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岩的尸体
一
“这是发生在我上中学五年级时的事。”沖本讲述起来。
沖本的故乡M町是一个濒临熊野滩的海边小镇,以浪高礁险著称,沖本的中学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据他介绍,这座小镇是穷乡僻壤中尤为贫穷的地方,土地贫瘠不说,一年四季海风不断,根本就不适合发展农业。那么渔业呢?这里海浪大,离渔场又远。虽然偶尔也会有鲸鱼来,可凭这吃饭实在不可靠。因此,小镇上的人们大都过着半农半渔的生活,毫无保障。不过,这座小镇却独有一样东西让四邻八乡的人记忆深刻,即那座有名的灯塔。
“因为有一个男人就是在那座灯塔脚下被杀死的。”沖本切入了正题。
事情发生在暑假过半的八月中旬的一天。九点多钟才迷迷糊糊起床的沖本,一听到灯塔岩上死了人的消息,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跑了过去。
灯塔岩在M町的西端,爬上一段一百来米长的山坡后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灯塔就巍然屹立在平地的南端。站在崖顶放眼望去,只见海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在与波涛不断进行着激战。再望望脚下,三丈多高的崖下,白色的波涛在隆隆地吞噬着崖脚,惊心动魄。
倘若从海上望去,这座山崖宛如一头卧在海上的牛,因此,此崖自古以来便有“牛背岩”之称,成了渔民的标志物。大凡在M町土生土长的人,无不对牛背岩怀有一种敬意。因为这里流传着许多神奇的传说和美丽的故事。此处设灯塔一事由来已久,也经常会有一些历史学家前来考察。现在的灯塔大部分都是明治以后修复的。
沖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聚集了很多人。沖本从人群中踮起脚往里瞧,只见一名男子正仰面朝天地横躺在那里。身上什么都没有盖,面貌看得很清楚。据沖本所知,此人并非本地人。虽然五官端正,可由于日晒厉害,加之临死前的痛苦,表情严重扭曲,样子十分骇人,衣服也破败不堪。
“是他杀吧?”沖本朝同来看热闹的附近杂货店老板问道。
“当然是了。瞧见没,死者头部的旁边有一块大石头呢。就是被人用那石头砸死的。”
沖本定睛一看,果然,旁边的确有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再仔细一看,石头和死者头上都沾着黑红色的血块,在太阳的映照下熠熠发光。
“那男的是哪儿的人啊?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啊。”
“多半是流浪汉吧。肯定不是本地人。”
“怎么会让人给杀了呢?”
“谁知道呢。”
“凶手肯定也是外地人吧?”
“当然是。”
“找到线索了吗?”
“谁知道。”
这时,警察抬来了担架,将死者放到上面,再次走下慢坡。
“去不去看看现场?”等担架拐过坡角、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杂货店老板招呼道。
凶案现场就在灯塔后侧。是一块两侧被大海和灯塔分割开的狭长空地,除了海上,从任何地方都看不到。
当他们绕过灯塔一角时,只见一名刑警模样的男子正从崖边探出半个身子,专心地往下面瞧。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来,看到二人后,他使了个眼神,把二人招呼过来。
“你从这儿往下瞅瞅。”他说道。
沖本依照吩咐,也学着刑警刚才的样子趴下来往下瞧。
“下面三米左右的地方有棵树伸了出来,看到没有?那树上挂着一块布片之类的东西,对不对?”
“对,有。”沖本当即答道。
“我想把那个取下来,你们俩能不能帮我一把。只帮我拽着带子就行了。”
二人当即答应了。刑警把带子接到一起,抓着一头往崖下走去,不久就拿着那块布片上来了。
“这小绸巾你们见过吗?”刑警一面拍打着布片上的尘土,一面将布片在二人面前展开。那是一块银灰色的绉绸小绸巾,正中央印染着一个特大的梅花纹饰。
沖本望着这花纹有些眼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杂货店老板也沉默不语。
“啊,辛苦你们了。”
看到二人不像知情的样子,刑警便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二人也走下了山崖。
二
当日傍晚,沖本洗了个澡后便出去散步。沖本每日散步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即位于M町中央的住吉神社内。那里古杉参天,总是十分幽静,适合夏夜散步。
这一天,沖本在树林中的草地上一直躺到天色变暗。美丽的夜空中繁星点点。
这时,附近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躺在地上的沖本透过树林一看,似乎有一对男女正朝他躺的地方渐渐走近。沖本有点为难。既不好突然起身离去,又不忍偷听别人的谈话。
“这下麻烦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入了沖本的耳朵。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住吉神社的年轻神主笃麿。他们对沖本的存在毫未察觉,在离他好几棵树远的一棵树旁停了下来。
“那该怎么办?”女人叹了口气。这个声音沖本也有点耳熟,似乎是灯塔看守人的独生女阿芳。因此沖本当即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灯塔看守人的女儿与年轻神主之间的传闻他屡有耳闻,因此动摇起来。
“老头儿什么都说了吧?”男子说道。
“恐怕是不说不行吧。不过,只有他的事父亲还不知道。”
“是吗?他的事你还谁都没告诉吧?”
