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扭曲的爱

沈秋的手柔软而细腻,是养尊处优的手,然而这双手此刻伤痕累累,细小的划痕到处都是,有一片指甲裂开,缠着创可贴,无名指上,他送的那枚钻戒依旧闪闪发光。

沈秋离开酒店,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她有几个月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了,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房间里静悄悄的,客厅的电灯因为许久不用,竟然坏掉了,她干脆也不开灯,就坐在沙发上,从酒柜里开一瓶酒来喝。

外面的鞭炮声热闹非凡,隔壁的邻居似乎在请客,平素里隔音效果那么好的房子,也能听到笑闹声,越发衬得房间里的萧索静寂。

许重光在骗她。

想到这,沈秋的嘴里泛着苦涩。

栾迟骗她,许重光也骗她,她好像一直生活在谎言里,从来没有触碰过真实。

沈秋脑子转得快,陶安可说的一句话,就足以让她推算出前因后果。什么许重燃,不过是许重光假装的罢了,因为他不想自己来告诉沈秋谁是凶手,所以假装成许重燃,等到事情了结了,才又装模作样地“变回来”,简直就是把她当傻子耍。

可惜陶安可不知道里面的前因后果,无意间露出了马脚。

沈秋越想越气,狠狠将酒杯摔在地上。

这时候,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许重光。

“在哪里?注意安全。”

沈秋没有回。

许重光似乎有些不放心,打了电话过来,沈秋想都没想,就挂断了。

“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当你是被绑架了。”

沈秋这才接起了电话。

“小秋,你在哪里?安全吗?”许重光问道。

“我很安全,明天我自己去解决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沈秋冷冷说道。

许重光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假装许重燃的事是我不对,但我不是单纯为了骗你。我一开始就知道栾迟在你的耳钉里装了窃听器,我那样做主要是为了麻痹对手,免得打草惊蛇。”

沈秋挂断了电话。

许重光又坚持不懈地打了过来。

沈秋关了机。

家里的座机又响了起来,沈秋没有接,对方却坚持不懈,一遍又一遍地打进来。到头来,烦不胜烦的沈秋还是接了电话。

果然,还是许重光。

“你果然在这里。”许重光松了口气说道,“小秋别任性,你现在一个人太危险了。”

理智告诉沈秋,许重光说得对,她退了一步:“我会开机,但请你不要烦我。”她的手靠在额头上,戒圈的凉意沁进皮肤,沈秋看着指尖闹心的钻戒,粗暴地将其摘了下来。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一定要保证安全,知道吗?”许重光无奈地回答。

他是知道沈秋的性子的,如今她在气头上,他再步步紧逼也没有什么用处。

终于消停下来,沈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鞭炮声,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热闹的歌舞一支接着一支,一片片喜气洋洋的红。然而沈秋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只是枯坐在沙发上,任由酒精把自己麻醉。记忆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许重光,她翻来覆去想着从美国回来以后许重光的反应,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吧。

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清早,许重光的车就停在了楼下,在他车上的人还有李局。

“你报警了?”沈秋问道。

“戒指呢?”许重光话不对题。

“扔了。”沈秋冷声道,“你为什么报警,程雅怎么办?”

“傻丫头,不报警,让你去送死吗?”许重光轻声说道,“放心,现在的技术很先进,李局昨天连夜紧急调了设备来,可以干扰监控设备。”

“我送你过去。”他说。

“不必了。”沈秋冷冷回答,绕过他开了自己的车,一路往孤儿院走,尽可能无视着身后跟上来的车子。

位于市郊的孤儿院,是栾迟曾经待过的地方,最近几年因为年久失修,距离市区太远,政府出资在别的地方重建了孤儿院,那里就荒凉了下来。

但沈秋知道,栾迟一定是在那个老旧的孤儿院里。

孤儿院的周围是一片荒地,没有掩体,因为害怕被栾迟用肉眼发现,警方和许重光的车都停在外围。

许重光帮沈秋戴上了针孔摄像头。

“尽可能拖延时间,我们一发现程雅的位置,就会尽快制订方案,解救人质,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尽可能稳住犯罪嫌疑人的情绪。”李局跟沈秋嘱咐道。

