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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姑姑去倒咖啡的这会儿工夫,孪生姐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顾自地跑去玩了,毕竟她们今天休半天的假;埃莉诺匆匆忙忙地喝完咖啡,又马不停蹄地回马厩干活去了。

“今天下午你要用车吗?”西蒙问道,“我答应老盖茨先生,要用我们家的拖车给他从韦斯托弗拉头小牛回来。他自己那辆坏了。”

“我不用车,”碧一面回答,一面纳闷西蒙怎么管起了这档子闲差事,可不要是因为看中了盖茨家的女儿才好。那姑娘虽长得不赖,可就是笨手笨脚的,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优点。盖茨又是三个农场中最小的威舍尔农场的佃户。要知道,西蒙向来就不待见老盖茨那种投机取巧的机会主义。

“如果你当真要知道的话,”西蒙站起身回答说,“我其实是想去帝国大剧院看看琼·凯恩的新电影。”

西蒙这种“坦白”叫别人听了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可瞒不过碧翠丝·阿什比[1],她对侄儿这种顾左右而言其他的障眼法已是了如指掌了。

“需要我带些东西给你吗?”

“如果时间充裕,你就去韦斯托弗和村办事处给我带份公车时刻表回来吧。埃莉诺说克莱尔又新开了条绕道盖斯盖特的线路。”

“碧,”从门厅里传来声音,“你在吗,碧?”

“是佩克夫人。”西蒙边说边迎了上去。

“进来吧,南希,”碧招呼道,“来陪我喝喝咖啡。其他人都喝过了。”

牧师的妻子进了屋,把空篮子放在餐橱上,坐下来愉悦地舒了口气,说道:“那就喝点吧。”

提到佩克夫人大名的时候,人们总会赞赏有加地添一句:“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南希·莱丁厄姆嘛!”她十多年前下嫁给了乔治·佩克,心甘情愿地陪着他过起了粗茶淡饭的生活,这在当时的社交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南希·莱丁厄姆的名气早已不局限于所谓的“社交新星”,简直成了大家眼中的瑰宝。便士报纸[2]让她享有了莉莉·兰特里[3]在廉价明信片上享有的殊荣——将她的美包装成为一种公共财产。为了一睹其芳容,大家要是没有站在自家凳子上目送她经过,肯定就是万人空巷,把交通围了个水泄不通。若是她将作为伴娘出席某次婚礼的消息不胫而走的话,垂涎不已的权贵们免不了在婚礼召开前一星期就为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呢!她身上那股恬静安详、无可挑剔的可爱风度实在是让任何恶意的贬低者无隙可乘。人们唯独关心,最后在赠送给她的花冠里,是否会带有草莓叶[4]。那些畅销报纸不止一次想要为她授予桂冠,可人们总将其视为一厢情愿;人们觉得,只有带草莓叶的花冠才配得上她。

可接着,就在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她却突然嫁给了乔治·佩克。颇感意外的媒体尽了最大努力来安抚黯然神伤的民众,它们一面感怀伤逝,一面解释这一切都缘于浪漫的爱情,可这个乔治怎么看怎么都让人放心不下。他瘦瘦高高,眉目间透着一股子聪明劲儿,倒像极了猿猴。《号角报》社会板块的编辑更放言:“一个教士啊!我倒问问你!是不是一个糊水泥的都比你要有情调得多!”

既然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公众也只能听之任之了。负责监护她的姑姑为此还剥夺了她的继承权。她的父亲也在一阵悲愤交加中负债身死。而她那依山傍水的克莱尔大宅院则演变成了一所学校。

然而,过了十三年牧师太太的生活,南希·佩克仍是一如既往地恬静安详,拥有无可挑剔的美丽容颜。因此,人们还是会说:“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南希·莱丁厄姆嘛!”

“我来看看有没有些鸡蛋,”她说,“可咱不着急,对不对?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坐一会儿,感觉也挺好。”

碧微笑着瞟了她一眼。

“碧,你的脸蛋儿真好看!”