“嗯,怎么会呢……”说完女人又略微思索了一下说,“不过,说了岂不更好?”
“不,不能说,决不能说。”男子慌忙说道,“决不要告诉任何人。”
女人用审视的眼神盯着男子的脸,说道:“是吗……”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芳,”不久,男子用极低却强硬的嗓门说道,“你不会在怀疑我吧?”
“我……”女人支支吾吾,并未明确回答。
“那就是在怀疑了。你是不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那么说?”
“可是,既然这样,你把他的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不就得了?”
“不行!”男子又用尖厉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这么……这么……”说着,女人默默抽泣起来。
男子又轻轻地嘀咕了几句,似乎在安慰女人,不过具体内容沖本并没有听到。
只有男子再次抬高嗓门说的最后一句话传入了冲本的耳朵:“你绝对不能说。”不一会儿,他们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对于刚才的对话,沖本自然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依稀觉得似乎和今早那死者有关。
等两人的身影淡出视野后,沖本才轻轻地站起身,然后一面下意识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慢慢地朝前殿走去。可就在穿过前殿旁边正要从侧门出去的时候,他无意间一回头,有一样东西深深地吸引了他,是悬挂在前殿周围的幕布。幕布上的梅花纹饰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三
“哦……”理发店的老板摆弄着棋子,感慨道。
“不过,这里面会不会出了差错?”与老板对弈的客人仍盯着象棋盘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老板说道,“像笃麿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干出那种事的。”
“不过,警方那边除了平作老头的证词外,好像还握有其他确切证据呢。”一名观棋的客人说道。
沖本从理发店的镜子里望着这些人,默默地听他们闲聊。他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场景。
此时已是在灯塔岩发现尸体的第二天。受人敬仰的年轻神主笃麿居然以杀人嫌疑犯的名义被拘捕。对此,小镇的人们无不惊讶。沖本暗暗琢磨起昨晚的事来。他觉得里面肯定有重大秘密。为打听笃麿被捕的原因,他才来到了这家理发店。
根据客人的说法,原因如下:
昨晚刑警在案发现场悄悄蹲守时,果然发现有一名可疑分子在附近转悠。于是刑警当即将这名男子擒获,居然是看守灯塔的平作。当时他手上还拿着一顶沾有泥土的礼帽,被刑警抓获时,他还极力挣扎,妄图把帽子从崖上扔下去。由于举止反常,他当即被带到了警察局。
起初他怎么都不开口,后来实在无法隐瞒下去,就交代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情况。他是这样说的:
“昨天傍晚,我跟往常一样给灯塔点上灯,下坡时正好有一个男人从下面上来。就是今天早晨死的那个男人,我当时并未留意,与他擦肩而过,径直钻进我在坡下的小屋。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吧嗒吧嗒地往坡上走去,就不经意间往屋外一瞧,只见住吉神社的笃麿先生正急匆匆地往坡上爬去。我有点纳闷,却并未在意,开始吃晚饭,过了有十分钟,笃麿先生又急匆匆地从坡上下来了。我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异常。今天早晨我爬上灯塔往下一看,发现昨天那男的死在了那里。我立即跑过去,当时这顶礼帽就掉在尸体的旁边。我捡起来一看,果然是笃麿先生昨天戴的那顶帽子,为避免他无辜受冤,我就偷偷地将帽子藏在了岩石中间,刚刚才取出来。”
原来如此。从这陈述来看,难怪笃麿会受到怀疑了。
