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美国总统亲自打开他在白宫的办公室大门时,局长觉得自己像是突然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局长的感冒还很严重,不过接到电话召见后,还是勉强拖着身体从皮椅上起身,冲了个澡,刮好胡子,穿得西装笔挺。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事实上,从他将“最高机密”报告书上呈给总统后——其中包括林卓斯和哈利斯警探所整理的证据及案情细节——他就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不过在他等待时,还是穿着浴袍和睡衣,瘫在椅子上,聆听一屋子充满压迫感的沉默。在这一片空无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现在,看着总统带他进入高贵豪华的办公室,他更觉得自己家里就像个荒凉的废墟。办公室就等于他全部的生活——几十年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自己的地位——他就是在这里学到如何遵守并进行游戏规则的。
“很高兴你来了,”总统露出迷人的笑容,“好久不见。”
“谢谢您,总统先生,”局长说,“我也这么觉得。”
“请坐。”总统示意他坐在一张加了软垫的椅子上。总统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系着一条上有圆点花样的红色领带;他的脸颊微微发红,好像刚从冷风中回来。“咖啡?”
“好的,谢谢您,总统先生。”
这时候,一位总统助理端着银色餐盘进来,上面摆了一只精致的咖啡壶,还有瓷器咖啡杯盘。
局长突然觉得一阵兴奋,因为餐盘上只有两个杯子。
“国安顾问马上就到,”总统坐在局长对面,“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亲自谢谢你这几天来的辛劳。”
总统助理将咖啡递给他们后,随即离开办公室,走时将门轻轻关上。
“如果不是你的手下伯恩,我实在无法想像文明世界会受到多大的冲击。”
“谢谢您,先生。从一开始,我们就不确定他是杀害亚历山大·康克林与莫瑞·潘诺夫的凶手,”局长虚伪地表现出真诚,“可是我们看到了某些证据——后来证明是捏造的——才不得不被迫采取行动。”
“当然了——我懂你说的。”总统加了两块方糖,若有所思地搅拌着,“只要结果是好的,那么一切就都是好的,尽管在现实世界里,每项行动都会产生后果。”他喝了口咖啡,“总之,扣除掉那些死伤,这次高峰会还是顺利完成了。所有的领袖——感谢老天,还包括亚力山德·叶夫图申科——都知道我们一定要抛弃成见,团结合作。我们已经签署好约定,要共同组织一个架构,打击恐怖主义。国务卿正在前往中东途中,准备参与进一步的商讨会议。我们对恐怖分子发出了成功的第一击。”
而且你还会赢得第二次大选,局长想。更别说你会留下的政绩啦。
对讲机突然发出声音,总统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他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局长。“我就是听信某人提出的重要意见,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我可不能再碰上第二次。”
显然,总统并不预期局长回应,因为他已经对着话筒说:“让她进来。”
局长花了点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着挑高的办公室内部,墙面漆成淡黄色,地上铺着深蓝色地毯,还有各种舒适的家具。樱桃木侧柜上,挂着几幅前任共和党总统的油画像。望向窗外,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地,上头种着一棵樱桃树。树上开着淡粉红色花朵,在春天的微风中摇曳,看起来就像风铃。
办公室的门打开,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走进来。局长兴高采烈地发现,总统站在办公桌后方,一动也不动。他面向国安顾问,眼神尖锐,而且没有要她坐下。
国安顾问穿着朴实的黑色套装,铁灰色丝质上衣,和一双无鞋带的浅跟鞋。局长快乐地想,她穿成这样,就像参加葬礼,在这种时候简直再合适不过。
她发现局长也在场时,突然惊讶了一下,不过眼中的敌意很快地消退,整张脸顿时变成一张死板的面具。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复杂,仿佛正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没向局长问好,也装作不知道他在场的样子。
“艾隆佐·欧蒂兹女士,我要你先明白一些事,这样你才能看清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件有什么意义。”总统的声音十分洪亮,显然不容许有人插话,“我之所以同意伯恩的制裁令,完全是因为你的建议。我也同意你向我的建言,说要尽快解决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谋杀案,而且还愚蠢地相信你的判断,要造成华盛顿圆环大混乱的哈利斯警探马上解职。我只能说,我很高兴制裁伯恩的行动最后并没有成功,可是我很担心哈利斯警探的职业生涯会遭到很大的伤害。热心是很好的美德,但当它凌驾了真相,就不一样了。”
从头到尾,总统的身体完全没移动,眼神也一直盯着她。他的表情很中立,但局长听得出来他的话里充满愤怒。这位总统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也因为这样,局长才会花一整晚非常认真地准备好报告书。
“艾隆佐·欧蒂兹女士,我的内阁里可容不下投机分子——至少不能有为了保护自己而掩盖真相的人。事实是,你应该协助调查谋杀案,而不是急着将涉案人物解决。如果你有帮忙的话,我们就可能提早发现这个叫史蒂朋·史巴尔科的恐怖分子,阻止高峰会的那场伤亡。总之,我们都应该感谢局长,尤其是你。”
