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险境
一
眼看太阳就要西沉,河堤上时时有北风吹过,一下子又冷了起来。但水闸周围的乡民们忽然听说还有内奸,早忘了寒冷,都吵吵着要让樊力耕供出实情。谁知那樊力耕在河堤上站了大半天,本来已经筋疲力竭,突然被抓受到惊吓,又被陆学智一脚踏得太猛,竟然一下子背过气,晕了过去。
陆学智接连喝问两声,见他翻着眼睛并不答话,又扇了他两个嘴巴,仍无反响,才道:“这厮却要装死!”一面让人去取冷水,一面在他的怀中、袖中翻检,却在他袖子里找到一张纸片。陆学智是识得几个字的,把那纸片看了看,更是勃然大怒,大声道:“他把咱们全都卖了!”
徐有贞本来距离乡民甚近,刚才突发的事件全都看得清楚,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见众人都在关注躺在地上的樊力耕,才忙把魏知州和周巡检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又带着京城来的众人向后退了几步,紧贴着看闸人的小屋站定了。州里和巡检司的四十来个弓兵则排成两排,将徐有贞等人环绕保护起来。
刚才趴在地上挨打的胡昌世早已爬起来,也悄悄跟上徐有贞一伙,却是满眼恨毒,不住地打量杨继宗。杨继宗虽然已经与徐有贞撕破了脸面,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行事,赧赧地也随着几人退到看闸小屋旁边,却有意避开众人的目光。
这时有人提来了半桶凉水,搂头盖脸泼到樊力耕身上,那老童生猛然一抖,睁开眼睛。陆学智将那纸片送到他眼前,狠声道:“你来念,大点声!”
樊力耕衣服湿透,在冷风中瑟瑟打战,半晌说不出个整句来。陆学智拉他半坐了,又缓了半日,才又问:“这个可是你写的?”
“是……是……我所写。”
“我识字不全,你给大家念念上面都写的什么。”
樊力耕无奈,只得哆哆嗦嗦嘟囔了半句,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陆学智见他实在不济,才对附近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道:“柱子,你的字好,你来念。”
那青年忙过来高声念道:“陆学智,三十七岁,身长六尺,面赤短须。曾四喜,二十岁,身长五尺三寸,面白无须……”一共是五个人名,都注明了年龄、身长与面相。
乡民们听了还有些不解,纷纷疑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学智才低头对樊力耕厉声道:“你来说,写这些到底要做什么,是何人指使?”
樊力耕哼唧了几下,见不说不行,才道:“这是……这是徐大人让我写的。”
“写它做什么用?”
樊力耕朝徐有贞这边看了看,见徐有贞身旁虽然有不少兵丁,离自己也不过咫尺之遥,却并没有过来搭救他的意思,又见陆学智揪住他的脖子不住催促,才咬了咬牙说道:
“昨日徐大人叫我过去,问有哪些人领着闹事。是我当时慌乱,半天也说不清楚,徐大人才让我回来把几位的姓名相貌写下来。”
“那你把它揣在袖里准备怎样?”
樊力耕又看看徐有贞这边,才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学智听了,揪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提,把他拽了起来,两脚几乎离地,“你对乡亲们再说一遍!”
“巡检周大人对我说,今日在堤上只等官兵来了,就把这名录悄悄递给带兵的军爷。”
刚才带头要拆河闸的那个拿锄头的后生应该就是黑名单里的曾四喜,此时来到樊力耕身边,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棺材瓤子,我又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还要动手再打,却被陆学智拉开了。
乡民们听了樊力耕一番话,先安静了片刻,似是在琢磨此话的含义,然后才突然爆发出来,高声议论道:“他把陆四爷几个卖给官军,难道是要让那官军按名逮人?”“这半天了,官军却为何不曾动手?”也有人道:“就这三四十个歪刺弓兵,能是俺们的对手,怕还是要过后再来算账。”
陆学智毕竟先得了一些消息,因大声道:“这些弓兵虽不顶事,只怕后面还有埋伏的官军!”
那个叫柱子的青年也在旁说道:“难怪刚才来了几个官军,我隐隐听他们说是过了时辰,要回营交差了。这些官军今日一定就在附近埋伏,却不知为何没有过来。”
曾四喜却也一下子想明白了,极怒道:“刚刚那姓徐的大官说我们是要聚众谋反,要灭我们九族。他暗中不知布置下多少官兵,只怕是就要在这河堤上杀人。我们几个上了名册的都要全家问斩,你们在场的也躲不过死罪!”