沖本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从时间上来看,当时似乎正是平作老头被捕之后。阿芳肯定是来通风报信的。笃麿所谓的“老头子会不会全都说出来”,指的大概就是他前一天去灯塔的事吧。可是,他口中决不能说的“他的事”又是什么呢?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有一点我要事先说一下。”沖本作了一下解释。根据他的介绍,由于住吉神社的上一代神主满麿名望很高,所以这神社对乡下来说是一流的神社。满麿去世之后,儿子笃麿立刻接了班,他虽然年轻,却丝毫不输父亲,他接班也是众望所归。他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是父亲一手把他抚养大的,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意外地有了一位继母,即现在的阿缝。据说阿缝是在名古屋投河自尽时被笃麿的父亲所救,除此之外就再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了。起初,她与满麿结婚的消息被公开的时候,镇上的人一齐责难。可还没过半年,人们就被她的贤良淑德所征服,齐夸满麿眼光好,找了这么一个好女人。
“这么有名望的神社少神主居然会杀人,也难怪人们会大跌眼镜了。”
四
“后来经过了两三次预审,终于迎来了公审。当时暑假都已经结束了,我回到了W市的中学。”沖本说道。
预审一直对笃麿很不利。不光有平作的证词,还有其他的物证。一件是那染着梅花纹饰的小绸巾,另一件则是笃麿的照片。照片是从死人的怀里发现的,照片上居然是笃麿,而且背面还有他亲笔所写的地址和名字。这完全证明他跟死者有某种关系。尽管如此,笃麿仍矢口否认。这样的态度导致他失去人们的同情。公审的结果,他被判了十年徒刑。他默默地接受了判决。
“这一切都是我从报纸上得知的。我每天都期待着阿芳的出现,以为她肯定会把‘他的事’讲出来。可她最终还是答应了笃麿‘决不能说’的要求,守口如瓶。就这样,笃麿最终被判了十年。”沖本说道。
“第二年,我从W市的中学毕业考进神户的高等商业学校。那年暑假我回乡探亲时,竟意外地发现笃麿已经被放出来了。而且还跟阿芳结了婚,跟母亲阿缝三口人一起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比以前更受人们的尊敬。我十分惊讶。跟家人打听后才终于明白了真相。”
沖本想了想,“事情是这样的。”然后又开始讲了起来,“笃麿先生的公审结束后过了半年左右,大阪有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因杀人未遂被捕。此人交代了很多隐匿的罪行,其中就有在纪州M町的灯塔岩杀死过一个名叫熊吉的男子。据他讲,他跟熊吉在名古屋的监狱里相识,由于出狱的日子是同一天,二人就结伴来M町寻找熊吉的熟人。可是,要去那熟人家的话,他在场会有所不便,于是二人就在车站分手,商定在灯塔岩会合。于是他就直接去灯塔岩等待熊吉,两小时后熊吉一脸沮丧地赶来,可紧接着又有一名男子追来,叫住了熊吉,二人站着聊了一会儿,不久来人便取出一个小绸巾包状的东西交给了熊吉。当时熊吉还用很大的声音叫了一句‘三百元’。这话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见利忘义,最终杀死了熊吉。”
由于这段供词,笃麿得以改判无罪。也就是说,笃麿那天去灯塔岩其实是为了给熊吉送钱的。
“可既然这样,笃麿为什么不说呢?”我仍不理解,问道。
“嗯,这正是这个故事的关键所在。其实,那个名叫熊吉的男子是笃麿的继母阿缝留在名古屋的亲儿子。她对亲儿子坐牢一事深感丢人,除了笃麿的父亲之外谁都没告诉。笃麿的父亲重情重义,据说他听了这事后就做了一个保证,说等熊吉出狱后一定会帮他制造一个出国归来的假象,一定会善待他。阿缝十分高兴,就把这事告诉了狱中的儿子,还把笃麿的照片也送给了他。可没想到,她却空欢喜一场,笃麿的父亲没等熊吉出狱就去世了。偏巧熊吉又按照片背面的地址找上门来。可是,由于作出承诺的丈夫已死,阿缝无法把品行不端的儿子领进家门,就将其赶了出去。笃麿和阿芳却偶然听到了这件事。笃麿十分同情熊吉,就带着钱追了上去。他却一直以曝光母亲的难言之隐为耻。与其公开真相,他毋宁默默认罪。即,此秘密便是决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他的事”。
“可是,”我说,“那个叫阿缝的女人为什么宁可保护自己的秘密,也不去救他的继子呢?”
“啊,这里其实有着一段十分美丽的情愫。阿缝肯定是误以为笃麿知悉自己的秘密,并且,他为了自己而把极可能会留下祸根的行为不端的熊吉杀死了。所以,假如自己挑明被杀者即自己儿子,笃麿的罪很可能就水落石出了。为了尽量减轻笃麿的罪责,她才一直闭口不提。”
说完这些,沖本仿佛回忆起他们母子一样,默默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