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
——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维也纳贝森多夫公司制造的三角钢琴。琴键数九十七,比常规的八十八键音乐会三角钢琴的音域还要宽一组音阶。
“能用键盘对应声音吗?我想听听,输出设置为外部扬声器。”
——了解。声音数据与触感输出到空白键。请设定调音状态。
“我不是很懂,你来吧。”
直接连接大脑的数据库计算机“摩涅莫辛涅”对这个不负责任的回答也忠实地接受了。
——了解。键重50克,键后距离0.5厘米,音高为维也纳爱乐标准445Hz。
飘浮在第三拉格朗日点上的博物馆行星“阿弗洛狄忒”的学艺员田代孝弘,用右手食指敲击办公桌上的键盘。
非常悦耳的声音,但也仅此而已。孝弘是综合管辖署“阿波罗”的职员,不是缪斯的专家。
他用左手手肘撑着下巴,连续不断地敲击键盘发出声音——虽然再怎么敲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有人敲门。古老而典雅的拜访通知。顽固坚持这一传统的基本上都是直接连接者,意思是要亲手通知自己的到来。
打开门,和往常一样身穿一身黑色连衣裙的奈奈面带微笑。雅典娜资深学艺员奈奈·桑德斯用一种与中年不相称的灵巧动作轻巧滑进房间。
“到处都是钢琴的模拟声,我实在受不了了。什么时候这里变成孩子的音乐教室了?”
“从被人训斥说小孩子不能乱摸帝王钢琴的时候开始的。”
“哎呀呀,回答得真好,给你打一百分。”奈奈耸耸肩。
半年前,在多年的翘首企盼后,总算从小行星带开发基地送来了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这是别名“九十七键的黑天使”的历史珍品,拥有者是世界著名钢琴家娜塔莎·季诺维耶夫。这个豪华节目是为忒勒福斯海滨建设中的海上建筑——喀耳刻会馆的落成典礼准备的。
但不知为什么,娜塔莎不愿意配合阿弗洛狄忒的检疫工作。钢琴在仓库里不知道躺了多少天,连包装都没拆。检疫官员苦苦哀求,最后说“哪怕走个形式也行”,这才终于得以拜见天使的尊荣,总算完成了手续。这是上个月的事。可是,检疫之后,老钢琴家立刻就把钢琴运到酒店的音乐家特别室,拒绝一切拜访,同时又对喀耳刻的公演提出无理的要求。学艺员对付不了这个任性的老婆婆,只能一边寂寞地敲打空格键,一边任凭思绪驰骋于尚无缘拜见的天使上。
也不完全是七十二岁高龄的老钢琴家脾气古怪,也是因为我们的问题,才让这个老婆婆更加不好取悦。孝弘真诚地反省。钢琴本来就该归音乐相关的缪斯负责,谁叫雅典娜和德墨忒尔都跳出来争抢管辖权?
很早就有消息说,久负盛名的“黑天使”会在娜塔莎身后转让给阿弗洛狄忒。换句话说,这一次哪个部门承办音乐会,下一次就很可能被任命为天使的守护者。三个部门之所以争得如此不可开交,也是这个原因。
相对于翻来覆去强调由自己负责是理所当然的缪斯,其他两个部门一口咬定这架帝王钢琴的特殊性不肯松口。雅典娜认为,经过五十年依旧可以发出洪亮声音的钢琴,已经进入了工艺美术品的领域。德墨忒尔则恳求说,这架钢琴有着最近愈发罕见的天然木材外壳和天然羊毛琴锤,是代表了自然美的杰出物品,请交给我们部门保管。
事态愈演愈烈,只得把这次音乐会交给负责调解的阿波罗来办,总算暂时压制了女神们。但是,钢琴主人原本期望的是钢琴的幸福,却目睹了这样一场在美之殿堂上演的争执,想必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奈奈来到孝弘旁边,也敲了敲空格键。
“娜塔莎闭门不出,是为了自己的事,还是为了钢琴?”
“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点奇怪,你也有感觉吧?既然对钢琴那么爱护,连碰都不让人碰,为什么偏偏在音乐会的策划方案中提出那样的要求呢?真挺奇怪的。”
“你快别瞎想了。”孝弘举手投降,椅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落成典礼平安无事就谢天谢地了。只要能让我安安稳稳地过这一关,不管她提出多古怪的条件,我全都答应。”
奈奈陷进沙发里,挑起眼角看孝弘。
“你这也太不负责任了。现在不好好调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反正我是觉得很奇怪,怎么想都很奇怪。要开启喀耳刻会馆的活动墙来弹奏钢琴,这不是钢琴家的思考方式。喀耳刻是海上会馆,海风会盖住钢琴声,而且还有很多盐分。难不成她想给垂暮的天使洗一回盐水浴?”
孝弘耸耸肩,含糊地回答:“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是想做个钢琴木乃伊。”
“她还说要把希达尔戈的莲花布置到周围海面上,是吧?”
“嗯,不过我有点担心花束能不能及时送到。”
奈奈咦了一声。
把这个要求告诉德墨忒尔的植物学家罗布·隆萨尔时,他也是同样的反应。不过他的表情要比奈奈稍微温和一点。孝弘苦笑起来。
小行星希达尔戈以十四年的周期公转,对它的首次探测发现了地球外植物的种子。通过罗布的努力,终于得知种子可以在海上开放出类似莲花的花朵。大众的兴趣原本都集中在如何解析同时发现的五角形彩色碎片上,对莲花不太关心。不过现在已经知道碎片拼成的笊是可以演奏出黄金律的东西,见异思迁的大众趣味便迅速转移到了克隆培养的一百五十株地外植物究竟会开出怎样的花上了。
记者们连续不断发来采访申请,甚至写出半威胁的词句,称“莲花的花蕾与大众的期待正在同时膨胀”,让认真遵守保密义务的学艺员们都要胃痛了。如果他们知道万众瞩目的花朵将会成为老钢琴家的装饰,肯定会暴跳如雷。
“我怎么也想不通。”奈奈又说,“在报道希达尔戈事件之前,她并没有要求打开活动墙,也没有要求用莲花装饰,对吧?现在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些要求呢?按照她的声望和才能,没必要在表演中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啊。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己的影响力吧。”孝弘搪塞了一句。
奈奈自嘲般地耸耸肩,说了声:“算了。”
“反正我们只求钢琴能保持最完美的状态。娜塔莎倒是想往钢琴上喷盐水,负责木工的欧尼斯正在恳求她别到海边去,可是她呀,哎……”
“缪斯的曼努埃拉也在哀叹。她说,打开外墙的喀耳刻,湿气非常重,对音色有着极恶劣的影响。可是娜塔莎连调音申请都不接受,这让她很抓狂。她抱怨说那个老婆婆是不是打算在没睡醒的钢琴上弹什么酒吧音乐。”
听到这个,沙发上的奈奈不禁绝倒。
“虽然是争夺所有权的对手,我还是想表示同情啊。那么相对来说,比较有把握的只有德墨忒尔了吧,他们只要准备好装饰品就行。”
“得了吧,那边也正闹得天翻地覆呢。又是忒勒福斯海滨环境保护问题,又是莲花的准备问题,一点也不省心——啊,等我一下。”
摩涅莫辛涅在孝弘的内耳告诉他有紧急通讯。
——田代先生,糟了。
以语音方式输出的罗布·隆萨尔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有人动了希达尔戈的莲花。
——动了莲花?是小偷吗?
