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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伯母,”邓伯雄道,“愚侄来自边远省份。在京师人地生疏,举目无亲。那天前往府学胡同拜谒文丞相词,与君恕兄偶然相遇,得到他诸多指点,一见如故,遂成为知己之交,也真是有缘。君恕兄学问优长,待人宽厚,视我如兄弟,愚侄深感三生有幸!”
易君恕听他这样夸赞自己,心中很是不安,白皙的面庞微微地红了,但在母亲面前却又不敢辩白,嘴张了张,惶惶然欲言又止。
“邓公子不必夸他了!”老太太果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不以为然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我这儿子很是不成器,小时候就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如今已经二十八岁,功也未成,名也未就。今年是戊戌正科,他放着朝廷的会试不考,倒一门心思读起了外国书,研究什么‘西学’,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娘,”易君恕终于忍不住,辩解道,“您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外边的情形,如今有识之士都在研究西学,倡言变法,康南海多次上书,说变法先要废科举……”
“我怎么不知道?”老太太见儿子竟然当着客人的面和她顶嘴,脸色便阴沉起来,说,“康有为自个儿就是科举出身,乙未科进士,六品工部主事,他已然功成名就,说话才有分量。依我看,这世界无论如何变化,朝廷开科取士总是正途,废不了的!你看人家邓公子,于里迢迢从广东来到北京,不也是为了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吗?”
邓伯雄听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邓公子,”老太太转过脸问他,“这次会试,还顺利吗?”
“前面两场,都已考过,试题倒也不难,”邓伯雄木然答道,“还有最后一场,到本月十五前去贡院应试。”
“嗯,”老太太赞赏地点点头,“三关已然过了两关,看来,邓公子赡宫折桂是大有希望了!”
“多谢伯母勉励,”邓伯雄说,“愚侄在进京之前,也是作如此之想:乡间农家子弟若要建功立业,惟有发愤读书,走科举之途,若能金榜题名,获取一官半职,一则可遂平生报国之志,二则不辱没祖先,阖族父老、乡亲邻里也觉得光彩。然而进京两月来,耳濡目染京师风气,街谈巷议,皆称变法,于是深感延续千余年的科举取士已落后于潮流。中国积贫积弱已久,如今列强瓜分之势已成,国土、主权朝不保夕,我等即使凭借三篇八股文章中了进士,对于国家又有何用啊?”
老太太本来要借邓伯雄为榜样,教训教训自己的儿子,却不料话不投机,心里很是不悦,对这位邓公子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我刚才听邓公子说到府上家世,对你这位世家子弟很是敬重。君恕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我也放心。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本想,君恕受你的熏陶,能够收起那些稀奇古怪、标新立异的念头,苦读它三年,等下科再考。不曾想,你倒被他所惑,对朝廷的会试也不能专心致志,只怕要误了你的前程。我还听他说,你们两人私下里谋划干预朝政,由他出面去总理衙门求见李鸿章,劝谏什么香港拓界之事,未免过于鲁莽,我若事先知道,是一定要阻止的!”
易君恕心里暗暗叫苦。刚才母亲命栓子请邓伯雄过来叙话,他就怕谈起这件事,果然,老太太绕了半天弯子,到底绕到这儿来,初次见到邓伯雄就把人家和他一起数落,这太让做儿子的难堪了!
侍立在一旁的栓子看见大少爷那副如坐针毡的样子,再看看这位邓公子皱着眉头听老太太训话,心里觉得挺不落忍,便没话找话地上前打岔,端起邓伯雄面前的茶碗,递上去说:“邓少爷,您……请用茶!”邓伯雄接过茶碗,又放回原处,抬头望着老太太说,“伯母,此事由我主谋,老人家尽可责怪愚侄,要打、要骂都无妨,万望不要迁怒于君恕兄,他是为我所累……”
“君恕既是你的朋友,急人所难、两助插刀都是应该的,”老太太说,“但这香港拓界与邓公子又是何等干系呢?”
别看老太太对李鸿章恨之入骨,这句话却又与李鸿章所说如出一辙。易君恕在一旁听得着急,心说:娘啊,您好糊涂!