“谢谢。露丝刚说我的脸像一种非常名贵的猫儿呢。”

“才不是呢!至少——不是那种毛茸茸的猫儿。噢!我知道她的意思了!是长脖子、短毛儿、小下巴还抬得高高的那种。先锋猫!是的,亲爱的碧啊,你的确长着一张先锋猫般的脸。尤其是你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南希放下杯子,再一次愉悦地长舒一口气,“真想不通啊,当初保守派教徒怎么就发现不了咖啡的好处。”

“发现咖啡的好处?”

“是啊,他们把咖啡看作让人上瘾的玩意儿,但要比酒顶用得多。可就是没听人宣传过它,或是发誓要戒除它。只消喝五口咖啡,世界就会变得美好起来。”

“以前的世界难不成都是灰暗的吗?”

“更像是一种泥巴似的颜色。这周我心情还不错,因为咱不用在客厅里生火啦,这在今年还是头一遭。我原以为不用打扫壁炉了。可是啊,什么都不能——我再说一遍,什么都不能——阻止乔治往壁炉里扔火柴棒。而且啊,他点个烟斗都得耗上十五根火柴!屋子里满是废纸篓和烟灰缸,可都不管用,乔治就是改不了往壁炉里扔东西的坏习惯。甚至连瞄都不瞄一下,真见鬼。他就那么手腕轻轻一弹,火柴就落得满地都是,有的丢在炉围旁,有的丢在煤堆里,最后把它们一一捡起来的却都是我!”

“然后他就会说:‘你干吗不放着它们不管呢?’”

“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啊,既然我现在在拉特切兹喝咖啡,我就铁了心,再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我可怜的南希,这些个基督徒也太不像话了。”

“成人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邀请函马上就要送去印了,筹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先是近亲们在这儿用晚餐,然后在谷仓里有个舞会,大家伙儿都能参加。对了,你弟弟亚历克的地址是什么来着?”

“我一下子也记不清他最近用的哪个地址了。回头再帮你找找吧。他几乎每写一次信就要换一处地址。我猜,准是他交不起房租,叫房东给撵出去了。不过,他也不是经常来信。就因为我没有嫁入豪门,他一直耿耿于怀;也罢,谁让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任他自在逍遥啰。”

“他还演戏吗?”

“我说不准。他曾在萨沃伊剧院的一个荒诞剧里跑龙套。他长得太有特点了,所以戏路不宽。”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亚历克演来演去也跳不出那些跟他自己十分类似的角色。碧,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阿什比家多好打理啊,整个一大家子几乎都没人捅什么娄子。”

“沃尔特不就是一个吗?”

“他一个人又成不了什么气候。话说回来,你这个堂弟沃尔特过得怎么样了?”

“噢,他死了。”

“死得重于泰山?”

“才不是呢,轻如鸿毛。我猜,是死在济贫院里头了。”

“可沃尔特也谈不上坏。他只不过是好喝酒,喝了酒就喜欢胡闹罢了。再看看莱丁厄姆家的那些浪荡子,沃尔特跟他们比起来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就这样,她们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彼此在心里评点着自己的家族成员。碧要比她这个朋友年长几岁:恐怕是大她一辈。可在两人的记忆里,几乎每时每刻又都离不开彼此相互陪伴的身影。莱丁厄姆家的孩子也会经常出入于拉特切兹庄园,把它视作自己的家;阿什比家对待克莱尔庄园也是这样从心所欲。

“最近我总是挂念起比尔和诺拉,”南希说道,“如果他们还在世,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知得有多开心呢。”

“是啊。”碧若有所思地回答,眼睛转向窗外。那一年,在她得知这一噩耗时,眼前的景致与现在别无二致。差不多是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季节。她那时也站在起居室的窗前,醉心于眼前的美景,心里琢磨着,要是哥哥嫂嫂从欧洲回来,会不会也觉得这儿的景色其实要好上很多呢?她还想知道,诺拉的身体有没有恢复健康;自从诞下双胞胎姊妹后,诺拉的身体就被拖垮了。她满心盼望着能成为孩子们的理想母亲,一想到明天就能回到伦敦,恢复自己的生活,她的心中又感到些许欣慰。