——嗯。计算机系统和物理环境都动过。似乎有人骗过了安全系统,进入了莲花的培养槽。莲花虽然没事,可是到底为什么……至于说有嫌疑的人,我……
他连声叹息,说不下去了。
罗布·隆萨尔吞吞吐吐是有原因的。
那也是孝弘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态,但既然是工作,也没有办法推辞。
站在阿波罗官署最上层的所长室门前,孝弘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用力吐出来。
“我是田代,抱歉打扰,可以进来吗?”
这是非常严肃的请示。门开了。
阿弗洛狄忒的最高责任人亚伯拉罕·柯林斯在桌子后面抬起头。
“什么事啊?”
瘦削的身体、庞大的圆脸,和稻草人十分相似。亚伯拉罕的脸上浮现悠闲的笑容。
但是孝弘对于悠然坐在沙发上的人物心存戒备,并没有笑。
“我有话想和芒斯克先生说,所以前来打扰。”
尤里乌斯·芒斯克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高个,消瘦,银发,还有浅蓝色的眼睛。每次被这个壮年男子盯住的时候,孝弘总有一种沐浴在威严的《芬兰颂》中的感觉。
“你找我有事?你们夫妻的家务事我可不想插手。好,你说吧。”
尤里乌斯用那双仿佛可以施展出魔法的手请孝弘坐下。
他是将大脑—计算机直接连接系统实用化项目的核心人员之一。他自己虽然不是直接连接者,但可以说直接连接系统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大脑里。这次来访据说是为了给阿弗洛狄忒的数据库系统进行大规模升级,随行的还有许多技术人员。不过具体情况并没有对阿弗洛狄忒的员工们解释,这让大家觉得不是很舒服。
尽管知道尤里乌斯软硬不吃,孝弘还是对他露出营业用笑容,随即点燃了导火索。
“您可能已经接到了报告。有人闯入德墨忒尔的希达尔戈莲花培养区域。根据员工的报告,入侵者绕开了安全系统,而且没有留下痕迹。”
“这手段可真漂亮。难道你在怀疑我和我的团队?”
浅蓝色的交响曲夸张地呜了一声。孝弘不为所动。
“不敢说怀疑,只是能够绕过摩涅莫辛涅严格安全措施的人,这世上没有几个。我能想到的人当中只有具备SA权限却又不是学艺员的您,或某个您协助的人。在寻找嫌疑犯前,我首先希望确认一下。”
奉行得过且过主义的稻草人小声训斥了一声:“孝弘,说什么呢!”他对权力人物历来都很软弱。
尤里乌斯饶有兴趣地看了小心翼翼的稻草人一眼,朝孝弘轻轻耸耸肩。
“不是我,我也没对团队下过任何指示。我记得德墨忒尔是在小行星背面吧?如果只是破坏安全系统还行。要物理侵入,我们可没有时间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是吗?那么是我冒犯了。”孝弘迅速起身,“刚才的问题可能让您不快,十分抱歉,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您是通过何种方式接触数据库的。”
尤里乌斯再度耸肩,表现得落落大方。
“嗯,没关系。这么说来,关于嫌疑犯,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迅速转了90度的孝弘,回头斜视了一眼。
“完全没有。芒斯克先生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谈不上。建议而已。”他扬起嘴角——他的嘴唇很薄,“安全系统的强度在前些日子的入侵未遂事件后又提高了。不过,如果是访问接口版本很高又很聪明的内部人员,并非不可能绕过。假如你非要找嫌疑犯,说不定最后会找到一个不想要的结果。”
“……您这话听起来像是断定直接连接者的内部犯罪。”
尤里乌斯呵呵地笑了起来,似乎很不屑孝弘的回答。
“我只是在说,这么忙的时候就别在我面前装什么侦探了。”
“是马修吧?”脸凑着桌子上显示器的稻草人突然插嘴说,“这小子之前惹出好多麻烦。”显示器上大概列出了各个员工的版本号吧。
孝弘耐着性子告诉上司:“所长,马修现在还在反省中,也就是说,他对摩涅莫辛涅的访问是受限的。您没有看过入侵未遂事件的报告书吗?”
这句话让稻草人的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那……那……其他的嫌疑犯……”
“田代美和子。”尤里乌斯轻描淡写地说。听到妻子的名字,孝弘不禁张大了嘴。
“美和子?怎么可能!她哪有本事干出这么无法无天的事。说实话,我还没见过像她那么态度散漫的新人。都快变成麻烦了,要不怎么到现在还没分配到随便哪个部门呢?她的任性和以前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管是展示会、音乐会,全都毛毛糙糙的。她哪能破坏安全系统。”
“不用拘泥于现有的研修体制,按自己喜欢的来,这是我告诉她的。你好像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啊。”瘦削的SA权限者悠然跷起二郎腿,“你知道美和子的版本吧?”
“听说是10.00。”
“没错。这就是还不能正式分配的原因。她的版本从9飞跃到了10。虽然不太好听,但她是测试用的00版。”
“测试用?!”
00版本还有这样的意义,孝弘第一次听说。
00版本的人孝弘只见过一个。那就是2.00C-R的马桑巴·奥加坎加斯。他是阿弗洛狄忒黎明期的学艺员,搭载的是视网膜投影系统。系统的特殊性让他承受了颇为悲哀的命运。
“美和子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连数据小偷的本事都给了她吗?”
尤里乌斯用冷笑岔开孝弘的问题。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总之现在不要干涉美和子。这是直接连接者系统SA权限者的命令。”
狂啸的《芬兰颂》以摧枯拉朽的高强度轰响,让孝弘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走廊里,领先几步的罗布特意回过头,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望向孝弘。
“这么说,你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夫人是入侵培养槽的嫌疑犯啊。你特意大老远的到这里通报如此难以启齿的事,真是难为你了。对面还是半夜吧。”
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德墨忒尔的植物研究大楼上。虽说可以在穿梭机上小睡,但是穿越半个小行星的旅途还是让人很疲惫。不过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罗布,跟你说实话,美和子成为学艺员一大半责任都在我,全怪我整天围着摩涅莫辛涅转,冷落了她,弄得她也想和我变成一样的人。所以美和子做学艺员的动机可以说并不纯洁,然后又不知道尤里乌斯对她做了什么。总之,我难辞其咎。我本来想去问美和子,可是她说要准备研修成果的展示演讲,需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暂时不回家。通信线路的连接也不畅通。”
罗布吃了一惊:“摩涅莫辛涅的内部线路连接不畅?”
“是啊,恐怕是尤里乌斯在硬件上做了什么手脚。”
两个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的。”罗布说,“我只是不想给那些无事生非的记者看,并没有连同事都隐瞒啊。如果她想看莲花,跟我打声招呼就可以进来看了。塔莉亚,开门。”
收到罗布的命令,德墨忒尔的数据库计算机打开了拦在走廊尽头的大门。
巨大的培养槽之海伸展在孝弘眼前。
半人高的海面上铺满了一百五十株希达尔戈的莲花。每一株都有十五片左右厚厚叶子,展开成直径约30厘米的莲座,中央是拳头般的蓝色花蕾,托在叶片上面,花瓣和叶序都是严格的黄金角度。
“浮在水面上的花。确实和水莲很像。”
“也就是外表相似。叶片的形状和通过毛状根在海水中摄取养分的方式完全是另一个物种。花倒是应该和真正的莲花很像。”
“也有种子吧?可不要繁殖得太多,把阿弗洛狄忒的大海都侵占了啊。”
罗布快活地笑了。
“没问题的。虽然也有这种担心,不过希达尔戈莲花的生殖能力其实很弱。我之所以一口气克隆培养一百五十株,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按计算机模拟结果,花的雄蕊异常少。如果不加干涉,只能产生出自花授粉的孱弱种子。”罗布一边解释,一边双手插入培养槽里,捧起其中一株。
“闯入者大概就是这样拿了一株起来。你看,拿起来之后,随着波浪一晃,缝隙就给填满了。闯入者大概没办法,只能把花塞到别的地方去,结果顺序就变了,所以我才能发现。”
“闯入者只是看了看?”