听他一说,乡民们才忽然发现事情竟然如此凶险,不由得火气都有些上来了。有人喊道:“我们不过为了要些粮食免得饿死,如何就是谋反!这些狗官太欺负人!”
曾四喜一张白脸已然涨得通红,扬起锄头叫道:“狗官不让我们活命,我们就跟他们拼了吧!”一面喊着一面带头向弓兵围成的战阵冲过去,身后果然跟上了一众乡民。
二
乡民们这一次挥着各种农具向前,却是直接冲着弓兵的战阵而来。那些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更没见过这种阵势的弓兵被乡民们的气势吓得慌了手脚,有的还用刀枪勉强支应两下,有些扔下手中的兵器,转身奔下河堤,趁冰面上人少,踏着冰河四散而逃,周子琦虽在后面大声呵斥,哪里还约束得住。
混乱时,忽听“轰”的一声巨响,在看闸小屋旁边蹿起了几丈高的金红色烟火,紧接着又有黄的、蓝的、红的无数烟火带着啸音飞起,又在天上炸开,迸出朵朵彩色菊花,因天色已暗,显得分外耀眼。原来负责点烟花报信的那个弓兵并没有得到新的指示,眼见情势甚急,急忙遵令把那个巨型烟火点燃了。
众乡民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得一怔,有人已经想到,这必是通知埋伏兵丁的信号,不由都彼此靠得更为紧密,脚步却也停了下来。
趁着乡民停下来这一瞬间,徐有贞迅速布置,带魏知州、周巡检、张乡绅,以及自己的师爷和徐贯、杨继宗等人钻进了旁边的看闸小屋,同时让自己的几个家丁、差役带领剩下的二十来个弓兵把守在小屋门前,下令道:“守住门口,有敢向前的格杀勿论!”
那看闸的小屋本来只为守闸人临时遮风避雨,四墙全是用青砖砌成,倒还厚实,顶上却是苫的谷草。小屋没有窗户,只朝东面对着白河开了一个门洞,也没有门框,原来挂了个草帘子,被周巡检一把扯了下来。里面除了一领破苇席,并无任何家什。
那小屋不过一丈多见方,十分狭窄,一下子进了十来个人,大家只能挤作一团。徐有贞此时倒十分镇定,干脆面对着门洞,盘腿坐在那张苇席上,叹道:“毕竟老了,站了这大半日,实在有些劳累。”才又抬眼看着杨继宗说:“这应当就是你们赤龙会想要的结果。只是乡民并无头脑,眼下被引得暴怒,如山洪野火,看来也没有人能够约束得住了,一会儿恐怕要玉石俱焚。老夫的残躯本不足惜,但这大闸一毁,必致漕河阻塞,若是今岁再有凶险水情,只怕老夫前几年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了。即便是杨贤侄你,身处此地,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呀。”
杨继宗也没想到今天的事情竟会发展成如此田地,只能深躬施礼道:“晚生并非赤龙会之人,此行却实在是为赤龙会做事。今日之事,实是我们筹划不周。但摧毁河闸,伤害老先生,绝非我等原意。现在事已至此,晚生情愿拼着性命,保护老先生和诸位平安,护卫这河闸无损。”
徐有贞道:“杨贤侄虽然说话硬气,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你看外面。”
原来这小屋东墙离河堤的堤沿不过二尺宽的距离,河堤朝河的一面是个陡坡,乡民们要从这个方向进攻到小屋的门口自然不易。因此这一面只有一些乡民站在河面的冰上,防止小屋里的人从这个方向逃跑,更多的人则围在小屋的西边和南北两面,用锄头之类的农具击打砖墙。不想这砖墙造得甚是坚实,一时不能砸破。此时不知什么人想出了主意,说是不如放火烧了这些狗官,也有的说既然放火不如连这个大闸一起烧了,于是众人又是找秫秸、抱柴火,又是寻找油脂助燃,一时倒忘了再用力拆墙。
杨继宗等人从这边门洞中正好看到前面的河闸,只见已经在下面已经放了些柴草,有人吆喝着如何摆放,也有人似在尽力劝阻,却起不了半点作用。
眼看情势万分危急,忽见有几匹快马自南往北从河道里飞奔而来,又顺着堤坡斜插着上了河堤,眨眼间到了小屋门前。杨继宗已经看清了前面一匹红马上正是云瑛,后面跟着老麦和莲儿,连忙喊道:“让他们过来!”守门的弓兵才没有阻拦。
云瑛进到屋里,并不理他人,上前道:“杨公子快随我来!”拉了杨继宗的衣袖就往外走。
杨继宗赶忙摆脱了,“姑娘且慢!”
