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里落花谁是主
第二日,我在一阵清甜的香气中醒过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黄橙橙的颜色,微眯着眼睛细细一看,才发现整个房间里目光所及之处——八仙圆桌、檀木柜、花几、窗台、地板,全都摆满了一盆盆黄灿灿沉甸甸熟透的佛手柑。乍看之下似朵朵怒放的黄金秋菊,连枕头边都摆放了一只刚刚采摘下的佛手柑。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外间雪碧听到这里的响动,贴着门帘轻声问道:“娘娘可是醒了?”我应了声,雪碧便端着洗漱水进来,刚放下铜盆还未来得及向我行礼,狸猫就撩了帘子进来,挥手屏退了雪碧,径自拧了一帕清水坐到床侧给我拭脸。我刚起床的时候一般大脑都处于待机状态,一片空白,反应很慢。狸猫给我擦了脸以后又给我擦手,我迷迷瞪瞪地任由他摆布,看着满屋子的佛手柑发愣。
突然,唇上一阵濡湿掠过,我捂着嘴猛地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被狸猫窃了个吻。狸猫意犹未尽地轻捏了捏我的脸颊:“云儿每日醒来这迷糊样儿真真最是诱人。”说罢,坏坏地挑了挑长长的如丝媚眼,伴随的是一个腻吻落在额头。
“这屋内的盆景和常春藤怎么都换成佛手了?”我不着痕迹地移开身体,试图藉由转移话题引开狸猫的注意力。
狸猫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丝毫不给我退缩的机会:“云儿昨日不是说喜欢菊花吗?这佛手色泽、形状都似菊花,且无花粉之扰,云儿可还欢喜?”语气里竟藏了一丝孩子气的讨功之感,紧盯着我的眼睛里传递着些许紧张。
我一愣,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菊花,不过难得看见狸猫这样一副小孩讨糖吃的撒娇样子,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只好连连点头虚应道:“这‘佛手’甚是好看,难为殿下记挂了,妾身谢过殿下。”
见得到了我的认可,狸猫嘴角克制不住地弯起一个开心的弧度:“云儿如何谢为夫呢?我如今病已痊愈,今日便搬回云儿这儿可好?”我心里咯噔一下,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狸猫这虽是问句,却是明显的祈使句肯定语气。
不管怎样,我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希望他可以改变主意,“妾身以为殿下长期居于妾身的‘揽云居’不甚妥当,外面不知情者定要诽谤妾身色惑殿下,争宠排他,挤兑侧妃。妾身名声受损倒也无妨,只恐殿下因此被人误会为耽溺于美色,故还请殿下移居侧妃的‘雅馨园’暂住为妥。”
我只顾着自己说话,没有注意到那边狸猫眼睛已慢慢半眯起,头发丝里都渗出清冷寒气,仿佛刚才片刻的温馨竟是幻觉,“如此说来本宫倒要谢过云儿如此关心为夫的名声。本宫也是今日才发现云儿竟如此在乎他人的看法。”就在我以为狸猫打算放弃重新搬回来的念头时,狸猫冷冷地补了一句:“不过,本宫向来不惧人言,你我夫妻二人之事相信无人胆敢妄言。本宫心意已决,云儿不必多说。”说罢,一挥袖子背在身后大步出门去,不容我再辩驳,真是法西斯!
一整日我都惴惴不安地在东宫各个园内踱进踱出,打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说服狸猫放弃再次和我同床共寝的念头,这次一旦让他回来,恐怕就不是单单睡在我边上这么简单了,不知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不过,踱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倒是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东宫里竟然处处都摆满了佛手,最夸张的是在那薄荷坡上,数以千计的金黄佛手从坡脚处一圈圈蜿蜒盘旋至坡顶,黄绿相间,蔚为壮观,佛手的甜香和薄荷的冰凉相混合,芬芳沁人心脾。如此美好景致看在我的眼里却是分外触目惊心,狸猫的疯狂让我惊惧,他离去前眼里愤怒交织着志在必得的神情让我从心底泛出恐慌。
万料不到,我的一句无心之言第二日就换来了这千千万万的佛手,更料不到的是日后居然因此而连累了一条无辜的人命。三年后,香泽国的一个进士携友游园时看见佛手联想起这段风流韵事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薄荷伤》,里面有几句:“佛手千千开不败,难留薄荷一缕香。风过云往花睡去,泽王梦断草魂坡。”后来,这首诗辗转传到已登皇位的狸猫耳里,触到了狸猫的禁忌,狸猫震怒,不出几日便把这进士斩首示众。之后,再无人敢提及此话题,只叹这云家六女妖孽转世,甚是祸害,迷了帝王心智。狸猫处理国事时条理分明,算得上是明君,独独只要涉及云想容便是一塌糊涂,顷刻内就会变得痴痴傻傻,暴戾无常。当然,这已是后话。
入夜,狸猫早早便过揽云居与我一道用晚餐,那厢他吃得悠闲自在,这厢我可是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云儿今日口味怎么变了?”乍听见狸猫的声音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手上一抖,碗险些给摔了,连忙捧牢,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夹了大半碗的卷心菜、茄子和菜心,这些都是我平时坚决不吃的东西。“呵呵……妾身就是想换换口味……”在狸猫研究的眼神下,我的手又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该死。
看着桌上的红烧猪蹄,我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一只耳。饭后,便急急地催着七喜把一只耳抱来。搂着一只耳,我那个眼泪汤汤滴啊,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只耳在我怀里挣扎着哼唧了两下。
“一只耳呀,常言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英明伟大的主子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今日主子有难,你说什么也得帮一把!”