“我明白。”沈秋点点头,看向远处那栋小楼。

那里如今荒凉无比,剥落的墙体里露出锈蚀的钢筋,轻轻一碰,就会有铁屑簌簌落下。小院的外墙已经塌了,只有一座小楼摇摇欲坠地立在一片泥泞里。

“那个,李叔,我跟小秋单独说一会儿行吗?”许重光问道。

李局听说了昨天许重光和沈秋的不欢而散,理解地笑了笑,带着人撤到了后面。

“小秋,一会儿注意安全。”

“许先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沈秋冷冷瞪了他一眼。

可许重光并没有因此回避她的目光,他认真地看着她:“小秋,骗你是我不对,那些日子,你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那些事情跟栾迟有关,我必须让他认为,你在心理上非常容易乘虚而入,才能让他不顾一切地出手。我知道这样骗你不对,你不高兴,你生气,这件事结束以后,你想怎样罚我都可以,哪怕是甩了我。”

沈秋眯着眼看他,神色依旧冷冷的。

许重光轻声说着:“但是今天,我需要你的冷静和克制,因为栾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催眠你,带你走。他杀了很多人。韩夏、温琪、沈成阳、陈碧柔,现在程雅就在里面,生死难测。小秋,你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阳光从他身后照下来,让他的面容都有了些微模糊,沈秋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的怒意渐渐平静下来。

“我会活着回来,带着程雅一起回来。”许久,她才说道,“但是我不会原谅你。”

许重光笑了起来:“没关系的小秋,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原谅我。”

沈秋还想刺许重光两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认真的表情,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于是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

小楼的周围都是铁钉,沈秋的车爆了胎。她弃了车,一步步踏过台阶。沈秋突然想起,她和栾迟曾经回来过一次。那一年孤儿院已经搬迁,院子里荒草丛生,但是外墙还没有倒塌。他们走进来,栾迟的脸上挂着一丝怀念的笑,指着院门口的台阶说:“就是这儿。屋子里的桌子都被大孩子占了,我没办法,只能坐在这里写作业。”

那时候,栾迟还在上大学,沈秋还没有出国。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啊,只有这里,还有些往日的痕迹。

她打开门,门上有些微灰尘簌簌落下,掉在沈秋的脸上有些痒。程雅就坐在里面,正低着头玩手机,脸色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程雅?”沈秋愣愣地看着她。

“嗯?”程雅抬头,茫然地看着沈秋,“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秋是我叫来的,程雅,上来吧。”栾迟站在二楼的走廊里,朝程雅招了招手。程雅应了一声,就跑了上去。

“程雅别过去,栾迟他……”沈秋急忙说道,“栾迟他……”

“我知道,他杀了人。”程雅回头看着沈秋,平静地笑了起来,“他杀了沈成阳,杀了陈碧柔,他杀得好,如果不是他们俩,我爸就不会死,他帮我报了仇,所以我跟他。如果不是你们插手,他本来还想帮我杀了我那个后妈。他很好,不像你们这些人,虚伪得就知道玩什么圣母,让我原谅,让我忘记仇恨。”

程雅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她看着沈秋,眼里都是冰冷和愤怒:“我凭什么原谅!我凭什么忘记!我就是要他们死!”

