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S.刘易斯小传
从贝尔法斯特到牛津
1898年11月29日,《纳尼亚传奇》和《空间三部曲》之父克莱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Clive%Staples%Lewis)生于寒冷的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他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律师,母亲却并非主妇,而是个数学家,这在世纪之交绝对是个异数,当时英国的妇女还没有选举权。克莱夫还有个哥哥华伦,比他大三岁,和当时大部分英国人一样,他们全家都是英国国教徒。
1898年是个伟大的年份,居里夫人发现了镭。爱尔兰经过历史性的大灾荒,快速繁荣起来。大英帝国对爱尔兰的统治已经长达两个半世纪,帝国臻于极盛。同时,德国和日本一跃成为头等强国,美国蒸蒸日上,似乎全世界的永久和平和繁荣遥遥可期。
生活在英国精英阶层家庭的C.S.刘易斯,从小很少出门,喜欢宅在家中,这部分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患有呼吸系统疾病;而且家中藏书丰富,他不停地读书,母亲则会教他拉丁文和法语。
小刘易斯最喜欢的作家是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和她的童话《彼得兔》,以及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宅在家中的一个娱乐方式,是和哥哥华伦钻进家中古老的大衣橱,幻想和讲述一个神秘的动物王国:博森,在哥俩的世界中,博森王国有四百年的悠久历史。
《彼得兔》的作者比阿特丽克斯·波特,也同样是“宅”出这本儿童故事的。波特的父母不让她们姐弟出门,于是没有玩伴的姐弟俩人从小就养了各种小动物,其中比阿特丽克斯最爱的宠物就是一只叫彼得的兔子。
小刘易斯坐拥书城,远离世纪之交呼啸的时代浪潮。在吉卜林因“观察的能力、新颖的想象、雄浑的思想和杰出的叙事才能”获得1907年度诺贝尔奖一年之后,刘易斯的母亲,也是他最重要的宗教老师,去世了。
于是在十岁时,刘易斯渡海前往英格兰读书。
当时全英国最著名的作家并不是波特,而是鲁德亚德·吉卜林以及H.G.威尔斯。1902年吉卜林从印度返回英国,举国轰动。吉卜林,这个远居印度多年,蓄着海豹般的胡须,眼睛和脑袋也圆如海豹的人,有许多传奇的故事要说,他的小说作品,如《丛林故事》、《白海豹》等,则以童话、动物和冒险为主题,风靡全英国。
而日后对刘易斯的《空间三部曲》有巨大影响的H.G.威尔斯则在科幻杰作《星球大战》和《大空战》中忧心忡忡地预言了世界大战的前景,不过当时的人只将其作为最有趣的科幻小说来读。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几十年后,威尔斯会被后人称为“现实主义作家”。
威尔斯曾于1914年发问:帝国还能生存下去吗?