小双胞胎还在熟睡,稍大些的孩子则在楼上精心打扮,等着迎接父母归来,接着同他们共进晚餐。这才得到批准,熬夜熬到现在。再过大概半个钟头,小车就会从种满菩提树的林荫道上开过来,然后停在门口,而他们也都会出现在那里;到那时,想必少不了一阵欢声笑语:大家相互拥抱,交换礼物,互致问候。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收音机,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说时迟那时快,怎料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今天下午两点,一架从巴黎飞往伦敦的飞机在刚刚飞过肯特海岸之后,失事坠毁。机上九名乘客及三名机组人员无一生还。”

是的,无一生还。

“他们把精力都放到了孩子们身上,”南希说道,“最近我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他们的身影,毕竟啊,西蒙马上就要二十一岁了。”

“我倒总是挂念着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南希茫然地回道,“噢,是的,当然啦。可怜的帕特里克。”

碧好奇地打探着她,问道:“你是不是差不多要把他给忘了?”

“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碧。而且——好吧,对于那些个难以承受的事情,我想人们总会倾向于渐渐淡忘的。比尔和诺拉够惨了,可那好歹算是飞来横祸。我的意思是,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风险。可帕特里克的遭遇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又坐着沉默良久,才接着说道,“我努力想把这事儿埋在心底,甚至都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和西蒙,是不是像露丝和简这对双胞胎姊妹一样,长得很像呢?”

“哦,不是的。他们并非同卵双胞胎。只是跟普通的兄弟差不多。可说来也怪,他俩亲密无间,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露丝和简。”

“西蒙似乎都快克服这段陈年往事了。你觉得,他还会时常记起这些事情吗?”

“想必他最近也会时常想起的。”

“是啊。可十三岁跟二十一岁之间毕竟隔了一大段的时光。我觉得,即便是孪生兄弟,恐怕也会彼此淡忘的。”

这话让碧一时间无言以对。那个善良而严肃的小男孩本该下个月来继承遗产的,她会就此淡忘掉他吗?她试着在自己的脑海里勾勒出他的面貌,却又那么地模糊,那么地捉摸不定。就他的年龄而言,他长得不高也不壮,可其他地方却像足了阿什比家族的人。长相固然像,可性格却不像。现在她所能记起来的,也就是他严肃而善良的品质而已了。

须知,善良可不是所有小男孩的共同特性。

西蒙是那种只要不会让自己感到难堪,就会表现得异常慷慨的人;可帕特里克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善良,这使他不仅乐于付出,而且还能做到毫无保留。

“我一直不知道,”碧不无伤感地说道,“当初我们把那个在卡斯尔顿海滩上找到的小尸体就地掩埋到底做得对不对。那简直……跟埋个叫花子没有两样。”

“可别这么说,碧!那具尸体在水里都泡了好些个月了,不是吗?他们甚至连性别都分辨不出了,对不对?而且,卡斯尔顿离这儿也有数英里之远。毕竟,他们都是在大西洋上的漂浮物附近打捞的。我的意思是,那儿离海岸最近……所以要想去指认那些……”她惶惶然的声音欲言又止。

“是啊,的确没有必要!”碧强颜欢笑着说,“我今天的确有些不对头。罢了,再喝点儿咖啡吧。”

她一边倒咖啡,一边下定决心,在南希走后,她就要打开自己书桌的私人抽屉,把帕特里克那张让人心生怜悯的字条拿出来烧掉。即便她有许多年都没再看它了,可留着它实在是一种病态。她始终下不了决心撕掉它,因为它似乎就是帕特里克的一部分。当然,这听起来是有些荒谬。想必在帕特里克心中郁积的,更多是绝望,所以他才会写道:“我很抱歉,可我再也受不了了。别生我的气。帕特里克。”她应该把它拿出来烧掉。当然,即便是她烧了字条,也忘不掉这个孩子。可除此之外,她又能怎么样呢?圆鼓鼓的学生字体会一直印记在她的心里:那是帕特里克用自己最喜欢的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的圆体字。一切都像极了帕特里克的行事方式,就算了结的是自己的性命,都不忘连声道歉。

南希看着朋友的脸,琢磨着该如何说些安慰的话。“你知道的,人们说,如果你从一个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几乎只在刹那之间,你就没了知觉。”

“我想他不会用那种方式自杀的,南希。”

“不!”南希有些错愕地说道,“可字条怎么出现在那?我是说,他那件口袋里装着字条的大衣就是在悬崖顶上找着的。”

“是,可他也能沿着小路走。顺着峡谷的那条小路也可以通向海滩。”

“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是游过去的。”

“游到精疲力竭,直到回不来?”

