也罢了。若是与教外之人打交道,不免误了大事。你说傅鬼王好勇斗狠,那正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方七佛低头不语,方腊续道:“依我本意,铁掌帮在湘西百年基业,根深蒂固,能用为援,总好过与之为敌。窦左使素来性急,与铁掌帮的梁子,其中是非曲直,也难说得很。这几个月来,本教湖广分舵的兄弟与铁掌帮连起争执,各自损伤了数十条人命,这般下去,终非了局。”说着眼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忽然叹了口气,缄口不言。

仇释之见方七佛虽不说话,却是满脸悻悻之色,心念微动之下,忽道:“教主明鉴,铁掌帮之事,虽然棘手,究竟算不得如何了不起。但湖广居上流之势,乃是江南保障,本教日后要在江南起事,主持湖广事务之人,非得是刚柔相济、才识兼备之人不可。吕右使要襄助教主,各位法王要节制诸路,都分身不暇。只有曾明王虽是新进之人,但文武双全,又无教务缠身,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曾埋玉一怔,脸上微显窘色,正要推辞,忽听方七佛道:“仇法王所言甚是,曾明王年少有为,武功了得,为人谦和,正是节制湖广的最佳人选。”方腊心中雪亮。节制湖广之人本是光明左使窦元朗,此时窦元朗既逝,接任湖广事务之人必是新任光明左使。本来以资历才干而论,以仇释之与方七佛最为适宜。但这二人素来不和,此时争竞不下,而其余诸王难免与二人有亲疏之别,是以将这新任护教法王的曾埋玉推了出来。当下说道:“曾明王,若由你节制湖广,你如何处置本教与铁掌帮的过节?”

曾埋玉微一沉吟,道:“本来属下以弱冠之年,接任护教法王之位,已属逾分,决计不敢觊觎节制湖广之任。但若是教主派属下执掌湖广分舵,属下当尽力竭力,化解与铁掌帮的纷争,若能使铁掌帮听从本教号令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当使两派之间互求谅解,相安无事。要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是与铁掌帮交恶,本教经营湖广之举必定事倍功半,于日后起事江南的大计颇为不利。恰如教主所言,铁掌帮在湘西百年基业,可为援,则不必为敌。”

方腊脸上微显讶色,又道:“若是铁掌帮不明事理,定要与本教为敌呢?”曾埋玉微微一笑,道:“本教高手如云,威名素著,铁掌帮中人若是稍有见识,也该不愿与本教为敌才是。若是铁掌帮当真不识好歹……”说着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冷然道:“属下当禀明教主,调遣四、五位法王一起西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将铁掌帮一鼓而歼。务求杀一儆百,使湖广境内大小帮会尽数慑服。只是这般以势服人,终是下策了。”

方腊哈哈大笑,朗声道:“方、仇二位法王果然眼力过人。曾明王,明日你便动身去湖广,若是此事处置得宜,你便是本教的光明左使。”曾明王一怔,忙道:“教主明鉴,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不辱教主使命。但光明左使之位,属下年幼望浅,不敢妄受。”方腊一瞥眼间,见仇释之、方七佛都是面色古怪,登时会意,笑道:“也罢。光明左使之事,容后再议罢。大家喝酒,喝酒。”

曾埋玉甫一就任护教法王,便获如此重任,心中虽觉惶恐,却也不仅兴奋。眼见方腊虽言语中对自己颇为看重,眉间那末忧色却始终不减。其余众人神色间,不以为然之余,更大有讥讽之意。他本就滴酒不沾,此时更是坐不下去,略用了一点菜,便早早告退。此时天色尚早,曾埋玉百无聊赖之下,出了帮源洞,自在清溪左近玩赏雪景,至晚方回洞中歇息。

明教自唐时传入中土,总坛向在洛阳。唐末洛阳遭黄巢之乱,其时明教羽翼未丰,教中首脑自知无力介入中原群雄之争,遂大举南下,将总坛迁至江南清溪帮源洞中,至今已有数百年了。十余年前方腊接任教主之位后,更是在帮源洞着力经营。方腊胸怀大志,学究天人,他既所谋者大,经营帮源洞之初,便有以为将来起事之根基的念头,是以一石一罅,无不极尽巧思,洞中曲径通幽,千折百回,较之三国时诸葛武侯的乱石八阵图也已不遑多让。曾埋玉前日初来之时有总坛教众接引,尚不觉得怎么,白日里出洞之时也未遇阻隔。此时夜色初降,待要回洞中歇息时,登时便觉歧路重重,在洞中转了有小半个时辰,不但寻不见出洞时的旧路,反连进来时的路径也辨不出了。

好在帮源洞中怪石嵯峨,流水潺湲,景致颇为怡人。其时雪后初霁,月色自山石的罅隙中透入,与冰雪印照,诸般美景依稀可辨。曾埋玉本就是个风雅之人,此时虽是迷路,却也不急,料想到得天明,众人不见了自己,自会派人在洞中寻觅。索性信步而行,一路玩赏风景,甚是自得其乐。

转过一片怪石,忽觉一阵微风掠过后背,身后似有衣襟破风之声。曾埋玉不假思索,鼓荡真气护住后背,听声辨形,反手擒拿。指尖甫与那人手腕相触,只觉肌肤温软滑腻,似是女子,登时将手上力道收回大半,只轻轻扣住那人手腕,手指却按住对方“内关”、“会宗”两处穴道。这才回头看时,印入眼帘却是一双清澈的眸子,满眼精乖之色。曾埋玉一愕之下,那少女却不挣脱被扣住的左手,右手食指伸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别作声,你也是来偷看的么?”

曾埋玉见那少女约摸十六七岁年纪,容貌甚美,虽被自己所制,却毫无羞怯惶恐之态,眼中反透出又是娇憨又是狡狯的神情,便如顽皮的小妹妹与哥哥闹着玩一般,叫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生出好感来。他想此姝既在帮源洞中,自然不是敌人,说不定还是那位法王的眷属,当下微微一笑,放开那少女手腕,温言道:“你要偷看什么啊?武功秘籍么?”

那少女歪着头向他打量,忽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武功秘籍有什么好看的,原来你是不知道的。嗯,你是今日巡夜的弟子么?这里可是来不得的地方。我教你个乖,这便远远的躲开罢,若是撞见教主,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明教教众虽人人身穿白衣,法王以上教中首脑却不受此限,反少有穿白衣者,以示与寻常教众区别。曾埋玉自幼喜穿白衣,来帮源洞总坛数日,颇有不相识的教众将他误当作寻常教众,这少女显然亦是如此了。曾埋玉哑然失笑,童心忽起,低声道:“原来教主在此么?那最好不过。教主若是见到我正旦之日还在勤勉巡夜,多半会有褒赏。若是传我个一招半式,我可终生受用不尽了。”

那少女眉头微蹙,嗔道:“你这人武功不错,原来却是个蠢材。这里是什么地方?现下这种时刻,教主会来这里,自然是要躲着人啦。你若是不走,撞破了教主的阴私,还想有褒赏?只有大吃苦头的份儿了。”

曾埋玉笑道:“好啊,原来你是专门来这里偷瞧教主的阴私的,你就不怕吃苦头么?”那少女冲口道:“他敢么?他现在才不敢得罪我呢……”忽然伸手掩口,向曾埋玉瞥了一眼,吐了吐舌头,道:“我可说走嘴了,嗯,这里好黑,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你既不肯走,那便陪着我罢。待会儿若是被教主抓住了,我帮你求情便是。”也不待曾埋玉答话,牵住他手,便拉着他躲在一块大石之后。

曾埋玉只觉那少女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与自己相握,不禁微微发窘。他自幼知书达礼,持身端方,这时见那少女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颇为不以为然,但心下却也隐隐觉得欢喜,竟是不肯挣脱那少女手掌。忽觉鼻中闻到一股幽香,却是那少女将头凑近了,低声道:“你怎么啦,这般胆小么?似你全身这般僵硬,一会儿非给教主抓住了不可。”曾埋玉低了头,将身子移开了些,哪里敢接口。

过的一盏茶时分,那少女不耐起来,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来?”曾埋玉正自胡思乱想,一呆之下,隐隐已听到极轻极细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当下将握住那少女的手紧了一紧,悄声道:“来了。”

那少女从大石后探出半面脸来,凝神向外打量,良久良久,方见远处隐隐现出两个人影,忙缩回头来,将身子向内挪了挪,反离曾埋玉更是近了。曾埋玉心中尴尬,待要再度移开,却听外面脚步渐近,方腊爽朗高亢的笑声已是响起。曾埋玉知道方腊内力深湛,自己稍有动静,必然逃不过他的耳目,只得将呼吸压低压缓,丝毫不敢乱动。只是想到那少女一个温软馥郁的身子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阵阵少女体气传来,一颗心却是怦怦跳个不停。

只听得方腊的声音道:“巧儿,咱们每晚在这里相会,可辛苦你了。其实大丈夫光明磊落,哪里顾得惊世骇俗。你我虽辈分有别,到底不是五服内的血亲,又无师徒名分。便是天下人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跟着一个清柔的声音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何尝情愿这般,只是你是一教之主,将来又有大事要做。天下人对本教本来就颇有误会,咱们何苦又惹得旁人乱嚼舌根?十三郎,我知你不是负心薄幸之人,将来你的大业成功,君临天下,那时咱们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曾埋玉心下诧异,却也不禁有几分好笑,心道:“教主丧偶已久,便是再娶也是情理中事。堂堂明教教主,纵是续弦,也当是妙龄女子,那又有什么辈分可言了?反是他以一教之主的身份,夜半与女子在无人处私会,倒更易惹人闲话。”耳听得方腊默默无言,那女子却呼吸渐促,不知在做何亲昵举动。曾埋玉年方弱冠,一直潜心文事武功,犹是个未经人事的童男子,这时听得那女子娇喘阵阵,不胜销魂之声,颇觉尴尬。又觉身畔那少女身上香气只在鼻端萦绕,不知如何,脸上忽然一阵发烫。

忽听方腊柔声道:“更深露重,寒气袭人,你内力有限,多披一件衣服罢。”那女子喘息声渐低,“嘤”的答应了一声,声音又娇又腻。曾埋玉听在耳里,又是一阵面红心跳,忽听得耳畔“格格”声响,却是那少女牙关打颤之声。曾埋玉暗暗叫苦,尚未及想法子掩饰,方腊已然听见,低喝道:“出来!”

那少女嘻嘻一笑,放开曾埋玉手掌,从石后跃出,笑吟吟的道:“教主叔叔,我是该叫你教主叔叔,还是教主姊夫?”那女子低呼一声,惊道:“蕤儿,你怎在这里?”那少女笑道:“姊姊瞒得别人,怎瞒得过我?每晚我半夜醒来,便瞧不见姊姊的人影,再一看教主平日里的样子啊,我便猜了八分。偏生姊姊又画的一手好丹青,白日里没事便画这里的景致,我这做妹妹的便按图索骥,来个守株待兔了。”

方腊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蕤儿你便是孩子气。我和你姊姊的事情,我愿不打算瞒着旁人,何况是你。你在这里偷听倒也罢了,只是这般的时令,又是夜里,若是着了凉,可不是玩的。”那少女向他扮了个鬼脸,向那女子肩上披着的长袍瞧了一眼,笑道:“教主姊夫若是疼我,便也给件袍子我披着罢。只是教主姊夫的外袍便只一件,不知道教主姊夫是疼我多一些呢,还是疼姊姊多一些。”

那女子忙解下外袍,道:“快披上罢,可别冻着了。”那少女笑着躲过,道:“啊哟,蕤儿冻坏了,只一个人难受,姊姊若是冻坏了,不但自己难受,蕤儿的教主姊夫可更不知道有多难受了。再说,我也不冷。”那女子嗔道:“还说不冷,刚才都冻得牙齿格格响了。”那少女道:“本来不冷的,可是那边那个小子啊,身上好像带着一大块冰一样,冻得我实在受不了。不然的话,教主姊夫武功再高,只怕刚才那般情形下,也察觉不到我在这里呢。”说着又是格格娇笑。

曾埋玉吃了一惊,只得藏身从石后出来,向方腊躬身行礼,料想方腊此时脸色定然极不好看,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地面,哪里敢抬起头来。方腊苦笑道:“曾明王,你素来少年老成,有君子之风,怎地也跟着蕤儿胡闹起来了。”曾埋玉忙道:“属下不敢,只是日间席散之后,到洞外透气,回来时却迷了路。胡乱撞到了这里,这才遇见这位……这位……蕤儿姑娘。却不是有意要和教主闹着玩。”

那少女“咦”了一声,奇道:“曾明王?怎么你这么年轻便是护教法王了么?你身上却是什么物事,那般寒冷?是你那柄剑么?给我瞧瞧。”说着抢步过去,便要去拔曾埋玉腰间长剑。却见曾埋玉斜退一步,左掌微圈,一股力道横亘面前,犹如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去路,竟是欺不近他身去。那少女一呆,嗔道:“看看也不许么?你这人怎这般小气?”

曾埋玉避开她眼光,低头道:“姑娘见谅。这柄寒玉剑乃北极古玉所化,坚若金铁,泠若冰霜,既是随身兵器,也可作修炼内功之用。自我数年前在极北冰原中亲手觅来,向来不许他人染指。这是在下的一点怪癖,便是教主也一向体谅。”那少女小嘴微撇,嗔道:“不给便不给,了不起么。”曾埋玉瞥眼间见到她轻嗔薄怒之态,只觉美不可言,忙将视线移开,哪敢多看。

方腊心下踌躇,自己以堂堂教主之尊,深夜在此与女子幽会,若只是给那少女瞧见倒也罢了,偏偏却还有个身为自己下属的曾埋玉在,实是尴尬之极。眼见那女子自曾埋玉现身后一直低头背向,羞不可抑,当下说道:“巧儿,你先带蕤儿回去歇息罢。我同曾明王聊一聊。”那女子低声答应,携了那少女的手,沿来路而行,那少女兀自唧唧咯咯笑个不停。

曾埋玉见只剩得自己和教主二人,方始舒了一口气,见方腊神色凝重,沉思不语,便道:“教主,恕我多嘴。教主虽已有子嗣,但夫妇人伦之道亦不可久废。经传有云:‘阴阳和而后雨泽降,夫妇和而后家道成’。教主既喜欢那女子,何不索性娶作了续弦夫人?我瞧大伙儿知道了一定都高兴得很。”

方腊苦笑道:“你道我不想么?你可知那对姊妹是谁?”曾埋玉一怔,道:“属下不知。”方腊道:“姊姊叫作窦巧兰,和你在一起的妹妹叫作窦蕤兰。你可知道了么?”曾埋玉惊道:“难道是窦左使的……”方腊缓缓点头,低声道:“是以我才心中为难。窦左使和我情同手足,他伤在铁掌帮手里,弥留之际,将两个女儿托付与我。唉,也是前世的冤孽,我一见到巧儿的面,便……唉,曾明王你年轻尚轻,只怕是很难明白的了。”

曾埋玉默默无言,觉得这件事当真是好生棘手。方腊既与光明左使窦元朗有手足之义,若是窦元朗尚在犹还好说,偏生窦元朗又已身故,如此一来,方腊与窦巧兰的忘年之恋不但颇违人伦,更大有欺占孤女之嫌,于方腊乃至明教的声望不利之极。

一转念间,忽道:“教主夜夜与窦姑娘在此相会,莫非已有苟合之事?”方腊又是一阵苦笑,缓缓点头。曾埋玉大怒,大声道:“教主既已毁了窦姑娘的清白之躯,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教主当世英雄,难道是始乱终弃之人么?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窦左使?”

方腊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曾明王,你于我虽无师徒之名,总也算得是极亲近之人了。本教法王之中,你虽是后辈,武功却已算得第一,旁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说到为人处事,也是少年老成,颇为让我放心。将来本教光大的重任,只怕要落在你手里。只是现下,你终究是太年轻了些……”

曾埋玉听他如此说,更是怒不可遏,厉声道:“教主是要以权位相诱,好让我为你遮掩此事么?”方腊脸上忽现怒色,眼光如电,向曾埋玉瞪视,冷然道:“在你心里,我真是那般不堪的人么?我若要遮掩此事,又何须以权位相诱?一掌毙了你,岂不是更放心些?曾明王,你可记得,你入教之日,我对你说了什么来?”

曾埋玉一怔,自己也觉言辞太过了些,只得道:“教主当日对属下说,教主一生志在天下,力求一扫大宋立国以来积弱,恢复燕云故地,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使我堂堂中华重现汉唐盛世。属下既入明教,亦当以教主之志为志,不可只将心思放在区区武林之中。”

方腊凛然道:“不错。若我只以明教教主为足,早已与巧儿成亲多时了。反正咱们明教在世人眼里本来就是邪魔外道,我既是魔教教主,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得了?但你也明白,咱们将来是要起事争夺天下的。所以我行事才不得不慎重。我不能对巧儿相守以礼,自然是我的不是,只是这等男女之事……唉,我虽自命英雄,终究也是凡夫俗子,你年轻尚轻,现下是很难明白的。”

曾埋玉为他威势所慑,不禁气馁,但心里始终觉得不对,沉吟半晌,鼓起勇气说道:“教主,难道咱们要争夺天下,当真非如此不可么?教主对窦姑娘那般深情,便当真宁可永远这般下去?难道教主当真觉得心安么?”

方腊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没,沉声道:“我一生心事,你不是不知。我要争夺天下,决不是为了自己要当皇帝。汴京城里的赵家皇帝,难道有我今日的风光自在么?只是我大宋如此积弱,燕云沦于胡虏之手,每年更要输纳岁币岁贡,遥想当年强汉盛唐的气象,我辈汉人宁不自惭?当今之世,汉人中能问鼎天下的,舍我明教、舍我方腊更有何人?为了这等大事,只怕我这一生,是不得不辜负巧儿了。你问我是否心安,嘿嘿,难道我现下迎娶巧儿,让明教和我自己从此声名扫地,民心尽失,我便能心安了么?”

曾埋玉默然无语,良久良久,躬身道:“今晚之事,我必定守口如瓶。明日我尚要西上湖广,教主若无他事,属下先告退了。”见方腊微微点头,当下转身便走。忽听方腊叫道:“曾明王!”曾埋玉回头道:“教主有何吩咐?”方腊向他凝视良久,道:“瞧你适才神色,对蕤儿动心了,是么?”

曾埋玉吃了一惊,陡然面红过耳,嚅嗫道:“属下……属下……”方腊微笑道:“待你湖广那边的事了了,我便作主将他许配与你,如何?”见曾埋玉手足无措,张口结舌,方腊更是大笑,挥手道:“等你回来再说罢。”曾埋玉如蒙大赦,忙行礼告退。才行出两步,忽听方腊又叫道:“曾明王!”曾埋玉更是忸怩不安,回头道:“教主还有什么吩咐?”却见方腊面含笑意,缓缓道:“没什么吩咐,只是你若走那条路,只怕到了明日早上,还在洞里乱撞呢。你不认得路,还是跟着我走罢。”

故剑情深(二)

回到下处,曾埋玉一夜翻来覆去,哪里睡得安稳?好容易挨到天明,便即起身,向方腊辞行。方腊却是神色自若,于前晚之事绝口不提,只是将湖广诸般教务反复叮咛指点,面授机宜。曾埋玉精明干练,不多时已然尽数了然于心,正待辞了方腊便即动身,忽听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教主姊夫,我也要去。”

曾埋玉不必回头,已知道乃是窦蕤兰到了。方腊眉头微皱,温言道:“曾明王此去有正事要办,可不是去玩。冰天雪地的,蕤儿跟去却做什么?你这般叫我,也是不对,太也不成体统。”窦蕤兰向曾埋玉瞟了一眼,笑吟吟的向方腊道:“我偏要这般叫你。总坛里气闷得很,姊姊不是陪着教主姊夫,便是整日里心事重重,也不能陪我玩儿。我早想出去走走了。你若不许我去,我便天天当着人的面,叫你教主姊夫,嘻嘻,瞧你羞是不羞。”

方腊只觉头大如斗,心中暗暗叫苦,忖道:“这小姑奶奶若是当真将此事张扬得人尽皆知,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风波。偏生她又年幼不知轻重,与她分说不得,这却如何是好?”饶是方腊当代枭雄,聪明多智,一时之间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向曾埋玉使了个眼色,只盼他来解围。曾埋玉无奈,只得道:“教主明鉴,此去湖广千里迢迢,有蕤儿姑娘同行,属下也可稍解旅途寂寞。想来以属下的武功,要护得蕤儿姑娘周全,也非难事。”

当此之际,方腊只得随水推舟,点头道:“既然如此,曾明王你便替我好好照顾蕤儿罢,她若少了一根寒毛,我可惟你是问。”窦蕤兰大喜,笑道:“我便知道教主姊夫最是疼我,决计舍不得不答允,是以连夜将行李都收拾好了。明王哥哥你等我一会儿。”说着转身便回房去取行李。方腊与曾埋玉相对苦笑不已。

是岁江南一带瑞雪飘飞,曾埋玉寻思窦蕤兰年纪幼小,内力有限,若是长途跋涉,恐怕受了风寒。待要雇辆大车去湖广,但时值年关,车夫俱都不愿远行。好在湖广情势虽坏,却并不如何紧迫。当下二人索性雇了大车向北而行,然后弃车乘舟,溯江西上。窦蕤兰难得远行,身边又只一个温文随和的“明王哥哥”,无人管束,自是兴高采烈,言笑晏晏。便是曾埋玉,一生之中也难得有这般偷闲自在的时刻,每日里和窦蕤兰说笑玩闹,甚是欢畅,几乎忘了自己尚有重任在身。初时他携窦蕤兰同行尚有三分勉强,此时却是真心欢喜无比了。

这日船至三江口,正是昔时赤壁之战故址,眼见大江滔滔,绝壁崖立,曾埋玉兴致大起,矗立船头,高声吟哦苏学士“大江东去”之辞。其时这首《念奴娇_赤壁怀古》新作未久,窦蕤兰虽颇知文墨,却未曾读过,听曾埋玉念得抑扬顿挫,音色铿然,词中之意更是豪兴勃发,不禁拍手道:“当真是好词,明王哥哥,这是你做的么?想不到你不但武功高明,文才更是这般了得。”

曾埋玉笑道:“你明王哥哥虽也作诗填词,却填不出这等绝妙好词。这是朝中苏子瞻学士当年谪居黄州时所作,咏的是三国时周郎火烧赤壁,大破曹操百万雄师的史事。”窦蕤兰道:“这史事么,我曾在书上见过,也还罢了。倒是当时先生讲的些诸葛亮啊、周瑜啊的故事倒是有趣得紧。只是那时年纪小,不曾记住。后来翻了几本书,也没找得到。”曾埋玉笑道:“这些故事么,书上是没有的。大半是坊间流传的野史掌故,你常年在闺中,只怕等闲听不到。”

窦蕤兰喜道:“这般说来,明王哥哥是一定知道的了?那便最好不过,你再说给我听罢。”曾埋玉微微一笑,便将诸葛亮草船借箭、群英会蒋干中计等等诸般野史逸闻一一娓娓道来,听得窦蕤兰拍手不止。待得说到周瑜风流倜傥,雅擅音律,有“曲有误,周郎顾”之故事,便见窦蕤兰手托香腮,悠然神往。曾埋玉尚未留意,又说起周瑜儒将风范,往往临阵之时,犹在船中置酒弄琴,意态自若。窦蕤兰忽道:“明王哥哥,你可会弹琴么?”