1906年英国新锐战舰“无畏号”下水,十门305毫米口径的巨炮,让所有之前的战舰形同玩具。世界列强掀起疯狂的造舰竞赛。刘易斯前往英格兰求学时,传奇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此时还是个牛津大学马格德林学院的学生(刘易斯日后在此学院任教长达三十年),他放弃学业,前往叙利亚从事考古;而在南非,甘地还是个年轻律师,因为坐了只接待白人的头等舱并拒绝坐三等舱,而被扔下火车。
进步和荒谬,光荣和毁灭共存,就是刘易斯少年时代的英国。他将生活在人类有史以来最动荡的一个时代。
刘易斯没有表现出母亲的数学天赋,他也憎恶学校。相反,他对挪威神话和希腊文学大感兴趣,这种对神秘主义的强烈爱好,伴随了他一生。他在亚瑟·格里夫斯的指导下,苦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后来他的作品中灵活地运用了多种语言),继续钻研神秘主义和逻辑学,一边等待自己的大学生活。正是在这个时代,他沉浸在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浪潮中。宣布自己不再信仰基督教,而成为了无神论者。
1914年8月,战火爆发,大英帝国昏昏沉沉地投入了一战的战场。
1917年,法国,阿拉斯战场
1917年四月十五日,索姆赛特轻步兵第三营的军官,二十岁的刘易斯进入位于法国阿拉斯的战场,他们面前是犹如月球表面一样荒芜的不毛之地。整整十天时间,2689000枚炮弹将对面德军阵地所在的维米岭,轰得如同焦土。
在炮击的最后一天,使用了毒气弹,不仅是为了消灭战壕中残存的德国人,也要干掉拖拽重炮的战马。
威尔斯看似荒唐的预言小说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疯狂的场面。
刘易斯和几十万英军士兵,随即冒着大雪,在徐进弹幕的掩护下,努力看清道路,向德军战壕前进。
刘易斯中弹,幸运的是,他被救了下来;他只是这场战役中158660名英军伤亡者中的一员。
指挥这场战役的艾伦比将军,随后因为英军伤亡惨重的原因,被贬到埃及,出任英国驻近东的长官,在那里,他大力支持T.E.劳伦斯,从而成就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传奇。
1918年11月,陷入僵局的战争在吞噬掉整整一代欧洲人之后,终于结束。
伤兵刘易斯于1918年12月退役,回到牛津继续学业。他的战友派蒂·摩尔战死在阿拉斯战场。
日后成为刘易斯最好的朋友,并且写下《魔戒》的托尔金,在兰开夏步兵团服役,因为战壕热回到英国,逃过一死。但是他所在的巴洛范古文字俱乐部的两个好友,则双双战死法国。
吉卜林的儿子杰克·吉卜林,1915年在路斯战役中失踪,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吉卜林在痛悼杰克时写道:“人们若问起我们为何丧生,告诉他们,是因为我们的父辈在说谎。”
在意大利前线,欧内斯特·海明威还是个年轻士兵,他在抢救战友时重伤,仅膝盖就带弹片二百余枚。他在小说中写到一个回到美国的士兵,再也无法祈祷。
面对着母亲,他说:“对不起,但是我就是没法祈祷了。”
这是一个让人丧失信仰的黎明。
两次大战之间,牛津
大战的结束,给刘易斯带来了一段平静生活。他回到了牛津,继续学业,在希腊和拉丁文,古典文学和英文上学业突出。
他履行了对死去战友的约定:1920年,战友派蒂·摩尔的母亲詹妮·金·摩尔和她的女儿茂利安,迁来与刘易斯住在一起。后世的传记作家,对这种不寻常的关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不伦之恋,有人说是刘易斯因为早年丧母而引起的恋母情结。这位摩尔夫人举止似乎很随便,牛津大学很多人都当她是个村妇。
