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 外 2
韩方驰最小的那段时间庞清因为还在上学, 还是她妈帮她照顾更多,后来他能说清楚需求了就送托儿所了。
实际上,最初那几年她依然没有直观的作为一个“妈妈”的自觉。大部分时间里, 这个小男孩儿就像生活在家里的一个人,并不讨厌他, 也会照顾他,可并没有更深的心灵上的牵绊。
如果说就像在养一只小动物, 也没那么随意。或许更接近于一个侄子的感觉,是一个亲人, 可她并没有因为养了一个小孩儿就自动生长出一根母子间的“脐带”, 产生母亲和儿子之间紧密的羁绊。
后来这根“脐带”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或者有没有长出来, 庞清从来没考虑过。
她就不是一个会主动去琢磨情感关系的人,她天生在这方面少根神经, 感知不到,也懒得想。
方驰和知墨都是听话的乖小孩儿。可小孩儿就该是淘气的,会跟父母撒娇的。特别听话的小孩儿多数都有着敏感的内心,且聪明柔软, 他们知道什么样才是父母希望的,越是这样的孩子,对情感的感应就越敏锐。
庞清能尽到作为一个母亲该尽的义务, 能把她的孩子教育得很好,但她无法提供满溢的情感,也从没跟她的孩子们有过单纯情感上的交流。
知墨还能从她爸爸身上感应到明显的偏爱, 方驰不能。
他从小就隐隐地感到似乎所有人都对他有着额外的关注, 他莫名地背负着更多期待, 亲戚们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总比别人多。他像是总在被评判, 似乎得做得更好。
老韩一直没拿韩方驰当过亲儿子,但生活上也没差过,没在物质上亏过他,只是情感上他始终没真正接纳过。从最初他就是被迫接受的这个儿子,这些年想法都变过。表面过得去,实际心里不亲。
韩方驰高中时听到他们夫妻的对话而从家出去那个夜里,庞清其实脑子也很乱。
老韩说:“就借着这次跟他们都说明白算了,也养这么大了了,都知道了以后他们之间也能注意。”
“注意什么?”庞清烦躁地说,“你把嘴闭上。”
老韩要跟家里三个孩子都说清楚,庞清说:“那你干脆把他撵出去得了。”
“我没那个意思。”
“有区别吗?”庞清皱着眉,“你有完没完了?”
老韩当时说:“家里多个不是亲的孩子,我有的候感觉连咱俩都隔着一层,就像你带了个自己的儿子。”
“那你就当我二婚的。”庞清本来就烦,张嘴就来,“你能过就过,过不了离。”
韩方驰住在何乐知家的那几天,家里也在闹矛盾。
老韩因为庞清这么随意地把离婚给说了出来,觉得不能接受。她当初非要带个捡的儿子,他也接受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庞清因为这个儿子轻易说出离婚来。老韩对家庭的爱毫无疑问,庞清这句话这让人觉得她把这个家看得太轻了
当然家里的矛盾永远是老韩妥协,后来老韩承诺了会把嘴闭好。
庞清说:“如果不是你也没这么多事儿了。”
老韩说:“早晚得知道,这事儿哪有能瞒住一辈子的。”
“知墨知遥不能知道。”庞清只说。
“我不都答应了吗?”老韩说,“我不说。”
韩方驰再回家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常,一如既往地叫着“爸”“妈”,他们也没正式聊过这些。韩方驰依然是个优秀的孩子,只是对自己的要求似乎更严格了,也更加独立。
庞清从来没要求老韩非得把韩方驰当亲儿子,就让他把表面和谐装好。老韩装得也还算可以,如果不是韩方驰突然回家说他是个同性恋,或许老韩真能这么装一辈子。
毕竟同在屋檐下天天见面那些年都过去了,韩方驰从上了大学以后就不常回家,现在隔段时间才能见一次,韩方驰也从不在家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还是这些年跟韩知遥的针锋相对把她的冷淡打碎了,庞清在近些年觉得,她的性格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情绪起伏比以前大,气急了会流眼泪,对情感的感知也比从前多,虽然多数时候都是负面的。
可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却也变得更加明显。
韩方驰回家说会跟个男人在一起,庞清在错愕之下流了眼泪。
有韩知遥的种种“劣迹”在前,庞清作为母亲已经“千疮百孔”了。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最初和她并没有“脐带”联结的孩子,已经变成了最能让她感到踏实的一个。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韩方驰作为第一个孩子,给的所有反馈几乎都是正向的,小时候不用操心,长大以后也能尽力帮她分担。做他的妈妈一点也不辛苦。
他毫无疑问是一个母亲心里可靠的、能够信赖的孩子。每一次跟韩知遥的战争过后,看到他回来会得到一点安慰和治愈。
就是这个最优秀的、已经能够让母亲当作倚仗的孩子,说他是个同性恋。
在那一瞬间,对庞清的冲击要比得知韩知遥早恋的时候强烈得多。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视线坚定的韩方驰,觉得自己心里最踏实的那一层塌了。
他说“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庞清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老韩当着韩方驰的面说的那几句话,就是他在那一刻的真实感受。
他从最开始就没想过要接受这个孩子,被迫养了这么多年,养出了个什么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韩方驰在他们面前久久地鞠了一躬,老韩冷眼看着,庞清擦掉了又落下来的眼泪。
他走后,两人都没动,仍在原处坐着。
老韩又说了些什么话庞清根本没听,只是沉默地坐着。人变得感性确实没什么好的,情绪这东西就多余。
“白养。”老韩在旁边又说了句。
庞清突然拿起茶几上的说明书,在他身上用力地抽了两下。
“你打我干吗?”老韩往旁边躲了下。
庞清站起来,冷着脸问他:“你扯什么来路不明,说这些干什么?”