曾埋玉一怔,笑道:“你明王哥哥既是读书人,自然对琴棋书画略通一二。只是却怎敢与周郎并论?”窦蕤兰笑生双靥,说道:“我偏要你和周郎并论一回。你说周郎怎样怎样,我听着有意思得紧,只恨晚生了千年,不能得见。不如你也在船舱里弹琴,让我瞧瞧是怎么个模样,好不好?”曾埋玉面现难色,踌躇不答。窦蕤兰凑到近前,拉住他手摇晃,软语央道:“明王哥哥,你便扮周郎给我瞧瞧嘛。”满脸企盼的神气,七分娇憨之中,带着三分妩媚,曾埋玉心中微荡,只得道:“我便是肯扮,现下可也无琴可弹啊?”

窦蕤兰大喜,提高声音叫道:“船家,船家,快寻个市镇把船泊了。咱们要去买具琴来弹。”那船家随口答应了一声,转头向曾埋玉瞧来,眼光有询问之色。曾埋玉见到窦蕤兰笑靥如花,一付喜不自胜的样子,实是不忍拂逆其意,只得微微点头。那船家嘴角微含笑意,指挥火家慢慢将船撑到岸边停了。

窦蕤兰兴高采烈,拖了曾埋玉的手,上岸便向镇上而行。曾埋玉见雪后路滑,唯恐窦蕤兰摔倒了,只得紧紧握住她手。行得里许,道旁几颗腊梅,老枝斜横,梅蕊绽开,阵阵清香扑鼻,也不知是花香,还是来自窦蕤兰身上。曾埋玉正自心旷神怡,忽听得远处一个破钹也似的声音高声道:“兀那穿白的小子,莫非是明教的狗贼么?”

曾埋玉惊怒交集,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五六条青衣汉子各执兵刃,正向这边奔来,奔跑之际脚步虚浮,功夫实是不足一晒。曾埋玉心道:“铁掌帮向来在湘西一带称雄,这里却才是湖广北路,如何对方竟也如此猖狂。似这等第九流的人物也这般出言不逊,难道本教湖广分舵的兄弟都是死人不成?”他不屑与这等小脚色动手,一瞥眼间见到窦蕤兰脸显兴奋之色,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当下笑道:“蕤儿想活动活动手脚么?下手别太重,若在镇上惹出人命来,咱们可买不成琴了。”窦蕤兰欢呼一声,抢步迎上,展开拳脚,与那几人斗在一处。

明教前任光明左使窦元朗江湖上人称“金枪无敌”,武功之强远在寻常门派帮会的掌门、帮主之上,乃是当世第一流高手。窦蕤兰自幼随乃父学武,习练的都是上乘武功,虽然限于年岁,功力有限,又是全无临敌经验,但应付这些八、九流的小脚色却是游刃有余。三拳两脚之间,已将那些青衣汉子手中兵刃尽数踢飞,跟着展开身法,绕着众人大转圈子,时时抽冷便在众人身上钉上一拳一脚。那帮青衣汉子叫苦不迭,早已斗志全无,只待脱身去搬救兵。但窦蕤兰身法展开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只一人,却反将五、六人一起围住了,竟是不容一人走脱。曾埋玉站在一旁,负手观斗,见窦蕤兰功力虽浅,身法却是曼妙动人之极,只瞧得赏心悦目,微笑不止。

再斗片刻,那五六名青衫汉子中忽有一人大声道:“还打什么,定要给人家当猴儿般耍么?”矮身坐倒在地,呼呼喘气。窦蕤兰见他破绽毕露,更不思索,一脚踢向他面门。那汉子哼了一声,竟是不闪不架。窦蕤兰一呆,一脚踢到一半便即收回,却见其余几人依样画葫芦,也是坐倒在地,向曾、窦二人怒目而视。窦蕤兰奇道:“不是你们平白无故的要来找我们打架的么?怎么不打了?这么快便没力气了?”

当先坐倒那人向窦蕤兰瞪了一眼,却向曾埋玉道:“阁下明白的说一句,你身穿白衣,到底是明教的狗贼不是?”窦蕤兰眉头微蹙,叱道:“讨打么?嘴里还在这般不干不净,你才是狗贼!”说着作势便踢,却见眼前白影一闪,身子已不由自主向后平平退出数尺,那一脚自是踢了个空。只见曾埋玉挡在身前,微笑道:“蕤儿,他们既已不敢跟你动手,你若再打他们,未免小气。”跟着转身拱手道:“在下曾埋玉,忝为明教十二法王之末,奉教主之命,特来湘西化解明教与铁掌帮之间的误会。不知贵帮现下是何人主事?可在左近么?”

那数名青衣汉子先前见曾埋玉年轻,又是一付文质彬彬的模样,本来不过意欲前来敲诈勒索一番,所谓“明教狗贼”云云,不过掩耳盗铃而已。这时听说这白衣相公竟然是明教十二法王之一,无不脸色大变。当先坐倒那人似是小头目,只得勉强道:“原来你果然是明教的狗贼。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便杀,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话虽说得硬气,语音却微微发颤,显是心中骇怕之极。

曾埋玉微笑道:“这位仁兄说哪里话来,在下和各位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意?各位内功深厚,眼下这般寒冷的天气,居然人人汗出如浆,想必都是铁掌帮中响当当的脚色。不知可否为在下引荐贵帮主事之人?”他素来为人谦和,又不屑与那汉子恶语相向,但毕竟心里有气,眼见众人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忍不住随口讥讽。那汉子更是大怒,连骇怕也忘了,站起身来,叫道:“老子虽不是铁掌帮的,但咱们湖广七帮一教已然结盟,与你们明教狗贼势不两立。你武功便是再高,也休想生离湖广!姓曾的,你有种便将老子杀了,老子在阴曹地府恭候大驾!”

曾埋玉脸色微变,窦蕤兰却早已按捺不住,叱道:“明王哥哥对你们客气,你们一个个倒越来越放肆了!你不说势不两立么?怎么我们站着,你却也站起来!”一腿掠地扫出,踢向那汉子小腿。那汉子待要闪避,无奈武功差得太远,膝盖上早着,扑地摔倒。总算窦蕤兰功力尚浅,出腿虽快,力道却是不足,那汉子腿骨倒未折断,但气势却已馁了,趴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来。

另一名青衣汉子见曾埋玉脸色渐渐凝重,只怕当真动了杀机,忙战战兢兢地道:“曾……曾法王,我们是三江帮的,虽和铁掌帮结盟,却不是……不是……”曾埋玉点头道:“原来是三江帮,贵帮适才那位朋友说道湖广七帮一教联盟,不知除了贵帮和铁掌帮,其余都有哪些帮会?”那汉子见曾埋玉脸色稍和,心里生出指望,忙道:“七帮一教,自然是以铁掌帮为首,其余帮派除了我们三江帮之外,尚有巫山帮、汉阳帮、神农帮、飞鱼帮、衡水帮,一教是湘西的排教。”

窦蕤兰全然不知江湖上这些门派帮会的事情,嘴上却不肯饶人,插嘴道:“便这些个不入流的小帮派,也敢与咱们明教过不去么?我瞧明王哥哥一个人便能将你们全挑了。”先前被踢倒那人更是大怒,抬头骂道:“你这小……”才骂得三个字,便给同伴掩住了嘴,却兀自呜咽不休。

曾埋玉年纪虽比窦蕤兰大不得几岁,江湖经验却多得多。他心知这些帮会虽不能与少林、丐帮这些大门派相提并论,但巫山帮中颇有些好手,神农帮善于用毒,排教专研巫蛊奇门之术,其余三江帮、飞鱼帮、汉阳帮、衡水帮则是市井、赌场、酒家、客栈、车行、码头诸处的地头蛇,虽然帮众良莠不齐,乏善可陈,却是耳目众多,遍于湖广。这些小帮会教派单独而言固不足道,合在一起却殊不容侮。至于正主儿铁掌帮,既能伤得了窦元朗那等高手,其实力更是不问可知。曾埋玉心念微动,问道:“这七帮一教的联盟盟主是谁?”

那汉子道:“没盟主,诸般大事都是七帮一教的首脑公议。”曾埋玉摇头道:“岂有此理,既然结盟,岂能没有盟主?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那汉子忙道:“本来盟主原该是由铁掌帮来做。只是铁掌帮帮主程天赐死在明教狗……死在明教手里,一直没帮主。其他的帮会谁也不服谁,是以便一直搁下了。”

曾埋玉皱眉道:“铁掌帮没帮主?这么说,这联盟不是铁掌帮发起的?那却是哪家帮会带的头?”窦蕤兰插口道:“我瞧多半是三江帮!明王哥哥,咱们这便去把三江帮挑了!”那汉子吓了一跳,双手乱摇,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我们三江帮,是九月间铁掌帮的何二爷说动了各路当家的。咱们三江帮只是打探消息而已,可没跟明教的人动过手……”

窦蕤兰白了他一眼,叱道:“当面扯谎,适才你们怎么却又来找我们动手?”那汉子苦着脸道:“何二爷虽吩咐下来,湖广境内不许让他瞧见明教中人的白衣,但咱们这点臭把式,哪敢真的去找明教的弟子放对?不过瞧着曾爷一付读书人的模样,只道不是真正明教弟子,是以兄弟几个寻由头打秋风而已。”窦蕤兰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叫做打秋风?”众汉子禁不住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只得拼命绷住了脸,哪里敢抬头。

曾埋玉微笑道:“明教与铁掌帮之间,尚且不过是误会,至于和其他帮会,更是无怨无仇。这位朋友请上覆贵帮帮主,但教三江帮不来惹明教,咱们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仓卒之间,不曾备得礼物,嗯,这样罢。”长剑倏忽出鞘,迅捷无伦的点向道旁一株梅枝,跟着长剑圈转,已将那梅枝削下,平平托在剑上,伸手拈过,递与那汉子,笑道:“我便借花献佛,送一枝梅花给贵帮帮主赏玩。”那汉子不明其意,随手接过。曾埋玉微微一笑,向窦蕤兰道:“蕤儿,咱们走罢。”见窦蕤兰樱唇微撅,又是一笑,道:“去买琴。”

窦蕤兰破颜而笑,欢呼一声,拉了曾埋玉的手,便向镇上而行。行出数十步,方听得身后那些青衣汉子一起发出惊呼之声。

这时正是年关时分,百物皆贵。镇上器玩店老板见曾埋玉是外乡口音,又是书生模样,一具寻常桐木琴竟索价三两四钱银子,那已是时价的四倍有余了。曾埋玉心道:“怪不得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湖广民风果然与江南大不相同。”微微一笑,也不还价,如数付了银两,便要回船。窦蕤兰却道:“周郎在船中置酒弄琴,明王哥哥既要扮周郎,岂可没有酒?”磨着曾埋玉定要买些酒水回去。曾埋玉虽觉不妥,但拗不过她,只得又买了一小坛花雕。他素来滴酒不沾,闻到酒肆中些许酒气,已微有醺醺之意。

回到船中,命船家起了碇,继续溯江而上。船到江心,曾埋玉果然便在舱中抚琴,将那坛花雕满满斟了一杯,放在手边做个样子。他少年俊俏,身负上乘武功,眉宇间自然有勃勃英气,兼之琴艺颇佳,俨然当真有几分周郎的倜傥气象。窦蕤兰喜不自禁,便在一旁,以曾埋玉的琴声佐酒。一时小小船舱之中,其乐融融。(作者按:据考曾窦二人此举,即后世Cosplay之鼻祖。其时我大宋文明器物,冠于当世,四夷少年闻之,多有效仿者,历千载而不废。后我中华遭靖康、崖山之变,礼乐皆大损,又经明清末世,此道乃不传。遂令后世皆以Cosplay为夷狄蛮俗,不亦悲夫。)

窦蕤兰方才盈盈十五,平常姊姊管束得严,只逢年过节才略饮得几杯,这时兴致上来了,放量而饮,片刻间便已不胜酒力。曾埋玉自己不饮酒,平日里却见多了明教中人豪饮的情形,初时尚未觉有异。待得一曲既终,忽见窦蕤兰双颊佗红,眼波流转,犹如要滴出水来一般,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忙道:“蕤儿,你喝多了么?要不要歇一会儿?”

窦蕤兰懒洋洋的靠在舱边,又斟了一杯酒,手里酒杯斜晃,倒有小半杯泼在了舱中,呢声道:“明王哥哥,你的琴弹得真是好听,我却从没听过这曲子呢?是什么名字?”她酒后声音与平时大不相同,又娇又腻,不胜柔媚之至。曾埋玉不觉神魂飘荡,随口道:“既是要扮周郎,总要学个十足十才是。那曲子便是周瑜所作的《长河吟》。”窦蕤兰“嗯”了一声,幽幽地道:“明王哥哥倒有些周郎的味道,只是那教主姊夫啊,却比孙策老得太多了。”

曾埋玉只觉心中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闻到了舱中的酒气,还是听到窦蕤兰的声音所致。窦蕤兰这般说法,明明是将她姊妹比作了三国时的“庐江二乔”,却将自己比作周郎,虽是醉话,其中深意却不由得不叫曾埋玉怦然心动。再看时,见窦蕤兰倚着舱舷瞑目不语,一只素手兀自把着酒盏,长长的睫毛微微耸动,已是香梦沉酣。曾埋玉凝目望了一会儿窦蕤兰的睡态,只觉心中温柔无限,良久良久,缓缓叹了口气,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正在此时,忽觉船底喀喇喇一阵响动,江水势如泉涌,从脚下直漫将上来。曾埋玉应变极快,立时以外袍裹住窦蕤兰,挟在腋下,右手已将长剑提在手中。就只这么一忽儿的光景,船底又穿了五、六处,水已没胫。曾埋玉更无暇惊恐,疾步抢出船舱,跃在桅杆之上,这才向下打量。但见船中波涛汹涌,江水滚滚灌入船来,片刻间船身已然倾斜。船上的水手火家却已尽数不知去向。

曾埋玉心知这艘船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自己不通水性,窦蕤兰又是酒醉未醒,在这江心之中却如何是好?微一沉吟,右手长剑连鞘点出,将桅杆折下三、四尺长的一截,腕力运出,将那截桅杆远远带将出去。跟着奋力纵跃,已拔身踏在那截断桅之上。断桅之上多了两个人的分量,陡然变线下坠,落入江中,曾埋玉展开轻功,双足牢牢钉在断桅之上,纹丝不动。那艘船却已在三、四丈外慢慢没顶。

这时天色已晚,江心黑沉沉的一片,更无其他船只。暮色之中,江面陡然平空冒出半截人身,江水不过漫到那人腰间。那人一身黑色水靠,连头面一起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双手却尚有余裕鼓掌。只听那人拍手道:“曾相公不愧是明教十二法王中的人物,单是这份轻功,武林之中就没几个人赶得上。要不是三江帮的朋友赶着来报讯,本帮的兄弟这一次可走眼了。”

曾埋玉灵光一闪,心中已然雪亮,沉声道:“想不到飞鱼帮为了对付区区在下,竟连自己的船也舍得凿沉了。”言犹未毕,五六丈外陡然冒出一个人头,瞧面目正是曾埋玉所雇的船家,笑嘻嘻的道:“曾相公深藏不露,属下虽明明听那丫头叫他‘明王哥哥’,却也没想到这么一位白面书生,竟然会是明教的法王。只是若不是帮主亲身主持,单凭属下,可也拿不下这等大鱼。”

曾埋玉轻哼一声,不去睬他,只凝神提防脚下又有人弄鬼。他知飞鱼帮中并无什么好手,只是仗着水性了得,独霸长江中游水道。自己但教身不入水,那便立于不败之地。只听那身穿黑色水靠之人一声唿哨,四面八方涌出无数人头,飞刀、袖箭、铁蒺藜……诸般暗器一起向曾埋玉身上招呼。曾埋玉哪里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右手连鞘长剑挥动,舞得风雨不透,将数十件暗器一一拨落。但他站在三、四尺长的一截断桅之上,全仗绝顶轻功在江面起伏,这时右手舞剑,自然而然用上腰力,脚下一沉,水已漫到小腿之上。

那身穿黑色水靠之人哈哈大笑,说道:“曾相公虽不怕暗器,这半截烂木头却吃不住两个人的分量了。我瞧曾相公不如将那小丫头抛给我如何?”曾埋玉冷笑道:“在下不过念在飞鱼帮与本教素无冤仇,这才手下留情。阁下是飞鱼帮帮主余有波罢,不知在三丈之内,阁下可有把握避开我的一剑。”

余有波吓了一跳,登时便想退在三丈之外,但想当着无数帮众在场,此举未免示弱,当下只是嘿嘿冷笑,始终与曾埋玉保持两丈五六尺的远近,却也不敢再命众人发射暗器。曾埋玉自忖要取余有波性命虽不为难,但只要身离断桅,自己便再无立足之地,唯有任人宰割而已。若是只有他一人,曾埋玉早已出手多时,无奈腋下尚挟着一个酒醉未醒的窦蕤兰,若是让她落在飞鱼帮手中,自己可是万死莫赎了。是以只得按捺住性子,与飞鱼帮众人僵持,任凭那截断桅随波逐流,慢慢向下游飘去。

堪堪僵持得一顿饭功夫,曾埋玉只觉没在水中的双脚和半截小腿越来越是冰冷。此时正是隆冬时节,江水寒意彻骨,曾埋玉虽然内力深厚,练的又是阴寒内力,不至冻伤,却也觉极不好受。一转念间,脸上忽现笑容,心道:“我不过半截小腿泡在水里,已觉得不好过,飞鱼帮这些人全身在水里,只有更是煎熬。”凝目看时,果见江水中探出的一个个脑袋都是懂得面色青紫,全无血色。曾埋玉暗笑:“且看你们还能支持多久。”

余有波全身裹在鲨皮水靠之中,可以御寒,倒还不觉得怎么,但见跟在后面的帮众越游越慢,已有十余人抵受不住寒冷,悄悄向岸边凫去,心知今日要生擒曾埋玉是决计不能了,只得叹了口气,撮唇长啸。跟着上游有人以竹哨声相和,一艘乌篷船乘流如飞而下,瞬息之间已到了百余丈外。曾埋玉大喜,心道:“凭你有多少接应的人马,但教我双足踏上了甲板,那便再无可虑了。”眼见那船越来越近,到得离自己二十余丈时便即放慢了船速,显是怕自己乘机夺船。曾埋玉眼光在江面一扫而过,忽然长啸一声,拔身而起,势如飞鸟般向那乌篷船掠去。

飞鱼帮帮众惊愕之下,余有波忽然急声喝道:“大伙儿快下潜!”曾埋玉身在半空,放声大笑:“这会儿下令,可太迟了!”说话声中,足尖已点上江面一名飞鱼帮众的头顶,借力再度跃起,几个起落,已落在那乌篷船的船舷之上。

曾埋玉心中得意,忍不住纵声长笑,随即向船艉奔去,只待抢舵。才奔得一步,立觉不对,着足之处竟是滑溜无比,若非曾埋玉下盘功夫坚实无比,险些便要摔倒。方一错愕间,鼻中已闻到浓重的桐油气息,江上余有波的笑声远远传来:“姓曾的,凭你再奸猾,也要你着了老子的道。这艘船上已浇满了油,今儿你爷爷便再给你玩一场火烧赤壁。”原来此时竟又到了三江口地界。曾埋玉啼笑皆非,眼见船上火势已起,艄公水手正在纷纷跳在水中,那点火的舵工正在奋力向外纵跃。曾埋玉将长剑往腰上一插,足底发力,在油上平平滑出丈许,右手探出,已抓住那舵工足踝,正要向火中掷去,心中忽然一软:“我曾埋玉死便死了,何必要拉这么个小脚色陪葬。”腕力运出,不向内拉,反向外送去。那舵工死里逃生,一个猛子扎进江中,再也不敢冒头了。