现在,刘易斯一家在“寒窑”(Kilns)过上了热闹的大家庭生活:摩尔太太与刘易斯的父亲和哥哥华伦互不相容。摩尔太太一生气,就会锁住刘易斯的房门,于是刘易斯就从窗口爬消防梯下去,匆匆赶往牛津上课。
1924年,刘易斯成为牛津大学马格德林学院的英国文学研究员。战后的清贫岁月,对刘易斯来说,可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日后在《黑暗之劫》中生动地描写了大学初级研究员的生活,书中的艾奇斯托大学,也能找到牛津的影子。作为初级研究员,喝威士忌前先要摸摸口袋,自己想买的书,也只能买得起其中两成。尽管如此,刘易斯还是喜好烟草和美酒,喜欢炉边谈话。
这段时间,他认识了自己一生的挚友,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也就是《魔戒》的作者。托尔金比刘易斯大六岁,两人的经历出奇地相似,或者说,当时英国的知识分子,经历上都有相似之处,刘易斯和托尔金都是典型的英伦怪人。
初次见面,刘易斯称托尔金是“一个平淡无味、口齿流利的家伙——这没什么不妥,再多一点趣味就更好了……(托尔金)是个圆滑、苍白、滔滔不绝的小家伙”。
托尔金生于南非,也是英国麻烦重重的殖民地。和刘易斯一样,他的家庭也是精英阶层,少年时代同样失去亲人,只不过失去的是父亲,母亲也同样是托尔金的启蒙老师。
在学童时代,托尔金喜爱的同样是希腊文和古英文。他比刘易斯早五年进入牛津。在刘易斯跳进阿拉斯战壕的那一年,托尔金开始了《魔戒》最初的写作。
战后,托尔金同样回到了牛津大学,他结识了刘易斯,发现彼此对于北欧的神话都有浓厚兴趣,很快,刘易斯加入了托尔金创建的读书俱乐部吃炭者集会(Coalbiters),俱乐部上各人依次朗诵北方传奇。这个古怪的名字充分说明了这些牛津研究员们的风格:冰岛语中的kolbitar指聚在一起讲故事的人。而这些人围坐在火堆旁边,真的像是要吃到木炭了。
刘易斯和托尔金对于语言近乎狂热的爱好可谓惺惺相惜:后来,刘易斯在《空间三部曲》中凭空创造了一大堆拗口的名字,其孜孜不倦,简直可以用孩子气来形容,这也让性格上比较现实和悲观的后起作家乔治·奥威尔对此大皱眉头:他直言刘易斯生造的名字“让人困扰”。而更加执拗的托尔金,干脆凭空生造了一种语言:著名的精灵语。
且看刘易斯是如何描写自己对语言的狂热的。
……此刻真是天堂般的极乐。他正坐在语言生成的核心,白热的熔炉正在浇铸词汇之坯,一切事实都已崩溃,都已汇成浩荡瀑布,都已被攫取,颠倒,揉捏,杀灭,而又复活,有了新的意义……(摘自《黑暗之劫》)
除了语言学,刘易斯和托尔金也同样分享对北欧神话以及神秘主义的喜爱,不知是不是出于世界大战的刺激,要从北欧的血腥神话中寻求安慰。唯一不同的是,刘易斯是无神论者,而托尔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无论是幼年失去父亲,还是在大战中失去挚友,都没有动摇他的坚定信仰。《魔戒》是一个基督教故事。1916年,托尔金的老友在前线与托尔金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他带来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送给老友,似乎是作为告别礼物。
老友倒在战场上,未死者托尔金的创造因此带有某种救赎的色彩,他带着创痛和使命感,痛悼失去的“乌有乡”,要以神话故事,从野蛮的战争噩梦中挽救信仰。
因此,刘易斯将神话仅仅看做故事,而托尔金则认为,众口相传的神话,表达的都是上帝的真理。
两位朋友一周至少见三次面,托尔金的谆谆劝说,对刘易斯终于产生了一生中最伟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比战场上横飞的枪弹更为有力。三十一岁时,牛津大学研究员刘易斯承认了上帝是存在的,事隔约二十年后,他开始重新祷告。