“应该是吧。花的数量没变化,也没有任何缺损。”
“这样啊……”
孝弘心中慢慢产生了对美和子的怀疑。她喜欢音乐会,喜欢看展览,喜欢一切热闹的东西。孝弘仿佛在脑海中看见她抱着世上罕有的莲花欢天喜地的样子。
恐怕一大半动机都是为了摸摸花吧。孝弘很郁闷。
自己的妻子不是用学术的眼光去观察珍贵的生物,而是带着天真引发骚动,真是令人羞愧。恣意挥洒感叹词的学艺员,和那些哗众取宠不学无术的记者有什么区别呢?
就在这时,门口有一个年轻人探头进来。
“罗布,能来一下吗?”那是罗布的助手萨尔蒙·达夫尼。
萨尔蒙在罗布耳边说了些什么,罗布的脸色变了。
“给我看看。”
助手把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袋。
罗布抬头望了望,振作精神,挥手招呼孝弘。
“美和子委托我们鉴定这个。”
密封袋里装着棉絮一样的东西,大约1厘米左右。
“这是什么?”
“没做详细分析之前无法断言,不过看上去很像希达尔戈莲花的雄蕊上面的毛絮。花药上覆盖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但你刚才说莲花没有缺损啊?”
“是没有,所以说不定并不是莲花。”
虽然罗布这么说,但时间未免太可疑了。
美和子自己有莲花?怎么可能。谜团让孝弘心乱如麻。
“总之交给你了,赶紧鉴定——”
内耳响起熟悉的女中音。
孝弘无言地和摩涅莫辛涅交流了片刻,用短短的一声“知道了”做出回答,脸上是一副吃到黄连的苦涩表情。
“罗布,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我光顾着担心妻子,本职工作还在等着我。”
“是和喀耳刻一起登场的钢琴吧?”
孝弘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
那是来自帝王钢琴的调音负责人曼努埃拉·巴尔卡的召唤。
为了返回行星的另一侧,孝弘坐上阿波罗专属的那令人羞耻的金色小车,在尚未天明的路上飞驰。
等在缪斯官署的曼努埃拉,一头波浪黑发都顾不上梳理,样子非常兴奋。
“向小行星带开发基地申请的娜塔莎演奏记录终于送来了,不过只有非公开的沙龙演奏。”
“哎?首屈一指的钢琴家,而且还那么难伺候,居然也会演奏沙龙音乐?”
“我也很吃惊。她去小行星带基地的时候,虽然号称是为了社会公益,但是一切登台表演都不许录音,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她的厌世行为。可是偏偏去了沙龙,把钢琴搬过去演奏,而且大方地放过了私自录音的职员,真是搞不懂——啊,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听音乐吧。”
曼努埃拉不管孝弘的反应,眨了眨黑色的眼睛,把他推进了音响室,召唤自己的数据库“阿格莱娅”。
突然间,和音开始刻画出机械的节奏,形成癫痫般的旋律。
“姆里拉尔·达斯古普塔的《无题3》。怎么样,很厉害的声音吧?”
“唔……”孝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具有高水准调音技术的专业人士抱起胳膊。
“从帝王钢琴的年纪来看,可以说保养得很好了。恐怕是一直封在箱子里面的吧。听声音,琴胆维护得很好,可惜琴锤已经快不行了。虽然没有用过硬化剂,针的使用也到极限了。”
“针?”
“嗯。钢琴的琴锤,弹力是生命。调整弹力用的就是针。如果是琴锤非常坚固的钢琴,比如1962年的施坦威钢琴,极端情况下一个琴锤可以刺三千针,但是针用得太多毛毡会开裂。总之呢,虽然和走钢丝差不多,不过这个声音确实很厉害。不过接下来我放另一首曲子,你比较比较。这是两小时之后的演奏。”
歌曲换了。这一次的旋律孝弘很熟悉。
“这是流行的钢琴曲吧,名字好像叫什么《馨若花名》。”
“哟,没看出来您对这个还有研究。这首情歌原本也没卖多少。”
曼努埃拉的讽刺后,大提琴的低音缓缓追上,又以圆润的速度重新低沉下去。钢琴的旋律天衣无缝地衔接上来。
“这次的声音怎么样?”
“唔……这次的声音更清晰。”
曼努埃拉的双手重重垂下,仿佛很失望。
“完全不一样啊,田代先生。这次的声音丰满有力,是具有不愧于贝森多夫帝王钢琴之名的丰富泛音。如果说刚才那声音是污水沟里的小小涟漪,现在这个就是大海的波涛。总之呢,我想说的是,没有经过调音师的调音,短短两个小时,这架钢琴的音色到底是怎么改变的?”
孝弘小心翼翼地说:“也就是说,这到底是怎么改变的呢——”
“对。”曼努埃拉自己说出了结论,“我认为,娜塔莎·季诺维耶夫之所以闭门不出,原因必定在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上。田代先生,那架钢琴有古怪。”
孝弘有种不祥的预感。
音色突然改变的钢琴、培养设施的入侵,这两个看似无关的事件放到一起,却明显地浮现出“小行星带开发基地”这个词,但是不管怎么考虑都想不出其中的关联。既然想不出,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问当事人,可是又总觉得会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行了,不要害怕。老钢琴家只是有点老年人的任性,不就是要求用希达尔戈莲花装饰落成典礼嘛。孝弘如是给自己鼓气。
从缪斯官署所在地到商业区间有一条林荫道,眼下在气象台和德墨忒尔的携手努力下营造出一股秋意。通过量子黑洞维系的稀薄大气,凛然寒意令染上金黄色的白杨树叶格外耀眼。
娜塔莎·季诺维耶夫就住在面向这条林荫道的坦桑尼亚酒店。在阿弗洛狄忒的酒店中,这一家充分考虑了艺术家的需求,设有隔音效果很好的音乐家特别室。
孝弘直接按下特别室的通话按钮。他知道在前台申请必然会被拒绝。
紧闭的房门猛然打开了。
“不行,美和子。就因为不好联系,所以不能不来,快点开——”
“马修,你怎么在这儿?”
金发碧眼的后辈瞪着孝弘的脸,僵住了。
“美和子也来了?季诺维耶夫同意的?”
马修·金巴利整整张口结舌了三秒钟,随后又亮出了天生的好斗脾气,挺起胸恶狠狠道:“当然,还是季诺维耶夫女士的主动邀请。”
“为什么只邀请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现在不是还在反省吗?”
马修露出洁白的牙齿,毫不畏惧地笑道:“我在反省啊。但是现在整个阿弗洛狄忒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协助美和子,请您不要见怪。”
孝弘勃然大怒。只能由马修协助的工作十有八九是情绪记录,也就是马修所谓的“直接连接系统的新纪元”。马修他们的版本都在8.80以上,具有直接记录情绪变化的能力。
通过对何谓感动的探索,普遍的终极之美将会从朦胧中显现。这是马修的主要观点。然而作为绝无仅有的麻烦制造者,他说不定又在搞什么麻烦事,这一次还要把美和子也卷进去。
孝弘一把揪住马修的衣领,正要让他坦白交代,房间深处忽然传来干枯嘶哑的女性声音。
“谁啊,马修?”