“那如果栾迟要杀你呢?”沈秋喊道,“我让你别过去,不是因为他在犯罪,而是因为他对你同样危险。”

程雅笑了起来:“他不会杀我,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她说完,噔噔地跑上二楼,一头埋进栾迟的怀里。栾迟伸手摸了摸程雅的头,低声道:“去房间里,这边太危险了。”

“不嘛,我要在这里陪着你。”程雅摇着栾迟的胳膊撒娇。

栾迟低笑起来:“别闹。一会儿就好,我快点搞定,我们就可以快点离开了,我知道这两天你在这里住烦了。”

程雅听此,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哥,你到底在做什么?”沈秋轻声问道,“你对程雅,是不是……”

“嘘……”栾迟打断了她的话,从二楼走下来,微笑看着沈秋,“还记得这里吗?我们曾经来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里的东西还没有全搬走,我带你去看我睡过的床铺,讲我以前在这里的生活。那时候真的很可怜,孤儿院里没有钱,饭也吃不太饱,小孩子们总是在打架,结束以后却只能自己处理伤口。后来,不断有孩子被接走,除了我,剩下的同龄孩子大多有先天性的疾病。健全的孩子甚至只有我,只能孤独地在这里一天天长大,直到穆阿姨接走了我。就好像是一下子从冬天变成了春天,一切都变了。你知道吗?刚和穆阿姨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在半夜惊醒,梦见我又回到孤儿院,梦见穆阿姨不要我了。”

“我妈不会那么做的。”沈秋说道。

“是啊,她不会。”栾迟温柔地笑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和包容的女人。”随后他却脸色一变,“可是陈碧柔和我害死了她。”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沈秋睁大了眼睛看他。

栾迟避开沈秋的目光,垂着眼睑说道,“不过我已经找到了补救的办法。”他说着,抬起头来,眼里都是狂热,“我实验过了,经过极长时间的催眠和暗示,把另一种性格慢慢灌输到一个人体内,就可以催生她的双重人格,许重光不就是这样吗?我也可以让穆阿姨复活。”

栾迟舒展着手臂,仿佛一个声音越来越大,随后他大喊了一声:“程雅!”

程雅应了一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栾迟,目光却变得呆滞起来,似乎在等他的下一步命令。

栾迟打了个响指,看向程雅,轻声说道:“穆阿姨,我好想你。”

刹那间,程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她慢慢走过来,走到栾迟身边,声音轻柔地唤道:“小迟。”

沈秋怔怔地看着程雅,那分明还是程雅的样子,可是从神态到动作甚至是说话的语气都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穆阿姨。”栾迟的眼里都是泪水,他慢慢跪在程雅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靠了过去。他仿佛是个年少的孩子,拼命汲取着曾经感受过的温暖,即使这不过是镜花水月。

沈秋捂住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哥,你对我妈……”

栾迟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嘴角却勾起了一个诡谲的笑容:“小秋你反应太慢了,这一点也不像你。是啊,这份感情我原本想压抑在心底,直到我在美国遇到了Charles,他让我有了另外一种可能。那时候我的想法很简单,找一个合适的人,催眠她,然后复制一个穆阿姨,毕竟那时候我并不想惊扰她。韩夏不错,但她太聪明了,而我又太不成熟,还被她发现,她扬言要把这件事告诉穆阿姨,所以我只好让她死。”

那时候栾迟的技术不好,只能催眠韩夏,让她在睡梦中被吊起来。

“至于温琪,谁让你不肯让我做有罪辩护,沈成阳的死总得有人出来负责,你不肯,她就只能死。”

栾迟说起杀人,仿佛是在品尝一道菜,一道滋味奇妙的菜。

沈秋不知该如何面对栾迟,眼前这个仿佛恶魔一般的男人,真的是她曾经依赖过、尊敬过的哥哥吗?

“但程雅也不是你的最终目标,对吗?”沈秋颤抖着声音说道。

“是啊,程雅和穆阿姨一点也不像,她的长相和陈碧柔是一个类型的,令人作呕。”栾迟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你的最终目标是我对吗?你第一次动手是在精神病院,你发现我和许重光的事,气疯了,想要催眠我,可是匆忙之间,你催眠失败,所以只能抹掉我的记忆。我出院以后,你开始在我的饮用水里加致幻剂,让我崩溃,让我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你甚至想把沈成阳的死嫁祸给我,然后你是不是还准备再让警方怀疑许重光,把他也顺便送进监狱?那天在你家里,你本来想催眠我把我带走,却没想到我会通知警方。那么现在,你让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你要把我变成我妈对吗?”