两年后,刘易斯和托尔金关于信仰有了一次长谈,其中还有一人是“阿拉伯的劳伦斯”的朋友亨利·维克多·戴森,他们在阿狄森小径上漫步聊天,这很可能是刘易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漫步。第二天,刘易斯和他的哥哥华伦开摩托去动物园,就在路上,刘易斯终于开悟,成为基督教徒。日后在《黑暗之劫》中,刘易斯对主人公珍顿悟皈依的描写,可以看做他自己的写照。“……她一生中所经历的这件最大的事,一瞬间,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她握紧手掌,除了记忆一无所有。”
在摩托车上遐想是很危险的,四年后,“阿拉伯的劳伦斯”就死于摩托车事故。
这个瞬间,永久影响了刘易斯的一生,直到死去,他的写作,从此都离不开信仰和勇气的主题,不管是在奇妙的纳尼亚王国,还是在汪洋大海的金星上。这个体验之传奇,也许只有中国的禅僧在顿悟时才可比拟。东亚人和西方人对信仰的观点有着本质的不同,西方人从有神论出发,投身无神论;东亚人则从儒家的无神论出发,皈依有神论或虚无主义。
《黑暗之劫》的读者可能会对其中场景的简单感到吃惊:一切都围绕着学院、会议室和炉火、酒吧。是的,这就是战后刘易斯的生活。这个时代,他只出版了几本关于英国文学和中世纪的小册子。他在给儿时好友的信中写道:“从十六岁开始,我就立志(成为作家)。我坚持不懈,为之付出了每一分力气,并将所有希望寄托其中。而现在我已经明白:毫无疑问,我失败了。”
1933年开始,吃炭者俱乐部被因克林(Inkling)俱乐部取代,成员包括托尔金、刘易斯和几个朋友,每周三晚上聚会,并朗诵自己的作品。英国人可能是最心爱俱乐部的民族。俱乐部要求成员必须要健谈,乐于写作,而且必须要善饮,还必须是男性。这个团体可能对女性有轻蔑态度。
刘易斯神往地描绘那些朗诵作品的慵懒早晨。他们窝在沙发里,随便拿起什么废纸就开始写作,然后朗诵。
正是在这个聚会上,刘易斯和托尔金朗诵了《纳尼亚传奇》和《魔戒》的雏形草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空间三部曲》开始动笔。
起因是1937年,托尔金的首作《霍比特人》出版前夕,这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慨叹文学创作的现状,并约定各写一部神话小说,托尔金后来爽约了,但是刘易斯没有,这就是《空间三部曲》。
1938年,大战爆发前夕,《沉寂的星球》出版,这本书更像是威尔斯风格的科幻小说,尤其近似威尔斯晚期的说教之风。这本书得以出版,据说还是托尔金向出版社施加了压力。
这部小说中,刘易斯表现出典型的英国式博物学的癖好,书中有大量的景物描写,那个奇妙美好的火星社会,多少可以看出威廉·莫里斯所幻想的乌有乡的影响,因此也是托尔金的影响,只不过掺杂着刘易斯自己的宗教美学和思辨。
而书中那位热爱古代神话和语言学的英国学者兰塞姆,活脱脱就是托尔金,虽然托尔金自己极力否认这一点。这个时代,刘易斯对托尔金简直是近乎崇拜。
刘易斯也共享了威尔斯式的悲观。无论是《空间三部曲》还是《魔戒》,都以最后善恶大决战(Armageddon)为故事的原型,现实中的决战,也已经到了门槛上。
1939年9月1日,德国轰炸波兰,二战爆发。很快,德国工业的骄傲——He111、Do17和Ju88轰炸机低沉的轰鸣声,就响彻了英国的夜空。
《纳尼亚传奇》中的四个孩子,正是在轰炸声中开始了发现纳尼亚王国之旅。
托尔金说:“我们出生在一个黑暗的时代,这并不是我们应该身处的时代。”
第二次大战,牛津
随着德国空军的剧烈轰炸,许多伦敦的市民疏散到了乡村。四个孩子被疏散到刘易斯在牛津的家,其中有个孩子问他:家里那座古老大衣柜后面有什么东西吗?于是刘易斯回忆起童年时代和哥哥在祖父的大衣柜里说故事,以及那个博森王国。这就是《纳尼亚传奇》的源头。