曾埋玉叹了口气,向江面四周打量,只见飞鱼帮众或潜入水底,或远远游开,自己再要故技重施,踏着人头逃命,是决计不能了。何况江水滔滔,那截断桅早已不知所踪,自己不通水性,落入江中,必被飞鱼帮所擒。他虽外表谦和,骨子里却甚是骄傲,若要落在飞鱼帮手里受辱,宁可活活烧死在这船上。想到窦蕤兰竟也要陪自己一道葬身火海,心中既痛又悔,隐隐又有几分喜欢。低头凝望窦蕤兰醉态,柔情忽动,俯首在她唇上轻轻吻去,一滴泪水却落在窦蕤兰吹弹可破的肌肤上。

他以君子自命,素来端方自持,这时身当生死关头,心底苦苦压抑的情愫陡然间犹如洪水溃堤,汹涌而来,再也把持不住,一吻之下,禁不住全身微微颤抖。双臂将窦蕤兰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要以躯体为她遮挡火焰。双眼凝望窦蕤兰秀美的面庞,如痴如醉,只觉一生之中,既有了此刻,便是顷刻间一起死了,又值得什么?但眼见火势渐近,窦蕤兰鬓边一缕柔丝慢慢变卷,变黄,化作焦炭,跟着火舌便舐上窦蕤兰肌肤。

窦蕤兰全身微微一缩,眉头紧蹙,显是虽在昏睡之中,也觉痛苦难当。曾埋玉心如刀绞,忽然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我宁可葬身火海,也不肯受辱。可是蕤儿呢?我难道能听凭蕤儿就这么死了么?我为了自己的那份傲气,自然不必将生死放在心上。可是蕤儿呢?我凭什么以蕤儿的性命来维护自己的骄傲?”心中诸般念头纷冗闪过,只是不得主张,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抢到舷边,咬一咬牙,闭着眼便向江中跃去。

倏忽之间,冰冷的寒意四面八方一起涌来。曾埋玉闭住呼吸,强自运气周流全身,与彻骨的江水相抗,一面胡乱出招,护住全身,以防飞鱼帮众近身。只觉身子不断下沉,脑子也越来越是迷糊,恍惚中渐渐不知身在何处。好在他内功根底极为深厚,神志虽已模糊,仍是自然而然的行龟息之法,口鼻中倒未进水。但这般闭气得良久,肺中越来越是胀痛,跟着胀痛慢慢变作刺痛,忽然双足一滞,已然踏到实地。曾埋玉灵台尚有些微清明,心知自己现下是在江底,急使千斤坠功夫稳住了身形,慢慢辨明水流方向,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挨得半晌,曾埋玉再也支持不住,口唇一张,已吃了口水。真气一泄,“千斤坠”也坠不住了,身不由己向上浮去。曾埋玉手足并用,奋力向前挣扎,忽然头上一空,已到了江面之上。几口气一喘,真如身登极乐一般,脑子登时清醒了不少,睁眼看时,离江岸已不过数丈。曾埋玉大喜过望,手足并力击水,费尽了气力,终于攀到了岸边岩石。这一下死里逃生,只觉全身再无半点力气,直如便要软瘫下来一般。躺在岸边大石上歇息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来,忽然一呆:“蕤儿呢?蕤儿到哪里去了?”

一想到窦蕤兰,登时慌了起来。明明记得落水之时,自己左臂仍是牢牢抱着窦蕤兰,但一到水底,神志迷糊之下,自然而然手舞足蹈,哪里还顾得窦蕤兰?曾埋玉心中大恸:“我为蕤儿这才干冒被擒受辱之险,跳江逃生。若是反害得蕤儿葬身江底,尸骨无存,倒不如索性一起烧死在船上的好。”一瞥眼间,忽见自己右手仍是紧紧攥住寒玉剑不放,登时怒不可遏,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掴在自己脸上:“这柄寒玉剑我虽爱若性命,却如何能与蕤儿相提并论。生死之际,我竟弃蕤儿于不顾,只顾抓住这柄剑。我……我……我曾埋玉难道竟是这等凉薄无情的小人么?”

心中越想越怒,掴了一记又是一记,只掴得自己双颊高高肿起,兀自觉得不解恨,“呛啷”一声,拔剑出鞘,便想自刎以殉。剑将及颈,忽想:“蕤儿若是未死,便定是落在飞鱼帮手里。她那等如花似玉的少女,落在一帮船匪江霸手中,只怕比死了还惨。若我一死了之,待教主得知消息,哪里还来得及相救?”极目向江上望去,只见黑沉沉一片,更无丝毫动静。曾埋玉心知飞鱼帮众既见到自己跳江,必在江上搜索,若无所获,决不会就此罢休。此时既然一无动静,则窦蕤兰十有八九是落在飞鱼帮手中。想到此处,更是忧心如焚,四下张望,辨明了方向,沿着江岸便向白天买琴的三江镇而去。

到得镇上,已是四更天。曾埋玉心知多耽搁得一刻,窦蕤兰受辱的危险便多一分,哪里还有什么顾忌。抢到镇首第一间民房门前,飞起一脚便将房门踹飞,拔剑在手,大声叫道:“三江帮的总舵在哪里?飞鱼帮的总舵在哪里?知道的便快说,不说的都是个死!”那户人家乃是一对少年夫妻,被曾埋玉破门而入,自睡梦中惊醒,早吓得呆了,战战兢兢的哪里说得出话来?曾埋玉心中焦躁,提剑向那男子分心便刺,剑将及体,心中忽然一软,硬生生缩回,反手一掌掴在那男子脸上,喝道:“说是不说?”他急怒之下,手上使力稍重,将那男子掴得向斜侧直飞出去,牙齿落了一地,登时昏厥,哪里还能答话?那女子只道丈夫给打死了,放声大哭,曾埋玉明晃晃的长剑在她脸前晃来晃去,她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曾埋玉更是不忍,心中又觉内疚,顿了顿足,转身便走。才一出门,忽然反手掷出一大块银两,抛在那女子面前,低声道:“对不住了。”也不待那女子答话,反身又向第二家的板门踹去。

如此骚扰得约摸半个更次,曾埋玉已踹了六十余家民房的门板,虽只伤得第一家那男子一人,却搅得小小三江镇上鸡飞狗跳,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凶神恶煞。十余名捕快听闻消息,各持锁链铁尺,前来擒拿,均被曾埋玉一一点倒。曾埋玉闹了半晌,胸中郁闷稍平,不愿再惊扰百姓,一瞥眼间见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捕快,忽然想起,将长剑连鞘点在那捕快班头咽喉之上,喝道:“三江帮在这镇上如此横行,必少不了与你们这些六扇门的鹰犬勾结。要命的便带我去三江帮总舵,不然的话,人人别想活命!”那班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忙连声答应。曾埋玉解了他穴道,命他当先引路,自己提了长剑,紧跟其后。

行得三五里,曾埋玉不耐起来,喝道:“似这般走法,走到天亮么?到底在什么地方?”那班头吓了一跳,忙道:“就到了,前面右转,那吉祥赌坊便是三江帮总舵的所在。”曾埋玉随手抓住他后领,抛在一边,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到了吉祥赌坊门口。眼见两扇黑油大门紧密,不觉怒从心起,长剑连鞘点出,只一绞,那两扇大门已是震得粉碎。那赌坊乃是前后两进的寻常院落,如此时分,居然还有人不畏寒冷,挑灯聚赌。见有人破门而入,正要喝问,曾埋玉已抢先喝道:“你们都是三江帮的不是?”

坐在最外首的那大汉一怔,随即挺胸凸肚,大喇喇的道:“兔儿爷胆子不小,知道咱们是三江帮的,还敢乱闯。是不是怕叔伯们晚上寂寞了,没处下火?”跟着十余人一起大笑。曾埋玉双目如要喷出火焰,沉声道:“是三江帮的便好,我只怕杀错了人。”那汉子一呆,忽然眼前白影一闪而过,屋内血光飞溅,惨叫之声不绝,才眨得两下眼的工夫,屋内十余人已尽数尸横就地。曾埋玉却已站在屋外,缓缓还剑入鞘,冷冷向自己打量。

那大汉几时见过这等惨状,登时吓得呆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口唇簌簌而动,却说不出话来。裆下一股臭气传来,跟着便是水滴落地的嘀嗒之声,竟是被吓得屎尿齐流了。曾埋玉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们帮主在什么地方?”那大汉浑身发抖,满心想答,只是出声不得。曾埋玉轻哼一声,右手缓缓搭上剑柄。那大汉一个激灵,不知如何,竟突然顺畅起来,忙道:“昨日里几个兄弟带了朵梅花回来,说是一个什么曾爷送的。刘帮主瞧了之后,便一脸的晦气,跟着便带着几位当家的出去了。说是去飞鱼帮拜会余帮主。”

曾埋玉想起先前余有波所言,是三江帮派人传讯,飞鱼帮这才找上自己。想是三江帮那刘帮主见了自己削断梅蕊却不毁花瓣的剑法,明知不敌,是以就近向飞鱼帮求援。当下缓缓点头,又哼了一声,说道:“飞鱼帮的总舵在哪里?”那汉子道:“听说是在汉口……”曾埋玉怒道:“胡说,汉口离这里多远?你们那狗屁帮主便能今日到得了?”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素来谦和温谨,吐属驯雅,不料这时竟然“狗屁”二字冲口而出。

那汉子全身一颤,忙道:“飞鱼帮在长江上有二十一家船行,八十三处码头,总舵虽在汉口,但听说飞鱼帮的几位当家却向来各处巡视,不在总舵。想是这几日正好在附近了。”曾埋玉冷冷道:“最后一句,离这里最近的船行、码头在什么地方?”那汉子道:“小人一向只在这镇上厮混,这个却不知道……”言犹未毕,曾埋玉眼中忽露凶光,低声道:“既是这样,留你不得!”倏忽欺近了,反手一掌拍在那汉子头顶。那汉子双目突出,哼都不曾哼一声,便即毙命。

曾埋玉心道:“耽搁了这大半晚,蕤儿不知道已吃了多少苦头了。”想到窦蕤兰落在那帮粗鲁汉子手里受辱的情形,只觉心如刀割。本待要一把火烧了三江帮的总舵,此时却已没了耐心。飘身而出,自去探访附近的船行、码头。他心忧窦蕤兰,整日里不饮不食的寻访打探,至于睡觉更加不用提起。只四日工夫,已是形销骨立,满脸憔悴,全不复昔时翩翩佳公子模样。每过得一刻,便知窦蕤兰无恙的机会小得一分,心中犹如万蛇咬噬,满腹戾气,出手之际便也越来越狠。四日之中,纵横百余里,连挑三家船行、十一处码头,所到之处,但凡飞鱼帮弟子,更无一个活口。只是窦蕤兰固然踪影不见,连余有波竟也犹如凭空消失了一般,更无丝毫消息。

故剑情深(三)

到得第五日上,曾埋玉内力再深,也渐渐支撑不住,只觉头晕眼花,脚步虚浮,心忖:“这般下去,对付飞鱼帮虽不在话下,若碰见铁掌帮的高手,我可要抵挡不住了。”只得寻了一家客栈歇脚。才到门口,店小二便抢出来喝道:“哪里来的叫化子,别在这里妨碍我们做生意。”曾埋玉一怔,低头看时,见自己一袭白衣污秽不堪,果然是一幅邋遢模样,心中苦涩:“我曾埋玉自负书剑风流,文武全才,教主这才赠我‘阆圜明王’的雅号,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连一个市井间的店小二都瞧不起我。”胸中戾气又生,恨不得随手一掌毙了那小二,手掌挥了尺许,终于强行克制,探手入怀,摸了约五两重的一锭银子,劈手掷在那小二胸前,冷冷道:“给我存在柜上。”

那小二拾起银子,反复验看了半晌,又放在嘴里咬了咬,这才变了脸色,陪笑将曾埋玉引进客栈,开了一间厢房。曾埋玉看了房间,不置可否,只命小二将膳食、洗澡水都送进房去,自己却借了朱笔,在那客栈大门之上绘了个小小火焰记号。他初离帮源洞时,雄心勃勃,只要以一己之力平定明教在湖广的危局,好让教中上下得知,他以弱冠之年出任护教法王绝非幸致。待得窦蕤兰被掳,曾埋玉连觅四日毫无头绪,这才知道一人之力终究有限。这时被迫留暗记向明教湖广分舵求援,于他而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那份沮丧自不待言。

沐浴之后,命那小二去成衣店买了一件新衣换上,对镜一照,虽仍是玉面白衣,却是一脸枯槁,鬓边竟多了几根白发。曾埋玉怔怔半晌,叹了口气,这才用膳。吃得两口,只觉喉中似被什么噎住了,那客栈厨子的烹饪手段虽甚高明,他却难以下咽。忽然胸中一股热血涌将上来,大声叫道:“拿酒来!”那小二急急赶来,面色古怪,说道:“客官,那桌上不是么?”曾埋玉一怔,见托盘上果然放着一角白酒,自己神思不属,先前竟未看见,只得苦笑一声,挥手命那小二退下,提酒向喉便灌。他活了二十余岁,从来没沾过一滴酒,才喝得一口,便被呛得连声咳嗽。但腹中热流有如火炙,瞬息间流遍全身,胸口那股郁塞之气倒似舒展了些。曾埋玉苦笑道:“果然酒能解忧,古人诚不我欺。”一角酒喝完,命小二又上了一角,不觉酩酊大醉。

恍惚间似有人夹手来夺他手中酒壶,曾埋玉武功深湛,虽在迷糊中仍是自然而然的应变拆解,由着那人将酒壶夺过,左手乘势逆拿,扣向那人脉门,右手却反掌拍出,抹向那人胸口,忽觉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陡然生出,与自己对了一掌。曾埋玉猝不及防,臀下咔嚓一声,椅子已被震烂,随即身不由己向后跌出数步,左手那一拿自是全然无功。曾埋玉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样的高手?”醉眼斜睨,只见对面一人隔着桌子与自己相对而坐,正自提壶斟酒,见到曾埋玉眼光,忽然放声笑道:“曾明王武功虽高,酒量却是平平,才两角酒便醉成这样么?”

曾埋玉用力摇头,好容易看清那人面目。只见那人三十不到年纪,一张国字脸,上唇微留龇须,顾盼间颇有威势。曾埋玉忖道:“这人能一掌将我震退几步,虽是趁我酒醉,也是罕有之事了。只怕方梵王、傅鬼王他们也不过如此。本教湖广分舵怎会有这样的高手?”一惊之下,酒意醒了三分,随手又拖了张椅子坐了,冷冷道:“阁下是那一位?”

那人举杯一饮而尽,不答他问话,却叹道:“曾明王四日间单人独剑,连挑三江、飞鱼两帮,大醉之下还能随手化开我全力一掌,明教法王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十二法王一起西上,休说七帮一教,便是湖广境内所有大小帮会门派一起联手,又怎能抗衡?何师弟这次是真的鲁莽了。”

曾埋玉昏昏沉沉的,听那人说到“何师弟”三个字时,隐隐似想到什么,偏偏脑子全然不听使唤,只是想不起来。那人向他凝望半晌,忽然双手在胸口作火焰飞腾之状,口中吟哦不止。曾埋玉只觉胸中烦恶,一阵阵的只是要呕,好容易运内力压住,这才听清那人念的是什么,只听那人念道:“……於是贪魔见斯事已,於其毒心重兴恶计,即令路易及业罗泱以像净风及善母等。於中变化,造立人身,禁囚明性,放大世界……”曾埋玉惊道:“这是我明教《二宗经》的经文,你……你难道是本教弟子?我怎么从来没听教主说过湖广还有……”但一转念间,登时想到:“教主素来知人善任,教中若有这等高手,断无不肯重用的道理,岂能任他屈沉在小小湖广分舵?”当下又道:“阁下是谁?”

那人缓缓抬头,止声不念,低声道:“我虽不是明教弟子,却是火圣明尊神光照耀下的子民。只是造化弄人,明尊有意试炼于我,却叫我身属铁掌帮。曾明王,在下便是铁掌帮前任程帮主的大弟子钟相。”

曾埋玉惊疑不定,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当下身子微微后仰,斜靠在椅背上,一付醉眼朦胧的神情,含含糊糊的道:“幸会……”钟相见他全无兴致的样子,微觉不悦,心道:“人言明教方教主知人善任,如何派了这么个不明轻重的少年人来湖广主事?”以他脾气,便想拂袖而去,但好容易见到了明教的首脑人物,终是不甘心就此便去,一转念间,又道:“曾明王在客栈门口绘上火焰记号,是在召唤湖广的教众是么?只怕是等不到了。”

曾埋玉又是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钟兄武功了得,本教寻常弟子原不是对手,便是在下,此刻只怕也是不敌。钟兄如有见教之意,改日如何?”他连日疲累不堪,此刻又是醉酒,自知若与钟相交手并无胜算,索性有意示弱,料想钟相多半以为自己乃是示敌以虚,反不敢轻举妄动。却见钟相冷笑道:“曾明王以为是我半途截杀了明教的弟子么?呵呵,哪里还轮得到我动手?此刻湖广境内的明教弟子死了一小半,剩下的龟缩汉口、长沙各处堂口,等闲也不敢抛头露面。若不是我一路追踪明王而来,明王便是在这客栈等上十天半月,怕也无人理会。”

曾埋玉这一惊才真是非同小可,登时一点酒意也没了,霍的站起身来,双眼瞪视钟相,一言不发,右手却搭上了剑柄。

钟相微微冷笑,浑不理会曾埋玉的敌意,续道:“明王武功高明,一路杀了百余名三江、飞鱼两帮的弟子,果然威风八面。飞鱼帮的余有波自然不敢和明王相抗,却躲上了铁掌峰,要我何师弟为他出头。那三江帮的刘尧声是衡山派的记名弟子,更飞鸽传书衡山,请动了紫盖剑客淳于孚。眼下湖广七帮一教都奉我何师弟号令,正在各处同明教弟子大举火并。再加上一个衡山派,就凭明教在湖广的这点本钱,怎应付得来?想不到窦左使一死,明教在湖广的基业便从此一蹶不振了。”

曾埋玉眼中寒芒闪动,冷冷道:“余有波在铁掌峰?”钟相满脸不屑之色,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明王要去铁掌峰取他的人头么?似你这等行事,便是武功再强十倍,也只算得无能之辈。想来方教主也是个有眼无珠之人。”曾埋玉大怒,喝道:“你说什么?”

钟相眼角也不瞥他,只道:“我说错了么?窦左使武功未必在你之下罢?你能一举挑了三江、飞鱼两帮,难道窦左使反不能?湖广七帮一教的联盟中,真正能和明教分庭抗礼的只有我铁掌帮,何师弟虽极力促成了联盟,但其余帮会大多只是虚应故事,岂敢真的和明教为敌?你这么一场大闹,看上去威风,其实却叫湖广帮会人人自危,不得不托庇铁掌帮羽翼之下以求存。若非如此,何师弟再有才干,又怎能在短短数日之内把明教逼到这般田地?”

曾埋玉默然自惭,他连日激于郁愤,出手丝毫不留余地,果然同动身前与方腊筹划的方略大相径庭。转念一想,忽道:“阁下所言甚是,但你既是铁掌帮中人,何以反过来为明教打算?莫非……”陡然想起那日三江帮众所言“铁掌帮眼下尚没帮主”,便道:“莫非你是要和你何师弟争做帮主不成,是以暗中扯他的后腿?”

钟相怒气勃发,挥掌将一张檀木八仙桌击得粉碎,怒道:“你当我钟相是什么……”强自压抑怒火,冷笑道:“素闻曾明王有谦谦君子之名,却原来如此小人之心。我钟相是先师的大弟子,若要做帮主,早就做了。何师弟武功才干均在我之上,我是甘心奉他为主,他却一力谦让,这才僵持不下。我钟相虽信奉火圣明尊,但既然身在铁掌帮,自然对铁掌帮忠心耿耿,岂能做那等吃里爬外的勾当?”

曾埋玉冷笑道:“原来钟兄对铁掌帮忠心耿耿。我却不明白了,既是如此,钟兄为何一路追踪在下而来,又要对在下说那般为明教打算的言语?难道是出自钟兄那位何师弟的授意么?”钟相缓缓坐倒,摇头道:“何师弟不知道。我刚才那番话,是为明教打算不错,却也正是为了铁掌帮。”

曾埋玉冷笑不止,更不愿多理此人,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醉欲眠,钟兄若无要紧事,请自便罢。”说着面朝里床而卧,将钟相晾在一边。钟相几时受过这等闲气,大声道:“原来明教果然无人!”曾埋玉头也懒得回,随手掀过被子搭在身上,道:“我明教有人也罢,无人也罢,不劳钟兄操心。钟兄若还有什么话要说,便在这里守着,等我酒醒了再说罢。”说着闭目而卧,不久竟然微微发出鼾声。钟相摇了摇头,夺门而出。

其实曾埋玉虽当真醉酒,又是连日疲累不堪,但刚刚得知余有波的下落,却哪里还睡得着?钟相一走,他立时翻身下床,命小二打了冷水来洗脸。那小二见房中桌碎椅裂,脸色甚是难看,嚅嗫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曾埋玉微微一笑,随手扔给他一锭银子,道:“赔你的桌椅,多的赏给你罢。”那小二大喜。

适才钟相这么一来打扰,曾埋玉酒意已去了大半,这时洗过了脸,神志又清醒了几分,登时后悔起来:“那钟相是好汉也罢,是小人也罢,他既有意与本教接近,那便是我平定湖广的大好臂助,我如何一时性起,将他赶走了?”想到适才气跑钟相的狂态,不禁又暗暗好笑:“想不到我曾埋玉温良恭让了二十多岁,今日却也潇洒疏狂了一回。”自觉与窦蕤兰失散以来,自己性情似乎变了许多,虽明知不合君子正道,但内心深处却觉快意无比。但一想到窦蕤兰,心情便又沉重起来,寻思:“若论职守,我此刻该当赶赴湖广分舵,率领湖广教众与那些虾兵蟹将周旋。只是余有波既在铁掌山,蕤儿多半也在那里。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不去救她?”