“是美和子的丈夫。我马上赶走他。”马修洋洋得意,就要作势关门。
“不,请进,喝杯茶吧。”
马修像是坏掉的魔术箱小丑一样僵住了。孝弘也是同样的表情,有些畏缩。尽管他是怒气冲冲来到这儿的,但是一想到要和这位举世闻名的钢琴家见面,实在不能不紧张。虽然大家私下里都管她叫老太婆,但是地球上的人物数据库“点名”中给出的娜塔莎·季诺维耶夫个人经历确实令人震撼。
娜塔莎·季诺维耶夫可以说是为钢琴而生、以五线谱为友的人。她五岁首次出版专辑,八岁首次在少年比赛中获胜。年仅十八岁的她便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位达成四大音乐赛大满贯的钢琴家。她举办过高达四十次的环球演出,每次都大获成功,更不用说历任了无数大赛的评委主席。
在她悠长的人生中,不用说,除了钢琴再也没有别的。她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得到了深爱的命运之物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此后便将整个身心都奉献给“九十七键的黑天使”。成年后曾一度有关于她和年轻的大提琴家之间爱情的传言,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将自己继续奉献给音乐这位皇帝。
“请随便坐吧,冷的话把窗关上。”
“不用,不用,不冷。”
“这样啊,太好了。白杨树很美,隔着玻璃看就太可惜了。我喜欢落叶的芳香。”
披着薰衣草色披肩的银发老太,有如皇太后般的雍容气派。深刻在眉间的皱纹充分表现了艺术家严格的自我追求,不过整体感觉却比想象中和蔼。这是因为她的表情很柔和吗?
孝弘毕恭毕敬地微微弯腰,坐在圆桌旁的哥白林挂毯椅上。
隔壁房间的隔音门紧紧关着,里面大约就是那架钢琴了。孝弘真想看看黑天使的模样。
“昨天——”娜塔莎的声音让孝弘努力把自己的视线从门上挪开,“美和子送来了阿萨姆的橙黄白毫。我已经很久没喝到这么上等的红茶了,这孩子真是体贴啊。”
娜塔莎用那双令世界倾倒的手摆弄起茶炊。那是圆锥形的俄罗斯传统茶具。她将浓浓的红茶从盖子上的小口分倒在杯子里,又拧开下部的栓倒满热水。
“美和子总是提起你。”
娜塔莎的喉咙深处发出优雅的笑声。她将两组茶和装有橘皮果酱的银器放在桌上。
“每次都很自豪。”
“安慰我的吧?我都没有好好照顾她,总是丢下她一个人。”
“可不是安慰你。她说你知识非常渊博,可以很有效地运用数据库,对工作也很认真负责。但是,太善良了,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做你的优秀学艺员都有点过了。怎么样,明白她在说什么吗?”
虽然孝弘想要问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他附庸风雅地喝了一口茶,没想到红茶太烫,让他没办法开口。不过也许不问最好,让他人解释自己的缺点实在太愚蠢了。
娜塔莎微微侧首,灰色的瞳中一片柔和。
“你来这里一定带着许多疑问吧?不过现在这个阶段,我一个都不能回答。所以实际上,这杯俄罗斯茶兼有相识的寒暄与歉意。”
“您是说,‘现在’这个阶段?”
“嗯。”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解释呢?”
“就在最近吧,喀耳刻会馆落成的时候。时间应该赶得上吧,前提是美和子与马修的努力工作卓有成效。”
孝弘飞快地瞥了马修一眼。他靠在壁橱上,故意把手指上勾的茶杯举高一点向孝弘示意。
孝弘的视线回到娜塔莎身上。她非常沉着,让孝弘感到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他用茶水沾了沾唇,慎重地说:“即便如此,唯有一个问题还是想请您允许我问一问:您之所以只允许这两个人参与,是因为他们的情绪记录能力吗?”
“美和子能够处理无法诉诸语言的情绪,这对我很有帮助。但是,就算没有那种能力,我大概也会把一切托付给她。”
“这是为什么?”
在红茶与橘子的香气中的老太太莞尔一笑。
“因为她相信纯粹的爱情,因为她能理解。”
娜塔莎一边将披肩向上拉,一边望向窗外。因为这个动作,披肩边缘轻轻落下犹如白色羽毛一样的东西。孝弘自然而然将那个东西捡起来,低声唔了一下。
“这是……柳絮吗?”
虽然联想到柳絮,但雪白的毛丝比柳絮稀疏,而且已经快变成像是将要枯萎的茶色了。
“很像那个……”孝弘低声自语。美和子委托罗布鉴定的那个东西。尺寸比那个大,但是很像。
娜塔莎的表情第一次变得僵硬,求助般地望向马修。马修大步走到孝弘身边,哐的一声把自己的茶杯放到桌上,然后用空下来的手一把抢走了羽毛状的东西。
“你这是干什么……”
“啊,对了,”娜塔莎立刻打断了孝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去德墨忒尔的培养槽看希达尔戈莲花的人是我。”
“你!”孝弘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娜塔莎故作夸张地捂住耳朵。
“啊,对不起,但是……我以为……”
“以为是美和子吧?她只是陪我去的,关掉了安全系统。只做了这个。”
“只做了这个?季诺维耶夫女士,您与美和子的行为是标准的犯罪啊。”
马修慢吞吞地站到娜塔莎旁边,脸上一副怜悯孝弘的表情。
“田代先生,这件事情确实让罗布挺着急,但能说是犯罪吗?现在的美和子具有所谓的治外法权。不管怎么说,她的权限仅次于尤里乌斯·芒斯克,是AA权限。”
孝弘发出干涩的笑声。“别开玩笑了。AA权限?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新人,还是研修中的学艺员,怎么可能突然被赋予这么高的权限?”
“这是事实。”马修很强硬,“你不妨找摩涅莫辛涅确认看看。”
孝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辞离开的。
太莫名其妙了,给美和子匆忙搞了一个AA权限出来?
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那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美和子——竟然会成为学艺员中的特权人物。就算成了直接连接者,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孝弘去机场接她的时候,她就在门口又蹦又跳,拼命挥手,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回来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可以算是研修的事,每天都拿着冰激凌去看街头艺人的表演。她一会儿吐着舌头说做了学艺员就有借口偷懒不做家务了,一会儿又叹气说成了专家以后再参加员工晚会就要穿晚礼服了。
身为自己的妻子——不不,正因为是自己的妻子,这些行为让孝弘恨不得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样的美和子居然是AA权限的拥有者?00版本的能力有这么强吗?
“哎哟,垂头丧气地退出来了呀。”薄膜显示器上映出奈奈的脸。
她那边的背景里也是稀稀拉拉如雨点般的钢琴声。奈奈所在的雅典娜里也有人在思念黑天使吧。
第二杯咖啡喝了一半之后,孝弘试着找了个笨拙的借口。
“脑子乱七八糟的,都没想到要把那个神秘的植物记录到摩涅莫辛涅里。”
奈奈苦笑说:“这也没办法啊。”
“不过呢,你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也能理解。”
“嫉妒?”
“是啊。你在嫉妒美和子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那样。身为直接连接者明明知道总有一天会被新版本超越,但就是没法排解心中的郁闷。能做的只有在经验、审美能力上努力钻研,争取不要输给新人。你为什么同美和子结婚呢?你喜欢她什么地方?”