“小秋,你真的很聪明。不过我不是要把你变成穆珍,只是需要你有双重人格,既是穆珍,又是沈秋。我的一生只有这样两个亲人和爱人,我不想你消失。”栾迟的眼里透着悲悯。

“你是个疯子。”沈秋冷冷说道。

“我早就疯了!”栾迟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当然不知道。你走之后的十年,是我和穆阿姨相依为命,她是我的一切,可是被陈碧柔毁了!那个无耻的女人看出了我的感情,她当着沈建的面,把这件事告诉了穆阿姨,逼疯了她!是她把穆阿姨逼疯的!”

那一年,栾迟研二,休息的时候,他开始尝试着学习素描,然后偷偷画穆珍的画像。她沉思的样子,她睡着的样子,她伺候那些花花草草的样子,日子平静而美好。他把那些素描小心翼翼地珍藏。那是他永远不可以见天日的小秘密,却被陈碧柔暴露在阳光之下,蜜糖成了毒药,曾经平静美好的生活都烟消云散了。

那年暑假,沈建和陈碧柔找上门来,逼穆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穆珍不肯签,也不可能出让股份。她和沈建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但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她要保证自己的女儿永远是沈家堂堂正正的继承人。

沈建和穆珍吵了起来,陈碧柔借口上厕所,想要去书房偷穆珍的私章。她找错了地方,却翻出栾迟的练习画作,都是穆珍的侧影,落款处还会有些恋慕的话语,露骨而直白。

陈碧柔高兴坏了,将那些画作摔在了桌子上,极尽尖酸刻薄之言语。

穆珍惊讶痛苦之余,却不得不签下了名字。因为他们说她如果再不签字,就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栾迟气疯了,差点和沈建打起来,却被穆珍拦了下来。

从那以后,穆珍开始有意和栾迟保持距离,并且给他单独租了房子,要求他没事不准回家。

这样冷淡了半年,栾迟再见穆珍,她却因为压力过大,出现了严重的焦虑和失眠。那时候栾迟才知道,陈碧柔这半年的时间,不断用这件事威胁穆珍,让她放弃了对沈氏的控制权,甚至想要穆珍放弃手里的股份,穆珍奋力和她周旋,耗尽心力,整日里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

栾迟疯了,拿着刀去公司找陈碧柔,告诉她,如果她想说出去就说,他栾迟烂命一条,大不了和她同归于尽。那样疯狂和歇斯底里的样子终于吓到了陈碧柔,再没拿这件事做过文章。

可是已有的创伤再难复原,穆珍的精神状态已不比从前了。

栾迟这才想到去美国学习心理学,却阴错阳差跟Charles学会了催眠。

那时候的栾迟并不准备打扰穆珍的生活,他只想利用催眠术缓解穆珍的状况,可是Charles的描述让他有了新的想法,他可以催眠一个人,让她成为他的穆阿姨,只是他的穆阿姨。回国以后,栾迟遇到了韩夏。她是他的学妹,在一场报告会后,她红着脸拦下了他,向他询问电话号码。那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和穆阿姨的眉眼有一点相似,他给了她电话,开始跟她约会。他甚至带她去见过穆珍,只为了让穆珍相信他已经不再爱她。

韩夏很聪明,而那时候的栾迟实在太青涩,他的催眠被韩夏发现了。那个女孩子很快搞清楚了前因后果,劝他不该这么做,她威胁他如果再不放弃,就要把一切告诉穆珍。

而后,栾迟杀了她。他有计划地清除了自己在现场的一切痕迹,甚至调查了许重光的行程,确保了他没有不在场证明。韩夏死了,他回到穆珍面前,假装情伤,寻求安慰,穆珍终于再次接纳了他。直到一年后,穆珍自杀。