左右为难,心中交战良久,终于下了决心:“湖广分舵既陡然遇袭,多半会向总坛飞鸽求救,数日之间教主便会派人来援。蕤儿那边却是拖不得的,多挨得一天,蕤儿的苦楚便多一分。这光明左使,不做也罢。”他虽素来以君子自命,究竟不是圣人。方腊许诺待湖广平定,便任他为光明左使,他口里谦逊,心中未尝不曾动心。这时自己弃湖广分舵的危局于不顾,只身前往铁掌山,纵然一鼓将铁掌帮挑了,方腊事后得知,定然大大不悦,断无再升他为光明左使之理。只是曾埋玉数日中苦觅窦蕤兰不得,当那忧心如焚之际,已是情根深种。此刻便是要他为窦蕤兰抛却自家性命,他也多半肯了,何况是区区光明左使的权位?

主意既定,当即雇了一乘大车,连夜向铁掌山动身。在车中倒头睡了一觉,回复了精神气力。次日到了一座城镇,便弃车买马。他博学多才,颇通相马之术,眼见骡马行中的马都是凡品,脚程有限。没奈何买了一匹,才一出镇,便见一队人马在大路上迤逦而行,似是运送红货的镖车,为首镖头所乘白马,正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曾埋玉当即抢上,抓住那镖头后心,随手掷在一边。众镖师只道有人劫镖,各持兵刃围住了镖车,口里大声呼叱,但见曾埋玉武功高得出奇,倒是无人敢上前。曾埋玉跳上白马,加鞭绝尘而去,哪里有余裕向镖车多瞧一眼?众镖师相顾愕然,忙扶起那镖头看时,只在地上擦破了几处,倒无大碍。那镖头不敢去追曾埋玉,自己骂了半晌,骑了曾埋玉遗下的劣马,护着红货急急改走小路,只赶出百余里外才放下心来。晚间休息时众镖师兀自议论不休,诸般奇谈怪论,层出不穷。到得后来,街头巷尾,众口一词,都说那镇外有伯乐鬼魂出没,专抢世间好马。威震湖广的王大镖头便在恶战三百回合后不敌而退,失却好马一匹云云。此论流传既久,该镇遂更名为伯乐镇,原来的名字反无人知晓了。

曾埋玉骑了那好马,加鞭向西南而行,于路更不歇息。赶得一日一夜,到了湘西,那马也是口吐白沫,眼见得不成的了。曾埋玉微微苦笑:“生平第一次为盗贼之行,却白白糟蹋了一匹好马。”转念一想,自己大闹三江镇何尝不是盗贼之行?这“生平第一次”五个字大有商榷余地。当下摇了摇头,弃了白马,寻乡人问明了路径,展开轻功直奔铁掌山而去。

那铁掌山在泸溪县东南六十里,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峭兀突怒,犹如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中一般。那乡人是个健谈的闲汉,指路之时,说得绘声绘色,玄乎其玄,言道神猴孙悟空大闹天宫之际,被如来佛祖以五指化为山峰,镇压于下,这铁掌山其实应该叫做佛掌山才是。后来大唐贞观年间,玄奘西行取经,方才将此猴救出,收为弟子,于路斩妖除魔云云。曾埋玉熟读史籍,忍不住好笑,心道:“大唐高僧玄奘自长安往天竺取经,如何会经过湘西?”也不与那闲汉争论,到得山脚下,心知少时必定有一场恶战。寻僻静处盘膝运功良久,这才提了长剑,循大路上山。

他此行主旨是为了营救窦蕤兰,本该悄悄上山才是。但他生性骄傲,不愿偷偷摸摸,心想明教与铁掌帮既已撕破了脸,倒不如索性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大杀一场。铁掌帮若无人是自己对手,多半会以窦蕤兰为质,倒免得自己暗中搜索幽禁窦蕤兰的所在了。当下沿路不时长啸,浑厚的内力随着啸声远远送出去,山谷应响,虽只单人独剑,声势却着实不弱。

那山势甚是古怪,满山尽是密密麻麻的松树,虽有大路,却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好不怪异。曾埋玉走了小半个时辰,已近山腰,于路却并无半个人影。再行片刻,隐隐已可瞧见云中一座座的屋舍,原来铁掌帮的总舵倒也只在半山。曾埋玉心道:“鼠辈便是鼠辈,连在峰顶安家落户的气概也没有,怪不得只会些鬼蜮伎俩。”他在长江之上遭遇凶险,被迫跳水逃生,实是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爱侣窦蕤兰更惨被掳去,虽是飞鱼帮所为,在他心中对铁掌帮却是一般的痛恨至极。这时傲气一起,冷然道:“曾埋玉孤身在此,铁掌帮的鼠辈竟然没胆子同我动手么?”声音虽不甚高,却是运足了内力送出,料想那片屋舍中人定然人人可以听见。

山谷中回声尚未散去,忽有一个声音道:“曾明王血洗三江、飞鱼两帮,出手太过狠辣,是以在下将山下各处的帮众尽数撤回总坛,以免多有杀伤。明王若是有意赐教,不妨再上山数里。在下在此恭候大驾。”声音也是一般的平常语气,却犹如人在对面一般,听得清清楚楚。曾埋玉点头忖道:“铁掌帮能伤得了窦左使,果然不乏好手。此人内功只怕不在我之下,听声音年纪却也不大。”在下问道:“阁下何人?”那声音道:“在下何颐武,自先师过世后,暂且主持帮务。素闻明教方教主豁达大度,曾明王翩然君子,近日才知江湖传言,多半言过其实。”

两人隔着数里山路对答,曾埋玉脚下丝毫不停。何颐武说到最后那个“实”字时,曾埋玉离铁掌帮总坛已不过百尺远近,以他二人目力,对方面目依稀可辨。但何颐武竟似是算准了曾埋玉的轻功造诣,说话之际所带的内力越来越少,声音到达曾埋玉耳中之时大小强弱竟无一丝分别。若不深思也就罢了,细细一想,这份内力拿捏的功力委实可惊可怖,曾埋玉自问未必便能办到,不禁忖道:“钟相自承武功不及师弟,果然不是虚言。”冷笑道:“不敢!曾埋玉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旁人毁誉,岂放在心上。”说这句话时,人已到了何颐武对面,自然不须再使内力。

那何颐武中等身材,一幅儒生打扮,面上微有风霜之色,年纪瞧来倒似比钟相还大了几岁。这时向曾埋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凛然道:“明王当真能无愧于心么?”曾埋玉一怔,回思自己数日来的作为,果然大违自己生平处事之道,不免心虚。但这心虚才只片刻,一瞥眼间见何颐武下首一人危坐,五短身材,面如土色,正是江上暗算自己的飞鱼帮帮主余有波。曾埋玉登时怒气勃发,喝道:“姓余的,纳命来罢!”身形暴起,五指成龙爪之型,向余有波胸口抓去。

他明知何颐武武功之强未必在自己之下,若是一击无功,引得何颐武出手干预,自己再要杀余有波便极不容易。是以这一击乃是全力施为,手掌未至,一股浑厚的内力已笼罩了余有波周遭四尺方圆,要他无论如何趋避闪躲,都逃不开自己掌力的范围。余有波不过水上功夫了得,论到真实武功,如何能与曾埋玉相提并论?霎时间只觉呼吸艰难,满心想要招架闪避,却是动弹不得。

何颐武眉头一皱,右掌斜剌里拍出,去势虽不甚快,却是意在劲先,手掌离曾埋玉尚有数尺,已带得曾埋玉衣襟飘飘飞起。曾埋玉内力深湛,气机立生感应,心知自己虽可立毙余有波于掌底,但劲力一老,便再也化不开何颐武这一掌。他于瞬息之间权衡轻重,只得左掌改阳力为阴力,抓住余有波胸口“紫宫穴”,将他瘦小的身躯当作一件兵刃,向身后掠去,迎向何颐武掌力。却见何颐武左掌倏地快捷无伦的穿出,拍在自己右腕之上,右掌去势登时大异,绕过余有波的身子,两股掌力并作一路,幻作弧形,击向曾埋玉胸口。曾埋玉不敢硬接,身躯陡然犹如一个极大陀螺般急速旋转,仍是将余有波的身子挡在身前。但他仓促变招,真气运转未免不纯,只觉手里一空,余有波已被夺了过去。

曾埋玉自艺成以来,从未遇见如此了得的对手,心下骇然,身形向后飘出,右手已搭在剑柄之上,心忖:“不意铁掌帮竟还有这样的高手。他既精擅掌法,我与他空手过招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唯有以快剑抢攻,或有胜算。”却见何颐武将余有波轻轻放在地上,回头向曾埋玉斜睨,皱眉道:“原来琅圜明王是这么个莽撞无礼之徒,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曾埋玉冷笑道:“莽撞也罢,无礼也罢,总好似专施鬼蜮伎俩的鼠辈。何先生,我自知空手不是你的对手,说不得,只好出剑了。你若要使兵刃,这便取出来罢。”何颐武一怔,道:“何某一身武功,尽在掌上。曾明王却是以剑法见长的,尽管出剑便是。只是明王口口声声,说我是专施鬼蜮伎俩的鼠辈,不知何某对明王施过什么鬼蜮伎俩了?”曾埋玉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问我?我有什么莽撞无礼,你便施了什么鬼蜮伎俩了。”

何颐武脸色一沉,怫然道:“明王身入明教,还只两三年工夫,便名动江南,闻道方教主亲赠了‘琅圜明王’的雅号。何某僻处湘西,一向无缘结识明王,心中却好生敬仰。心想琅圜阁乃天帝藏书之所,明王既号琅圜,自然是饱读诗书的明理之人……”曾埋玉轻哼一声,冷冷道:“不敢。”

何颐武又道:“只是今日一见,未免令何某大失所望。明王不问情由向余帮主痛下杀手在先,无端逞口舌之利,强词夺理于后。要知贵我两派虽然水火不容,但你我既是读书人,《春秋》之义,便是两军交锋总也得先分个是非曲直才是。至于何某为人如何,自有天日昭昭,岂是明王信口开河便能诋毁得了的?”说着大摇其头,满脸鄙夷之色。

曾埋玉仰天大笑道:“好一个天日昭昭,原来青天白日里须得满口仁义道德,到得日后之后,便大可乘夜凿船偷袭,水淹火攻,无所不为。”忽然厉声喝道:“蕤儿在哪里?”何颐武一怔,茫然不知其意,正要询问,曾埋玉又喝道:“她若有半点损伤,我便要你湖广七帮一教鸡犬不留!”何颐武怒极反笑,顾不得再问清其中情由,冷笑道:“琅圜明王曾埋玉,原来是这么个狂生。也罢,我便再来领教明王的高招。且看明王莽撞无礼、强辞夺理之余,是否尚有一门大言不惭的独门绝学。”说着竟不待曾埋玉出招,双掌一错,已抢先向曾埋玉攻到。

他先前只是为了相救余有波,出手尚颇留余地,这时被曾埋玉激动怒气,双掌拍出之际,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已是使上了十成功力。曾埋玉见他掌法声势逼人,便方七佛的摩诃金刚掌也是远远不及,暗暗心惊,身形飘动之下,寒玉剑出鞘,自何颐武双掌之间透围而入。何颐武只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内息方才一滞,曾埋玉剑尖已点到眼前,只得将掌力自直击改为上撩,同时使了半个铁板桥,堪堪避开曾埋玉一剑,便在此时,曾埋玉也被他掌力偏势带动,身不由己向上飞出,在空中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之时已在两丈开外。

两人交换一招,都有死里逃生之感。何颐武额前一缕头发被曾埋玉削断,曾埋玉持剑的右臂却酸麻无比,胸口衣衫被何颐武掌风带过,碎成数块。若不是寒玉剑坚逾金铁,柔能绕指,绝非人力所能毁,早已节节寸断。两人互相忌惮,隔着两丈远近对峙,一时均不敢贸然抢攻,生怕求荣反辱。

僵持半晌,曾埋玉低喝一声,挥剑又上。这次却不是仗剑挺击,剑身颤动之际,幻出数十朵剑花,恍如数十柄长剑同时挥动一般。他少年时精研剑术,剑招本来变幻无方,只是后来得了方腊指点,尽弃花巧而循一个“快”字,仗着寒玉剑上寒气与体内阴寒内力相辅相成,出剑之快几非人力所能及,是以短短数年间武功大进。临敌之际,往往三招两式便能克敌制胜,往昔所练奇幻剑招再无用武之地。这时慑于何颐武掌力之强,不敢以快剑犯险,只得将少年时的剑法使了出来,只盼出奇制胜。

何颐武以不变应万变,催动掌力,三分外吐,七分内敛,牢牢护住周遭数尺方圆,只是提防曾埋玉雷轰电掣般的快剑。两人武功相若,各有所忌,翻翻滚滚拆了三十余招,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曾埋玉手臂越来越是酸麻,出剑已远不若初时那般迅捷;但何颐武内力消耗却比他大得多,此时掌风形成的圈子也比初时小了尺许。两人都是有苦难言,只盼对方先支持不住。但何颐武心知自己一败,只怕不但铁掌帮就此覆灭,连湖广七帮一教也要当真在曾埋玉剑下鸡犬不留,如何敢有丝毫松懈?曾埋玉却是为了窦蕤兰奋不顾身,宁可自己一条右臂就此废了,也定要打服了何颐武不可。

余有波武功与二人相去甚远,丝毫不明二人处境。眼见曾埋玉着着抢攻,何颐武一味苦守,显然是落在了下风。何颐武一死,天下虽大,更有何人再能保住自己性命?待要上前夹攻,却又不敢。忽然灵机一动,向周围数十名矗立旁观的铁掌帮帮众叫道:“这姓曾的下手狠辣,将我飞鱼帮三家船行、十一处码头杀得鸡犬不留。若是何二爷败了,大伙儿统统都是个死。对付这等魔教恶贼,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并肩子上啊!”

铁掌帮数千帮众,大半正在各路和明教教众火拼,随何颐武留守铁掌帮的却尚有百余人,其中也不乏好手。眼见何颐武和曾埋玉苦战,早已按捺不住,只待上前相助。只是何颐武素来号令严明,不得他命令,不敢妄动。这时听了余有波一番挑动,面面相觑之下,忽有一人大声叫道:“便是拼着给何二爷责罚,也要先杀了这冷血恶贼!大伙儿上!”说着拔出钢刀,蹂声而上。既有人领头,余人登时勇气百倍,顷刻之间,百余名黑衣汉子一起发动,各持兵刃,纷纷向曾埋玉攻去。

曾埋玉心中叫苦:“我只道凭我一人便可荡平铁掌帮,不想今日却要死在这里。死在何颐武手里也就罢了,若给这群黑衣汉子乱刃分尸,可当真不值。”想到窦蕤兰兀自在敌人手中,胸中痛不可当,忽然仰天长啸,混不理会何颐武迎面攻来的一掌,反手一剑,向一名黑衣汉子削去。

故剑情深(四)

他与何颐武相持不到一盏茶时分,内力消耗却是极重,右臂更是酸麻难当,这一剑已远不若平时迅捷。剑尖离那黑衣汉子胸口尚有尺许,那黑衣汉子陡然平平向后跃出丈许,曾埋玉登时刺了个空。曾埋玉大骇,心道:“铁掌帮好手怎如许之多,虽说我这一剑远较平时为慢,也不至如此轻易便能避开啊。”却见那黑衣汉子后跃之势丝毫不缓,背心直撞在丈许外一人手掌之上,脸上尽是惊疑之色,显然并非自己后跃,乃是被人以阴劲硬生生抓了过去。跟着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声道:“何师弟住手!大伙儿统统住手!”

众黑衣汉子尚在迟疑,何颐武已纵身后跃,高声道:“大伙儿退下!”众黑衣汉子对何颐武敬若神明,立时遵命退向两侧。波开浪裂之中,露出一黑一灰两个人影。穿黑衣的是先前见过的钟相,穿灰衣的却是明教十二法王之一的大圣天王杨幺。

曾埋玉惊喜交集,道:“杨天王,你怎会在这里?”杨幺满脸笑容,说道:“钟大哥说曾兄弟你大醉而眠,我却知以曾兄弟的性子,多半要连夜动身,急急的拖着钟大哥一路赶来,累死了四匹马,总算没误了时刻。曾兄弟,你单人独剑连挑三江、飞鱼两帮,好威风,好煞气啊!”曾埋玉大奇,问道:“杨天王,你怎会和钟……钟……和这位钟兄在一起?”

杨幺笑吟吟地道:“曾兄弟你尚在和蕤姑娘一路游山玩水,教主带了傅鬼王和我,已连夜赶到了湖广。这个便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傅鬼王听说神农帮善于用毒,排教善于装神弄鬼,不免见猎心喜。此刻神农帮几个当家的人人身中碧磷粉之毒,正自千方百计的配药解毒,排教的总坛却夜夜有鬼火僵尸出没,倒叫傅鬼王玩尽了兴。”

曾埋玉忙道:“教主呢?”杨幺笑道:“教主说他昔年和衡山派紫盖剑客淳于孚有一面之叫,听说此人酷爱围棋一道,于是在巫山帮总舵借了一付水晶棋具,便到衡山去寻那紫盖剑客手谈去了。教主棋艺天下无双,只怕淳于孚这次连自个儿的身子都要输掉呢。”

余有波不识杨幺,却与钟相见过几次,眼见钟相赶到,正自暗喜,猛然听得衡山派、巫山帮、神农帮、排教都已被明教收拾,登时面如土色。杨幺向他瞥了一眼,笑嘻嘻地道:“这位是飞鱼帮的余帮主罢?好叫余帮主得知,贵帮二十一家船行,八十三处码头,曾兄弟挑了十四处,其余诸处都已归附敝教夏龙王麾下,余帮主毋须放心不下。”

余有波、钟相齐声惊道:“夏龙王?”他们都曾听说明教十二法王中有一位“见首龙王”,但向来只听得一个名号,却是谁也不知此人底细。直到此刻,才知这位龙王原来姓夏。杨幺笑道:“曾兄弟,正旦聚会之时,十二法王连你在内也只十一人,你丝毫没觉得奇怪么?”曾埋玉一怔,他在帮源洞时倒未曾留意在场人数,只得勉强一笑,不置可否。钟相却道:“杨天王,咱们一路同来,你可从来没向我提起过连龙王也到了湖广。”

杨幺微微一笑,道:“夏龙王倒不是和我一块来湖广的。钟大哥,你可想过,我杨幺初来湖广没几天,人生地不熟的,何以能知道你的行踪?”钟相愕然道:“这个……”杨幺又是一笑,道:“钟大哥在外面走动,有没有觉得黄鹤楼也好、岳阳楼也好,出了名的招牌菜尚且没有自家的饭菜可口?”钟相一怔,不知他何以陡然扯到饭菜上去了,却见杨幺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道:“钟大哥府上的厨子姓夏罢?”

钟相恍然道:“难道那夏厨子……便是见首龙王?”杨幺笑道:“这一节可须向钟大哥分说清楚。夏龙王加入明教之前,便已是府上的厨子,却不是我明教派夏龙王去府上作厨子。本来此事该当由夏龙王自己向钟大哥说明,只是适才见到余帮主,小弟一时口快,可说出来了。”一瞥眼见到曾埋玉低头不语,脸上神气古怪之极,杨幺深谙世故,一转念间已明白他心思,当下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曾兄弟此次居功至伟,若不是你对三江、飞鱼两帮的雷霆手段,只怕鬼王和我也没那么容易让其余帮派闻风丧胆。听钟大哥说,何二先生武功青出于蓝,已在前任帮主程天赐之上,也只有曾兄弟这等出神入化的剑法,方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倘若换了我杨幺,只怕十招之内便败下阵来了,哈哈哈哈。”

曾埋玉苦笑道:“杨天王不必安慰我,我自己清楚,此来湖广所作所为,没一件不是弄得一塌糊涂。若不是教主深谋远虑,早早伏下后着,非误了大事不可。此间事情一了,我自会向教主领罪。”回头向何颐武道:“何先生,今日你大势已去,连你师兄都叛了你,我若再向你挑战,未免有乘人之危之嫌。阁下武功高明,曾埋玉佩服得紧。只要你将蕤儿好好的交还给我,我以人头担保,决不伤你铁掌帮一人。”

何颐武面色微微发白,却并无惊惶之色,向曾埋玉瞥了一眼,却向钟相道:“师兄,你终究还是不肯助我么?师父临死前叮嘱你我什么来着?你也知道,只须你点一点头,我何颐武第一个拥戴你做帮主。”

钟相脸色肃然,沉声道:“何师弟,师父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乃是铁掌帮一派的存亡,却不是他自己的冤仇。明教窦左使虽伤了师父,但他自己也已伤重不治。这仇也算是师父自己报过了。本帮强要与明教为敌,乃是自寻死路。且不说明教方教主神功无敌,就说你我兄弟二人,斗得过几个明教法王?你武功才干都在我之上,但教你肯与明教捐释前嫌,我岂会和你争帮主的位子?”