抱着一只耳踏入房内,就见狸猫退了外袍仅着白色中衣侧身倚在床上,左手撑着脑袋,右手举着一本书在看。乌木般的头发披散开,线条美好优雅的脖颈若隐若现。如此普通的姿势在他身上却散发出通体的邪肆性感,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我吞了口唾沫,更加紧张了。
“云儿打算抱着那猪在门口站多久?”狸猫放下书,挑起嘴角,朝我魅惑一笑,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活色生香”四个大字。
我甩甩脑袋,试图抛开这昙花一现的怪异感觉,抱着一只耳,迈着前所未有的斯文莲步,慢慢慢慢地蹭到床前。狸猫索性搁了书,视线毫不避讳地胶着我。在他的目光下,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洗剥干净躺在砧板上的小白兔,再次吞了口唾沫,我摸着床沿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顺便郑重地把一只耳横在我和狸猫中间。
“云儿要让这畜生睡在榻上?!”一丝混合着愕然的不悦掠过狸猫眉间,他欲伸手把一只耳拎起丢到地上。
“慢!”我激动地一把抱紧一只耳,“殿下怎可诬蔑一只耳是畜生呢?这一只耳是殿下送给妾身的第一个礼物,妾身很是珍视,一只耳近来夜里怕黑睡不好,只有妾身陪着才能安睡……”
狸猫皱了皱眉,放下一只耳。我心里窃喜,抱紧一只耳,一只耳又哼唧了两下。偷笑了不到一秒钟,我就被狸猫卷进了怀抱里,我吃惊地抬头,狸猫右手搂着我,左手拎着一只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左拥右抱”?
狸猫凌厉地扫了一眼一只耳,我发誓这是狸猫第一次正眼看一只耳,一只耳哆嗦得差点撒丫子冲下床去。
“我何时送过这只残废的猪给云儿?”
“嗬……”我差点没被口水给噎死,一只耳哪里残废了,明明是很符合个性潮流的缺陷美!“这是妾身周岁时殿下送给妾身的贺礼,妾身铭恩在心,感入肺腑……”我一边滔滔不绝地奉承狸猫,一边一点一点地从狸猫怀里撤退。
“感激不必了,不如云儿以身相许。”狸猫语出惊人,伴随的是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我的背部,动作轻柔普通却有说不出的情色意味。
“你这狸猫!”我慌张地口不择言瞪视他,却不知我被他搂在胸前,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一点气势也没有。那一瞪看在狸猫眼里有说不出的娇嗔妩媚风情,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我。这个吻绵长而疯狂,狸猫用舌头强硬地分开我抵死咬紧的牙齿,卷着我的舌绞缠不放,贪婪地吮吸我口中的津液,霸道地夺走我肺部的空气,宣誓着自己的领地。我憋红了脸挣扎着,全身的力道却撼动不了他一分,在断气前一秒,我勉强伸出手去使劲掐了一把边上的一只耳。
“嗷——”一只耳吃痛的惨叫响彻东宫,终于唤醒了狸猫的人性。狸猫不满地离开我的嘴唇,一个眼刀飞过去,一只耳配合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殿下……殿下……”我恢复了呼吸,说得有些气喘,“陛下的圣旨里说……说要妾身……及笄……方可……”我嗫嚅着。