“我在美国时就见过许重光,Charles夸他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不过我却不这么想。韩夏的事他从头到尾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甚至没有发现他的病人在被别人催眠,真是笑死了。如果不是你爱上了他,我的计划明明是完美的。”

提起许重光,栾迟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憎恶和嫉妒交杂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你爱上了他,竟然还是两次,真是可笑,像那种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傻子,竟然两次捕获了你的心,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不会再让他给你治疗。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看到你们俩在一起时那种恶心的感觉,看到和穆阿姨那么相像的一张脸,却和别的男人含情脉脉,真的恶心透了。”

沈秋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疯狂而扭曲的男人真的是她以为这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亲人,她把他当亲哥哥。

“你太小瞧许重光了,你也太自负了。你以为你做的事情许重光都没有察觉到,所以你才敢让他做我的心理医生,我们又在一起的时候,你甚至觉得无所谓,因为你早就准备好,只要我认罪,承认沈成阳是我杀的,你就会嫁祸给许重光,说是他催眠的我,甚至让我以为,我喜欢他也是因为被他催眠,对不对?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直到许重光提出要去美国,你才发现你很可能要暴露了。栾迟,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恶心透了,如果我妈在世,她一定后悔养过你这种人。”沈秋狠狠说道,多年的陪伴,她了解栾迟的性格,更知道说什么才最会让他愤怒。

栾迟被激怒了,脸色变得冰冷:“沈秋,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说完,转头看向程雅,命令道,“去看监控,有什么新情况马上告诉我。”

程雅木然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会给许一臣一支你催眠用的钢笔?”沈秋颤抖着声音问道。

“小秋,你在拖延时间。”栾迟温柔地说道,“看来我得加快进度才行。”

沈秋后退一步。

“我现在离你很远,你可以离开,然后再回来给程雅收尸,只需要我一个命令,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死。”去掉所有的伪装,栾迟露出狰狞而冰冷的面容,他像是一把开过刃、见过血的邪刀,即便离得远远的,也能闻到那散在风中嗜血的杀意和血腥味。

沈秋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知道,栾迟已经疯了。

程雅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栾迟脸色一变,沈秋转身要跑,却听见背后“砰”的一声响,脚下不禁一滞。

栾迟的手里有枪。

他飞快地下楼,身后抵着墙,把沈秋揽在怀里,挡住他的要害,熟练地躲避了所有的狙击点。

警察们冲了进来。

许重光气得要命,他们都没想到栾迟的手里竟然有枪。

“你报了警?”栾迟在沈秋耳边问道。

“我又不傻。”沈秋回答。

“我以为这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如果,你只是催眠了我,那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哥,你杀了那么多人,我可以原谅你,但别人不行。”沈秋轻声说道。

“你废话太多了,小秋。”栾迟嗤笑道。他被包围了,却不见丝毫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惬意地享受着这个过程。

许重光走到人群最前面,平静地看着栾迟:“栾迟,Charles骗了你,他的双重人格实验根本就没有成功,你就算带走沈秋,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只是自以为是地利用你来刺激我而已。”

栾迟的手抖了抖,却迅速又打起了精神。

“你别想诈我。”他冷笑,“许重光,你在催眠上的造诣也不过是Charles吹出来的罢了,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不是诈你,只是告诉你现实而已。”许重光迎上栾迟的目光,平静地说道,“许重燃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我的第二人格根本就不是被他催眠建立的,而是我爸妈去世那年就出现的,两年后经过治疗,我的心理医生帮我整合了属于许重燃的记忆,从那时起,许重燃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他自以为建立的人格,只不过是我意志力的一点晃神而已。我告诉过他,但他坚信我是在骗他。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就没试着调阅我的病历?”