“不是这么回事儿吗?”老韩也来了脾气,“我从最初就说别养,你养出什么好来了?”
“你把嘴闭上。”庞清皱着眉,“你拿他当过儿子?”
老韩冷笑了声,说:“我没有。”
“你没有你就别说这些。”庞清又抽了张纸,擦掉眼泪,“用你管了?”
“你也就能跟我来劲。”老韩说。
“我知道来路。”庞清把那张纸攥成个纸团扔了,“我从来路上抱起来的。”
庞清总觉得韩知遥在这三个孩子里是不一样的那个,其实韩知遥有些方面最像她。
比如脾气最犟、最不服软。
平时跟韩知遥闹了矛盾两人动辄一两个月不说话,像韩方驰这次的事,如果放在别的孩子身上,庞清不可能给出任何台阶。
可韩方驰到底跟另外两个不一样,他知道自己和别人没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联系。
要是没人给他这个台阶,这个家他就回不来了。
最初的冲击退下去以后,愤怒、震惊、失望等等情绪消散,最终只是反复想起他在“谢谢爸,谢谢妈”时的眼神。
他已经长大了,是一个能为自己做出任何决定的成年人。
可庞清每次想到他那个眼神,总觉得是一个懂事的、不爱说话的小不点儿被从家里赶了出去。
“——我想不想看见不也得看见再说吗?”
这句话以后,韩方驰回了家。
“这谁啊!”韩知遥看见韩方驰开门进来,一嗓子喊起来。
韩方驰说:“你喊什么。”
“庞女士你儿子回来了!”韩知遥扬声说。
庞清走过来,冷着脸问:“回来了?”
韩方驰笑着叫了声“庞姐”。
“你别嬉皮笑脸的。”韩知遥在旁边说,“你什么态度啊!”
庞清没等说话,韩方驰顺着韩知遥,又叫了声“妈”。
韩知遥又说:“你道歉就好好道歉。”
韩方驰说:“知道了。”
庞清让她烦得闹心,说她:“你回你屋去。”
又跟韩方驰说:“你过来。”
韩方驰答应了声,跟着过去了。
韩知遥撇撇嘴,回自己房间了。
庞清在挨着后面小院的小客厅坐下,韩方驰跟着过来,坐在她旁边。
“喝茶吗?”韩方驰问。
庞清摇头说:“不喝。”
韩方驰在坐了会儿后,开口说:“谢谢妈。”
他没说谢什么,可能是谢庞清给的台阶。
庞清看他一眼,问:“谢谢我,以后好跟我不来往了?”
“怎么可能。”韩方驰马上说。
“随你。”庞清说。
韩方驰这辈子没犯过什么大错,除了高中打架那次,几乎再没有什么需要认真跟父母道歉的事。
所以此时坐在这里想要道歉,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算郑重。
沉默了片刻之后,韩方驰叫了声“妈”。
庞清:“说。”
“我一直没问过我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是不太敢。”韩方驰停顿了下,接着说,“刚开始不能接受,怕问了就确认了。”
庞清看着他,韩方驰说:“后来接受了,但也还是觉得这就是我家。我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的,我妈、我爸、两个妹妹……这就是我家。”
“不本来就是吗?”庞清反问他。
“是。”韩方驰笑了下,“可我也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生下来就应该的。”
“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庞清说。
“我一直希望我能做得更好,去对得起这些。”他又停了会儿,之后说,“我总是不想你们失望,但我这次确实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妈。”
“对不起就对不起,”庞清皱着眉说,“扯上那些干什么。”
“就是因为有那些,所以更对不起。”韩方驰认真地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次,他认真地看着庞清,说,“只要不伤害别人,我可以用一切报答,只要我能做到。”
庞清就是在这时突然落下了眼泪。
“什么意思啊?”庞清问。
韩方驰见她哭了,赶紧拿纸过来,同时接着道歉。
庞清又问:“我当初把你抱起来,就是为了等你报答?”
韩方驰不知道得怎么说,庞清一哭他就蒙了。
可能是因为更年期临近,可能是人年纪到了确实性格变了。韩方驰接下来不管说什么,在她听来似乎都带着股告别意味,好像自己真的犯了不可原谅的错,即将被逐出这个家。
这是多大的错啊?
庞清突然想到二十岁捡了个孩子时挂在嘴上的话——
至于吗?
庞清不想跟他说了,闹心,让他走。
韩方驰见他越说越糟,只能先走。
本来已经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了下又转回身来,蹲在庞清身前,和她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能来到这个家,但是谢谢妈,当初把我抱起来。”
“有什么好谢的。”庞清站起来,在他脑门儿上轻抽了一巴掌,红着眼睛烦躁地走了,“该你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