狸猫闭上了眼睛,似乎欲借此平复情欲,就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突然睁开双眼,眼中已恢复了清明之色:“睡吧。”蹦出两个字后,狸猫伸出手将我的眼睑缓缓合上。
呼,终于安全了,我长长吐了口气,心里悬了一天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云儿,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狸猫在我身后近乎耳语地小声道,“我会等的……等到你喜欢上我的那天……”我一颤,不为别的,只为这近乎虔诚的誓言,只为这言语中不确定的脆弱,我可以把这视为表白吗?我肯定是幻听了。
那夜,我躺在狸猫的怀里,朦胧入梦前,看见月色从云后流泻而出,银色的月华含苞绽放,轻轻浅浅地透过阑干慵懒地倚靠在窗畔,温柔地吻上了那一袭迷惘的蝉翼纱帘。叶片舞姿曼妙地轻轻摇晃,佛手香千里飘,越过山又穿过桥。
康顺十六年十月,朝廷接到密报:雪域国子夏飘雪已下令秘训十万水师月余。香泽国一时举朝沸腾,言子夏飘雪狼子野心,此举无疑是在为攻打以水域著称的香泽国准备。接到密报的第二日皇上便命三皇子玉静王领精兵十万北上,驻于边塞樊口准备迎敌。
十二月将至,雪域国大将萧信率庞大的舰队,从北面直扑香泽樊口而来。玉静王以逸待劳静候其两个月,一开始占尽上风,且香泽国将士素来擅水战,弃舰乘舟,灵巧地穿梭于庞大笨重的雪域舰队中,给萧信一个迎头重击。半个月下来,雪域国大军折损近四分之一,毁坏舰艇数艘,却无一丝撤军之意。至七月下旬,传来谍报称子夏飘雪亲自奔赴樊口,携数千坛美酒佳酿慰军,并允诺众将士若得胜归朝定分地赏银重重犒劳,此举大大重振了雪域军心。
三日后双方再次开战,交战一日后,黄昏时分雪域国向西撤退,玉静王命大军乘胜追击,却不知正中那子夏飘雪精心布置的圈套。就在玉静王一路追行时,子夏飘雪命早候于淇水西面上游的将士将豆油尽数倾倒入河中。豆油漂浮在河面上顺水一路向东面下游扩散开来,一个火把掷下,腾空而起的大火触目惊心。原来子夏飘雪带来的数千坛美酒只是幌子,里面只有百坛酒,其余全是豆油。
香泽大军被大火烧个措手不及,此一战下来,溃不成军,折损兵士战船无数。那些幸免于难奔逃回营寨的将士回忆起当晚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只记得一个紫发紫眸形容妖异如地狱之王的男子手持火把,在一片冲天火光之中笑得猖狂却颠倒众生。
这一战使雪域国反败为胜,占尽先机,一时士气高涨,屡次向香泽大军发起进攻。香泽只余三分之二兵力奋力抵抗,却屡战屡败,一路退至金缕城时已失樊口、北辉两个北面要塞之城,气势尽失。
康顺十七年一月,子夏飘雪派军进驻此二城后,已全面控制淇水流域,却就此止步不再进攻。就在众人猜测他又要使何诡计时,子夏飘雪却出人意料地遣了使者至香泽国京城。香泽国皇上当众接待了那使者,使者带来了一幅画卷和子夏飘雪的提出的停战条件:只要香泽国送出那画中女子,雪域国就承诺全面停战;若香泽国不应允,则雪域国大军将一路挥师南下攻占香泽。语气好不嚣张跋扈。
香泽国皇上闻之脸色立沉,命人展开画卷,随着画中女子扶姿仙貌的呈现,朝堂之上百官皆惊,一时鸦雀无声。但凡见过此女一次就不可能忘记其容颜,文武百官都曾在皇上五十寿筵上惊鸿一瞥,那是权倾天下的云相之六女,当朝的太子妃——云想容!