何颐武仰天“哈”的一声,笑声却丝毫没有欢愉之意,说道:“所谓宁为鸡口,莫为牛后。师兄以为师父临终所盼望的,是铁掌帮在明教卵翼之下苟延求存么?明教虽然高手如云,你我又岂弱于他们?但教你我兄弟同心,今日这两个明教的法王,难道能生离铁掌山么?”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便是不明白,连余帮主这些其余帮派的朋友都肯助我,为什么偏偏你这个从小和我情同手足的师兄却反来叛我。师兄,听我一句,回来吧。咱们湖广的武林人士只要肯抱成一团,哪里还怕什么明教?”钟相摇头不语,脸上却露出痛苦之色,良久良久,才道:“何师弟,有很多事,我虽心里明白,但口齿驽钝,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想的不对。”

大圣天王杨幺忽然插口道:“钟大哥,你心里想的事情,我只怕能猜到七八分。我来替你说吧。何先生,你说余帮主他们都肯帮你,你师兄却不肯,是以心中苦恼。你当真以为余帮主他们是真心帮你么?我问你一句,这半年中,湖广七帮一教向我们明教挑衅,双方火拼了多少次,你可知道?”

何颐武脸上显出怒色,喝道:“住口。你们要取我何某的性命容易,何必又如此当面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明教独霸了江南尚嫌不足,又想强行在湖广开山立柜。自先师过世以来,你们屡次欺压湖广的武林同道,若不是我极力约束余帮主他们,着意忍让,只怕湖广境内早已血流成河。这次若不是曾明王下手太过狠辣,我怎会下令和明教火拼?”

曾埋玉越听越觉不对,同杨幺对望一眼,开口道:“何先生,有一件事我须问清楚。余有波在长江上暗算我,又掳走了敝教窦左使的爱女,这件事你究竟知不知道?”何颐武哼了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怎么不说余帮主为什么要暗算你?”曾埋玉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日我和蕤儿在三江镇购物,一群三江帮的帮众不问情由便上前动手,说道是何先生有吩咐,湖广境内不许看见明教弟子的白衣……”

何颐武又惊又怒,大声道:“姓曾的,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何颐武又不是你们明教的人,怎会下这种既霸道又蛮不讲理的令。”忽听杨幺叫道:“余帮主,这便要走,却不和主人家打个招呼,不觉得失礼么?”却是余有波见四人争论不休,躲在人群中欲图悄悄溜下山去,却给杨幺瞧见,运起控鹤功抓了回来。杨幺随手将余有波放在面前,伸袖替他掸了掸身上灰尘,笑道:“还是跟主人家告个罪再走罢。”

余有波武功虽然平平,终究也是飞鱼帮帮主,这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杨幺随抓随放,如弄婴儿,恼得无地自容。这时眼见众人目光一起落在自己身上,忽然情急智生,向钟相道:“钟大爷,当着你和何二爷的面,明教狗贼尚且如此无礼。若再没了铁掌帮撑腰,我们湖广的这些江湖帮会还有得活路么?”曾埋玉冷冷道:“姓余的,有没有铁掌帮撑腰,你这一生也是不用想有活路了。蕤儿在哪里?老老实实的把她交还给我,我便给你个痛快的。”倏地右手探出,搭在他肩头之上,“喀”的一声,已将他关节捏碎。余有波大声惨呼,但全身在曾埋玉掌力笼罩之下,却是动弹不得。

何颐武大怒,“呼”的一掌,向曾埋玉拍到。曾埋玉挥掌格挡,双掌相交,不禁退了一步,余有波又已被何颐武夺了过去。只见何颐武将余有波往地上一放,横掌挡在他身前,须发戟张,大声道:“余帮主乃是铁掌帮的贵宾,何某人今日虽然自身难保,却也不容旁人折辱于他。曾明王,杨天王,你们一起上罢!”他本来文质彬彬,满脸风霜之色,不像江湖豪客,倒似个账房先生,远不若钟相那般威势逼人。但这时面色凛然,旁观众人无不为之气夺。

登时便有一名黑衣汉子拔刀叫道:“何二爷,我跟你同生共死!”百余名黑衣汉子一起抢上,连钟相也一起围住。他们均知自己武功与曾埋玉、杨幺相差极远,此举行若自戗。但百余名黑衣汉子慨然而立,竟无一人稍有畏惧之色。何颐武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低声道:“各位兄弟,你们何苦……”先前那汉子大声道:“何二爷当我们是兄弟,我们便也当何二爷是兄弟!既是兄弟,便当生死与共。今日叫明教狗贼知道,咱们铁掌帮自何帮主以下,便没有孬种!”众黑衣汉子一起轰然道:“何帮主麾下没有孬种!”

钟相脸色微变。那汉子说“何帮主以下没有孬种”,分明是在指斥自己这个铁掌帮中唯一不在何颐武之下的人是孬种。至于何颐武并非帮主,众人却一起称他为何帮主,反正钟相本来就无意和师弟争做帮主,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微一沉吟,大声道:“各位兄弟……”才说得四个字,黑衣汉子中忽有一人大声道:“谁是你兄弟!”众黑衣汉子齐声大笑。钟相满脸尴尬,仍是道:“各位兄弟,咱们铁掌帮自然都是血性男儿,若是与强敌相抗,拼命战死,谁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他内力深厚,众黑衣汉子虽然齐声鼓噪,却都被他的声音压住。杨幺暗暗心惊,心知钟相武功虽较之何颐武颇有不及,却在自己之上,若非先说动了此人,今日大是凶险。钟相又道:“只是咱们虽不怕死,却当死得其所,若是为旁人阴谋挑唆了,白白送死,便是死了,也要被人耻笑!”

众黑衣汉子齐声大哗,一起痛骂。何颐武怒道:“师兄,你是在说,我何颐武有意挑唆众兄弟送死么?”钟相摇头道:“自然不是!何师弟,你说曾明王含血喷人,我却知道,湖广众帮会确曾接到你何二爷的吩咐,不许湖广境内瞧见明教弟子的白衣。”何颐武大怒,道:“师兄!连你也冤枉我?”钟相道:“我先前只道是师弟你激于师父的死,一时气急败坏。我虽觉不妥,但师弟你从小便是听不进旁人言语的性子,我又是一向信奉明尊,众人皆知。是以我也不便劝你。现下我才知道,原来你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何颐武怔怔半晌,颓然道:“师兄,我信得过你不会骗我。”忽然怒容满面,大声道:“那却是什么人假传我的号令?”钟相苦笑道:“师弟,你还不明白么?你的号令,一向是亲自向各帮帮主吩咐,再由他们通传帮众。六帮一教人人都知道这条吩咐,自然是那些帮主、教主亲自吩咐下去的。到了此时,你还相信他们是真心助你么?”

何颐武眼中如要喷出血来,大声道:“我不信。怎么会六帮一教一起叛我?我对他们一向推心置腹,视为手足。若说有一两人受了明教的威胁利诱,或在情理之中,怎么会所有人都叛我!”钟相微微摇头,面现不忍之色。他知这个师弟虽然精明能干,却一向性子直率,只道人人都如铁掌帮帮众一般,可以肝胆相照。这时虽不得不向师弟坦言,却是不忍措辞。

杨幺瞧见钟相神色,微微一笑,道:“何二先生,你不该问那些人何以要叛你,你该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叛你才对。你也知道,纵然湖广七帮一教联手,仍是难以与本教相抗的。铁掌帮固然没有孬种,未必其余帮会那些人个个都是好汉罢?”何颐武哼了一声,道:“谁说七帮一教不能与明教相抗?若是万众一心,我瞧四成胜算总是有的。”杨幺微笑道:“不错,就算再高些,当作五成胜算罢。只不过我明教纵然败了,也不过退出湖广,无损根本。七帮一教若是败了,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何颐武冷然道:“那又如何?士可杀不可辱,明教要咱们俯首称臣,大伙儿宁可一起轰轰烈烈战死了!”曾埋玉本来满腹戾气,对何颐武敌意殊盛,这时却不禁暗暗心折,只觉这位何二爷当真是血性过人,若不是自己身为明教法王,心里又牵挂着窦蕤兰,几乎便要大声喝彩起来。杨幺却心无挂碍,轻轻鼓掌,笑道:“何二先生果然是个英雄,此次湖广之行能见得何二先生这等人物,也不算白来了。若是教主见了,定然也喜欢得紧。曾兄弟,你说是不是?”曾埋玉不知他是意存讥讽,还是当真作如此想,陪着微笑了一下,并不接口。

钟相叹了口气,道:“何师弟,你还没明白杨天王的意思么?咱们铁掌帮是不肯臣服明教,其余的帮会呢?他们既肯奉你为盟主,为什么便不能奉明教方教主为盟主?一般的仰人鼻息,明教这棵大树,总比铁掌帮大得多罢?”何颐武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对诸位帮主教主一向平等相待,几时以盟主自居过了?”钟相摇头叹息,道:“何师弟,余帮主便在你身后,你问问他罢。”

余有波见钟相之意不可回,何颐武虽极力回护自己,却是独木难支,想来自己今日大限难逃。这时见何颐武眼光向自己望来,忽然心中一阵愧疚,低声道:“何二爷,姓余的对不起你。你一掌毙了我,给我个痛快罢。别让我被那曾明王折磨。”

何颐武只觉五雷轰顶,身子晃了晃,几乎站也站不稳了,惨然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余有波摇了摇头,低声道:“何二爷。咱们几个帮主教主私底下商量过了,铁掌帮和明教相争,咱们这些小帮会夹在中间,实在是难以做人。咱们生来是做媳妇的命,只盼着无须侍候两个婆婆。九月间何二爷要咱们结盟,咱们不敢不遵命。可是真要咱们跟着你和明教拼命,何二爷,咱们自己也就罢了,却不能不管下面的那些兄弟啊。”

何颐武全身发抖,指着余有波喃喃道:“你……你……好……好……”忽然喷出一口血来,染得胸口一片赤红。众黑衣汉子齐声惊呼,钟相关心师弟,忙抢上前去,叫道:“何师弟……”何颐武双掌一圈,将钟相逼退一步,喝道:“谁都别过来!”钟相见何颐武双目赤红,脸上肌肉扭曲,恍如失却常性一般,忙退开几步,道:“何师弟,你别太难过了。铁掌帮离不得你。”何颐武充耳不闻,以背相向,双眼却死死瞪着余有波,喘息之声人人听得清楚。

余有波忽然跪倒在地,向何颐武磕下头去,含泪道:“何二爷,我余有波一向贪生怕死,但我现下向你磕头,却不是为了怕死。你对咱们六帮一教的兄弟,那真是没话说的,若我不是飞鱼帮的帮主,我定然也愿意为你而死。只是我手下还有几千号兄弟,我不能不为他们着想。这半年来,咱们打着何二爷你的旗号,拼命向明教挑衅生事,只是盼着铁掌帮和明教早些分出胜负来。咱们几个帮主商议时,人人都觉得对不起何二爷。只是咱们却不能不这么做。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啊。”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咱们心里,人人都盼着铁掌帮能够胜。咱们这群当媳妇的,都盼着有何二爷这样的好婆婆……”他这番比喻甚是不伦不类,但众人听在耳里,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大圣天王杨幺咳嗽一声,笑道:“余帮主大可放心。敝教方教主雄才大略,性子又最是豁达恢宏。今后湖广诸帮会齐奉本教号令,定然不会比在何二爷手下委屈。”向曾埋玉瞧了一眼,笑道:“曾兄弟,我来给余帮主说个人情。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余帮主先前得罪你的小事,琅圜明王大人大量,就不要计较了罢。”曾埋玉哼了一声,不接杨幺的话头,却向余有波森然道:“蕤儿在哪里?”

余有波惨然道:“曾明王,我原盼着暗算了你,又将那女孩儿掳来铁掌山,便能迫得明教退出湖广。虽然是出自私心,却也不无为何二爷打算的意思。我却不知道那女孩儿在你心中竟然那般要紧,竟累得三江、飞鱼两帮的百余兄弟丢了性命。到了此刻,我也没脸再活着了。我实说了罢,那女孩儿虽被我擒住,却没跟我一起来铁掌山。护送她的兄弟半途给人杀得干干净净,既然不是贵教的人干的,那便是不知哪路的绿林朋友下的手。明王向我要人,我不是不肯交出来,而是交不出人来。”

曾埋玉目跐尽裂,身子晃了晃,咬牙道:“好!好!”拔剑便即向余有波扑上。忽然面前青影晃动,何颐武挡在身前,发掌击来。曾埋玉挥掌接过,怒道:“何二先生。蕤儿的事既然和你无关,我也不来寻你的晦气。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护着这姓余的?”何颐武凛然道:“不错。何颐武有言在先,余帮主身在铁掌帮,便是我的贵宾。我绝不容你伤他!”

余有波又是惭愧,又是感激,眼泪潸然而下,哽咽道:“何二爷,你何必如此。我便是此刻死了,仍是觉得对不住你。曾明王便是一剑一剑碎割了我,那也是我余有波罪有应得。何二爷,冲着钟大爷的面子,你就别跟明教斗下去了罢。”何颐武哈哈大笑,道:“为了我一人的一口闲气,累得湖广各帮的朋友担惊受怕。是我何颐武对不住各帮的兄弟,不是你们对不住我。余帮主,别说是曾明王、杨天王,就算是明教方教主亲身到来。我何颐武也是这句话。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便不容有人伤你一根汗毛!”

曾埋玉心中感佩,几乎便想就此罢手。但一想到窦蕤兰生死不知,胸中戾气却是不由自控,恨不得将余有波挫骨扬灰。当下深吸了一口气,横剑当胸,摆了个门户,道:“何二先生,我今日非杀此人不可,只好得罪了。你死之后,我定然在教主面前极力维护铁掌帮一脉的存续,有钟先生主持,铁掌帮定然兴旺得紧。你不必放心不下。”何颐武微微一笑,拱手道:“如此深感盛情,出手罢!”

两人互相钦佩对方武功,此刻再度交手,都不敢贸然争先。隔着两丈远近相对而立,彼此心中筹算,过了一盏茶时分,仍是不动。钟相忽道:“师弟,听说上个月师妹有喜了?”何颐武浑身一颤,气机登时泄了,随口道:“不错。快两个月了。”曾埋玉本可乘他分心时进招,但稍一犹豫,竟是不动。钟相道:“很久没见师妹了,我去瞧瞧她,好么?”何颐武更是浑身破绽毕露,颤声道:“师兄,你当真如此狠心?一点旧情也不顾?”钟相愕然道:“什么?”一转念间已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师弟,在你心里,我真是那样的人么?”

众黑衣汉子早按捺不住,纷纷喝骂:“姓钟的,要不要脸?”“存心要何二爷分心是么?”“拿大小姐要挟何二爷,当真无耻之尤!”“这么着急向新主子献媚么?”连曾埋玉心中也大是不以为然,虽见何颐武神情大乱,却不乘机进招。

钟相满脸黯然之色,低声道:“师弟、众位兄弟。只为我信奉明尊,你们便始终对我心怀成见是么?我力主和明教和好,乃是为了铁掌帮不至覆灭,师父的毕生心血不至付诸流水。若我当真有丝毫利己之心,我干么不自己当了帮主,再投靠明教?何师弟,以你的性情,我若开口说想当帮主,你自然会拥戴我。你自己也这般说了,不是么?”何颐武道:“不错。但你当了帮主,若要率领本帮投入明教麾下,我也定然第一个不服你!”

钟相默默无言,点了点头,道:“好罢。可是何师弟,我只是盼你瞧在师妹的份上,息了拼命的念头。师父一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对你情深意重,你若死了,她岂能独生?你对得起师父么?”何颐武微微迟疑,一时踌躇不语。

余有波惨然笑道:“何二爷,姓余的一生对不住你,怎能在临死前更累你为难?钟大爷说得没错,你新婚燕尔,不能轻生。姓余的欠你的,来生做牛做马还你罢。”从怀中摸出一把分水蛾眉刺,反手向自己胸口插入。何颐武虎吼一声,五指拿向他手腕,杨幺倏地抢上,挥臂向何颐武手腕隔去。他明知何颐武武功在自己之上,自己若使控鹤功凌空虚抓,定然阻不住何颐武,这一隔竟是使上了十成力。何颐武扬眉吐气,一声断喝,挥臂横扫,杨幺抵挡不住他臂上力道,腾腾腾腾连退数步,胸口气血翻涌。但就是这么阻得一阻,余有波那柄分水蛾眉刺已没入胸口,登时面色发黑,气绝而亡。原来那蛾眉刺上竟是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何颐武向杨幺怒目而视,双掌缓缓提起,在胸前虚捧成球,全身真气鼓荡,衣衫竟然微微隆起。曾埋玉知他盛怒之下全力出手,定然非同小可,生怕杨幺抵敌不住,便想挥剑挡在杨幺身前。但想杨幺也是明教十二法王之一,自己若是出手相护,显然有瞧不起他武功的意思,右足微动,那一步却迈不出去。钟相却抢步挡在杨幺身前,大声道:“何师弟,你当真要一错再错么?杨天王是为你好!”

杨幺深深吐纳几口,缓过气来,笑道:“不妨事。钟大哥,你师弟是个英雄人物,又是读书人,自然明白事理。余帮主又不是我杀的,何二先生怎会找我报仇?”何颐武一想不错,杨幺出手阻止自己相救余有波,其实是不愿自己跟曾埋玉拼得你死我活,以免令钟相为难。再说自己和曾埋玉武功相若,自己死在曾埋玉剑下固不用说,便是侥幸取胜,伤了琅圜明王,方腊岂能不跟自己为难?说是为了相救自己的性命,也未尝不可。但眼见余有波给活活逼死,心中到底不忿,瞧了瞧曾埋玉,又瞧了瞧杨幺,不知如何是好。

钟相踏前一步,握住他手掌,温言道:“何师弟,我心中只盼咱们铁掌帮和明教和睦共处,永息纷争,叫帮中几千兄弟能够不必枉送了性命。你和兄弟们不谅解我,我也无话可说。眼下七帮一教联盟已然风流云散,这铁掌帮的帮主,却还须你来当。”说着放开他手掌,退后一步,拜倒在地,说道:“属下钟相,参见何帮主。”众黑衣汉子不觉茫然,虽不愿随着钟相行事,但让何颐武作帮主却是人人心悦诚服。众人犹豫片刻,终于随着钟相拜倒,口称:“参见帮主。”

何颐武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长笑,笑声越来越响,笑声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觉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拜伏在地的铁掌帮弟子除钟相外,人人为他所感,渐渐发出呜咽之声。跟着便有一人随着他哭起来。哭声犹如瘟疫一般传染,一人变作二人,二人变作四人,顷刻之间,百余人一起大哭。曾埋玉听在耳里,只觉一阵心酸,心道:“教主所料不错。铁掌帮人心如此,果然非武力所能屈。”陡然想起窦蕤兰来,不禁也是潸然泪下。

何颐武哭声不绝,悲声道:“师兄,到了此刻,你竟要我做帮主?你要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传承百年的铁掌帮,是在我何颐武手中沦为旁人的附庸的么?”钟相站起身来,脸上也是涕泪交作,哽咽道:“何师弟,你要恨我骂我,我都无话可说。我只是不能让几千兄弟没来由的送了性命。师父不在了,尚有你我兄弟。你我兄弟若是也不在了,铁掌帮却怎么办?何师弟,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师父留下来的铁掌帮,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便算人人指着我的背脊痛骂,我也只有认了。”

何颐武哭道:“你不怕对不起师父,你来做帮主。你要怎样,我都不管了。我却受不起这骂名。”说着向钟相拜倒,呼道:“拜见钟帮主!”听得众人只是痛哭,无人肯参拜钟相,回头喝道:“大伙儿参见咱们的好帮主啊!”众黑衣汉子悲愤欲绝,咬牙切齿的道:“参见钟帮主。”钟相泪如雨下,颤声道:“师弟,你做英雄,我便做罪人罢。这骂名,我担了。”何颐武俯首不语,只是痛哭。

曾埋玉只觉这一幕惨不忍睹,心中又是悬念窦蕤兰,双眼早已模糊,只觉再在这里呆个一时三刻,只怕自己也要大声号哭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寒玉剑,忽然转身便走。杨幺抢步赶上,低声道:“曾兄弟,此间大事未了,你到哪里去?”曾埋玉摇了摇头,只觉喉中干涩,实是不想说话。杨幺微微一笑,神色诡秘,附耳道:“你若不想回帮源洞,便去一个地方散心,只怕或有惊喜。”曾埋玉苦笑摇头,忽然心中一动,抬眼望去,只见杨幺点头微笑,眼中满是取笑之意。曾埋玉这真是喜从天降,忙抓住杨幺手腕,慌道:“在哪里?”