云瑛才急道:“再慢就点着了。”又指指头上的谷草屋顶,“这草顶哪里经烧!”
徐有贞却在一旁微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云瑛郡主了。”又对杨继宗道:“所谓患难见真情,既然郡主来救,你就随她去吧。以她这骑术身手,冲出去应该不难。”
杨继宗道:“老先生临危不惮,真大臣之风。但晚生参与造成今日乱局,哪能觍颜自己逃命?”又转身对云瑛道:“姑娘深恩,秀才我没齿难忘,但今日情势实难先自逃脱。今晚若真毁了河闸,伤了元玉老及各位大人,不但国家漕运大计受损,这附近村庄的乡民们因此落下聚众杀官毁漕的罪名,恐怕也要被屠戮殆尽。此时民情汹汹,那陆学智和靳孝之辈已难把控,也许唯有智性和尚出面尚有一些挽回局面的机会。我请姑娘念这数百上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再冲出去找智性,就把我刚才这两句话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努力收拾民心,或许还能挽救危局。”
徐有贞听说智性也在此地,也觉有望,对云瑛道:“你让智性告诉乡民,只要停止攻击大闸,今晚就可将赈济钱粮发给百姓,由他们自行分配。”又对杨继宗说:“你也不必执拗,与这姑娘一起出去找智性,不是更说得明白。”
杨继宗却执意不肯先走。云瑛无奈,只好先让老麦留在小屋门口,“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公子平安。若是公子有什么闪失,你也不必再来见我了。”又留下一匹快马,才含泪别过杨继宗,与莲儿重又从河堤东坡斜刺里冲了出去。
三
徐有贞见云瑛已经安然冲出,却并未因此安心,问杨继宗:“你说那智性或有救急之法,却不知有何安排?”
杨继宗苦笑道:“昨晚晚生曾与智性禅师相见,他说过为防万一,也做了些应急的准备,却不知要用什么办法。晚生只道约束了乡民,不给老先生构衅之机,就可以拖住老先生一行不得立即回京。谁知道今日之事竟至如此地步。”
徐有贞摇头道:“你们后生小子,哪知刁民厉害,最在乌合之众,群龙无首。老夫也是一时心慈手软,又顾及着你们赤龙会一伙在后面掣肘,才想着要等那些乡民稍有过激之举再行剿灭,杀几个为首的立威,有理有力,以绝后患。想不到当断不断,立时就要自受其乱了。难道真是天命不佑,上皇本来没有复辟之机?”
杨继宗这两日与徐有贞相处,一直有意不谈太上皇复辟的事,但此时听他说起,却不由反驳道:“晚生这两日受教,对老先生的胆魄气度极为敬佩,但说到上皇复辟之事,却不敢苟同!”
徐有贞见到此光景杨继宗仍然如此执拗,反倒笑了,“天命如何,过不了几日便可知晓。可若是运气不好,只怕你我都看不见结果了!”说完才又对屋中众人和门口的护卫高声喊道:“刚才我已令亲丁徐福趁乱与逃散的弓兵一起跑出去,让他火速到通州分守营中求援。大家不要慌张,再坚守数刻,即可脱险。”声音虽然响亮,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谁知这话刚说完,屋内房顶上突然冒起烟来,原来已有乡民找来了火种,从屋后点着了苫房的谷草。
刚才众人挤进看闸小屋避难,杨二一直守在门口,既要看着外面情势,又要看着屋内情景,格外紧张,此时见屋顶火起,大叫道:“屋里危险!”一步蹿进来拉了杨继宗就往外走。众人也赶忙从小屋中跑出来,离开那小屋十几步远才在堤岸上站定了,护卫的弓兵人等也忙围上。好在此时乡民们兴趣都在放火,这边河堤上下围困官员的人并不太多,一时没有发生冲突。
那屋顶上的谷草上虽还有些残雪,毕竟是易燃之物,又有小风吹着,冒了一会儿浓烟就腾地燃烧起来,竟如一个巨大的火把一般,火苗冲起了一丈来高。此时天已大暗,火光更觉耀眼,照得四下里通明,周围专来看热闹的人则报以一片喝彩之声。
这火虽大,却不禁烧,那火苗只片刻工夫就落了下来,瞬间又没了明火,只剩下一些余烬还泛着星星点点的红光。那一边河闸上放火的工程却不顺利,虽然已经在大闸边上和大闸下的冰面上堆了些柴草,但要烧毁这边上包了铁皮的厚实闸门绝非容易,于是有人又喊着要找油脂。乡民们穷困,哪里有食油放火?于是又想到了大户人家。有人道:“只有陆老四家有许多油脂,让他拿来!”陆学智此时却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如何找得到。
就见那曾四喜此时已俨然成了临时指挥,高声喝道:“这鸟闸怕一时烧它不成,大家不如去寻来铁锤、大斧、锛子这些趁手的家什,连夜就把它拆个干净!”又借小屋那边灰烬的余光指着徐有贞等一众官员道,“也不要让这伙狗官跑了!”