“伯母有所不知,”邓伯雄道,“在道光二十年之前,敝乡与香港本是一体,同属新安县管辖之下,只因英夷觊觎我领土,挑起鸦片战争,强迫朝廷将香港割让。当时广州附近数县百姓都惨遭涂炭,英军屠杀民众,焚烧房屋,污辱妇女,抢劫财物,甚至掘墓盗宝,碎尸断骨,滔天暴行令人发指,敝乡前辈父老都曾深受其害,此仇至今犹不能忘,恨不能食肉寝皮!而英夷欲壑难填,得陇望蜀,于咸丰年间再次寻衅开战,割占九龙半岛南端,新安县界步步后退,与敝乡已经近在咫尺。数十年来,香港的英军、洋商经常越界持枪打猎,趁机污辱妇女,为非作歹,以至于当地农妇、村姑上山砍柴割草也要结伴而行,遇到英夷拦截,便仓皇‘走鬼’,逃避不及,难免惨遭秽污,如此民族屈辱,敝乡民众早已难以忍受!”
“噢,”老太太听了此番叙说,心中明白了许多,也不禁为之感慨,“三十八年前,英法联军打到北京城,烧毁圆明园,大火三天三夜不灭,那滚滚狼烟,我是亲眼所见,只道是北京人不幸,遭了那场大难,哪知你们广东人更是不幸,几十年与鬼为邻,不知哪天就要大祸临头,这日子可怎么过?”
“不仅如此,现在英夷又向朝廷蛮横要求展拓香港界址,妄图更进一步侵吞新安县土地!如果让它得逞,现有边界势必还要后退,那么,敝乡就要沦于敌手了!”邓伯雄愤然道,“想我祖上自中原迁居新安,披荆斩棘,食毛践土,九百余年,艰苦创业,实属不易,那一片热土之中,埋葬着列祖列宗的骸骨,浸透了子子孙孙的血汗,岂能容忍被英夷霸占?大清虽然国土辽阔,外夷蜂拥而至,竞相伸手,今天割占一块,明天租借一块,不消几十年,也将折损殆尽,大好河山易帜变色、中华儿女亡国灭种的惨祸就在眼前!”邓伯雄说到动情处,铁塔似的硬汉子也不禁泪花莹莹,“伯母!君恕兄受我之托,也是受新安百姓之托,前往总理衙门苦苦劝谏李鸿章,乃是为民请命,为国分忧啊!”
“你们哪,年轻气盛,一时热血沸腾,天大的事都敢做!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老太太叹息道,“李鸿章这个人,在洋人面前骨头最软,只要能讨得洋人欢心,赢得一时苟安,大清国丢掉多少国土,赔上多少白银,死伤多少生命,都在所不惜,你们反去求他抵制洋人,岂不是与虎谋皮!结果怎么样?君恕白白地舍了面皮,不但一无所获,还遭受他的冷遇,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这作娘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着,拿起枕边的手绢,抹着眼泪。
“伯母,”邓伯雄黯然道,“这是愚侄的不是,使君恕兄为难,又让伯母伤心……”
“娘,您不要难过,”易君恕不安地望着母亲说,“孩儿又不是向他谋求私利,虽受些委屈,也心里坦然。李鸿章纵然对我无礼,总也由此知道了民意不可欺,他再与洋人谈判,不至于毫无顾忌!再者,像香港拓界这等大事,谅他也不敢擅自作主,签约要经皇上朱批思准,那一关,他断难通过!” [!--empirenews.page--]
“这也难说!”老太太半闭着眼睛,摇了摇那瘦骨嶙峋的手,“你们毕竟年轻,遇事总是一厢情愿,只往好处想,不知道这大清国的事情,办起来实在太难了。你爹虽然官职低微,一辈子也饱经宦海沉浮,几十年我跟着他担惊受怕,世事见得多了……”老太太说起往事,便心潮起伏,胸中泛起无限伤感,“有些话,我本不该当着晚辈说,可你们也该心里有数,自从咸丰爷晏驾,大清国的皇上已然换了两回了……”
说到这里,老太太又迟疑地住了口。
“娘,我知道,”易君恕说,“同治、光绪这两朝,朝廷的权柄都握在皇太后手里,没有皇太后的懿旨,国家大事皇上也难以作主。父亲殉国的那年,北洋水师与日军浴血奋战,皇太后仍然在颐和园天天宴乐……”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这么糊涂啊?”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李鸿章是皇太后的人,甲午年丧师辱国,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还不是杀头之罪?可是他还是稳稳地保住了相位,乙未和谈,签了《马关条约》,又怦然成了功臣,入阁办事,大权在握。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来头的,连皇上都未必奈何得了他,更不要说你这个平头百姓!”