杨幺微笑道:“那人也曾这般问我,我说,这是你们小两口的事儿,如何要我拿主意。那人跟我生了会儿气,自己想了个好去处,和曾兄弟你的名字有莫大的干系,却不在湖广。那人说了,不许我明白告诉你,瞧你是否能与她心意相通。”曾埋玉顿足道:“杨天王,我只道你是好人,却这般捉弄人。怎不一来便告诉我,却教我枉自气急败坏半晌。”杨幺哈哈大笑,飘身退开,笑道:“不这般,你这个恶人怎演的下去?快去吧,可别来寻我的晦气。我虽比你年长得几岁,却颇有自知之明,可不敢领教你的寒玉剑。你饶了我这一遭罢。”曾埋玉向他一揖到地,转身便走,身后杨幺笑声兀自不绝。

故剑情深(五)

原来曾埋玉生于诗礼之族,玉堂金马,世代簪缨,“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曾子固便是他的嫡亲伯祖。其时虽然尚无“唐宋八大家”的说法,但南丰曾氏一族文章清德却已闻名遐迩。是以曾埋玉甫一出世,便由长辈取名为“曾友三”,那是取自“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之意,正是文人儒士的惯用学名。

曾埋玉幼时遇异人传授武功,虽然学武,却不弃文。到得十五岁上,文武两道皆已有所小成。他自幼秉承家风,谦恭温谨,但家中往来的长辈朋友皆是一时才子雅士,遂沾染了那一种诗酒风流的气度,深慕南齐侠妓苏小小。到得后来遭逢家变,流落江湖,嫌曾友三的名字既俗气又难听,便取了西湖苏小小墓前那一联“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中的三个字,改名曾埋玉。

这些往事,他前日与窦蕤兰同舟西上时曾随口提了几句,当时二人嬉笑而过,他也没放在心上。不意这时窦蕤兰托杨幺相约,便约在了与他名字大有关联的苏小小墓。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窦蕤兰居然放在心上,虽然只不过是女孩儿家的一点小意儿,在曾埋玉心中,却是甜蜜无限。于是离了铁掌山,一路踏雪东下,时时偷笑不已。

那苏小小墓在西子湖边,西泠桥畔,墓上覆着一个个小小亭台,便是“慕才亭”,虽不宏伟,却是玲珑雅致,颇具匠心。此时方是冬末,堤纱烟柳,都还未抽出芽来,唯有墓旁松柏,苍郁如故。连日大雪,淞满枝头,较之初春时“断桥残雪”的名胜,又是别样风光。曾埋玉白衣玉剑,悄立慕才亭边,四下风景虽佳,但他想到窦蕤兰随时便会现身相会,却那里有心思赏玩?

他自前晚四更天到了西湖,更不寻客栈打尖,径自在此相候,眼见日头微微偏西,已是未时,玉人仍是不见芳踪,心中渐渐不安起来:“莫非是我会错了意?蕤儿约的不是这里?”但总归是不死心,再等得半个时辰,忽然一阵北风吹来,风中隐隐带着丝竹之声。

曾埋玉大喜,眺首北望,只见远处一辆油壁香车缓缓驰来。暖帘低垂,不见人影,只帘中有人弹弄琵琶,曼声而歌:“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曾埋玉深明音律,听出那琵琶的手法甚是生涩,曲调也微有不准,显然是初学之人,但声音正是窦蕤兰无疑。

霎时之间,曾埋玉只觉西湖边千红万紫,一起怒放;漫天冰雪,化作柳絮杨枝;身子恍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微微颤抖,竟是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只是凝望着缓缓开来的油壁车,直到那车已至面前,这才终于大声叫出:“蕤儿!”两个字来。

乐声悄然而没,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探出帘外,将暖帘掀起,露出半面脸来,不是他念兹在兹的窦蕤兰却是谁?眼见曾埋玉呆立雪中,犹如痴了一般,窦蕤兰微微一笑,跃出车厢,轻轻道:“明王哥哥……”曾埋玉大叫一声,倏忽抢上,将窦蕤兰搂在怀中,只是轻唤“蕤儿、蕤儿……”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窦蕤兰由着他抱住,将脸贴在他肩上,二人相依相偎,两两无言,彼此都感到对方身子在微微颤抖。良久良久,窦蕤兰轻轻挣脱,低声笑道:“明王哥哥,那日你扮周郎给我瞧,今日我便扮苏小小来还你。咱们可就两不相欠了罢?”曾埋玉全身一震,颤声道:“蕤儿,你别说这般言语好么?我心里……我心里……”

窦蕤兰巧笑嫣然,吟道:“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可惜我虽乘了油壁车来,明王哥哥却没骑马,未免美中不足。”忽然想起下两句是“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未免太过亲密,脸上一红,背过身去,却忍不住回头偷眼打探曾埋玉神色。曾埋玉见到她娇羞之态,心中柔情无限,便自身后将她抱住,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轻轻扳过她身子来,凝望片刻,便向她唇上吻去。

两人先前在赤壁舟中,为飞鱼帮所困时,曾埋玉也曾吻过她一次。只是当时窦蕤兰醉得人事不知,周遭情势又是凶险无比,怎有此时这般旖旎风情?窦蕤兰婉转相就,深深长吻,谁也不肯先分开来。湖边雪犹未停,两人身子却都是越来越热,如要渐渐融化了一般。良久良久,双唇方才分开。两两相望,柔情无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窦蕤兰忽然惊道:“明王哥哥,你怎变成这般模样了?”曾埋玉一怔,微笑不答。窦蕤兰急得几乎要哭了起来,道:“你才二十多岁啊,怎么眼角也有皱纹了,鬓角也白了,人也瘦得不成样子了。明王哥哥,你是为了我,是为了我是不是?”曾埋玉微笑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蕤儿,我变丑了,你还要我么?”窦蕤兰伸手轻轻抚摸曾埋玉眼角细纹,眼中爱怜无限,口里却道:“我不管,你若不变回我那个俊美倜傥的明王哥哥,我便永远永远不睬你了。”

两人相隔虽只数寸,仍是觉得不足,才说得几句话,又再紧紧相拥。不知不觉,夜色已深,窦蕤兰这才想起,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词真好。明王哥哥,是你做的么?”

此后数月,两人便在西子湖畔小住,每日四处玩赏景观,当真是乐不思蜀。窦巧兰牵挂妹子,几次派了人来催二人回帮源洞,二人只是不理。到得四月间,方腊连派了几批使者召曾埋玉回去,最后那名使者竟携了圣火令而来。曾埋玉这才无可奈何,携了窦蕤兰匆匆而归。一路之上,二人仍是形影不离。

到得帮源洞中,曾埋玉讪讪的向方腊谢罪,说道自己处事不当,累得教主亲自赴援,甘愿卸去护教法王一职。方腊却执意不肯,温言慰勉了几句,这才道:“你若定是负疚于心,这样罢。本来我属意你来接任光明左使,原待等你回来便正式任命。现下不再升你的职,那也算是赏罚分明了。”曾埋玉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方腊又道:“铁掌帮虽然降伏,何颐武却带了四百余名心腹帮众离山而去。此人人才难得,不能为我所用,实在可惜。眼下铁掌帮是钟相主事,湖广的教务,我也大半命他代劳。你既做不成光明左使,索性便将这位子让了给他罢。回头我召他回来,由你和杨天王作接引人,让他正式入教。”曾埋玉虽不喜钟相,但也知降伏铁掌帮,钟相实居首功,不便出言相谏,只得唯唯而已。

又说得几句闲话,曾埋玉便即告退。到得门口,方腊忽道:“蕤儿今年有十六岁了罢?”曾埋玉躬身道:“蕤儿是三月里的生日,上个月已满了十六。是属下陪他过的。”方腊点了点头,低声道:“差不多也该出阁了。”曾埋玉本就待看机会央教主为自己主婚,听得此言,心中狂喜,现于颜色。方腊看在眼里,不禁莞尔,随即叹了口气,挥手命他退下。

过得十余日,钟相应召而来,跟着诸法王、使者也一一赶回,连从未露面的见首龙王夏诚都到了。其时十二法王,除方七佛等少数元老外,倒有八、九人是方腊新近提拔的青年高手,最年轻的曾埋玉不过二十四岁,最年长的仇释之也不过三十六、七。众人闲暇时便互相切磋些武功,谈论些江湖掌故。钟相武功虽不及何颐武,却也非同小可,一加试演,人人称赞有加。除杨幺同钟相已然交厚外,其余法王也与他相晤甚欢。傅龟年性子最直,更放出话来:“钟兄弟如此武功,既然入教,也该为十二法王之一才是。咱们向教主进言,将十二法王改作十三法王罢!”众人大笑。

到得端阳之日,不但教中首脑齐至,连各路各军州的坛主、香主、堂主、舵主这些中级头目也都到了帮源洞。众人见方腊如此郑重其事,无不心中诧异,不知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果然方腊聚集了有职司者,参拜过天地明尊,第一句话便是:“各位兄弟。我这次将大伙儿尽数招来,乃是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众人鸦雀无声,人人屏住呼吸,只待方腊往下说。方腊略顿了顿,眼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本教传自西域波斯,虽然自唐代以来,已自成一家,不算波斯总教的分支,但历代教主,无不顾惜这份香火之情。数百年中,与波斯总教互通声息,从不曾断。这个大伙儿都是知道的。”

曾埋玉本来只道教主大会帮众,只是为了钟相出任光明左使之事,这时听方腊忽然提起波斯总教来,这份诧异倒比旁人更多了几分,忍不住道:“教主,波斯总教出了什么事?”方腊向他瞥了一眼,道:“咱们中土之人,对西域的事所知往往有限。便如曾明王文武双全,以博学闻名,连波斯话都能说个七八成,只怕对波斯一带的形势也不大清楚。原来这几百年来,中土明教虽然日渐兴旺,波斯总教却越来越是窘迫,眼下更是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曾埋玉面有惭色,他虽号称“琅圜明王”,向来以博学多闻自矜,但果然如方腊所言,对波斯所知有限。方腊续道:“波斯眼下乃是阿拔斯朝,大宋尊崇道教,阿拔斯朝却尊信回教,也同东京城里的赵官儿一般,说咱们明教乃是魔教。大宋不过是不许咱们公开里活动,但教不杀官造反,地方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那阿拔斯朝更为毒辣,不但要将明教弟子杀尽,就算不是明教弟子,只要对本教稍有同情之意,那便立时有杀身之祸。”

众人无不义愤填膺,交头接耳,都说这些蛮夷果然惨无人道,远不若我大宋天朝有好生厌杀之德、推己及人之意。方腊待众人稍静,微笑道:“说到明尊教义,咱们自不能和波斯总教的大经师们相比,不过若说到武功,只怕普天之下,更无哪一国像我中土华夏这般博大精深。我听说眼下波斯境内的明教弟子已是朝不保夕,被那些回教的蛮子如猪狗般虐杀,心中好生不忍。是以决意亲自赴波斯一行,只盼能尽一份香火之情……”

众人登时大哗,只觉方腊此举未免惊世骇俗。方七佛第一个谏道:“教主明鉴,咱们中土明教弟子数十万,全赖教主主持。教主又……又另有重任在身,怎可远行?虽说教主神功无敌,绝不会有失,但万里迢迢,一去一回,少说也要一两年工夫。咱们中土明教,却是离不得教主的啊。”

方腊叹息道:“我也知此事为难,只是明知总教的教友身遭大难,若不尽一份心力,怎对得起火圣明尊?”仇释之道:“教主宅心仁厚,咱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依属下之见,就算要应援波斯,也不必教主亲去。咱们明教高手如云,随便派一两个法王去,也就是了。”方腊摇头道:“本教高手虽多,但更无旁人能如我这般明白波斯的风俗人情。比如你仇法王,虽然武功了得,到了波斯,连当地的夷语都听不通,岂不是寸步难行?”说着眼光却向曾埋玉瞧去。

曾埋玉踏前一步,大声道:“仇法王所言甚是。教主决不可远离中土。属下虽不明波斯形势,但总算会说波斯话。教主若不嫌属下年幼无能,便由曾埋玉代教主一行。”他心知自己弱冠出任法王,教中本来就多有闲言闲语。湖广之行更是险些坏了大事,方腊明明是有意给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才提出赴援波斯之议。只是生怕众人反对,这才假意说要亲身前往,那正是漫天要价,只待众人就地还钱。否则的话,波斯阿拔斯朝迫害明教已有数百年,何以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在自己犯了大过之后提议赴援了?

他既想到此节,方七佛、仇释之等自然也都心中雪亮,当下更无异议。方腊缓缓点头,微笑道:“曾明王文武双全,乃是我麾下第一等得力干将。我本来打算由曾明王出任光明左使,坐镇湖广,这一节,诸位法王都是知道的。你若要去波斯,这湖广重任,可就得交给别人了。你不觉得可惜么?”曾埋玉忙道:“但教能为明尊效力,替教主分忧,属下自己的得失岂放在心上?再说属下本就不敢觊觎光明左使之位,便是护教法王,属下也唯恐力有未逮呢。”

方腊轻轻鼓掌,高声道:“曾明王高风亮节,可敬可佩。若是本教人人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这光明左使之位,原本是你的。你既不能就任,那便由你荐贤自代罢。无论你举荐何人,哪怕此人只是一个寻常弟子,我也决不驳回!”说着目光炯炯,向曾埋玉凝视,满脸期盼之色。

曾埋玉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意,眼见诸法王人人注目自己,心知自己这个恶人是作定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教主明鉴。湖广帮派林立,人心浮动,若不是本身才干出众,又深明当地风俗人情者,决不能胜任。本教诸法王人人才识兼备,但说到地利人和,唯有新近入教的铁掌帮钟帮主最为适宜。属下斗胆,举荐钟帮主出任本教光明左使,只盼教主允可!”

方腊笑道:“我听杨天王说,你和钟兄弟一向不合,怎么你反举荐他出任光明左使。”曾埋玉心中苦笑,只得道:“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教主问的,是谁最适宜坐镇湖广,不是问谁与我不和。”方腊哈哈大笑,道:“曾明王有古人之风。既然如此,我也不能食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罢。”

方七佛、仇释之等虽觉不平,但方腊既然有言在先,无论曾埋玉举荐何人决不驳回,自也不能强要他当众食言。当下都是默默无语。

当下帮源洞中排开宴席,既为钟相庆贺,又为曾埋玉辞行。席间方腊微醉,向曾埋玉道:“曾明王远赴波斯,关山万里,要不要携上同伴,以解思乡之苦?”曾埋玉怦然心动,忖道:“若是和蕤儿一起去西域终日相伴,当真是人生至乐。”但随即想到波斯情势之凶险远非湖广所能比,若是窦蕤兰再有什么意外,到时候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当下随口吟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方腊为之击节。(“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系日本幕末志士西乡隆盛自勉诗,此处借用。有黄蓉借用元曲之先例在。)

本来大宋与南洋诸国皆有贸易往来,若从泉州出海,自海外换乘别国船只,直抵波斯巴士拉最为便宜。但曾埋玉深自畏水,宁可从陆路而行,取道西夏,过玉门关,穿敦煌,走当年张骞、班超的故道,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但曾埋玉踌躇满志,丝毫不以为苦。窦蕤兰虽然不舍,但想男儿志在四方,自己怎可羁绊于他,临别之际,也只有强颜欢笑而已。

钟相见众人皆散,也即向方腊辞行回湖广。方腊却将他引至自己平日品茗读书的雅室,置茶相待,只顾闲话不止。钟相乃是江湖草莽,哪里懂得这些文人雅士的习好,只觉如坐针毡,但见方腊对他如此亲切,心中自也喜欢。当下打叠精神,陪着方腊闲话。聊得半晌,方腊忽道:“钟兄弟年近三十,可曾娶亲了不曾?”

钟相脸现黯然之色,道:“内子当年难产而死,遗下一个独子,唤作钟昂,现下也有七、八岁了。”方腊低声吟哦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钟兄弟正当壮年,竟然近十年间再未续弦,正是重情之人。如此说来,倒了却我一桩心事。”钟相心中狐疑不定,迎向方腊目光,方腊微微一笑,道:“前任窦左使当日与令师程帮主两败俱伤,终于不治,虽说时过境迁,这过节现下虽说已算不得什么,只是下面的兄弟们都是快意恩仇的热血汉子,难免彼此有些芥蒂。我思来想去,有意将窦左使的幼女蕤儿许配与你,以期让铁掌帮与明教真正成为一家人,你意下如何?”

钟相大惊,忙道:“蕤儿姑娘娇憨明艳,正当豆蔻年华,作属下的续弦夫人未免太过委屈。何况曾明王和蕤儿姑娘两情相悦,连属下都有所闻,教主难道不知?”忽然心中一寒,颤声道:“难道教主派曾明王去波斯……”

方腊脸色微沉,低声道:“我若当真只是要硬生生拆散他们,何须支开曾埋玉?”钟相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属下失言。”方腊叹了口气,伸手按在钟相肩头,让他坐了下来,自己却在斋中踱步,缓缓道:“以你所见,曾明王此人如何?”钟相踌躇道:“曾明王武功卓绝,远胜属下。若论博学多才,只怕本教中仅次于教主一人而已。只是……”方腊道:“只是怎样?”钟相道:“只是过于年轻气盛,有些沉不住气。胸襟气度也不甚宏。”方腊点头道:“不错,曾明王外表谦和,其实骨子里甚是孤傲,虽和教中人人交好,但内心深处他真正瞧得起的只怕没几个人。运筹帷幄,出谋划策,或者是我的得力臂助,真要让他独当一面,只怕尚须磨练十年。”

钟相道:“曾明王年纪尚轻,教主也不可过分求全。”方腊叹道:“昔日蜀汉昭烈帝刘备临终对诸葛孔明言道:‘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诸葛孔明不肯听信,以至酿成了街亭之失。这些时日里,我反复思量,只怕曾明王也是马谡一流的人物。湖广之事,若不是我放心不下,留了后着,又得你相助……唉,那也不必提了。”

钟相与曾埋玉一见面就结怨,内心深处对他实无好感,但曾埋玉举荐他出任光明左使,终究是一份极大的人情,只得道:“我瞧曾明王不过少年得志,少经磨难,是以稍欠圆熟。以他的文才武功,假以时日,成就定然不可限量。”方腊叹息道:“假以时日,假以时日,我只怕时不我待呢。我拍他去波斯,固然有盼他将功补过之意,但真正盼望的,还是他能在两三年间多多磨练,以成大器。他虽不是我的弟子,但自十五岁上便跟着我,在我心中,便如我的嫡亲子侄一般。正因为如此,我便不能让他和蕤儿在一起。”

钟相奇道:“那是为了什么?”方腊道:“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知不足而后进取,进取而后有为。曾埋玉若是娶了蕤儿,只怕从此心满意足,再无进取之心。你不见他和蕤儿在西湖游玩,竟要我派出圣火令才召得回来。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咱们做大事的男人,不可无情,更不可至情。你丧偶十年却不再娶,用情不可谓不深,但你却决计不会为了一个情字,就此沉沦其中,迷了本性。将蕤儿嫁给你,我却放心。”

钟相明知自己若是答允了,待得曾埋玉回来,不知要起多大的风波。但方腊虽只说询问,口气也甚是委婉,但言中之意,分明毫无转圜余地,自己入教未久,又怎能公然抗命?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方腊忽然幽幽的道:“我一生最佩服的是武侯诸葛孔明,曾明王是我的马谡,钟兄弟,你便是我的姜维了。”钟相明白他忽然没来由说这么一句,乃是暗示有以后事相托之意,虽不知真假,却也不禁怦然心动,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妥,嚅嗫道:“教主可知曾明王在湖广大开杀戒,血洗三江、飞鱼两帮,便是为了蕤儿姑娘。将来明王东归,若见蕤儿姑娘已然出嫁,只怕……”

方腊哈哈大笑,眼光中满是嘲弄之色,笑道:“原来钟兄弟是怕了曾明王的快剑,是以不敢做他的情敌,是么?”钟相冲口道:“有什么不敢做的……”忽然省悟,却仍是道:“但教蕤儿姑娘自己答允,属下求之不得。”

方腊神情忽转悲凉,沉声道:“咱们做大事的人,是注定了要身不由己的。你若不娶蕤儿,铁掌帮数千帮众,便始终只当自己是外人,不会真正把自己当成明教的一分子。其中利害,你也该清楚。钟兄弟,无论是为了明教,还是为了曾明王自己,你这个恶人是非作不可。蕤儿,你说是不是?”

钟相吃了一惊,却见方腊缓缓移开书架,窦蕤兰怯生生贴墙而立,双泪涟涟,脸上更无丝毫血色。

间关万里之外,琅圜明王曾埋玉却丝毫不知心上人即将嫁作人妇。他少年时屡逢奇遇,又得方腊悉心调教,虽然年纪尚轻,武功早已踏入一流高手境界,便在中土也罕有敌手。波斯是西域大国,不乏武学高手,但若论博大精深,怎能与中土相提并论?是以所到之处,群敌辟易,解救窘境中摩尼教徒,活人无数,又与回教高手大战数场,虽不无险境,却是履险如夷。短短二、三年间,已是威震西域。摩尼教徒都称之为“明尊使者”,对他敬若天神。(曾埋玉在波斯之经历,参见拙作《冰霜谱外传之半岛铁盒》。)

这日忽有方腊信使持圣火令来到波斯,说道大宋朝廷新立“花石纲”,江南百姓苦不堪言,方腊已决意举兵起事,命曾埋玉火速回中土相助。曾埋玉在波斯数年,虽然春风得意,到底思念故土,常常午夜梦回也是江南水乡。这时收到这个消息,喜不自胜,连夜便即动身,当真是归心似箭,于路风餐露宿之余,少不得披星戴月,才四十多天,过了散关,已是大宋地界。相隔数年,再见中华衣冠,曾埋玉喜极而泣,如在梦中。

再行数日,已到江西地界,离帮源洞只在咫尺。时近午间,曾埋玉寻了路旁茶棚小憩打尖。若在三年之前,这等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他是饿死也不会光顾的。但这些年在异域,吃惯了手抓羊肉、青稞麦馕,这路旁茶棚的粗粝荞麦馒头,在他而言,也是无上的美味了。

正自吃的高兴,忽听得茶棚中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纷纷向棚外探头。曾埋玉忍不住随着众人看去,只见大路中一人左手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女孩儿,背上负着一个少妇,大踏步而过,活脱脱一幅天伦图。只是那人头挽丫髻,身披鹤敞,显然是个道士。曾埋玉哑然失笑,心道:“乡民无知,见到道士携妻带女便议论纷纷,却不知天下道士有一多半是不禁婚娶的呢。”摇了摇头,正要结账动身,忽然微觉有异。那道士背上负着的少妇似乎颇为眼熟。

再仔细看时,只见那少妇二十一、二年纪,双目紧闭,似是昏厥,但鼻子微耸,眉目如画,正是明教前任光明左使窦元朗长女,曾被自己撞破与教主方腊之阴事的窦巧兰。曾埋玉吃了一惊,还道是自己看错了,但反复打量,却不是窦巧兰是谁?