见此画,皇上面色铁青,云相冷凝如霜,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则是怒不可遏地当庭拔剑差点失控斩了那使者:“子夏狗贼前占我山河,今竟欲辱我爱妻!此事不但关乎我香泽社稷安危,更关我大国颜面!儿臣请命率军北上亲伐贼军,收复山河,重振国威!”皇上沉吟片刻后当场应允,并命那赵之航为军师随行军中。
我在东宫得知此事时大为震惊,果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就是一副好看了点的皮囊而已。那妖王子夏飘雪居然提出这等条件却让我不解。为了一个区区女子做出如此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凭着我偶尔运作一次的第六感,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二日狸猫便整装挥师北上,临行前一夜差点没把我吻到肺部萎缩暴毙。我为他斟酒送行,他穿着铠甲坐在马上,敛了平日的冷媚之感,顿觉干练飒爽、英气逼人。他端起酒杯一仰入喉,却猛然从马背上俯身吻住我,不顾四下惊愕的倒抽气声,硬是将那口中烈酒渡了半口至我嘴里,辣得我直咳嗽,呛得满面泪流。狸猫满意地看着我出丑后,留下一句:“云儿且等我好消息!等我凯旋之时,定亲自为云儿举行及笄大典!”便策马率军扬长而去。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味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及笄……冤孽啊!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西游记》里八戒踏着黑风临去前,用那肥胖的猪爪拉着高家小姐白嫩的小手猥琐道:“娘子,你等着,我老猪取经完还会回来的!”言毕,那高小姐吓得花容失色、泪雨滂沱。
送走狸猫后,我一路消磨着“及笄”这个要命的词跌跌撞撞回到东宫。雪碧来报说小白送药前来已在花榭里候了我半日,我才回了魂来急急前去。
“小音,你听说了吗?”回廊转角处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雪域贼子占了我们两个城池不说,竟然还要逼皇上把太子妃娘娘献出去。”分辨那声音像是常在花榭阁里伺候我的凌画。
“我老早听小李子说过了,太子殿下肯定气坏了才会请命御驾亲征。不过,说起来太子妃娘娘真是个大美人。以前,我就觉着我们八公主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美过她。那日随八公主一起来东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可把我给瞧呆了,才知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仙女,把这宫里最好看的八公主给比了下去。可惜我是个女的,我要是个男的呀,这样的美人我也想抢。”天真的少女语气里满是憧憬,听这话应该是玉灵的婢女。玉灵怎么也来了?我心里一紧。
“呸!你个小蹄子,说这话你就不臊!也不怕我们太子爷把你的头给砍了去,你可是不知道殿下有多宝贝我们娘娘,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看得人是羡慕死了。娘娘花朝节那日随便夸了句菊花好看,殿下便连夜命宫里太监将全城的佛手柑给运进宫来,堆满整个东宫,就为博娘娘展颜一笑。”
“对了,我们八公主知道这事以后也感慨了好半日呢。”
“说起来八公主近日怎么总挑云公子送药的日子来看娘娘?我总觉着有些蹊跷,你有没有发现?”
“还说你有些聪明劲儿,这事儿倒看不明白了。你且说说这满朝达官之子还有哪个比云公子更配八公主?家世、才华自是不用说的,单就云公子那谪仙下凡不识人间烟火的相貌岂是普通小家碧玉配得上,自然只有和我们八公主这样的玉人儿才般配。”啪!一截花枝生生折断在我手上。
廊子下候在花榭门口的两个小丫头听到声音一回头,看我面色不霁地站在绿藤掩映的金龙柱旁,吓得一个哆嗦就齐齐跪倒在地,连声磕头道:“娘娘饶命,奴婢们该死!奴婢们该死!”
我闭上眼平复了一下情绪:“都平身吧。”便挥退了雪碧,推门进了花榭,微抬裙摆拾级上了阁楼。
如果说刚才花廊里宫女们的对话让我心烦意乱,踏上阁楼映入眼帘的这一幕就像一个惊雷残酷地将我生生劈裂成两半。
就见玉灵脸色羞红地半倚在小白身上,小白则半低着头温柔地扶着玉灵的手臂。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空气霎那被抽至真空,眼前就只剩两人相偎相扶的缱绻温情画面,美得让人想狠狠地一脚踏碎毁灭。那一秒竟漫长得像是轮回了百年,让我痛彻心扉。
我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自拔,没看见小白在我一踏入门的瞬间便慌张气愤地推离玉灵,着急地想张口辩解,玉灵则是娇羞地半掩了面向我行礼后便告辞离去。
“容儿!容儿!适才……”我猛然回神,看见玉灵已无踪影,眼前云思儒涨红了脸欲握住我的手臂。想到那只手适才还温柔地扶着玉灵,顿觉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之感。我生硬地避开他快步走到花几前,没有看见背后他受伤的落寞。
“兄长放心,本宫明日便禀明皇后娘娘,一定玉成兄长和八公主的亲事!”刚才门口两个宫女说什么来着,般配是吗?果然很般配!“八公主貌美如花、聪慧灵黠,虽非皇后娘娘嫡出却也深得皇后宠爱,兄长是丞相长子,普天之下……”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有个地方隐隐做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好!”小白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将我后面的话截断。他说“好”,他竟然说“好”!
屏风惹夕阳斜,窗外叶片凋零,狼狈散落是在等谁?是在等水位涨满全身而退,还是在等那宿命的再次倾轧,无从知晓。既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也没有逃脱的幸运,举棋无措。香炉里灰烬燃烧似咒语缭绕,我不得解脱。
“我只问一句……”背后,他再次开口,我屏息,“这可是容儿的真实心意?”