此时,刘易斯和托尔金的因克林俱乐部,依然顽强地每周三晚上聚会朗诵。上次大战中,他们都是懵懂的青年士兵,茫然无知地被推到枪口下。而此时,他们已经是英国社会的中坚。托尔金打算以自己的语言天赋,为破译德国密码服务,他的儿子也在南非的英军中服役。此时,托尔金继续书写《魔戒》,大战中纸张紧缺,他就在废纸和纸背上写。
从1941年到1942年,在马来西亚、印度、北非,英国节节败退,刘易斯开始在每周三晚上7点45分到8点的BBC广播中,向全世界的英军士兵和抵抗人士做广播讲话,主题是“正义与邪恶”,或者是“基督教的信仰”。
日后他将自己的战时讲话整理成书,起名为《返璞归真》(Mere Christianity),开篇就是:“我们都听过人们吵架,有时候吵架很有趣,有时候就很让人上火……可真正有趣的是,吵架的人并不是光说另一个人的举动让他不满,而是讲道理,以求共识……没有人可以不受万有引力或者生物规律的约束,但是对于人类公理,个人却可以选择服从,或者是不服从……”
刘易斯空袭执勤时写就的《地狱来鸿》(The Screwtape Letters),则在基督教杂志上连载,于1942年成书出版,大获好评。该书以一个老魔鬼的口吻,谆谆教导小魔鬼如何诱惑人类。该书的用意自然也在宣讲信仰。
刘易斯在其中谈到地狱就是:“每个人永远只关心自己的尊严和进步,每个人都愤愤不平,每个人都心怀嫉妒,自大,憎恨别人。”至于如何诱惑人类,则“只需要让他只关心社会主流,要让他(把魔鬼的说教)当做是‘现实生活’,却别让他搞清什么是‘现实’”。
的确很难想象,在泯灭人性的大战如火如荼之时,他的广播讲话和作品却如此四平八稳,似乎外面不是弹片呼啸。刘易斯心中的信仰是自由选择的意志、顺从和战斗,是生活和身体力行,是勇于承担责任,而绝不是仪规和教条。
这个想法,深刻影响了此时出版的《空间三部曲》的第二部作品《皮尔兰德拉星》。在金星之上,一个大学教授和魔鬼在思想和肉体上殊死搏斗。这部作品是一部艰深的思想探讨,是三部曲中思辨分量最重的一部,也同样带有战争的硝烟味。
刘易斯写道,那位教授兰塞姆“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来,在遥远的地球上正在打仗,面色苍白的中尉,以及最近才刚开始刮胡子的、一脸雀斑的下士站在该死的战壕里,或在死一般的黑暗中匍匐前进,和他一样,也认识到:一切都将取决于他们的战斗这个荒谬的事实”。所以,“一块石头也可能决定一条河的走向”。
与此同时,在法国,一个小刘易斯十六岁、从战俘营归来的学者也同样在大战中苦思:让·保罗·萨特,1943年《苍蝇》和《存在与虚无》面世,1945年《自由之路》出版。他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却和刘易斯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存在先于本质,人类有绝对的选择自由,同时,选择带来绝对的责任。在金星上挥拳猛击魔鬼的兰塞姆教授,和法国小镇上坚持抵抗五分钟的马蒂厄,虽然有着不同的意识形态,但在行为上并无不同。
同时期的写作和讲话所得的报酬,刘易斯将相当一部分捐助了出去。即便在战火轰鸣之中,刘易斯也孜孜不倦地表现出自己对语言的狂热,《皮尔兰德拉星》中有大量生造的词。故事发生在水星之上,刘易斯却再造了一个《圣经》般的场景,塑造了自己的神灵,因此可以看做是刘易斯版本的乌托邦。文中大段深刻的辩论则具有诗一般的特点,无怪乎有人称《皮尔兰德拉星》为弥尔顿《失乐园》的解释。
大战即将结束时,《空间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黑暗之劫》出版。这一部和另两部截然不同,也是其中内容最为复杂和篇幅最长的。兰塞姆教授回到了地球,领导一支小小的队伍反抗一个强大的反人类的阴谋,队伍的主要成员,是几个知识分子、主妇和一头熊,最后加入的,则是魔法师梅林。