最后,萝贝塔·艾佐隆·欧蒂兹露出抽搐的表情,仿佛总统故意直接当面给了她一拳。
总统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张纸。“所以,我接受你的辞职信,答应让你回到民间部门,这项命令立即生效。”
前国安顾问正想开口说话,但总统镭射般的眼神阻止了她。“我不会后悔的。”他不客气地说。
她脸色苍白,顺从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她一走出办公室,关上门,局长便做了个深呼吸。此刻,总统的眼神与他相交,让他明白了一切。他知道总统为什么召见他来看国安顾问受辱;这是总统道歉的方式。在他这些年辛苦为国服务的日子里,总统从来没向他道过歉。他惊讶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在一阵头晕目眩的兴奋中,局长站了起来。总统已经讲着电话,眼睛看着别处。局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享受这胜利的时刻,接着他也走出办公室,在这个即将成为他新地盘的区域阔步前进。
大卫·韦伯在客厅刚挂好生日快乐的布条。玛莉正在厨房,为刚烤好的巧克力蛋糕加上最后的装饰。今天是杰米的十一岁生日。屋子里满是披萨和巧克力的味道。他看看四周,心想气球不知道够不够。他算了算,共有三十个——当然,这样一定够的。
虽然他已经回到大卫·韦伯的生活,但每次呼吸时,肋骨跟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还是会让他记得自己也是杰森·伯恩,而且永远不会变。长久以来,他一直很怕伯恩的性格会再度浮现,但因为约书亚,所有的事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也很乐意再变回杰森·伯恩。
但并不是变成中情局探员杰森·伯恩。虽然中情局局长亲自请他留下,虽然他的确喜欢而且敬重马丁·林卓斯,不过由于康克林已死,他还是选择退出局里。雷克雅未克的事件结束后,林卓斯便让他住进一间海军医院,还趁中情局医护人员检查处理他伤口的空当向他做了简报。林卓斯让困难的差事变得简单许多,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韦伯好好休息。
尽管如此,过了三天后,韦伯已经迫不及待想回校园教书;而且,他也需要时间和家人相处。他很想和玛莉谈约书亚的事——事实上,他已经将这几天来所发生事情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然而,每当他要提起另一个儿子的事,他的大脑便停止运转。这并不是因为害怕她的反应——他非常了解她——而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才一个星期,他就觉得和杰米与艾莉森有点疏远,甚至完全忘了杰米的生日,还要玛莉来提醒他。他觉得他的生命,随着约书亚的出现而突然划分成两半:他一开始经历了黑暗与悲伤,现在却跟约书亚联结起来;从一开始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到现在对生命充满希望。他得先理解这些感觉有什么涵义,否则怎么能让玛莉明白?
虽然今天是他小儿子的生日,但他却一直想着大儿子。约书亚在哪里?他从奥兹卡尔那里听到安娜卡·佛达斯死在前往费里海吉机场的路上时,约书亚就已经消失,完全不见踪影。他回到了布达佩斯,去看安娜卡最后一面吗?韦伯希望他没有这么做。
另外,卡尔波夫发誓会保守秘密,韦伯也很相信他。他发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住在哪里,或有没有家庭,而他也很难想像约书亚究竟住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想到这里,韦伯就觉得痛苦不已。他觉得少了约书亚,就好像少了身上的某个部分。他多想再跟约书亚说话,好好花点时间弥补过去。但要保持耐心,等约书亚自己决定来找他,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生日派对开始了,二十几个小孩正在客厅里又叫又跳。杰米站在他们中央,看起来就像个天生的领袖,是其他同龄男孩看齐的对象。他的脸跟玛莉很像,正闪耀着快乐的光芒。韦伯不知自己是否看过约书亚也有过相同的表情。突然,像是有心电感应般,杰米抬起头看着他,露出高兴的笑容。
负责接待来宾的韦伯,听到了电铃声。他打开门,发现一个快递员手中拿着包裹。他签收之后,将包裹拿到地下室,用康克林给他的可携式X光机扫描;所有寄给韦伯家的包裹,都要经过这样的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韦伯便打开包裹,里面有颗棒球和两副棒球手套,一副给他,另一副是给十一岁小孩的尺寸。
他摊开附在一旁的纸条,上面简单写着:
给杰米的生日礼物
——约书亚
大卫·韦伯看着包裹,没有人知道这份礼物对他的意义有多大。上方传来一阵音乐,以及孩子们间歇的笑声。他想起关于黛欧、阿莉莎跟约书亚的片段记忆,而棒球手套的皮革味,更让他看见他们鲜明的影像。他伸出手,感觉皮革的纹理,再用指尖滑过生皮的编结处。他的脑海中有多少记忆在翻搅啊!他露出苦乐参半的微笑,戴上手套,再将棒球丢向掌心。他接住球,紧紧握着,仿佛里面是件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听见阶梯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玛莉呼喊他的声音。
“就上去了,亲爱的。”他说。
他又静静坐了好一段时间,让最近发生的事件在他周围翻转,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把过去暂时摆到一旁。他另一只手抱着杰米的礼物,踩上阶梯,回去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