孝弘差点把杯子掉在地上。
“什、什么东西,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能回想起自己为什么喜欢美和子,大概可以变得冷静一点。你喜欢她什么?”
“这个……很难说啊……”
奈奈笑了起来。那是温暖的笑容,像姐姐,像妈妈。
“孝弘,虽然很难把00版本的美和子与作为你妻子的美和子区分开,但你还是好好想想吧,然后再重新追求她一次。不然的话,作为学艺员的田代美和子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你永远都弄不明白——哎哟,我多嘴了吧。”
“不,没有,谢谢。”孝弘道谢之后,静静地切断了通讯。
奈奈的建议与冷掉的咖啡一起流淌进孝弘的心。是啊,不能乱,要冷静,否则,莲花和钢琴都不会有结果。即便是00版本,美和子还是我的妻子。我必须相信她,否则无法给她帮助。
孝弘深深叹了一口气,喝光了咖啡。
她很可爱。她做所长秘书的时候,只要自己一进去,就会啊的一声,满面笑容,就像可爱的小动物。不管是她那孩子气的动作,还是咬字不清的话语,都让孝弘心情平静。
还有她的直率和单纯。在德墨忒尔举办玫瑰展览会的时候,她花了一半的薪水,在房间里布满了玫瑰,然后满脸得意地说这是送给孝弘的礼物。男音乐家访问阿弗洛狄忒的时候,她把所有音源都从图书馆借出来,一天听到晚,连饭也顾不上吃。
她爱绘画,喜欢提问,但从不干涉丈夫的工作。这也是她的优点。
还有,她并不扰人。自己和摩涅莫辛涅交流的时候倒是有过几次缠着自己说话,挺烦人的,不过总体上说……
孝弘突然感到背后掠过一股寒意。不扰人?我到底在想什么?
孝弘召唤数据库。
——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检索过往日记,非公开的那些……
剩下的内容,孝弘用图像的方式传给了计算机。
——有哪些展览是与美和子一同欣赏的?
——检索完毕,共125份。
——其中有多少关于美和子的具体描写?
——检索完毕。
孝弘心跳加快了。摩涅莫辛涅用沉静的女低音回答。
——没有符合条件的记录。
“把第一次检索的结果输出到薄膜显示器。顺序无所谓,一条条显示!”
孝弘一边叫嚷着,一边把薄膜显示器粗暴地抖开。显示器上逐一显示出文字。
“被美和子磨得没办法,又看了一遍20世纪法国绘画展。对秩序与构成的执着,能与节制而和谐的特性相容吗?或许正如奈奈所唾弃的马蒂斯……”
“唉,亏我居中调解那么辛苦,实在欣赏不了用普什图语写的戏剧,参考压感输出的翻译也没用。愚蠢的表演。若不是美和子非拽我来,我肯定不会来看的。不过听了摩涅莫辛涅的讲解,实际上……”
“讨论还是有收获的,虽然让美和子等了一会儿。不愧是专业的克劳迪娅,听她解说的时候仿佛感到自己亲手摸到了陶器似的。她正在整理关于触觉的数据,今后……”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孝弘十分想哭。
没有一条对美和子的具体描述。明明是一起去的,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可是一条记录都没有留下。她是在看哪场戏剧的时候不停嘀咕的呢?她一连看了半个小时还不肯离开的雕像又是哪座呢?
孝弘完全想不起来欣赏艺术时的妻子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对眼前的东西加以分析的结果。展览会上的展品、音乐会上的节目,一个个都能回想起来,甚至连妻子过于吵闹时自己那副尴尬的模样都能想起来,偏偏想不起妻子的样子。她应该说过“太美了”“太精彩了”,可那是她什么时候说的,又是为什么说的呢?
在工作以外的时候呢?
孝弘焦躁不安。自己还记得两个人相处时的美和子吗?
当然记得。孝弘可以回想起许多趣事,但是他不敢确定那些记忆的时间。自己愈来愈重视工作,愈来愈轻视家庭,那些记忆也愈来愈淡薄。
孝弘想要反省自己没有多陪陪美和子的过错,但是这并不容易。很久以来,他都很轻视美和子那些发自内心的感叹,他对美和子的直率表达有种隐约的鄙夷……
在不模糊的记忆中,美和子的身影在摇曳。喜悦、欢乐、激动、悲伤,妻子如香氛般散发朦胧的氛围,整个身影都开始变得模糊。
“摩涅莫辛涅……”
女神犹如静静伫立的美和子,耐心地等待着孝弘说话。
“没什么……不,不是没什么,我想和田代美和子通讯。”
——无法通讯。
孝弘捏紧了杯子。“想办法!去撬、去撞、去把她拽出来,随便想什么办法!我要听美和子的声音,不然……不然……我会连她的声音都忘了……”
内耳突然响起了声音。那是希达尔戈的笊演奏的几重切分音。
“摩涅莫辛涅,为什么播放斐波那契旋律?”
孝弘刚刚这么一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大脑中仿佛出现了一座急速上升的山峦。
那不是自己看到的东西,而是计算机传来的图像。虽然可以把触感和印象传给摩涅莫辛涅,但以自己的版本图像不可能逆流啊!
山峦鼓成了舌状,山色渐变,山顶已经是鲜红色的了。同时,“语言”纷纷弹出。
“呼唤”“乞求”“爱恋”“高大”“寻找”“探索”“追赶”
他们发着光,拖着多普勒之尾四处飞散。山顶轰然坍塌,倒在“这里”。这座山一定很甜,光滑又温暖。来吧,过来吧,再过来一点。
可是心中满是苦痛。
黄金比例的旋律在加速。音程在无限音阶上攀升,音量大得几乎要将大脑炸开。无法忍受的呼唤。
孝弘紧紧抓住自己的大腿。
刹那间,世界炸成了雪白的绒毛。
轻飘飘地飞落的都是心满意足的女声。
——我明白了。
声音落在山丘上,不,那已经不是山了,是绽放出桃色花朵的希达尔戈莲花。
——果然和娜塔莎说的一样,你想听情歌呀。
“美和子,怎么……”
刚说到这儿,孝弘便趴倒在桌上。
金属质的声音在响。
什么东西这么吵——这个念头还没转过,孝弘便发现这是现实世界的紧急警报声。
“紧急处理。紧急处理。以坦桑尼亚酒店为中心的20公里范围暂定为B等级生物危害状态。指定区域已经封锁完毕。目前正在请求德墨忒尔确认事态。发送者,气象台职员约瑟夫·康派尔,权限B。”
警报刺入还残留着钝痛的大脑。
“摩涅莫辛涅,发送现场状况。输出到薄膜显示器。”
看到薄膜显示器上的图像,孝弘怀疑自己连视力都出了问题。
被禁足的观光客们站在行道树下,不安地仰望天空。酒店周围正飘落着雪花。
“这不是雪吧?放大点。”
图像被放大,追踪其中一片雪花。孝弘再次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羽毛般的柳絮。是在娜塔莎的房间里看到的那种。
“棉絮”正从酒店的某个窗户往外喷。
“摩涅莫辛涅,住在那儿的是娜塔莎吧?”
——房间号500,音乐家特别室。入住者,娜塔莎·季诺维耶夫。那是休息室的窗户。
“我是德墨忒尔学艺员罗布·隆萨尔,权限B。”
所有的扬声器一齐响起罗布的声音。白杨树下的人们都吓了一跳。
“气象台送来分析的是已知植物,没有毒性。暂定B等级的生物危害警报与地面封锁解除,各位请恢复正常行动。”
画面上一片如释重负。
罗布单独向孝弘加了一句。
——这些东西与美和子送来的相同。我们刚好做完分析,真是幸运。
差不多也该请娜塔莎做个解释了。对了,还有美和子。这一次尤里乌斯也不能阻拦了吧?
