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个月来缺少活动,刚才饱餐一顿,又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些都对逃跑不利。半小时后,兰塞姆已经放慢脚步,在森林里步行了,一只手按住很疼的胸肋,竖起耳朵捕捉追捕者的声音。身后是左轮手枪的射击声,各种喊叫声(并不都是人的声音),然后是来复枪的枪声,间隔很长的呼喊声,最后彻底安静下来。他的目力所及之处,只看见周围巨型植物的梗茎逐渐褪成了浅紫色,在头顶上很高的地方,层层叠叠透明的大叶子把阳光过滤下来,洒在他行走其间的凝重的暮色中。只要有点力气,他就又跑起来。地面还是柔软而有弹性,覆盖着那种软草,这是他的双手在马拉坎德拉触摸到的第一样东西。有一两次,一只红色的小生物从他跟前飞快地一跑而过,除此之外,丛林里似乎没有别的生命。也没有什么可恐惧的——除了想到他没有食物和饮用水,独自一人穿行在远离人类几百万几千万英里的未知星球的一片陌生植物的丛林里。
但兰塞姆心里想的却是索恩——毫无疑问,那些家伙就是索恩,两个绑架者就试图把他交给那些家伙。他们跟他想象中的恐怖形象不太一样,他感到非常意外。他们使他忘记了威尔斯的奇幻作品,而回到了某种更原始的、几乎是孩童的恐惧之中。巨怪——吃人魔鬼——幽灵——僵尸:这些就是它的关键词。踩高跷的幽灵,他对自己说。长着大长脸的超现实怪人。这个时候,当初吓得束手无措的恐惧已经渐渐消退。自杀的想法早已被他抛在脑后,他决定拼命抗争,坚持到最后一刻。他祈祷,然后摸摸那把刀子。他油然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的信心和喜爱——他差点儿脱口而出,“我们要互相团结。”
地面的情况越来越糟,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的上坡,似乎是绕着一座小山攀爬,右边越来越陡。现在他开始穿过许多山脊,它们无疑是右边那片高地的支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穿过它们,只是凭本能这么做了。也许是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地球上的地理,知道低矮的地方会通向丛林和水域之间的开阔地,在那里索恩比较容易抓住他。当他继续穿过山脊和沟谷时,不禁惊讶于它们的极度陡峭,然而奇怪的是,翻越起来却并不非常困难。他还注意到,就连最小的土山包也跟地球上的形状截然不同——太窄,顶上太尖,底部太小。他想起那些蓝湖的波浪也呈现出类似的怪异。他抬头仰望那些紫色的叶子,看到它们也重复着同样垂直向上的主题——直耸天空。尖梢没有弯曲。它们那样阔大,空气足以支撑住它们,因此,在长长的林中小径里,构成了一种扇形花格的效果。那些索恩也是一样——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索恩也是被奇怪地拉长了。
他有足够的科学知识,推测自己肯定是在一个比地球引力小的星球上,这里需要耗费的力气较少,大自然可以自由地顺从它奔向天空的冲动。想到这里,他开始思索他在什么地方。他不记得金星是比地球大还是比地球小,但他有个印象,金星肯定比这里热。也许他是在火星上,甚至有可能在月亮上。他起初认为月亮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是在月亮上,他们降落时应该能看到地球。但后来他又想起别人曾经告诉过他,月亮的有一面是背对地球的。据他所知,他有可能是在月亮的外层漫无目的地游荡,这种想法使他感到比先前更加凄凉、绝望。
他现在穿越的许多沟谷都有小溪,嘶嘶作响的蓝色小溪,都急急地奔向他左边的低地。它们像湖水一样是热的,水上的空气也是热的,因此,他在沟谷侧壁爬上爬下的过程中,气温不停地发生改变。当他爬上一道狭小沟谷的顶上时,正是这种强烈的反差使他第一次注意到森林里逐渐增强的寒气。他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天光也渐渐黯淡了。他还没有想到过夜的事。他根本猜想不出马拉坎德拉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子。他站在那里,凝望着暮色加深,一股凉风吹过那些紫色的梗茎,使它们全都摇晃起来,又一次显示出那种惊人的反差:那么阔大,看上去却那么轻盈、那么灵活。他刚才一直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惶恐,饥饿和疲劳被抛到脑后,此刻全都突然朝他袭来。他打了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前进。风越来越大。那些巨大的叶子在他头顶舞动、倾斜,使他瞥见了一点白色的、越来越浅的天空。接着,他不安地发现,天空上居然有一两颗星星。丛林里不再寂静无声。他目光四处扫视,搜寻敌人的身影,却只看见夜幕迅速降临。他这才由衷地庆幸小溪是热的。
他第一次想到能够以此抵挡逐渐加深的寒意。实际上,再往前走已经没有意义,据他所知,前面跟后面同样危险。到处都是危险的。行走并不比休息更安全。在某条小溪旁躺下应该够暖和的。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去寻找另一道沟谷,走了很远,他简直怀疑前面不会再有沟谷了。就在他几乎决定返回的时候,地面突然陡直下降。他脚下一滑,赶紧稳住身子,发现自己在一条激流的岸边。树——他忍不住把它们看成是“树”——在头顶没有相接,水流本身似乎散发出某种淡淡的磷光,因此这里比别处要亮一些。从右到左的坡度很陡。他像郊游者一样渴望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就往上游走了几米。溪谷越来越陡,眼前是一道小瀑布。他模模糊糊地注意到,对于这种坡度来说,水似乎降落得太慢了点,但他实在太累了,顾不上多想。水显然比湖水热——也许更接近地下的热源。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喝它。他现在已经很渴了。但是这水看上去毒性很大,不像是可喝的水,还是尽量不喝为好。他已经精疲力竭,也许不喝水也能睡着。他跪倒在地,在温暖的水流里洗了洗手,然后滚进瀑布近旁的一个土坑里,开始打哈欠。
他自己打哈欠的声音——曾经在育儿室、学生宿舍和许许多多卧室里听见过的熟悉的声音——使他一下子陷入自怜自艾的情绪之中。他蜷起双膝,紧紧抱住自己。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生理的、几乎是怜惜的爱。他把手表举到耳边,发现已经停了。他上了发条。他嘴里半是呜咽,半是念念有词,他想起了在那颗遥远的星球——地球上,人们正在床上睡觉——俱乐部、游船和旅馆里的人,已婚的人,跟保姆一起睡在屋里的小孩子,温暖的、散发着烟草味儿的男人乱糟糟地聚在甲板上或战壕里。跟自己说话的渴望无法抵挡……“我们会照顾你的,兰塞姆……我们不会分开的,老伙计。”他突然想到,那种下巴一咬一合的怪物可能就生活在溪流里。“你是对的,兰塞姆,”他含混不清地回答,“在这地方过夜不安全。我们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你感觉好些了再出发。现在走不动了。待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