那道人忽然转头向这边望来,见曾埋玉目不转睛向窦巧兰凝视,不禁微微皱眉,加快了脚步,向东而行。曾埋玉随手掷了一小块银两在桌上,提起寒玉剑,几个起落,已挡在那道人身前。他经过了这几年磨练,已不是当初那个冲动的少年,这时站在大路中间,蓄势待发,却不莽撞出手。

那道人止住脚步,皱眉向曾埋玉打量,随口道:“尊驾挡住贫道去路,不知有何见教。”曾埋玉见那道人四十不到年纪,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实不像奸邪之辈,当下拱手道:“不敢,在下斗胆请问一句。道长背上的女子是什么人?”那道人脸色顿和,莞尔道:“原来又是误会。这位相公,贫道乃是江西龙虎山上清宫的道人,修的是天师正一道,虽是出家人,却不禁婚娶。贫道背上所负的,乃是拙荆。”

曾埋玉道:“龙虎山上清宫?莫非天师派门下么?不知道长尊姓大名?”那道人道:“贫道张玄真,家父正是龙虎山嗣汉天师。”曾埋玉更是心惊,天师派乃是与少林派、丐帮齐名的名门正派,现任天师张虚靖更是武林中泰山北斗,武功只怕尚在方腊之上。嗣汉天师一职近千年来向来是父子相传,这张玄真既是虚靖天师之子,那便是下一代的天师,自然不会是为非作歹之人,如何会和窦巧兰在一起,又将窦巧兰叫做“拙荆”?他心中疑惑不定,再也顾得不礼数,道:“恕在下冒昧,尊夫人可是出身明教?叫做窦巧兰?”

张玄真脸上阴翳一闪而过,道:“尊驾何人?”抱着那女孩的左手自然而然紧了一紧,那女孩儿吃痛,登时哇哇大哭起来。窦巧兰立时惊醒,迷迷糊糊道:“怎么了?”忽然见到曾埋玉,登时脸上绯红。张玄真轻轻放她下地,将女孩儿交到她怀中,又道:“尊驾何人?”窦巧兰已道:“曾明王,是方十三让你来的,是么?”张玄真登时大怒,却不发作,只低声道:“原来是曾明王。方教主毕竟还是放她不过么?”

曾埋玉惊疑不定,道:“在下这些年一直在西域,前日方回中土,尚未拜见教主。偶然见到窦姑娘,还道是为人所掳,这才上前动问。原来是在下冒昧了。”张玄真点了点头,并不说话。窦巧兰却道:“曾明王回来了便好。我夫妇才从西川鹤鸣山回来,正要急着回上清宫,这便失陪了。”

曾埋玉见她脸上神气古怪,心中隐隐不安,当着张玄真不便多问,只得退在路旁,让开大路。窦巧兰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挽着张玄真手臂,从他身畔走过,忽道:“曾明王别急着回江南,先去湖广一趟罢。前些时日蕤儿送信来,说是生了个女孩,曾明王现下赶去,只怕能碰上百日汤饼之会。”说着微微冷笑,更不向曾埋玉瞧上一眼。

曾埋玉陡然间只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耳畔似乎有一个接一个的焦雷响过,震得脑中嗡嗡乱响,大路之上人来人往,茶棚中众人兀自指点谈论不休,他却丝毫听不见。总算他数年中屡经磨难,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忙强行吐纳几口,稳住心神,眼前虽然金星乱冒,景物却依稀可辨。怔了半晌,忽然发足向张玄真夫妇追去,赶到近前,伸臂抓向窦巧兰手腕,叫道:“你站住,再说一遍!”

忽然一股大力自侧袭来,拳风刮面如刀,却是张玄真出手,架开了他这一抓。只见张玄真面无表情,冷冷道:“男女有别,明王请自重。”曾埋玉哪里顾得上理他,大声道:“你说清楚!蕤儿嫁人了?嫁给谁了?什么时候的事?教主呢?教主不管吗?你怎么又另嫁旁人了?”

张玄真重重的哼了一声,脸上神情极不好看。窦巧兰脸上微红,伸手在丈夫手背上拍了拍,随即十指交握在一处,向曾埋玉道:“蕤儿在湖广,刚生的女儿,听说叫做钟蕴秀。”曾埋玉一呆,忽然明白过来,怔怔道:“钟相。是钟相。那怎么会?教主明明答允过我的。怎么会?怎么会?”

窦巧兰见他瞬息之间失魂落魄,心中微觉不忍,叹了口气,低声道:“若不是为了蕤儿的事,我也不会……”偷眼向丈夫瞥了一眼,敛容道:“当年你去波斯没过几日,方十三便要将蕤儿嫁与钟相,说道唯有钟相娶了我爹的女儿,才能安抚铁掌帮的几千帮众。我得知之后,和方十三大吵了几架,怪他明知蕤儿和你两情相悦,却还如此安排。谁知……谁知……”说到此处,忽然哽咽。

曾埋玉心乱如麻,哪能接口。张玄真忽道:“我来说罢。巧儿怪方教主慷他人之慨,说道:‘我爹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你怎不干脆将我嫁给钟相?’这本是一时情急说的气话。谁知方教主冷笑数声,竟然说:‘若是你爹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自然将你嫁给钟相。’唉,这等伤人的言语,又有谁受得了?”

窦巧兰略一定神,又道:“谁料到方十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蕤儿自己答允了这门亲事。你和蕤儿的事,原本只有方十三和我知道。杨天王虽也知道一些,但他和钟相交情甚深,自然也不会多嘴……”眼见曾埋玉如痴如醉,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携了张玄真的手,叹息而去。

故剑情深(大结局)

曾埋玉呆若木鸡的站在大道之旁,任凭身边人来人往,心中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时日之过。倏忽之间清醒过来,只见繁星满天,四下悄然,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人。腰间寒玉剑的凉意一阵阵透将上来,自腰而肩,自肩而臂,双手双脚,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冰凉彻骨。月亮升起又再沉下,东方渐渐微白,远处鸡鸣之声彼此应和,晓寒袭体彻骨,曾埋玉发梢肩头,尽被露水浸染,不觉打了个冷战,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忽然大叫一声,发足沿大路狂奔而去。

他是江西南丰人士,虽然去国数年,于江西道路仍是知之甚捻。这时不向东回帮源洞,反折向西南。至岳阳明教分舵打听,才知钟相自就任明教光明左使之后,奉方腊之命在鼎州武陵县招诱徒众,早已不在铁掌山。曾埋玉毫不迟疑,连夜动身,便往武陵。于路之上,晓夜不停,饮食俱废。他本来肌肤白皙,犹胜女子,在波斯沙漠之地数年,容色丝毫不损。但这时七情内戕,风尘外侵,数日之间竟然又黑又瘦,更无丝毫光彩。

到得武陵县,已是晚间,迤逦寻到钟相府上,果然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氛围,正是在给麟儿作百日汤饼之会。门外站岗巡视之人都是这数年间钟相新近招诱的明教徒众,不识曾埋玉,见他虽是一身白衣,但满脸晦气,显然不是道贺之人,便即上前查问。曾埋玉沉着脸道:“你是明教的人还是钟相的人?”那人一怔,傲然道:“老爷是本教钟左使亲自引领入教之人。你若是来投钟左使入教,却是来得迟了。眼下钟左使徒众太多,新来投奔的,皆由门下弟子引领。你若心诚,那便磕头拜在老爷门下罢。可准备了仪注不曾?”

曾埋玉冷笑道:“是钟相门下的便好,你要仪注是么?这便给你。”反手一掌拍在那人额前,将那人额骨拍得深深凹陷,七窍流血而死。余人齐声惊呼,乱作一团,待要上前围攻,曾埋玉身法犹如鬼魅,顷刻间连杀数人。众人见他武功高得出奇,哪敢皆战,一面退入院内,一面大声呼援。曾埋玉知道这些人虽多半是钟相徒众,但究竟也算是明教弟子,先前一时性起,杀了数人,心中早已后悔,这时更不屑多所杀伤,微微冷笑,慢慢踱进大门。

阵阵嘈杂声之中,一条大汉自内而出,大声道:“是哪一路的朋友,竟敢在钟左使家中撒野?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咱们明教可不是好惹的。”曾埋玉斜眼向他打量,晒道:“想不到明教两个字,竟成了狐假虎威之徒依傍的大树。你也是明教的?只怕吹牛。”那汉子怒道:“老爷乃是明教三江分舵舵主,钟相钟左使亲封之人,怎么是吹牛?你却是什么人?”曾埋玉点头道:“三江分舵舵主?你叫刘尧声?以前三江帮的帮主?”那汉子道:“不错。总算你还有三分见识。识相的抛去兵刃,随我进去向钟左使请罪。”

曾埋玉仰天大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刘尧声见他露了这一手上乘内功,登时面如土色。却见曾埋玉脸色一沉,喝道:“什么虾兵蟹将,都来打明教的招牌。钟相也算真有一套啊。姓刘的,三年前你躲得快,今日你便下去陪余有波罢。”身形微晃,正要向刘尧声扑去,忽然“哧哧”两声轻响,有人发暗器偷袭。曾埋玉身在半空,随手接住两枚铁蒺藜,腰间使力,硬生生转了方向,扑到那人身前,探手捏住那人双颊,将两枚铁蒺藜塞入他口中,掌根在他下颌轻托,那人闷声惨呼,口中渗出黑血来,眼见得是不活了。

刘尧声吓得呆了,忽然灵光闪动,叫道:“你是曾明王!你是琅圜明王曾埋玉!”曾埋玉冷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刘尧声念及当年曾埋玉血洗三江、飞鱼两帮的狠辣手段,不由自主的牙关打战,忙双手在胸口作火焰飞腾之型,躬身道:“属……属下参见曾明王。请恕属下适才无礼。”曾埋玉轻哼一声,想起自己坐失光明左使之位,迫得远赴万里异域将功补过,推本溯因,皆由余有波、刘尧声二人暗算而起。若不是自己久离中土,窦蕤兰又怎会嫁给钟相。霎时之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忍不住便想立毙刘尧声于掌底。身形甫动,忽然两个声音齐声叫道:“明王不可!”跟着一黑一白两条人影一起挡在刘尧声身前,身穿白衣之人是大圣天王杨幺,穿黑衣之人正是钟相。

原来湖广境内分舵都是这几年中陆续归附明教的大小帮会,一向受钟相节制,诸处首脑听说钟相新得一女,自然争先前来道贺。钟相虽也向方腊、吕师囊、仇释之等发贴邀请,但方腊等正在筹划起事江南的大计,怎肯为这区区婴儿之事分心?只有大圣天王杨幺奉命襄助钟相,一向便在湖广。众人正自聚会畅饮,忽听得门外扰乱,还道是教众醉后闹事。刘尧声自告奋勇前去弹压,余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待得曾埋玉作龙吟之声,钟相才知有高手前来寻事,情知刘尧声决计抵挡不住,这才与杨幺双双赶至,恰好救了刘尧声一命。

钟相一眼扫去,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首,不禁怒道:“曾明王,本教五大戒律之首,便是严禁教中兄弟自相残杀。这些都是教中兄弟,你怎能痛下毒手?”曾埋玉冷笑道:“好。好。钟相,你这个光明左使倒做得真像那么一回事。也不枉我当年举荐于你。”钟相凛然道:“明王当年举荐我,是私谊。眼下咱们说的是教规,这是公事。”

曾埋玉冷笑道:“私谊?我跟你有什么私谊?我举荐你出任光明左使,乃是秉承教主之意,我曾埋玉是何等样人,岂会稀罕你领我的人情?有什么话,待我杀了刘尧声再说。让开!”忽然动若脱兔,从钟相、杨幺二人之间硬生生挤过,发掌向刘尧声击去。钟相怒喝一声,闪身挡在刘尧声身前,发掌迎向曾埋玉手掌。曾埋玉心道:“三年前单以掌力而论,我比你师弟差得远,只怕比你也有不如。倒要看看这三年中我长进了多少。”更不变招,反而加催掌力。双掌相交,两人身形都是一晃,竟是难分轩轾。曾埋玉冷笑一声,左掌又再拍出。钟相脸上黑气一闪,双掌微圈,犹如两把巨斧一般错落削出。

两人交换得数招,曾埋玉战意大盛,心忖:“我若是以寒玉剑胜你,也算不得本事。”双掌翻飞,掌法中隐隐夹杂着剑招,掌势快捷无伦,一股阴寒之气笼罩了丈许方圆。钟相出掌比曾埋玉慢了数倍,但仗着铁掌功夫中威猛之势,丝毫不落下风。二人一别三年,各自勤修苦练,武功都已大进,这时各出全力,一时难分胜负。

杨幺情知这两人动上手,只怕是生死相搏的局面,虽然有心分解,苦于自知武功不及二人,有心无力。只得向刘尧声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帮源洞请教主给你说情。”刘尧声如梦初醒,忙夺路而逃。曾埋玉怒极,架开钟相一掌,寒玉剑出鞘,刷刷两剑点出,将钟相逼退数步,便要去追刘尧声。忽见杨幺和身挡在身前,牢牢封死去路。曾埋玉不假思索,提手便是一剑指向杨幺胸口。却见杨幺双手下垂,不避不挡,对他雷轰电掣般的一剑恍若不见。曾埋玉一呆,手腕急振,剑尖贴着杨幺胸口肌肤硬生生凝注,怒道:“杨天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幺微笑道:“曾兄弟,你万里迢迢返回中土,又急急的赶来湖广,便是为了杀刘尧声么?”曾埋玉怒道:“关你什么事?”杨幺轻轻拨开他长剑,凑近了几步,悄声道:“你要杀刘尧声还不容易,何必定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钟左使脸上须不好看。”曾埋玉哼了一声,侧头向钟相瞪视,想要说什么,却觉不易措辞。

杨幺笑嘻嘻的道:“明王离中土数年,与新近的兄弟们彼此不识。想是他们不知好歹,胡乱向明王出手,明王迫于无奈,一时出手失了轻重。所谓不知者不罪,我瞧钟左使也不必太较真了。回头将这些弟子依殉教之例厚葬,再重加抚恤,也就是了。钟左使你瞧怎样?”钟相明知若真要追究曾埋玉残杀教友的罪恶,只怕方腊也是不答应,何况面对曾埋玉终究心中有愧,虽然仍是不满,却也不好不给杨幺面子,只得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曾埋玉冷冷向钟相瞪视,神色变幻不定,终于道:“蕤儿在哪里?”钟相低声道:“内子产后受了风寒,在内静养。”曾埋玉身子晃了晃,几乎便要摔倒,杨幺忙上前扶住,曾埋玉奋力挣脱,喝道:“带我去见她!”钟相脸上忽有惭色,却缓缓摇头,低声道:“曾明王,原是我对不起你。但内外有别,我不能让你见她。”曾埋玉大怒,长剑绽动,喝道:“只怕你拦不住我。”

钟相双眼凝视他剑尖,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只是明王若要杀我,我也不能束手待毙。明王武功卓绝,我并无胜你的把握,只是明王请三思。你我都是教主得力臂助,眼下教主正要起事江南,你我若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生死相搏,未免有负教主厚望。”曾埋玉怒不可遏,喝道:“一个女子!一个女子!蕤儿在你心里,只是区区一个女子!”钟相不答,双手缓缓提起,在胸口虚捧成球,脸上黑气忽隐忽现。曾埋玉急怒攻心,哪里有心情与他动手,忽然仰天大叫:“蕤儿!蕤儿!你出来,你出来见我!”

他本来语音清朗,此时提气高呼,声音却既是嘶哑,又是凄厉。声音在钟相府邸上空萦绕不去。良久良久,全无回音,连府中的家丁、教众、来贺的宾客,也都寂然无声。

杨幺见他一付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恻然,忍不住道:“钟左使……”钟相手一摆,打断他话音,沉声道:“杨天王,我知道你怪我不近人情。这三年中,我日日想着曾明王回来的一天,已不知盘算过多少次了。我想得很清楚,我不能让明王和内子相见。我这也是为了明王好。”

曾埋玉脸上肌肉扭曲,大声叫道:“什么为了我好。钟相,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今日我若见不到蕤儿,我……我……”钟相道:“你便怎样?”曾埋玉道:“我便将这里杀得鸡犬不留!”

钟相叹了口气,道:“曾明王,我初见你之时,你正在借酒消愁。那时,你便已在湖广血洗了三江、飞鱼两帮。在我心里,只当你是个无知任性的少年人。后来我入了明教,听得兄弟们都说你曾明王乃是有名的谦谦君子,不禁大为诧异。这些年和内子时常聊起……”曾埋玉喝道:“住口!”钟相叹了口气,道:“这些年和她聊得多了,才明白明王的为人。明王是谦谦君子不假,可惜,却是经不得风浪的谦谦君子。”

曾埋玉嘶声道:“你说什么?”钟相叹道:“明王,你少年得志,一切都太顺利了。所以稍有挫折,便管不住自己。得意时节,你能做谦谦君子,失意之时,便乱了方寸。不但跟旁人过不去,更跟自己过不去,丝毫不顾轻重缓急。时隔三年,你竟然还是如此么?你跟蕤儿见了又如何?”

曾埋玉怔怔出神,眼中却落下泪来。

钟相摇头叹气,返身入内,不多时,携了窦蕤兰的手出来。曾埋玉大叫一声,双目凝望窦蕤兰,如痴如醉。窦蕤兰双颊沱红,容色却颇为憔悴,含泪道:“明王哥哥……”曾埋玉声音暗哑,道:“为什么?为什么?蕤儿,你告诉我为什么?”窦蕤兰含泪摇头,却不说话。

曾埋玉忽道:“蕤儿!你跟我走!我什么都不顾了,这琅圜明王我也不做了。你跟我走!”钟相低声道:“曾明王,请自重。”曾埋玉怒道:“我偏不自重,你能如何?我偏要带蕤儿走,便是方十三来了,我也是这么一句话!”说着寒玉剑轻颤,向钟相傲然而视。钟相摇头苦笑,放开窦蕤兰的手,一言不发。

窦蕤兰轻轻道:“明王哥哥,我已是旁人的妻子了,你明白么?”曾埋玉气急败坏,大声叫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那日在西湖,你说什么来!”

窦蕤兰含泪道:“明王哥哥,你定要我说出来么?当年我落在飞鱼帮手里,我……明王哥哥。那日我说,你扮了周郎给我瞧,我便扮苏小小还你,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你可记得么?我为什么别人不扮,偏要扮苏小小,你从来没想过么?”

曾埋玉如癫如狂,叫道:“我不在乎的,蕤儿,你跟我走!你跟我走!”杨幺待要上前相劝,但曾埋玉势如疯虎,将寒玉剑乱挥乱舞,杨幺哪里欺得近身去?

窦蕤兰叹了口气,道:“明王哥哥,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我要瞧你的寒玉剑,你说你的剑从来不许别人碰。后来咱们在西湖那般要好,我便从来也不肯碰你的剑了。剑犹如此,何况是人?明王哥哥,你忘了我吧。”

曾埋玉如遭电殛,陡然间仿佛化作了泥雕木塑,呆呆看着手中寒玉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窦蕤兰又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慢慢走进内宅。钟相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入内而去。

杨幺叹息道:“曾兄弟,教主即将举事,我瞧你还是……”曾埋玉忽然大叫一声,发足向外飞奔。杨幺待要赶时,哪里及得上他身法,虽奋力追赶,却离他越来越远,直到连他背影也瞧不见了,这才怅然而返。

曾埋玉一路狂奔,也不辨东南西北,日升日落。每到倦极脱力,便倒地而卧;遇见市集摊贩,也随手拿些面饼瓜果嚼食。旁人见他一幅癫狂疯魔的模样,也不敢问他要钱。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来到一处所在。四周群山环抱,数十间屋舍纵横栉比,一群农夫正在陇上小憩。众人围在一处,嬉笑喧闹,其乐融融。

曾埋玉迷迷糊糊,凑到近前,只见一名农人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小女孩在那里逗弄,那女孩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肌肤有若羊脂,玉雪可爱,神情更是乖巧之极。众人一起和那小女孩玩闹,当真是无忧无虑之极。曾埋玉瞧在眼里,艳羡之极,触动心事,不禁呆了。

那抱着小女孩的农人偶然抬头,看见曾埋玉,脸上忽然神色大变,叫道:“曾明王,你来做什么?”曾埋玉此时心思迟钝之极,怔怔向那农夫瞧了半晌,这才认出:“你是……你是……何……何帮主?”

那农夫正是何颐武,眼见曾埋玉满脸迷茫之色,显然不是特意前来找自己的,登时放下心来,笑道:“现下还说什么帮主,我只是个农人罢了。曾明王,你怎会到这里来?”