小说从一对年轻夫妇各自的选择和遭遇为主线,逐步展开了一场宏伟斗争的脉络。依然是信仰主题,依然有丰富的古代神话背景,和前两部曲不同的地方是,《黑暗之劫》带有明显的忧虑色彩,早先小说中类似儒尔·凡尔纳的明亮色调已经没有了,代以忧思和信仰。刘易斯甚至在书中让一个邪恶的弗洛斯特教授说,这个世纪总共安排要打十六场世界大战。
后来,奥威尔评论《黑暗之劫》时,就以《科学家登场》为题,说明刘易斯的忧虑是颇有道理的,虽然他反感刘易斯大搞神秘主义。
该书中有趣的亮点,是一个叫迈克菲的爱尔兰大叔,在兰塞姆教授的宗教感召和影响之下,扮演着诤友的角色。既然兰塞姆暗指托尔金,则迈克菲就多少是刘易斯本人的一个影子。他本人和这个角色实在颇为相似;同样是爱尔兰人,同样的执拗顽强,同样在一战中打过仗,同样曾经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同样善良而热爱自然,同样古板得不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刘易斯直到五十八岁才结婚)。当年的刘易斯和书中的迈克菲一样,没有意识到顽固如岩石的自己,会有朝一日顿悟为虔诚的信徒。
托尔金虽然也为《空间三部曲》唱了赞歌,但似乎内心并不喜欢。托尔金也许认为,刘易斯从自己这里获得了宗教的启迪,就迫不及待地将其贩卖出去,刘易斯成为了新教的传教人。而英国则有数百年新教和天主教相互迫害的历史,古怪孤僻的天主教徒托尔金,对此是很敏感的。
1944年,诺曼底登陆,艾森豪威尔在致将士书中说:让我们祈求万能的上帝祝福这伟大而崇高的事业获得成功。同样在诺曼底,战争前大获成功的海明威在战列舰远望400毫米以上口径的重炮齐轰法国海岸,从此除了《老人与海》,他再无成功之作,1961年吞枪自杀。
战争结束了,如果刘易斯再等待些时日,《黑暗之劫》也许会变得更加阴郁:科学家果然登场了。
1945年8月,美国最新发明的原子弹袭击广岛和长崎;同年,随着德国覆灭,德国在奥斯维辛以极其科学而且高效的方法灭绝数百万犹太人的滔天罪恶为世人所知。西方知识界有人说,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1932年出版的《美妙的新世界》(作者赫胥黎和刘易斯同样毕业于牛津大学)以及1949年乔治·奥威尔的《1984》,标志着威廉·莫里斯式田园牧歌的乌托邦社会理想彻底沦丧。
与此同时,年过半百的刘易斯和托尔金,开始编织他们梦中的乌托邦神话世界。
战后
1950年,刘易斯六十二岁,《纳尼亚传奇》的第一部《狮子、女巫和魔衣橱》出版面世,这个故事可以上溯到1940年的伦敦大轰炸,还可以上溯到刘易斯童年时的《彼得兔》和《丛林之书》。
之后,刘易斯一年写出一部,终于在七年时间内完成了这部长达七卷的巨著。
当初,刘易斯和托尔金约定要各写一部神话作品,如今刘易斯大获成功,并在1956年荣获英国儿童文学最高奖:卡内基奖。这距离托尔金的《霍比特人》大获成功,已经过去了十余年。直到1954年,《魔戒》才面世,而且首印仅3500册。刘易斯大加赞美,称这本书“前无古人”。而托尔金说:“我欠刘易斯的债永远也还不完,那不是‘影响’二字所能概括的,那是莫大的鼓励。长期以来,他一直是我唯一的读者。”
但是好朋友的岁月已经到了尽头。护戒联盟的四个好兄弟中,最终也只有佛罗多自己面对魔王。
托尔金不喜欢《纳尼亚传奇》是人所共知的,或许是因为他主张神话故事本身就有意义,《纳尼亚传奇》的寓言形式和说理味,是他不喜欢的,他还认为刘易斯并未深刻思考宗教观点,就匆忙写成文字;也有人说是因为刘易斯一直是他的追随者,如今却大获成功,这让托尔金不悦。总而言之,这是魔幻文学界的一段公案。
两人最后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反对将自己的作品搬上银幕。
无论如何,因克林是一个伟大的团体,在大战之间的文学团体中,只有看似不起眼的、烟雾缭绕、嗜好威士忌的因克林孵化了两部二战后最伟大的魔幻作品。