苦涩在我的唇角蔓延。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事实已明晃晃地灼伤我的双眼。
“是。”
“好!很好!……自小到大,但凡容儿的心愿哥哥从来都是拼尽全力也要完成。这次……这次也不会例外……”支离破碎的嗓音像尖锐的刀刃划开我的皮肤,剜骨掏心,我身形微晃,滑落椅畔。
“哥哥以后不用再来看我了。”一丝缥缈没有灵魂的句子逸出,找不到归去的方向,我茫然转身。
那背对着我的身影猛烈地一震,仿佛听见摧枯拉朽的崩塌声,一个支撑不住的脆弱踉跄扯断了我神经里紧绷的那根弦。
“为何?容儿为何要对我如此狠心!……我从来不曾奢望什么……只愿这辈子就这么远远望着容儿便是满足……为何容儿竟连我这最后的微小快乐也要狠心剥夺!”哽咽的白色身形狼狈地跌跌撞撞欲离去。
不!我听见心底歇斯底里的呐喊,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呜咽着。
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脚下一顿,颤抖地转身,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我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那是记忆中熟悉的温暖,契合而舒适,仿佛天生便该如此依偎。我闭着眼不敢睁开,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淌,羽毛般柔软的吻轻飘飘地落在我的眼角、鼻尖,最后覆上了我的双唇,辗转缠绵,两个人的泪水在唇瓣混合。一个人的泪水是苦涩,两个人的泪水交融却是甘美。顺着探入口中的灵舌流过干涩的喉咙,最后汇集在心里,刹那间,像熔岩流过雪山,心底的冰雪就这样云开雾散地融化了,涓涓潺潺、奔流而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靠在他的肩头,闭着眼,心跳却似擂鼓般震得我耳膜通响。
“容儿……”那语气里有不确定的试探和醉人的温柔。
“嗯!”我轻轻地嘤咛出声,撒娇似呻吟般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像是被这呻吟刺激了,一个更加浓重的吻再次落了下来。世纪末日般的狂吻结束后,我把脸藏在他的胸膛里微微地喘气,不敢抬头。
他修长的手指将我的下巴缓缓抬起,我张开眼,对上了一双透明却眩黑的双目,一下便跌了进去。眼里浓浓的爱慕那样深重,让我满足而心酸,十几年了,它们一直萦绕在我的周身,我却迟钝地从未曾领悟,直到今天才看清。
记忆的闸门一下打开,回忆像一个说书的人,用充满乡音的口吻诉说着我们的过往:槐树下,小小的你搬一张小小的板凳,清澈的眼睛看我为戏入迷,你也一板一眼咿咿呀呀地唱;树上知了吵闹,我命你上树捉来,小小的你身量未足却努力地爬了上去,弄污了脸蹭破了膝盖开心地举着大大的黑蝉下树来,我却早就忘了你,兀自回屋睡得香甜,看不见你失落的表情;我顽皮吵闹总是被爹爹罚抄《女诫》,每次都是堂而皇之地丢给你替我完成,却不知早晨书桌上那工工整整一摞摞的书抄是你挑灯熬夜累红了双眼的辛劳;小小的你举着和自己一般高的重剑一遍遍挥舞练习只为将来可以保护我;我得了花粉过敏,不能赏花,你便从此开始只画花鸟图,你说:“哥哥定要将这花鸟图练得逼真,让容儿以后见着哥哥的画就和看见真的花一样。”……一幕一幕,原来爱情早在我们之间深种,我却刚刚觉醒。
凝视着我的双眼,他轻轻吐露心声:“我爱你,容儿,很久很久了……”
心,就这样被充盈得满是幸福,我回望他,一字一字回道:“我也爱你……”
那一刻我看见雀跃的幸福流光四射,点亮了他眼中多年沉静的寂寞,那时,我的心好疼:“你怎么这么傻,为了我不值得。”
他认真地摇摇头,用春风般的柔情抚上我的脸:“为了容儿,什么都值得!”我的心里好甜好甜,傻傻地笑开了花。
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小白嗫嚅道:“容儿,其实刚才公主是磕绊了裙子要摔倒,我才伸手扶她。”
我哼了一声,看他又紧张起来,才蛮横地扯着他的脸说:“下次再这样,我可不饶你!”小白开心得如释重负,宠溺地任由我拉扯他的俊脸。
折腾半日后,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我坐在屋里,就听见花榭下雪碧惊呼:“公子,那是柱子……”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闷响便传来。一秒钟后,又是雪碧的惊呼:“公子,那是墙壁……”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然后,就在雪碧的惊呼和一路的“砰砰”撞击声中,小白越行越远,而我,则是笑到内伤趴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
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缪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