乡民们听他一说,才又都把眼光投向徐有贞等人,不多时就从四面围上来,或执农具,或拿着刚才逃跑弓兵丢下的刀枪,把弓兵和官员等人死死围成一小团。双方屏住呼吸,眼看就要动手。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人们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北方,就见远处天上飘来一朵金色莲花,莲花上又有一巨大佛幡,全都金光闪闪,在夜色中分外鲜明。那金莲花顺着白河河道缓缓而来,直到河闸近前才又慢慢降落下来,稳稳落在冰面上。此时大家才看清,金莲花心中还端坐着一个僧人,身披大红袈裟,双手合十,分外庄严。
乡民们见到忽然有圣僧从天而降,都道是如来下降凡间,顾不上眼前与官兵的冲突,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口中念佛不止。刚才紧张至极的弓兵衙役见到佛祖到此,更是感动流泪,一个个伏在地上大呼“阿弥陀佛”。远处看热闹的人们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神迹,也都跪下念佛。刚才一触即发的修罗场,瞬间竟变成了礼佛之境。
杨继宗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再看徐有贞,也在偷偷擦拭着鬓边的冷汗。
那僧人自然就是智性。只见他趺坐在莲花座中,朗声道:“阿弥陀佛!吾乃大慈恩寺住持禅师,因得我佛启示,说你们张家湾白河左岸的居民一向积善向佛,如今却遇有血光之劫,命我乘风前来解救。佛法有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在这里打打杀杀,又放火焚屋,就生无穷罪孽。不如放下,放下。”
众百姓早被他自天而降的神迹震得头昏脑胀,听他说得也算明白,哪里还敢再行争斗,都把手中的兵器、农具扔到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叩头不止。连弓兵大多也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智性又道:“你们几百人在这里争斗,可有带头之人,让他近前来说话。”
乡民们互相看看,都推曾四喜上前。曾四喜却扭着身子不愿意,“我哪里是带头的!要找带头人,还是得陆四爷说了算。”
好在陆学智不知何时又已混杂在人群之中,此时从地上爬起又趴下,恭恭敬敬向着智性拜了四拜,才对乡民们道:“大家请靠边上一些,在下听了圣僧指点,再向大家说。”
四
就见那陆学智先跪在地上给智性磕了几个头,又伏在地上与他对话,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对众人道:“圣僧说:我佛慈悲,不忍看村民饥馁,却也怕大家一时激愤,伤官毁坝,有干天和。大家且都起来耐心等待,圣僧还要和官家人说话。”
杨继宗见有了对话之机,忙对徐有贞道:“老伯出面有所不便,不如就让晚生与元一兄前去商量。”
徐有贞斟酌片刻,才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去告诉村民,先前所说的银两粮食,不论有何困难,今夜就全部兑付,交由乡民自行分配处置。此外,去岁秋粮已有旨免征,地方上的一应杂征魏州君也同意全部免除;已征的夏税,由乡民在赈济银中自行酌情调配补退吧。”
杨继宗道:“这样甚好,但只是怕还要请几位大人共同具结写个文书,保证今后永不追究此次乡民聚集之举,如此才能让这些乡民放心回家。此外,今年春暖后即行修筑这边白河两岸堤坝一事,也应对乡民有个交代。”
徐有贞虽然很不情愿,却也知道非如此不能打消乱民的顾虑,才说道:“杨贤侄想得却是周到。但这些乡民得到钱粮后必须散去,今后不可再以毁闸相胁,聚众闹事。若再来生事,朝廷王法俱在,绝不宽恕!”