孝弘的头还在嗡嗡地痛。他让摩涅莫辛涅打开通信线路。
坐在哥白林挂毯椅上的娜塔莎,沉静而寂寞地低语:“我之所以跟谁也不说,是因为没人相信,除了美和子。”
“那美和子为什么没来?”孝弘问。
回答他的是傲慢地跷着二郎腿的尤里乌斯。“很抱歉,这一点请允许我行使SA权限。对目前的美和子来说,细枝末节的信息只会是干扰。”
“什么意思?不过就算问了,以我的权限也没办法强迫您回答。”
尤里乌斯第一次露出真挚的表情。
“她正在从事一项精密并复杂的任务。为了任务成功,我希望延期到直接连接数据库完全对应10.00版本的新功能后……这可以算是回答吗?”
冷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等候室里到处都残留着那种白色絮状物。
钢琴家用她的金手指摘下粘在披肩上的一个,慢慢拿给在座的人看。
孝弘、尤里乌斯、马修、坐在沙发上的雅典娜的木工负责人欧尼斯,还有缪斯的曼努埃拉·巴尔卡。
娜塔莎一边旋转这根羽毛似的东西,一边开始讲述:“就像刚才德墨忒尔的专家所说,这是希达尔戈莲花的雄株。我和美和子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把雄花带来这里,让它们与雌花相会。”
罗布担心莲花的雄蕊太少,那是当然的,因为雄花在别处。
“我与雄株的相遇纯属偶然。”老妇人说。
人与物都无法逆转衰老,不管是空前绝后的大满贯钢琴家,还是钢琴中的绝世名品“九十七键的黑天使”。娜塔莎伤心于自己再也弹不出从前那样的声音,带着钢琴去了边境处的小行星带开发基地。这一趟旅程——正如世人传言的——是她自暴自弃的厌世行为。
事情发生在她抵达后的第三天。她为了给可有可无的慰问演出挑选曲目,随手弹了一曲古老的情歌,可是弹到一半,她惊叫一声,站了起来。
帝王钢琴的垂暮之声突然恢复了活力。生机勃勃的起奏,游刃有余的释音,宏大壮观的和声。沉闷模糊的音乐恢复了精妙的光辉,濒临破碎的最强音重新变得无比凶猛。那完全是壮年期帝王的声音。
娜塔莎按捺心中的激动,用虚弱无力的双手掀起钢琴盖板——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她把曲子录下来反复播放,又用她弱化的视力仔细检查钢琴内部,最后终于找到了。在某种条件下,古老的琴锤上会生出白霉一样的东西。
琴锤的针刺已经到极限了。人类之手再也无法处理的琴锤,改由这纤细的植物来调音了吗?
最奇异的是,声音的复活只限于情歌。即使是同一个作曲家的小品,对机械节奏的曲子就没有任何反应。尽管曲子标题很生硬,自传中则说是在浪漫关系中写的,就会有皇帝寄居其中。
娜塔莎心中充满了疑问。这到底是什么植物?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过,她喃喃自语道,没关系,只要理想的声音回来了就行。自己放弃了爱情、牺牲了一切还是没能挽留住的东西,如今竟然再一次回来了。被饥饿感苛责的耳朵,再一次听到了帝王的声音,这样就足够了。
“弹钢琴就像吸毒。时隔多年,我又可以为自己的表现力感到满足了。和着情歌的旋律,我的心中再度充满了苦恋的感觉。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盼望与某人相会的哭泣,仿佛充满了对远方爱人的思念。我一开始甚至怀疑自己怎么能够这么灵巧!”
她为重新回来的音乐皇帝神魂颠倒,弹钢琴的欲望又回来了,甚至主动提出要进行沙龙演奏。
在因为烦恼而产生厌世情绪时,她曾经和阿弗洛狄忒谈过钢琴转让的事宜,也安排好了访问日程。然而现在,她开始担心阿弗洛狄忒的优秀学艺员发现这个奇迹,一早把钢琴从她手中夺走加以研究。
第一道难关就是检疫。娜塔莎持续拒绝检疫,让帝王钢琴在包装里躺了好几个月。在没有听到情歌的时候,植物处于不可见状态,但娜塔莎还是担心被人发现。她一直耗到检疫人员哀求说“就算走个形式”,才千叮咛万嘱咐着“真的只是走个形式哦,千万不要碰哦”,同意了检疫要求。检疫人员连盖板都没打开就结束了调查,娜塔莎随即就把钢琴藏到了酒店里。
然后出现了新的奇迹。
“刚好是希达尔戈的笊和莲花引发骚动的时候。笊演奏的黄金旋律在街头巷尾反复播放,无休无止。”
每当沐浴在天界旋律中的时候,琴锤上的植物就会涌出轻飘飘的白色物体。
“每次听到旋律就会飞出这个东西,我猜想它是不是和希达尔戈有关,所以给喀耳刻的落成典礼加上了条件。”
“您是说打开海上会馆的外墙以及在周围布置莲花吧?”
“是的。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希达尔戈的莲花是雌雄异体,更没有想到这是雄花。我只是猜想,如果它与同一故乡的莲花相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美和子就是在那时候发现的。”
对曼努埃拉和欧尼斯都拒而不见的她唯独答应与美和子见面,是因为美和子毫不害臊地请她在音乐会上演奏那支古老的情歌。这恰好就是唤醒皇帝的曲子。娜塔莎感到这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巧合。
“自从声音回来以后,我就一直想找个人聊聊情歌,像年轻时一样好好说说音乐和恋爱的话题。打开门后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深深喜欢上笑声爽朗的美和子。她在橱柜角落捡起这个东西,问我它是什么的时候,我差点连心跳都停了。不管看起来多么天真无邪,她毕竟是直接连接学艺员,立刻就说,这肯定是某种植物的雄花。我一边想‘这是花吗?’,一边又想如果她继续追问我该怎么回答。不过她只是笑着说,真了不起,为了追女孩子,飞了这么远呀……”
这种让对方哑然无语的感想真是美和子的风格,孝弘想。
娜塔莎像是初恋少女一样,把一切都告诉了美和子。美和子看过琴锤,检查了雄花的模样后,眼睛闪着光说这很像模拟图像中的莲花花蕊。
“于是两个人胆大妄为地侵入德墨忒尔,捧起一株还没有开放的莲花。”
“对不起……”娜塔莎一边道歉一边笑,“但是这样的冒险确实很有趣。看到真正的莲花,美和子说她虽然不是植物专家,不过敢肯定在琴锤上定居的就是莲花的雄株。之所以那么自信,她的解释也很有个人风格。美和子说,考虑到雄株的心情,只能这么解释。”
“她说植物有心情?”
“美和子是这么说的:琴声只对情歌产生反应,这是雄花寻找雌花的心情的表现。在宇宙中悲伤分离的爱侣,雄性满怀思恋雌性的心情,受到了爱之歌的激发……”
孝弘大声笑了出来。
“请等一下。植物不可能理解音乐,那不过是美和子的浪漫幻想。”
娜塔莎没有笑。
“但是我相信。”
“我也相信,田代先生。”说这句话的是曼努埃拉。
“怎么回事,你们两位音乐专家都相信这种话?”