“栾迟,你以为韩夏的死就可以掩盖一切,你以为这两年来我都无动于衷。你太看轻我,也太看轻沈秋了。放手吧。人死不能复生,你的穆阿姨早就死了。”许重光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闭嘴!”栾迟歇斯底里地大喊,他的手颤抖不已,情绪非常不稳定。

许重光皱了皱眉头提醒道:“小心你的枪走火,你的穆阿姨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栾迟的手微微一抖,却还是听从了许重光的建议。

他眯着眼看许重光,恨意刀子一般扫过许重光的脸:“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我的。”

“在你怂恿沈秋做有罪辩护的时候,我就把你纳入了考虑的范畴,但那时候我仍然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韩夏,后来温琪死了,你的嫌疑更重了,可是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我和沈秋在韩夏的房间里发现了你的照片。”许重光有些哀伤地说道,“我查了韩夏的履历,她是你的学妹,你们确实有可能有交集。我查过了你那张照片上的钢印,那是从你的借书证上撕下来的,她在学校的图书馆勤工俭学,也许整理过过往毕业生的档案。她出事前半年,你回母校做过一个报告。栾迟,杀了那么多人,午夜梦回的时候,你难道就不会害怕吗?”

“我从来不做噩梦,我只会梦见穆珍又回来看我了。”栾迟轻笑着说。

“她原本不会离开的。”许重光看着栾迟,“你的一切计划都是从穆珍自杀以后开始制定的不是吗?因为韩夏死后一年,穆珍发现你杀了韩夏的事。她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质问你为什么要当杀人凶手?她有没有苦苦劝你去自首?她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你根本就不会走上邪路?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穆珍?是陈碧柔吗?是沈成阳或者沈建吗?都不是。害死穆珍的,是你,是你的爱害死了她。你让她死不瞑目!”

“不,不是的!你胡说八道!”栾迟瞪大了眼睛看许重光,那一刻的栾迟已经完全绝望了,像一头困兽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喊着,“穆珍不是我害死的,穆珍不是我害死的,我杀了你!”栾迟一边说着,一边把枪指向许重光。

电光石火之间,沈秋狠狠推了栾迟一把。

“趴下!”许重光大喊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两声交叠的枪声响起。

沈秋趴在地上,闭着眼,大脑一片空白,有些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土地,直到许重光把她一把抱进怀里。

“没事了小秋,没事了。”许重光就坐在地上,神经质地不断检查着沈秋的身体,直到沈秋轻轻摇了摇头,才确认她真的没有受伤。

沈秋慢慢站起来,回过头去,看到栾迟倒在血泊里,血从他的头上流出来,很快染红了地面。

狙击手的枪法很好,一枪爆头,当场毙命。他的手枪就摔在旁边,空气里有一股子火药的味道。

栾迟睁着眼睛,还保持着生前那惊讶的表情,目光却已经呆滞了。

沈秋伸出手想碰一碰他,却终究是缩了回去。眼泪慢慢流下来,砸落在地上。

“哥……”她轻声啜泣起来。

“李队,栾迟刚才那一枪好像打在承重柱上了。”有个小警察突然开口,“我们家是搞工程的,我知道一点这种老房子的结构。这房子太老了,钢筋都烂了,一旦承重柱受到冲击,很容易……”

李局有种不好的预感,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脆响。

“小刘,简单点说。”副队长忍无可忍地催道。这小年轻哪里都好,就是说话磨叽,听他说件什么事能急个半死。

“就是这老房子,可能会塌。”小警察唯唯诺诺地说道。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说法,房梁上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灰尘簌簌地落了下来。

“撤!撤!撤!全都撤出去!”