“是的。有一回比尔和诺拉去度假,我过来帮忙照看这帮孩子。我跟孩子们一起去了几次海峡,在那里游泳、野餐。一次,我们到达以后,帕特里克说过什么最体面的死法——我记得他把它称作‘最可爱的死法’——莫过于游泳游到筋疲力尽,再也游不动。当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让我以为他不过是在说些学究式的问题罢了。可当我说淹死毕竟是淹死,依旧非常可怕时,他却回答说‘你那时候已经太累太累了,顾不上其他事情了。就让水把你渐渐吞没’。他竟是这么地喜欢水。”

她沉吟片刻,继而又突然说出了这几年一直缠着她又让她没有说出口的梦魇。

“我一直担心他会中途后悔,可最后也于事无补,再也回不来了。”

“天哪,碧,可别这么说!”

碧斜眼看了看南希那张美丽而争辩的面庞。

“我知道,这么想挺病态的。忘了我说的话吧。”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忘记你刚才这番话。”南希困惑地说道,“要把可怕的事情深埋到潜意识中,总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当它们重新冒出来的时候,仍旧是那么地活灵活现,就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一样新鲜。你都没有时间,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消化干净。”

“我想大多数人都记不得西蒙曾有过一个孪生哥哥了,”碧开解地说道,“或者说,他一开始并不是财产的继承人。自开始筹备成人礼以来,还没人跟我提起过帕特里克呢。”

“为什么帕特里克对自己父母的死就那么地想不开呢?”

“我也没想到。我们都不曾注意到。当然,孩子们一开始全都悲痛万分,伤心得不得了,大家几乎都是一样的。与其说帕特里克想不开,倒不如说他是太过于茫然而不知所措了。‘你是说,拉特切兹现在归我了?’我记得他曾经这么问过我,就好似这是个十分奇怪、难以理解的主意一样。我记得西蒙对他这种表现有点儿不耐烦。西蒙总是显得更机灵点儿。我觉得对帕特里克来说,这个责任太过沉重,太过陌生了。突然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再加上整个拉特切兹产业的重担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肩头上,让他一下子就变得郁郁寡欢,最终自己给自己找了条出路……”

“可怜的帕特里克,可怜的孩子,我真不该把他给忘了。”

“走吧,咱们去拾掇些鸡蛋去。可别忘了把亚历克的地址告诉我,好吗?莱丁厄姆家的人都要收到请柬。”

“不会忘的。我一回去就给你找找,然后就给你打电话。孩子们都学会接电话了吗?”

“刚刚学会。”

“好,我可得再多句嘴。你该不会忘记他在舞台上有个艺名,叫亚历克·洛丁吧?”南希从餐橱上提起篮子,“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他离开克莱尔有好些年头了。亚历克不喜欢乡野生活。但是,阿什比家的成人礼肯定会提起他的兴趣。”


[1] 碧翠丝·阿什比:碧姑姑的全名。

[2] 便士报又称美分报,19世纪30年代由《纽约太阳报》带头兴起于美国,它以货币的最小单位为报纸的售价,每份报纸只卖一便士。

[3] 莉莉·兰特里(Lillie Langtry,1853—1929),亦称莉莉·兰翠。英国女演员。她是泽西教长的女儿,因生在海峡群岛的泽西岛,教名又叫莉莉(Lily,百合),故以“泽西百合”闻名于世。她有许多身份高贵的爱慕者,其美貌智慧得到过英国唯美主义著名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和大文豪乔治·萧伯纳的赞美,当时的威尔士王子阿尔伯特·爱德华(也就是后来的国王爱德华七世)是莉莉众多情人中的一位。

[4] 草莓叶:草莓叶冠饰象征着公爵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