“正因为是专家,所以才相信。音乐之所以受人喜爱,正因为它是人心的镜子。长调‘明亮’,短调‘灰暗’,上升音阶让人感觉‘解放’,下降音阶让人感觉‘消沉’。作曲家将情绪变化托付到音乐中。听众在听的时候,就会感受到与作曲家相同的感动。”
“但那是因为双方都有相同的感受能力,才能产生这样的交流。植物没有心灵。就算是地球外的植物,总不可能具有听觉吧?”
曼努埃拉微微一笑:“既然音乐的本质是振动,那么为什么不能和人类之外的生命对话呢?运动速度快的物体会发出高音,如此说来,高能状态不就是呼应高潮的部分?不规则的混乱能量变化,恰如不规则的混乱旋律,不就是在传递‘烦恼’吗?”
“曼努埃拉,你说的意思我理解,但是无法接受。”
“田代先生,”马修在橱柜旁边嘻嘻笑着说,“浪漫原本不就是你的专利吗?请不要意气用事。身为学艺员最重要的不正是以坦率的气度去接受眼前的事物,以及用自己引以为豪的审美能力去处理那时的情感吗?”
傲慢的后辈说话时,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至少我自己就决定向美和子学习她的坦率。我要抛弃先入为主的观念和虚荣,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敞开怀抱,接受面前的事物。”
孝弘愕然无语。这不正是马桑巴·奥加坎加斯孜孜追求的学艺员的理想吗?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科学的钓钩钓不到的真切感动。
孝弘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疲惫。被记者们的愚蠢比喻轰炸得太久了,自己已经养成了否定他人的思维定式。他感到自己仿佛不再是美的理解者,变成了单纯的客观主义者。
马修继续一脸认真地说:“美和子比你更适合做学艺员。她既有纯真的思想,又有与数据库直接连接的非凡分析能力。她很冷静地做了判定实验。”
“实验……”孝弘也知道自己的视线游移不定。
“美和子预演过恋人的约会。雄花在笊演奏的黄金旋律中奋起,而雌花则通过叶片和花瓣的排列来表现斐波那契数列,所以她想,说不定雄株是通过视觉来识别雌株。于是她一边播放它们故乡的旋律召唤出雄花,一边播放雌株的全息图像。”
“结果就是那反季节的雪?”
“不,那次实验没成功。雄株的反应和平时一样。”
美人照片不起效果,可能是因为没贴在卧室里,对植物来说就是缺乏海水的接触。不用洒水,粒子接触就足够了。刚刚打开容器的盖子,让海水的气息飘出来就立刻显出了效果。大雪般的雄花涌了出来,引发了很大的骚动。这是我们的失误。”
“我也有失误。”尤里乌斯面无表情地插嘴,“美和子做实验的时候录下的情绪记录也传到了你那里。她好像非常盼望和你一起观看这场邂逅。你当然没有接受情绪记录的能力,但AA权限的命令下,摩涅莫辛涅动用一切能力,做了模拟变换。我们不希望摩涅莫辛涅再做这么危险的事。阻止信息逆流是我们团队眼下最重要的课题。”
上升的山峦,甜美与心痛。那些就是美和子看到雄花对情歌产生反应时的情绪吗?
孝弘瞪大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尤里乌斯用大提琴般的声音宣布:“别去干扰美和子。喀耳刻的落成典礼按照目前的企划继续进行。可以吧?”
黄昏的忒勒福斯海滨上挤满了正装的男女。乘坐穿梭机赶来的游客们放眼眺望漂浮在海上的白色喀耳刻会馆,目光都集中在贝壳型的开放舞台上。浪漫的人们交头接耳,都说是长发裸体的维纳斯将要出现了。
舞台上虽然没有维纳斯,却有一架宛如黑珍珠般久经岁月的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
左侧台后面,两个学艺员正一心一意指着灯光映照的海面讨论。一百五十株莲花勉强得到了喀耳刻的顽固反对派阿历克斯的点头认可,此刻正围绕着舞台摇摆。使用通过加速型进化分子技术调整到即将开花的花蕾,花瓣都染上了浓烈的桃色,仿佛马上就要绽放。
孝弘伫立在海岸上遥望喀耳刻,来回比较远方的莲花和钢琴。
也许只有莲花开放,其他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对美和子到底是好是坏,孝弘也不知道。
他的心底依然没有认可美和子的安排。即使在实验中证实了她的推测,他还是很抗拒美和子的过度移情。如果自己亲眼见到美和子表现出符合学艺员身份的举止,也许情况会不一样吧。但是直到今天,孝弘始终未能见到美和子。
冲到脚边的海浪反反复复地在问:“怎么办呢?”“会怎样呢?”
这样形容海浪确实像曼努埃拉所说的,不断反复的能量表现的是“迷惘”的心情啊。孝弘在夜色中苦笑的时候,摩涅莫辛涅提示他马修发来通讯请求。
刚一接通,孝弘就听到他尖锐的叫喊声。
——田代先生!你知道美和子在哪里吗?芒斯克先生去哪儿了?
——美和子我不知道。尤里乌斯的话,我看到他刚才和稻草人一起去VIP包厢了。
孝弘还没来得及问一声“怎么了?”,马修又叫了起来。
——你也快来会馆吧,不好了!摩涅莫辛涅的情绪区域正在消失。
——你说什么?
——也找不到美和子。她在摩涅莫辛涅的信息不见了。
——说什么蠢话。难不成她不当学艺员了吗?
——不知道啊!
马修快要哭出来了。
孝弘一边在通往喀耳刻的栈桥上飞奔,一边让摩涅莫辛涅呼唤美和子。
但是女神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这样回答:
——摩涅莫辛涅及下属系统中没有找到该人员记录。
孝弘跑上被灯光照亮的大厅台阶,推开等待演出的客人们。当他经过铺设红毯的螺旋楼梯跑向二楼的时候,耳中听到距离开幕还有五分钟的预备铃声。
同一时间,孝弘的大脑中闪过一种轻微的“咝”的感觉。
“摩涅莫辛涅?”
——上部数据库“盖亚”启动。摩涅莫辛涅、美惠三女神将与盖亚协调行动。
走廊对面,马修喘着粗气跑过来。
“田代先生,‘盖亚’是什么?”
孝弘没有回答,用力推开VIP包厢的弹簧门。
“尤里乌斯!你对美和子还有摩涅莫辛涅做了什么!”
稻草人吓得跳了起来,被粗鲁地喊了名字的SA权限所有者却十分悠然地回过头。
“哦,对了,启动时间到了。”
“美和子怎么了?!”
尤里乌斯用沉稳的视线迎向孝弘怒视的目光。
“转移到盖亚了。我们把分散在现有数据库中的情绪记录模块分离出来,把它们放到新天地去发展。这可是泛地球规模的系统哟。”
交响乐尚未响起,尤里乌斯的声音沉稳清晰,但孝弘的大脑却迟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
尤里乌斯缓缓地在膝上叉起手指,继续说道:“我们在图像检索的地平线尽头找到了保存感动的线索。但是,马修,就像你几次受挫的情况,情绪记录也有危险的一面。具有感受能力的人类与分析仪器间的距离,远比想象的更加遥远。为了让两者结成更亲密的关系,不仅要提升机器的性能,人类也要主动接近。孝弘,交给美和子的任务,就是教育盖亚。换句话说,她将成为盖亚的母亲之一,负责把美的感动传授给盖亚。”
“美和子在这样宏大的项目……”孝弘怔怔地喃喃自语。
尤里乌斯长长出了一口气,手换了个交叉方式。
“难以置信,是吗?其实正因为是她,才能做得到。盖亚正在动用全部能力学习情绪记录。她是刚刚诞生的婴孩,接下来她会记住什么是‘美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期盼’,什么是‘梦想’。要将她养大成人,最需要的不是别的,正是能将这一切以最纯粹的方式加以表现的美和子。”
马修紧紧握住自己颤抖的双手,问:“您是说,像我这样,对感动情绪进行分析的教育者类型并不合适,是吗?”