杨继宗也知徐有贞虽然急于要平安赶回京城,对于河闸的事却也有自己的底线,事已至此,再想要出难题留住他已经办不到了,因道:“晚生明白。一为漕河通畅,二为此地数百户百姓身家安危,晚生一定与智性禅师陈说利害,将此事了结清楚,不生后患。”这才同了徐贯向着那金色莲花走过去。
莲花宝座四周放置着好几盏羊角灯,把端坐在上面的智性照得分外明亮。他见杨继宗从堤上走来,面露一丝自嘲的微笑,架子却做得十足,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杨继宗也只能一起做戏,来到莲花座前俯身下拜。徐贯虽有些不情愿,见杨继宗已经跪下了,也只好跟着一起拜了几拜。
智性把陆学智和杨继宗、徐贯都叫到跟前,问道:“不知徐大人对了结今日之事有什么打算?”
杨继宗就把刚才商定的几条说了。
陆学智听了甚觉满足。智性却道:“这钱粮之数听起来确实不少,但其中既有赈济灾民的钱粮,又有赔补漫堤淹田的银两,还要调剂补贴一部分夏税,分摊开来可就数目有限了。何况,哪些农户需要赈济,谁家淹田需要赔补,已征夏税如何核算,佃户之家怎样安排,都是极繁复、极纷乱的事,万一分配不均,难保乡民不会又聚集此处,有所寻求。”
徐贯虽然对智性刚才从天而降也颇为震惊,但也知他是赤龙会中的要员,毕竟也是个凡人,见他又说这些不着调的话,道:“禅师说话倒是轻巧。徐副宪等几位大人本来说是调配繁难,因此要再等一两日发放钱粮,乡民才被人挑拨,险些生出大事。禅师既然来此救苦救难,何不救人救到底,送人到西天,就在此帮乡民们分派清楚。以禅师法力,处理此事又有何难!”
杨继宗知道赤龙堂此行目的全在拖住徐有贞,智性此时尚存一线希望,要利用乡民之势,再让徐有贞在此处拖延一两天。但经过刚才的险情,他已知若再闹下去,恐怕就真再难收拾了,因此郑重说道:
“乡民激愤之下,势如决堤之水,刚才若不是禅师及时赶到,已经难言其结果。如果再次生出事来,一旦闸毁漕断,这聚会的村民都难脱大罪,到时候受害的恐怕不止一家两家。我佛大慈大悲,岂能置这几百户两三千口人家的生死存亡于不顾?何况,徐大人前些时候已经派人去通州分守大营中求援,算着大军不用多时也要过来了。如果我们这里不能赶快协商定策,等官兵来了哄乱起来,恐怕要玉石俱焚也未可知!”
杨继宗这一番话,既是表明自己现在的立场,也是为智性分析当下的形势,智性自然听得明白。眼看赤龙会这最后一着棋又要以失败告终,智性心中十分不甘。但刚才这里险些要出大事的情形,他已听到看到,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这里才算平息了乡民们的情绪,若要再来一次,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局面。
杨继宗见智性已被说动,又对陆学智说:“这位陆四爷,乡民生计固然重要,但若为了求生计反而丢了身家性命,那才真是不智!”
陆学智听了连连点头,忙对智性道:“这两位爷说得极是。小人这次出头找官府索要赈济赔偿,实也有一些私心,谁知会闹到这般田地!若真是伤了官人,毁了漕运,我这死罪万难逃脱。就请禅师帮我们调配分派。我家在河东淹地最多,这一次我不要一文钱赔补,佃户们种秋粮的租子也全免了。只要大户肯吃些亏,贫困小户分配起来也不会有太多阻碍。”他是被刚才的情形吓着了,宁可自家有些损失,不愿担上带头聚众谋反的罪名。
杨继宗又把前面所讲的几条约定帮陆学智清理了一番,才由陆学智起身向乡民们宣布:徐大人等长官慷慨解囊以助灾民,决定今晚就在这河边大堤上发放。钱粮如何分配由圣僧亲自调和,陆某不要其中一文钱一粒米。
乡民听说立时就要分粮分钱,欢呼四起,又都跪下来感恩圣僧。
陆学智又说了去年受灾之田,秋粮杂征一律免除;官府保证永不追究此次聚集的乡民,等等。乡民更是欢喜,连在一旁看了一整日热闹的闲人们也觉得甚是圆满。
这边徐有贞也早已让魏凤举写好了具结文书,又让他带自己的书子到附近粮仓先支借三百多石粮食,让周子琦同张如绣到镇里张家挪借四百多两银子,并叫亲信去北边官道上迎着分守营的官军,令其暂驻以观动静。一切安排好了,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轮圆月已经升到当空,不远处镇子里不断有鼓乐声传来,大家这才想起,现在正是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