老太太说出一番肺腑之言,易君恕和邓伯雄听了,都默然不语。
“我这些话早憋在心里,若不是遇到今天的这件事,也不会轻易说起,”老太太又说,“眼看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撒手走了,怕的是到了那时候,我儿子没有了主心骨,遭灾惹祸,不能不事先交代给你。邓公子呢,”她转过脸,望着邓伯雄,“我看你也是个厚道孩子,没把你当外人,我也希望你珍惜自个儿的前程!”
“多谢伯母教诲,”邓伯雄深为感动,向老太太真诚地道了谢,却又问,“伯母,如此说来,这香港拓界之事,就无人能够阻止了吗?”
“哎呀,”老太太为这个年轻人的固执感到纳罕,“说来说去,你怎么还是这一件事?”
“此事关系愚侄身家性命、邓氏阖族兴衰,关系新安县大片国土存亡,”邓伯雄眼含热泪说,“愚侄时时都挂念心中,怎能忘怀啊?”
“说得也是,爱乡恋土,本是人之常情,贵乡若是划归了异邦,更是一大劫难!”老太太又是一番感叹唏嘘,“不过,事情毕竟还没有定局,求苍天保佑吧,说不定尚有转圜余地,公子也不必过于忧虑,暂且安下心来,读书迎考,完成朝廷的会试要紧……”
“伯母!我心乱如麻,哪里还读得进书去?”邓伯雄那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倏地站起身来,“满朝冠带不能抵御外侮、安邦济民,虽金榜题名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伯雄!”易君恕吃了一惊,“你……”
“我不考了!”邓伯雄的两眼热泪夺眶而出,昂然道,“明天就走,回我的家乡去!”
次日,易君恕命栓子雇了一辆马车,赶往永定门外马家铺火车站,为执意南归的邓伯雄送行。相识两月,兄弟一场,离别之际,依依不舍。
“伯雄,一路珍重!”易君恕紧紧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京师有愚兄在,报国寺前的小院便是你的家,待他日重游故地,你我兄弟再度聚首!”
“唉!”邓伯雄仰面叹道,“报国寺前,报国无门,这个伤心的地方,我还来做什么?走了,走了!新安虽在海角边睡,那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两个月来,梦魂萦绕,思念之至!君恕兄,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缘,盼你南下广东一游,弟当扫径以待兄长!到那时,请你亲眼看一看,新安真是个好地方啊!”