“也不是不合适。盖亚也需要理性的支持。只不过她还是个婴儿,如果现在就对她说道理,她会糊涂的。再等等吧。”
观众席的灯光逐渐暗淡下去,开幕的铃声响了。
“孝弘,”尤里乌斯一边将身子转回舞台,一边说,“你是美和子的丈夫,与她的心灵最接近,你也是浸淫在美中的前辈学艺员,你要好好守护她,协助她完成她自己选择的第一项任务吧。”
娜塔莎·季诺维耶夫穿的是如婚纱般的纯白晚礼服。
老钢琴家以优雅的仪态行过一礼,在挚爱的钢琴上放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物太小,音乐会用的望远镜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隐约看出那人的膝间夹的是大提琴。
娜塔莎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面向虚空露出笑容。
伴随着海风,响起了情歌的旋律。
孝弘在后台找了很久,又凑到大厅的观众席监视器上看了半天。
哪儿都没有美和子。她到底在哪里呢?
——第一首是《草原的丝带》。准时开始了。
曼努埃拉的报告通过摩涅莫辛涅传来。
——钢琴声还没有什么变化……不,音质变了!啊,好厉害的声音,深沉广袤!照这样子,到高潮的时候……
牧歌般的旋律流淌到大厅。
孝弘还在寻找妻子。
——我是罗布。莲花出现了开花的征兆。太好了。我本来有点担心要是一株都不开该怎么办。舞台旁的一圈眼看就要开了。花蕾的顶端有点蜷缩……等等,喂喂,不会吧!混蛋,灯光!
植物学家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
——不可能吧,真是这样?不止周围的一圈,是一百五十株一齐开花吗?
喝彩声隐隐透出隔音墙。孝弘恍恍惚惚地出了会馆。
——第二首开始了,《伴我身旁》。音质从一开始就很好。
孝弘来到前庭,琴声还在追来。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大楼的缘故,开放的舞台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更大了。
孝弘机械地迈着脚步,向栈桥另一头的岸边走去。
犹如赋格一般追逐着上升的高潮中,响起曼努埃拉混着叹息的报告。
——太响了。和声破了。娜塔莎,抑制强音!琴锤会坏的!
栈桥对面走来一个黑影。
“是孝弘吗?晚了吧?”是奈奈·桑德斯。
“已经开始了吧。”
“奈奈,你看到美和子了吗?”
“美和子?”黑豹在黑暗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在海滩上。”
“谢谢!”孝弘赶忙道谢,飞奔出去。
——莲花开了。
罗布刚一说,只听见“咚”的一声,轰然响起长长的低音。
观众们齐声惊叫,声音一直穿到孝弘这里。
——竟然有声音!
连一向沉着的罗布都不禁叫喊起来。
——开花的声音这么大……一百五十株雌花,每朵花都同时展开了一片花瓣。汤勺型的花瓣打在叶片上,产生共鸣,又传到平静的海面,声音被放得更大。难怪雄株会对斐波那契旋律产生反应,原来是雌花开放的声音……第二片又要开了!
伴随着比刚才略高一点的声音,莲花展开了第二片花瓣。
海滩上聚满了没有拿到票的人,每个人都望着光彩夺目的喀耳刻会馆。孝弘挤开人墙,努力寻找妻子的娃娃头。
海上花的第三弹轰然响起。罗布带着叹息说,
——果然。开花的间隔比约为1.618,也是黄金律。花瓣应该也是以斐波那契数列的规律展开,接下来的速度大概会越来越快。你听,已经第四片了。
曼努埃拉惊叫了一声。
——娜塔莎不等鼓掌就直接进入第三首了。《馨若花名》呈示部。
熟悉的旋律随着波涛涌到孝弘这里。
——第五片。
与开花声同时传来的还有观众的齐声欢呼。
——曼努埃拉,看到了吗?
——嗯,罗布。现在雄花飞起来一朵,但是声音已经不行了,E1完全破了。
——别担心,来得及。第六片了。马上就是第七片……
娜塔莎进入了《馨若花名》的展开部。
和着低音部的大提琴,钢琴的旋律逐步增强,一气上升。
“这是……”孝弘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会馆。
在记忆深处,美和子曾经开心地说过:“这首曲子好美”。
自己当然会觉得耳熟。不,应该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起来。这支曲子是第一次去她房间的时候她放给自己听的。
“你请娜塔莎弹的是这一首呀。”孝弘忽然想哭。
花开的声音伴随辉煌喧闹的情歌一路加速,愈来愈快。
——雄花……越来越多,从钢琴里溢出来了。
——花开完了,雌蕊露出来了。
上升到顶点的旋律奏出长长的和音。那是清澈透明的钢琴声,听上去却也像是喜悦的咆哮。
雄花如白柱般疯狂喷出。从“九十七键的黑天使”中飞出来的雄花,乘着夜风高高飞舞,将喀耳刻的贝壳用纯白的雾包裹起来。
观众的欢呼声摇动海滩,夹杂着发生了什么的询问。
在喧闹人墙的缝隙间,孝弘看到了妻子的背影。
“美和子!”
孝弘强行挤过人群。他要到她的身边去。
舞台上的娜塔莎,静静地将手挪离键盘。
雄花无休无止地向外喷涌,沿着她雪白的头发、瘦削的脸颊、嶙峋的肩膀滑下,落到脚边,堆积起来。
砰砰的尖锐声中,钢琴的铁弦断了好几根。
皇帝的新娘将左手轻轻放在完成了使命的帝王钢琴上,那动作仿佛温柔的爱抚。
她用右手把照片紧紧抱在胸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仰头望向雪白的夜空。
雄花依靠轻飘飘的绒毛和风在空中停了半晌后,终于开始静静地下落。
在海上摇曳等待的是敞开了桃色花瓣的新娘们。凹陷的花瓣是他们的床褥,仍未停息喷涌的雄花同伴是祝福的米粒。
自从在不毛之地分别以来,它们终于靠纤细的歌声指引再次相会。
“美和子……”
美和子手背在身后,仰头望天。她笑吟吟地回过头,齐刘海的发梢在海风中摇曳。
要说什么呢?该说什么呢?
向着犹豫不决的孝弘,美和子的脚步近乎跳跃。
他的左臂被妻子的手臂缠住。
“真美呀。”妻子抱着丈夫的胳膊,陶醉地说。
“我没办法像你解释得那么好,总之就是很美很美。”
美。这个词在孝弘的心中静静着落、堆积。
这是自己心中没有的词,是自己遗忘了很久的情绪。自己一直都当作名词或形容词使用,上一次用作感叹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己沉陷在调解纠纷、艺术品分析中,却把这种犹如呼吸般自然的情绪都给忘了。
美和子低声呢喃:“盖亚,记住了吧?这就是‘美’呀,你要把我现在这种幸福的心情也一起记住哟。”
孝弘好不容易想出了回答:“是啊,非常、非常美。”
——摩涅莫辛涅。
你也要记住。好好记住,永远永远都别忘记。
不用分析,只要记住我的感受。
终极的美学、天界的音乐、无上的幸福,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这里的音乐家和曲名均为作者的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