日后,《魔戒》首先拍成电影,托尔金扳回一局,之后《纳尼亚传奇》搬上银幕时,许多拍摄《魔戒》的电影人员加盟而来,两位故去的老朋友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最后的合作。
刘易斯的生活出现了新的变化,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了。和他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摩尔太太死于1951年。1952年,小有名气的美国女作家乔伊·格雷莎姆因为刘易斯的书而结识刘易斯,两人的关系亲密起来。乔伊回美国办妥离婚手续,便带着两个儿子回到英国,和刘易斯一同生活。
托尔金很不喜欢这个很有主见的、坚定的美国女人:她离过婚,还是新教徒。他和刘易斯更加疏远,每周例行的见面没有了。
刘易斯晚年的生活平淡安宁。乔伊的儿子回忆刘易斯看书过目不忘,而乔伊也毫不逊色。
刘易斯保留着因克林带来的爱好:烟草、美酒和炉边谈话。他上午读一两章《圣经》,然后答复来信,下午则开始写作。他常常祈祷,如果祈祷时有人闯入,也丝毫不恼。
刘易斯依然住在那栋曾经人来人往、高朋满座的老屋内,他依然享受着和哥哥长达六十年的亲密友谊,虽然华伦时常会酗酒过度。
1954年,刘易斯离开了任教三十年的牛津大学,前往剑桥。从此和托尔金往来更少。到了1956年,乔伊的骨癌已经发展到了晚期,长期卧床。两人于是在病床边结婚。这一年,刘易斯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翁,乔伊则是四十一岁。婚礼上没有邀请别人。
刘易斯给朋友的信中说:我从没有想到,在年过花甲之时,还会享受到二十岁时的欢乐。
原本被大夫认定活不过1956年的乔伊,在骨癌的晚期又活了四年。他们的养子也是个基督徒作家,他声称有一次在刘易斯和乔伊相互扶携的背影上看到了光环,不禁悲从中来:他知道乔伊不久于人世了。
1960年从希腊旅游回来之后,乔伊终于去世。刘易斯最后的欢乐被夺去了。
1960年到1961年,他出版了几本书,诉说自己的悲伤,包括《四种爱》以及《静观痛苦》。
1959年,苏联的人造卫星落在月球上,那个刘易斯曾经描写过的,充满生机的星球。月球是一片荒芜,是宇宙中孤独的眼。
1962年,披头士乐队从利物浦异军突起,以一曲Love Me Do走红,从此在刘易斯曾经驻讲的BBC开始广播演出,很快席卷美国,大小报刊惊呼英国入侵美国。同年十月,古巴导弹危机爆发,核大战一触即发。
在剑桥,刘易斯依然喜爱徒步旅行。自他还是爱尔兰的一名孩童时起,这爱好丝毫不减。
人们可以说刘易斯过于注重个人的宗教体验,过于古怪和嗜好发明新的词汇。他没有威尔斯的想象力,他没有劳伦斯上校的传奇,他没有奥威尔的辛辣。
他在《黑暗之劫》中给迈克菲的评价也许同样适用于他自己。
兰塞姆说:“他是我最早的朋友之一。如果我们难逃失败的命运,他会是我们之中最坚定的人,如果败局已定,最好有他和你并肩作战。至于我们一旦战胜,他会做什么,恐怕我也不知道。”
半个世纪之后,刘易斯是一位英国女士最爱的作家,她每天晚上都要读几段《纳尼亚传奇》,这位名叫罗琳的女人后来写了《哈利·波特》。由于《纳尼亚传奇》一共是七部,所以《哈利·波特》也是七部。而且主人公的姓氏波特,则和刘易斯最喜欢的作家,《彼得兔》的作者一样。
从《魔戒》到《纳尼亚传奇》到《哈利·波特》,横扫美国,电影和书刊收获数亿美元,这是2000年版的英国入侵美国。
1963年11月22日,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作家赫胥黎也同日去世,三十年前他的《美丽新世界》终结了数个世纪的乌托邦美梦,如今他自己也成为故人。
同日,刘易斯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