“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易君恕喃喃地说,“只是路途遥远,愚兄一不为官,二不经商,哪有机缘作数千里远游啊?你我兄弟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万千话语,一言难尽。火车头拉响了汽笛,烟囱里喷出团团白烟。邓伯雄洒泪而别,登上了南去列车。
车轮滚动,这辆由蒸汽机牵动的庞然大物铿锵作响,呼啸着驶出月台,奔向远方。
月台上久久地伫立着易君恕孤独的身影。
中、英两国关于展拓香港界址的谈判,仍然在既定的轨道上继续运行。
距上次谈判四天之后,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再次会见窦纳乐,原则上默认了英方提出的拓界范围,但同时向英方要求:九龙城应仍归中国管辖;展拓的界址不是割让,而属租借性质,全部土地须付租金;中国船只可以自由使用九龙码头;希望香港政府承诺在保护中国税收和反对走私方面给以更多的帮助。对此,窦纳乐仅仅同意“拓界属租借性质”一项。双方约定由窦纳乐起草一份条约的初稿,下次再议。
会后,窦纳乐将谈判情况报告英国政府:九龙寨城管辖权如果转归香港政府,中国方面势必要实施一些条例,当地居民未必服从,总理衙门预见可能会引起麻烦。窦纳乐认为,让九龙寨城继续留归中国并无害处,反而可以争取当地中国官员在一切需要帮助的事情上同英国衷心合作,而中国对该城的管辖能够延续多久,其实取决于英国。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复电窦纳乐表示同意,授权他与中国政府签订一项期限不定的协定,又特别指出:中国保留九龙寨城,不得与保卫香港之武备有所妨碍。
据此,窦纳乐向总理衙门推出了他起草的条约稿本,将拓界范围规定为:北界由沙头角到深圳湾的最短距离划一条直线,此线以南租与英国;东界至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西界至东经一百一十三度四十七分;南界至北纬二十一度四十八分。窦纳乐转告李鸿章等人:英国政府并不反对中国保留九龙寨城等条件。关于香港政府协助中国反对走私、保证税收一事,他表示:英国同意办理,但建议此事不必写入协定。李鸿章相信了窦纳乐的口头许诺,便不再坚持把税收事项诉诸文字。但他提出在条约中加上“九龙城到新安陆路,中国官民照常行走”的内容,窦纳乐虽表示“不便”,也勉强接受了。李鸿章又提出,中国政府考虑从广州修一条铁路直抵九龙城,窦纳乐当即予以拒绝:“英国很有可能要修一条铁路从九龙抵达边界,与中国的铁路相接,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在英国管辖的地方修一条由中国控制的铁路。”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见没有商量余地,再争无益,那就等将来真正动手修广九铁路的时候再说吧,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于是退让为写上一句:“将来中国建造铁路到英国管辖之界,临时商办。”窦纳乐对这种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含糊其词表示同意。李鸿章又要求:中国兵船无论平时或战时均可使用大鹏湾和深圳湾的水域,租借地内不可迫令居民迁移,公用土地需从公给价,窦纳乐也表示认可。至此,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认为他们提出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对英方拓界方案再无异议。
窦纳乐将谈判结果电告了英国政府,次日便得到批准。
5月19日,夏历闰三月二十九日,窦纳乐携带着由他一手把持拟就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稿本,与总理衙门谈判定稿。到此,李鸿章满以为大局已定了。
[!--empirenews.page--]然而,仅仅过了一夜,窦纳乐突然接到首相索尔兹伯里的电报,要求他对已经达成的协议再进行修改:北界从联结大鹏湾和深圳湾的最短直线改为天然界线即深圳河;东界由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改为东经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向东扩展四分;南界海域因为实用价值不大,稍作收缩;西界因考虑到原定方案“不仅包括了通往广州的惟一深水通道,而且将控制珠江口狭窄水道的伶仃岛包括在内”,“可能引起列强在其他条约口岸采取的行动,有损英国利益”,所以也稍有收缩。而在北、东两面的延展,则扩占了深圳河南岸的大片土地,而且囊括了极具战略价值的大鹏湾和深圳湾全部水域。
5月25日,窦纳乐在总理衙门将这个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新方案和盘托出,他以典型的英国绅士的风度,说原来的槁本有“笔误”之处,因此要作必要的修改。李鸿章大为惊诧:“敝国正计划在建立南洋舰队之后以大鹏湾为基地,贵国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在谈判最后关头迫我作额外让步,窃以为不取!”双方就此引起争执,相持不下。于是许应骙提出一个半推半就的妥协办法:在条约中加上“除中英两国军舰外不让他国使用大鹏、深圳两湾水域”的规定。窦纳乐明白,这就意味着中方已经接受英方的修改方案,大鹏、深圳两湾既然划归英国,那么让中国军舰使用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大局已定,其他枝节迎刃而解,只待正式完成签约手续。窦纳乐问李鸿章:“《专条》何时签字?”李鸿章答道:“皇上在颐和园向皇太后请安驻跸,需待皇上回宫之后,降旨批准《专条》,方可签字。”窦纳乐颇为不悦,咄咄逼人:“我并不认为,因为皇上在颐和园,大清帝国的事就可以搁置起来!”