曾埋玉大奇,道:“何先生,你便是不肯加入明教,以你的武功,在哪里不能扬名立万?怎么却来做农夫?”何颐武大笑道:“扬名立万?哈哈。曾明王,我问你,当初我带着兄弟们和你们明教相争,为了什么?”曾埋玉一呆,道:“我怎知道,也许是不愿接受本教的号令,想要自立一方,逍遥自在罢。”

何颐武笑道:“着啊。你瞧我现下,可不是正逍遥自在么?我又何必要做铁掌帮帮主?又何必要扬名立万,和明教争斗?”曾埋玉又是一呆,不觉笑了起来:“正是。原来这么简单。”何颐武笑道:“不错。便是这么简单。我是个简单人,只凭着一双铁掌,一腔意气行事,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自有方教主和钟师兄去做。我既做不来,便乐得简单罢。也好让这些跟着我的兄弟不必每日里提心吊胆,过那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曾埋玉放眼望去,果见那群农人个个身材彪悍,眼中神光湛然,皆是身有武功之辈。但人人脸上一片平和恬淡,更无丝毫惊怖忧惧之色。何颐武同曾埋玉对答,那些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仍在逗弄那小女孩。曾埋玉向那小女孩瞧了一眼,道:“这女孩儿好生可爱,是你的女儿么?”

何颐武仿佛从眼角纹中都透出笑意来,道:“是啊,快三岁了,叫做皎儿。”曾埋玉曼声吟道:“月出皎兮,皎人缭兮。这女孩儿长大了定是个美人儿。”何颐武大笑。

曾埋玉逗了何皎半晌,只觉胸中舒畅之极,连神志也清醒了不少,抱着何皎,只是不肯放。何颐武笑道:“曾兄弟喜欢皎儿,便在这里陪她玩儿罢。我可得给庄稼除草去了。”也不待曾埋玉搭话,招呼了众农夫便下田。曾埋玉头也不抬,只是哼着儿歌。何皎却伸出小手,抓着寒玉剑的剑穗玩弄不休。

(《冰霜谱外传之故剑情深》完)

外篇

风月笛

风月笛

诗云:南湖秋水夜如烟,奈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江船买酒白云边。

李太白这首七绝,咏的是泛舟洞庭之乐。自虞舜以下,数千年来,泛舟洞庭者不可胜数,帝王如赢政,神仙若吕祖,文人则首推作这首七绝的青莲居士。至大宋庆历年间,滕子京于洞庭湖畔重修岳阳楼,遂请范文正公做了一篇文章,便是那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那范文正公文武双全,曾用兵西疆,颇有建树。其时朝中群小沆瀣一气,弄权祸国,范文正公屡受排挤,泛舟之际,不免忧心国事民生,现于笔端,文中一股慷慨浩然之气端的是感人肺腑。是以此文一出,传诵一时。洛阳纸贵之余,连带着这岳阳楼的生意,也是好的不同寻常了。

这时已是教主道君皇帝宣和七年,距庆历年间已有五、六十年了。洞庭风光固是韶华不减,这岳阳楼也是每日里迎来送往,难有片刻清闲。若是座头已满,许多客人虽衣冠楚楚,也宁可立饮一杯洞庭陈醪,流连一片烟波浩淼,反觉别有一番兴致。岳阳楼中,三面粉墙上,数十年来已题满了众多文人雅士的诗词楹联,只临湖一面略有空白。这时,一个青衣少年书生,正在上面,挥毫疾书。那掌柜已有七十余岁,这等情形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奇。只见那少年笔走龙蛇,一路狂草,书道:“吕道士,太无聊,八百里洞庭,飞过来,飞过去,一个神仙谁在眼。”

原来是要做一幅楹联。这时楼中坐的,十有八九都是满腹诗书之辈,见那少年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笔法已是深得张旭《自言帖》之神髓,而联中之句,大有狂意,当真是狂言狂草,相得益彰,登时便有人喝起彩来。那少年微微一笑,回过头来,拱手相谢。待要再写下联时,只写得一个“范”字,便陡然滞住,原来刚才这么一打岔,竟然把本已成竹在胸的下联忘记了。历来草书,讲究的是笔断意连,一气呵成。他这笔意一断,再要续下去便千难万难,眼见这极好的一幅草书,就此毁了,旁观众人无不暗呼可惜。

便在此时,楼中一个吹箫卖艺的中年汉子,忽地排众而出,夹手夺过少年手中狼毫,便接着那少年的字写道:“范秀才,亦多事,几十年光景,甚么先,甚么后,万家忧乐独关心。”这下联也是一般的学《自言帖》的笔法,狂意犹胜上联,自不待言,难得的是笔意承接少年所书,中间竟无丝毫滞涩,便如一个人一口气写来的一般。众人又惊又佩,登时爆雷也似的一个满堂彩。却听那少年喜道:“大师哥,果然是你。”

那中年汉子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呆了半晌,用力把笔往地上一掷,顿足道:“八六子,你这条计也忒歹毒了些。”那少年八六子笑道:“若非如此,你怎肯现身?你连一幅字的兴废都放心不下,还谈什么中隐隐于市?这就随我回去吧。”中年汉子苦笑摇头,眼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二人,情知这里不宜久留,当下向八六子点点头,转身出门。八六子忙将一块碎银往柜台上一抛,发足追去。

二人出得楼来,并肩向西,寻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抑或湖海之在天地。八六子固然胸怀大畅,那中年汉子本来一直神情郁郁,这时眉头居然略有舒展之意。八六子起身远眺了一会儿,回头对中年汉子道:“大师哥,你在这洞庭湖畔一躲五年,始终不与同门通音讯,那也罢了,只是却可惜了你三七生一身武功,满腹才略。眼下北方将有大事,难道大师哥你竟然不想有所作为么?”

那中年汉子三七生淡然一笑,说道:“你不见我刚才写得那下联么?世间已无三七生,三七生又何必再管天下之事?眼下辽人自顾不暇,难道还敢入寇么?”

八六子冷笑道:“大师哥,你这才叫做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连年来,辽国与金开战,屡战屡败。辽帝耶律延禧那厮,每年不但不敢来要岁币,反以大批金银,贿赂朝廷用事大臣,生怕本朝乘机痛打落水狗。眼下,金主完颜晟,亦派人来到本朝,约会同盟攻辽,竟是一意要灭了大辽呢。”

三七生淡淡的道:“同盟攻辽?朝廷的意思呢?”八六子道:“朝廷那帮官儿,得了辽狗的贿赂,皆说不可用兵。只一个将军李良嗣,力主趁势收复燕云十六州。”三七生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八六子见他略有笑颜,心下亦宽,道:“前日里恒山派人前来,说道燕云十六州的武林同道皆已歃血为盟,只等朝廷大军一到,便要里应外合。只是大伙儿都只会外功内功,却不懂行军打仗,是以要我来找大师哥你去主持。”

三七生长叹一声,冷然道:“你以为你们是在报国?”八六子一怔,道:“辽狗多年来把咱们欺侮得苦了,眼下正是咱们为大宋出一口气的大好良机。若不乘机杀敌报国,岂非枉称侠义二字?”

三七生叹道:“师弟,你文才武功俱不亚于我少年之时,却不明白纵横之术,谋攻之道。大辽固然与我大宋积怨颇深,然此时自保为难,已不足为大宋之患,而大金国国势方张,女真人骠悍善战,专好杀伐。眼下宋辽已是唇齿相依,若容大金灭了辽国,我积弱之宋朝,岂能和金人相抗?只怕前门据虎,后门进狼,不但不能收复燕云之地,反而即刻就有亡国之祸了。当今之计,联金攻辽莫如联辽抗金。”

八六子呆了半晌,才道:“这一节,我却没有想到。只是大金兵甲之强悍,决非宋辽所及。纵然大宋出兵救辽,恐怕亦是无济于事。燕云形胜之地,若为金人抢占,则我大宋门户洞开,无险可守。咱们若助朝廷收复燕云,将来未尝不可凭险力据金人南下。”

三七生道:“金人虽善战,此时却尚可制。若我大宋发一旅之师救辽,或可稍振辽人军心,缓其土崩瓦解之势。然后坚壁清野,深沟高垒而不战。金人起于极北苦寒之地,钱粮稀薄,给养不足。不过百日,必自退兵。然后可向辽人索燕云十六州为酬,并免每年之岁币岁绢。此为上策。否则,若使金人尽得大辽膏腴之地,则大势去矣。”。他本来一直神情落寞,此时侃侃而谈,眉宇间登时英气勃发。

是他这神彩一闪而过,便即恢复了郁郁寡欢之色,叹道:“世人往往好心却办了坏事,你是如此,燕云武林同道是如此,便是我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八六子见他神色黯淡,似有无限伤心,心下恻然,却不敢接口。良久良久,两人竟是默然无语。

三七生远望一片烟波,呆呆出神,忽然说道:“师弟,你可知我为何这些年一直隐居在这洞庭湖畔么?”不待八六子接口,已自己续道:“只因当年,我便是在这洞庭湖畔,遇见我命中的怨孽。”八六子眼见师哥虽是对自己说话,目光却望着远方,神情恍惚,便似自言自语一般,当下抱膝而坐,默默聆听。

“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我比现今的你,也大不得几岁。只因我是本门首徒,多在外面走动,是以在江湖上也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因素闻岳阳楼盛名,起意前往游赏。谁知一进岳州城,便听闻城内出了一件血案!”

八六子听他语音转急,料想此事必然非同小可,当下屏息凝神,静听不语。

“原来是三湘大侠顾惟庸,被一个黑衣人给杀了。我寻到顾大侠府上,查问家僮,方得知当日情形。”

“那黑衣人趁夜掳了顾大侠刚满五岁的小孙儿,胁迫顾大侠交出刀法秘籍。顾大侠是刀法名家,祖传的‘锁阳刀法’更是刀法中的王者,据说可以破解天下一切刀法。这等神功秘籍岂能落入奸邪之辈手中?但顾大侠爱子早丧,家中只有这么一个一脉单传的小孙儿。顾大侠事在两难,正当犹豫不决之际,那黑衣人手起剑落,竟然便将那小孩子刺穿!”

“这么一来,顾大侠自是目跐尽裂,悲愤欲绝。顾大侠武功本来定在那黑衣人之上,想是一来年纪大了,精力衰迈,二来悲痛之下出手不免心浮气燥,一个不留神,竟中了那黑衣人一剑。顾大侠重伤之下,又痛失爱孙秘籍,急怒攻心,终于回天乏术。”

“我听得此事,自然是义愤填膺,决意要找出真凶,替顾大侠讨个公道。”

“其后数月,我为了追查那黑衣人的线索,一直便留在附近。一日,诗潮音韵坊坊主斑竹枝和七帮八会的大龙头白老大决战于君山。白老大刀法精妙之极,但在斑竹枝剑下竟是缚手缚脚,只十余招便送了性命。我当即心下起疑。斑竹枝剑法固然匪夷所思,极尽变幻,但决计不能十余招便杀得了白老大。而且剑法中颇有些招式和她剑法的理路大相径庭,那显然是另一门武功,似乎近于刀法。能克制刀法的刀法,那不是顾大侠的锁阳刀法又是什么?”

“我隐忍不发,暗中窥视。当夜,斑竹枝独自泛舟洞庭,我便潜在这岳阳楼下,只待她前来,便逼她使出‘锁阳刀法’。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夜正是八月十五,明月当空。待得她舟船驶到楼下,斑竹枝抬头向我这边望了一望……”

三七生说到此处,眼光仍是望着远方水天交际之处,脸上神色温柔无比,扶着船舷的双手却陡然发力,手指深陷木板之中。忽然身子晃了几下,似乎便要落入水中。八六子一惊之下,揉身而上,便要相扶。只见三七生如颠如狂,右手反手划了半个圈子,已扣住八六子双腕,左手跟着抓住八六子胸口用力摇晃,大声嚷道:“那不是人,你知道么?那不是人,决计不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八六子眼见三七生脸上肌肉扭曲,口中发出“荷荷”之声,直如中邪着魔一般。大骇之下,双手力挣。他功力虽不及三七生,但三七生是以单手抓住他双腕,本来要挣开决非难事。但三七生神智失常,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一挣之下,竟是纹丝不动。八六子情急之下,猛地屈膝撞向三七生小腹。三七生大吼一声,放开八六子,颓然倒地,呼呼喘气不已。

八六子眼见师哥蜷在舱中,神情委顿。想要去扶,念及三七生刚才的狂态,却又不敢。正自心下惴惴,却见三七生喘了半晌,平静了下来,低声道:“也是我前世孽债,只此一眼,我便死心踏地,念兹在兹,尽是她眼波流转。”他苦笑一下,说道:“师弟啊,我明知顾大侠之死与她有莫大干系,竟顾不得许多,便似鬼迷了心窍一般,有一日终于按捺不住,前去找她,要她跟我走,从此不问世事。”

“她哈哈大笑,瞧我就象是瞧疯子一般,我那时,也差不多就是疯子啦。从此,我便一直跟着她。她的势力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辣,我瞧着不是办法,一心想点化她。五年前,我探知她一个绝大的阴谋:她竟想在武林联盟大会上灭了几大门派,从此称霸武林。于是一天夜里,我便去了她坊中,那天……”

三七生突然禁声不语,脸上神色极为可怕,八六子见他又要发疯,忙道:“我明白啦,五年前斑竹枝离奇暴毙,跟着你就留字归隐。这么说,斑竹枝房间里折断的玉箫果然是你的。师哥,你爱上了这个女魔头,却终于大义灭亲除掉了她。这份侠义胸怀,当真令人起敬。你既是在除魔卫道,又何必至今耿耿于怀?师哥,似你这样的仪容人品、文才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念念不忘这个女魔头?”

三七生大吼道:“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忽然跃起,发掌便向八六子拍去。八六子眼见他势如疯虎,这一掌势挟劲风,猛恶无比,只得奋力架开,惊道:“大师哥!大师哥!!”三七生出手毫不容情,一击不中,跟着又是一掌拍出。他功力胜出八六子甚远,只数招之间,八六子已是险象环生。八六子手上奋力招架,心中念头电转,忽然双掌一错,门户大开,大声道:“大师哥,你要杀我。便杀吧。”

三七生一怔,一掌拍到中途便即凝住,陡然身形微晃,两行泪水缓缓流下,轻声道:“我真的没有杀她。”回掌便向自己天灵盖击落。八六子大骇,纵身上去,双手奋力架住,只觉胸口微微刺痛,情知自己功力不及,突然大声道:“你若死了,宋辽大事怎么办?”

三七生长叹一声,缓缓坐倒,喃喃道:“我终究还是放不下。”顿了一顿,忽然想起,抬眼道:“师弟,刚才我神智失常,可伤到你了么?”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移舟就岸。到得三七生寓所,三七生取出笔墨,匆匆写就书信,递给八六子,道:“朝中太尉宿元景,素怀忠义,是我昔年至交好友。他是道君皇帝亲信之人,若肯谏阻联盟攻辽之事,国事庶几可以无虑。这封信中,我已将得失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他见了我这封信,谅无不允之理。你将我这封信交给他后,再亲身前去北地,务要说服武林同道,助辽抗金。大宋气运,便在此一举了。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知天意如何。”

八六子收了书信,忍不住问道:“大师哥,你呢?”

三七生苦笑不答。默然半晌,忽然闭目道:“那日在岳阳楼下,我见她抬头,便该刺瞎了双目才是。冤孽,冤孽。师弟,我真的没有杀她啊。”八六子眼见三七生眼中泪光莹然,心下又是不忍,又是不以为然。心道:“大师哥如此人物,竟然为了一个女子误了一生,未免可惜。”待要寻个什么法子开导劝解,却见三七生脸色一沉,低喝道:“你还没走么?”

匆匆数千里,八六子心中焦急,生怕去的迟了,朝廷大军已动。是以风餐露宿之余,免不了披星戴月。这一日到了东京汴梁,一问之下,竟然全不闻有兵马调动之事。原来李良嗣这次力主攻辽,颇得道君皇帝赏识,当即连升数级,赐姓为赵。自不免招人所嫉。是以上意欲以赵良嗣为将的风声一传出来,各衙门竟是不约而同的叫起苦来。先是户部上奏说库存不足,大军粮饷被服供应为难;跟着兵部又奏说库存武具多已坏朽不可用。一来二去,道君皇帝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便商议以大臣领兵,赵良嗣副之。只是人人都道接收燕云乃是个大大的肥缺,童贯和高球二人先自争竞起来,各不相让。是以迁延日久,不得主张。

八六子到得宿太尉府上,递了名帖引见进去。呈上三七生书信。宿太尉喜道:“唇亡齿寒之意,我已密谏圣上多次。上意亦是模棱两可,主张不定。今日见了三七生这封信,不但于利害之际剖析分明,竟是连抗金之方略也筹划妥当了。待我将信中所言写成密折,呈给圣上,必能定圣上之心意。唉,三七生如此奇才,流落草莽,实是可惜了。”便命亲随引八六子去客房歇息,宿太尉满面春风自去书房写奏折,不提。

八六子连日疲困,这一觉睡的甚是香甜。睡至中夜,忽然听得府中喧闹。凝神听时,只听四处喧哗,一片混乱之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拿刺客”的叫声。八六子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道:“若是宿太尉遇刺,大师哥的一番苦心,我这连日的奔波,乃至大宋江山,万千百姓的性命,可就全都付诸东流了。”当下取了护身铁笛,纵出房去,迳奔宿太尉卧室。

到得宿太尉卧室之外,听得房中金铁交击之声不止。八六子心道:“天可怜见,终究还是让我及时赶到了。”长啸一声,破窗而入。眼见八名侍卫排成人墙,挡在宿太尉身前,十余名侍卫正围着一名黑衣人刀枪交加。那黑衣人手持长剑,剑法诡异绝伦,每出一剑,必有一名侍卫中剑倒下。地上横七竖八的已躺了不少或死或伤的侍卫,余下的侍卫仍是死战不退。

八六子低喝一声,揉身而上。铁笛挥出,瞬息间攻出七招,分刺黑衣人胸口七处大穴。那黑衣人刷刷两剑刺倒身畔两名侍卫,跟着长剑内圈,划了半个弧形,八六子递出的七招登时全然无功。八六子微微一惊,却见黑衣人长剑已递到自己身前。这一剑来势好不飘忽,竟是不知指向上半身哪一处。八六子以拙胜巧,铁笛平平掠出,击向黑衣人手腕。黑衣人剑身颤动,剑尖游走不定,手腕却是其根本之所在,本来八六子一击之下,黑衣人若不想手腕受伤,这一招便不敢用得实了。那知黑衣人手腕一缩,剑刃陡然暴涨,直指八六子眉心,这一下突兀之极,眼见避之不及。

八六子当此绝境,只得弄险,侧头避开眉心要害,任剑刃在额头划过,身形不退反进,身法如电,欺近那黑衣人,左手一翻,已捺上了那黑衣人胸口。这一下败中取胜端的是漂亮之极。额头中剑不过皮肉之伤,但八六子掌力吐出,那黑衣人势必肋骨寸断,肺腑碎裂而死。岂料手掌甫与黑衣人胸口相触,立觉触手温软,对方竟是个女子。他是个未经人事的童男子,一碰之下,心头大震,如遭雷亟,登时吓得缩手相避,哪里还有余裕催动掌力?

那女子闷哼一声,抽身而退。眼见八六子手足无措,斜行两步,长剑往外一分,左掌顺势拍出。八六子心中慌乱,心不在焉地举掌相迎。双掌相交,八六子只身形微微一晃,那女子身形却如断了线的纸飖一般直飞出去。八六子大为诧异,心道:“她掌力虽较我稍逊,也不致如此啊?”凝神看时,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那女子的去势竟是直奔宿太尉而去。忙抢步去救时,却哪里还来的及?那女子借着八六子一掌之力,在空中一个转折,两名侍卫中剑倒地。跟着便是一剑插进宿太尉胸膛。

八六子血脉勃张,虎吼一声,纵身而上。那女子娇声长笑,避开八六子铁笛点戳,反手刺出一剑。八六子这时气急败坏,竟不闪避,铁笛横扫,要与那女子拼个同归于尽。那女子见他双眼赤红,势若疯虎,心中微有怯意,只得回剑格挡。二人武功本来相若,那女子剑法精奇,八六子功力却较她略胜一筹。但这时一个是情急拼命,一个却是心存怯意,拆得三十余招,那女子已全然落在下风。酣斗中,八六子大喝一声,挥笛将那女子手中长剑震脱,铁笛斜挥,击在那女子左肋。那女子低呼一声,颓然倒地,扯下蒙面黑巾,吐出一口鲜血。

八六子更不容情,铁笛一振,便要痛下杀手。突然一眼瞥见那少女容颜,只觉胸口剧震,铁笛险些便要脱手。一招递到一半,陡然凝住。耳边似乎听见了师哥在声嘶力竭地呐喊:“那不是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那少女粲然一笑,轻声道:“我大仇已报,死而无憾,你动手吧。”闭目待死。

八六子铁笛微微发颤,心中虽然恨极了这少女,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恍惚中,似乎又看见三七生流着泪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她不是我杀的。”

八六子身形摇摇欲坠,视线中那少女已是模糊一片。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泪流满面。是的,自己是应该要哭的。宿太尉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向皇帝谏言了。征辽的大军就要出发了。大辽就要亡了,跟着就是大宋了,一切都完了……

可是……可是……

可是八六子知道了,原来斑竹枝真的不是大师哥杀的。

大宋宣和七年,大金天会四年,大辽保大五年。

大金斡离不,粘没喝,率兵十万伐辽,克上京。

大宋童贯、赵良嗣,率兵十万伐辽,收复燕云十六州。

大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被俘,辽亡。

是岁,金兵南下攻宋。道君皇帝传位太子,是为钦宗。

改元:靖!!!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