许重光拉起沈秋往外跑,沈秋却固执地要把栾迟带出去。

尸体太沉,她根本拖不动,只能一寸一寸地挪。

承重柱的受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随着一声巨响,就要落下去。

“沈秋!快走!房子要塌了!”许重光拦腰抱住沈秋,把她狠狠推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沈秋回头,只见许重光头顶上的水泥石板大块大块落下来,她连惊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扬起的灰尘遮挡住了视线,沈秋面前是一片废墟,如果不是一个老刑警死死拉住她,她说不定也在里面了。

“许……许重光……”沈秋轻声唤道,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她瘫坐在地上,似乎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哪怕是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

整片空地上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警察面色一片惨白,李局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吼着:“谁殿后的!谁殿后的!”

这声音在空旷的空地上被传得极远,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回音。

沈秋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废墟的灰尘渐渐散去,一个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咳咳,李叔,我还没死呢,别急着号啊……谁来帮个忙,我脚被卡在里面了。”

几个警察一听,眼睛亮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冲了进去,旁边救护车的担架也抬了过来。

沈秋挤过去,但见一大堆水泥板叠得足有一米多高,许重光趴在地上,他的脚卡在两块水泥板之间的缝隙里。

“可能有点骨折或者骨裂。”许重光疼得脸色煞白,在他头顶上,锈蚀的钢筋和水泥块堆叠在一起,摇摇欲坠,似乎只需要一只蝴蝶停留,就会塌下来。

“臭小子,你命挺大啊。”李局低头看着许重光,眉头紧皱。

“大不大还得看你们怎么把我拖出来。”许重光轻声说道。

沈秋想要上前,却被李局拦住了:“普通群众到旁边等着,救人的任务就交给人民警察吧。小刘,你过来。”

刚才说话磨磨唧唧的小刘走了过来,一看这情景,顿时忍不住感叹:“哥们儿,你命真大啊,要不是那块水泥卡这儿了,你就被钢筋穿个透心凉了。不过这结构还是很不稳定,我建议你们最好能固定一下。”

“哪个地方需要固定?”李局问道。

“就这。”小刘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一个缝隙,“看到了吗?里面就硌着一块小石子,一旦这个石子被压碎了……”

“用什么固定比较好?”

“硬的呗,越硬越好。”

沈秋原本低着头,此刻却抬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钻戒,钻戒行不行?”

许重光笑了,抬起头来看着沈秋:“戒指不是扔了吗?”

沈秋瞪他一眼:“你现在还有心情说笑。”

“钻戒也行,不过得看看多大。”小刘说道。

沈秋把钻戒递了过去,但听一声惊呼。

“哎呀,许二少就是有钱啊,这得三克拉吧。”

“3.33。”许重光笑眯眯地答道,“准备得太仓促,小了点。”

“好了,土豪可以闭嘴了。这么一个快够我买个小套了。”小刘啧啧道。

“行了,闭嘴干活。”刘局闹心地吼了小刘一句。

“哎,这缝还是太小了,我这手太粗了,美女你来试试。”小刘说道。

沈秋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水泥板一块叠着一块,中间却因为一粒小石子,留了一个细小的缝隙,然而就是这个缝隙,微妙地保持着这些东西的平衡。

“慢慢把戒指塞进去,要使点劲塞紧了,但是千万别碰到别的地方。”小刘轻声说道。

沈秋点点头,握住自己的戒指,戒指淡淡的温度仿佛许重光的触碰。

“等一下,先别塞,我再给你戴一遍好不好?昨天晚上,刚戴上就被你摘了,有点遗憾。”许重光艰难地抬头说道。

李局真的崩溃了。

“戴,戴,戴,戴个屁!一会儿出来了,戴到明天早上也没事,现在你们能不能都严肃一点!”