6月2日,李鸿章再次约见窦纳乐,提出:双方签约之前,英国必须保证不在租界地设防。窦纳乐怒而拍案:“不要多说了!我国之所以要求香港拓界,是因为中国把广州湾让与法国,威胁了香港的安全,如果你能够废除和法国的广州之约,我马上可以撤回香港拓界之议!”李鸿章唯唯,不敢再言。
6月4日,窦纳乐又来到总理衙门,厉声催促:“本公使已经报告我国政府,《专条》将于公历7月1日生效,你们到底打算在什么时候签字?”
6月6日,夏历四月十八日,光绪皇帝在早朝之后,回到了养心殿西暖阁。
这里是皇上日常办理庶政、召见大臣的地方。御座上方,悬挂着当年雍正皇帝御书的“勤政亲贤”横匾,匾的下面是乾隆皇帝的御制诗:“一心奚所托,为君止于仁。二典传家法,敬天及勤民。三无凛然奉,六公何私亲。四序协时月,熙绩在抚辰。五事惟敬用,其要以备身。六府赖修治,其施均养人。七情时省察,惧为私欲沦。八珍有弗甘,念彼饥饿伦。九歌扬政要,郑卫漫亟陈。十联书屏扆,式听师保谆。”御制匾额和御制诗的两旁,则是一副御制楹联:“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二十四年前,同治皇帝驾崩养心殿东暖阁,一个时辰之后,慈禧皇太后就在这间西暖阁召集中枢重臣,决定了光绪继承大统的地位。当时,小小的皇帝只有四岁,他的生母醇亲王福晋是慈禧皇太后的胞妹。光绪十八岁那年,皇太后为他举行“大婚”,皇后又是皇太后的胞弟桂祥之女。年轻的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在皇太后“垂帘听政”的钳制下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直到他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还没有跨出紫禁城的高墙一步,没有纵览过他治下的万里江山。只是在皇太后名义上“归政”之后,他的足迹才扩展到颐和园,那是为了向皇太后请安。这时,他透过御轿的小窗,才看到了北京城外黄土路两旁的庄稼地,看到了被禁卫军驱赶而远远回避他的人民。“惟以一人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他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暗暗自励“勤政亲贤”、“敬天勤民”,渴望做一个奋发有为的天子。而在他“亲政”不久,他的国家就在甲午年那场海战中惨败。现在,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国家不仅没有从战后的灾难中恢复生机,反而陷入列强的包围之中,大清皇朝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忧心忡忡,焦急万分,苦苦寻觅救国之策,甚至从包围中国的列强那里借鉴思想武器,如饥似渴地攻读康有为进献的《日本变政考》、《俄国大彼得变政考》、《泰西新史揽要》等等应时之书。康有为激烈的变法主张使他看到了重新振兴大清国的一线希望,皇太后口头上表示不反对变法的许诺使他升起了一展治国才华的雄心,不管成功或是失败,他只有奋力一搏,使他的国家免于灭顶之灾。
光绪皇帝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身高六尺许,头形极佳,肤色白皙润泽,两道长长的剑眉,一双秀美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明亮而深邃,鼻梁高而挺,口阔而唇薄,脑后浓黑的发辫光洁可鉴,好像刚刚沐浴过似的。他的形象富有近乎女性的美感,而在那不甚魁梧的身躯之中,清癯又略带悒郁的眉宇之间,又透露出男性的威严和英爽之气。纵观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大清朝历代帝王,像他这样与万乘之尊的身份十分相称的相貌是少见的。他光洁的面颊没有留胡须,按照中国传统的习俗,男子在四十岁以前是不蓄须的,他只有二十八岁,虽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他并没有穿戴龙袍和皇冠,那是只有在国家大典中才妆扮起来的帝王形象,平时的光绪朴素简洁,头戴白罗胎凉帽,身穿明黄纱袍,如此而已,此外没有簪珠佩玉的豪华装饰。他的老师翁同龢记得,皇帝六岁那年刚到上书房读书时,就已经表现出朴素高洁的志趣,曾指着书上的“财”字说:“我不爱这个字。”又指着“俭”字说:“我喜欢‘俭’字,它是天下之福啊!”也许,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从此把他的命运和苦难的国家、不幸的民族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