沈秋被逗笑了,极没形象地趴在地上,和拼命抬起头来的许重光接了一个吻。

“我等你出来以后,再帮我戴一次。”沈秋说完,重新站了起来,把手伸进水泥块的中间,钻石被插进缝隙里,最后用小指顶到最里面。

“好了,这样整个结构就暂时稳住了。”小刘最后查看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李局松了口气:“我去联络一下消防,他们有专用工具。”

那天,直到下午,压在许重光脚上的水泥块才终于被清理干净,许重光的腿肿得青青紫紫的,初步断定有骨裂的情况。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到了医院,许重光被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好在除了骨裂,并没有什么问题,当天晚上,安排住了院。

不管是参与营救的人员还是救护车上的医生,无不感叹着许重光的运气,卡在他腿上的两块水泥板和地面好巧不巧地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这个稳定的三角形帮他挡住了后续的所有冲击。

他的腿骨裂并不是因为水泥板砸的,而是他自己摔倒时碰的。

主治医师是个返聘回来的专家,一头白发,戴着老花镜,絮絮叨叨地感叹:“年轻人,多补点钙啊,这骨头也太脆了。”

许一臣闻讯赶来,看着许重光腿上打着石膏,竟然极没良心地笑了起来。

“我去看过程雅了,她没什么事,就是被催眠后,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现在就在隔壁住院治疗,我个人建议你们晚上记得锁门,小心她半夜犯病摸过来捅了你们。”

“程雅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这样挖苦她。”许重光无奈说道。

“她可怜什么?她现在身家上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雇五十个小鲜肉给她演王子和公主的游戏。”许一臣嗤笑道,“或者来一点谈恋爱这种高危活动,像你这样,上回断手,这回断腿,不知道下一回还有哪里可以断。”

沈秋出去办手续缴费,一进门就听到许一臣的话,表情很是暗淡。

“哥,别瞎说,只是凑巧而已。”许重光很不留情面地瞪了许一臣一眼,许一臣举手投降,“好吧,随你便。你们俩继续上演分分合合的狗血肥皂剧吧,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感谢二位,让我大年初一就看了一场开年大戏,希望今年会是和平的一年,让我安安心心赚点小钱钱吧。”

许一臣话音刚落,一个橘子就扔了过去,摆明了是让他闭嘴的意思。许一臣熟练地接过来,笑了笑,转身离开。

沈秋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小秋?”许重光轻声唤道,他现在有几分忐忑,从被救出来到现在,沈秋除了必要的交流,一句旁的都没有说,让他有些别扭。

难道说,她还没原谅自己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沈秋问道。

许重光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手。

沈秋的手柔软而细腻,是养尊处优的手,此刻却伤痕累累,细小的划痕到处都是,有一片指甲裂开,缠着创可贴,无名指上,他送的那枚钻戒依旧闪闪发光。

消防员用机器搬走几块大的水泥碎块以后,那些小碎片都是在场的人一起帮许重光清理出来的,沈秋也一直在清理,她的速度甚至不比那些大男人慢。小刘捡到了钻戒,把它还给沈秋,沈秋就把它戴在了手上。

许重光轻轻吻过沈秋受伤的每一处伤口,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许重光轻声问道,“是因为我跟栾迟说的那些话吗?”

沈秋的手微微一颤。

“我已经不知道,哪些话是你的真心,哪些话是你用来骗人的。”沈秋看着他,“你的说辞总是在变,你刚才处理伤口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也许许重光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不过是许重燃在演戏罢了,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相信什么才是正确的。”

“小秋,我……”许重光百口莫辩。

“我甚至不知道,我爱的到底是谁。”沈秋说着,手覆在许重光的手上,慢慢将他的手推开。

那个瞬间,沈秋有一种错觉,好像她在做的不是推开别人的手,而是在撕扯自己的心,否则为什么,心口会疼得那么厉害。

“抱歉,我……”许重光焦急地说道。

“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解释。重光,我可能会离开秦城一阵子,到处走走,散散心,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联系你的。希望你好好养伤,再见。”

她说完,转身离开。

“沈秋!”许重光大喊着。

沈秋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戒指,你会一直戴着吗?”

“会的,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沈秋低头看着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戒指,轻声说道。

随后,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左边的病房传来歇斯底里的哭泣,右边的病房传来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就像是人生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而如今,沈秋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