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懂得

沈京墨去伦敦出差的那天,几乎一个多月都在下雪的巴黎,终于放了晴。

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周左右,公司大楼布置得张灯结彩,正厅中央也立了一棵足有两层楼高的造景圣诞树,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礼物和心愿卡片,为Venus圣诞节的年会做准备。

陈旖旎早晨来上班,一进大门,被这么一棵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她手拿一杯咖啡,注意力还集中在手机上,回复着消息,平时通往电梯门前毫无障碍的一条路,突然被这么一棵树阻碍住,她下意识抬头。

“Ashley,早啊,”一个乌克兰同事见她过来,跟她用法语打招呼,黑亮的眼睛直盯她,问,“今天S&R的沈总没来送你上班吗?”

这里离门边并不远,从陈旖旎进来前,大家就注意到,她今天是一个人乘出租车来的。

陈旖旎公式化地一笑,道了句“早”,绕开就往电梯那边走了。

“Ashley今天穿的也是中国的旗袍啊。”

“好几天都穿的这个呀。”

“听说她以前在LAMOUR,也一直穿旗袍的。”

“——说起来,有人说,我们春季新品的风格和LAMOUR有点像呢……哎,贺总来了,”一个同事朝经过的贺寒声打了招呼,“贺总,早上好。”

“早上好。”贺寒声笑着点点头。远远一望,陈旖旎在电梯门前等待了。

她一身绀青色旗袍,腰肢袅娜背影纤柔,像一缕烟。

同事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议论起来:“Ashley以前是LAMOUR的设计总监,LAMOUR虽然这几年不行了,沿袭的还是她的风格。”

“我们一多半的设计稿都是出自Ashley之手吧。”

“可是……太像了,不会被人拿出来与LAMOUR对比吗,明年我们还要跟LAMOUR在一个秀场……”

这窸窸窣窣的话追了贺寒声一路,他朝电梯的方向走去,陈旖旎已经进了电梯。电梯门即将关闭,她一抬头见他过来,按下了按钮。

电梯门再度开启。

“早。”贺寒声走进来,打了声招呼。

陈旖旎“嗯”了一声。

她注意力还在手机上,在跟星熠幼儿学校的老师交流。

最近临近定设计稿,还有圣诞节年会,加上七七八八的策划案、开不完的会议,做不完的服装,是她最忙的时候。

多有照顾不到星熠的地方,希望老师能像往年这个时候一样与她保持联络。

陈旖旎回复完最后一条,就收了手机。

上回贺寒声看到了她与LAMOUR的人见面,多有介怀。

LAMOUR与Venus风格类似,在业界经常被人对比。大概在七八年前,Venus经营不善的时候,可以说就是被新兴的LAMOUR几个浪头打得一蹶不振。

明年开春的第一场大秀,也是Venus在中国的首秀,肯定是要跟LAMOUR打擂台的。大家都极为重视。

而现今LAMOUR没有一个好的设计师坐镇,虽还有些资本可以造作,但Venus的发展势头一骑绝尘,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贺寒声见她也要去六层——那里是她的办公室,不过她平时都在一层的设计室猫着,好久没上去了。

便问了句:“今天去办公室?”

“嗯。”她又是平静的一声,“整理设计稿。”

“定了吗?”

“还没有。”

又没了话。

怪尴尬的。

刚好电梯到了六层,贺寒声跟她去往同一个方向,问了句:“设计稿,需要修改吗?要不要我找别的设计师帮你看看?”

“可能要吧,有几个我很不满意,工作量还挺大的。”陈旖旎想起这个就头疼,她快速走了几步,越过了他,“晚点我找别人商量商量。”

贺寒声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自从他们发生不愉快的那天起,也就是沈京墨来接她下班那天开始,她就旗袍不离身了。

犹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今天是身深绀青色,几天的颜色都不尽相同,款式也各有千秋。

她是真的爱穿旗袍。以前他就听说过,这是她从姥姥那里沿袭继承下来的习惯。

旗袍压纹精致,前后摆灵动,今天的颜色也很贴合她的气质,将肤色也衬得更白皙,乌发在颈侧缭绕。

她纤长的两腿一迈,人带着那道纤影就消失在了玻璃门后。

接着,她放下了百叶窗,阻隔住他的视线。不想被人打扰。

——希望她的一些习惯,不要带给他们的设计稿才好。

贺寒声沉思一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陈旖旎最近也听说,业界诸多人都在讨论形势大好的Venus与曾经的LAMOUR风格相似。更有人已经知道了,她现在在为Venus效命。大家都在等着看Venus与LAMOUR两家在明年开春大秀的对手戏有多么精彩。

陈旖旎在Venus的三年,一开始就没想将Venus当作第二个LAMOUR。LAMOUR是她的孩子,Venus也是她的亲人,各自有彼此的灵魂。

小时候目睹姥姥一剪一针一线地做旗袍,到她从业,就知道每一件服装,都应该是彼此独立的。不应该是谁像谁的。

贺寒声与整个Venus都把大秀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一大半的设计都是她来做,别的设计师为辅。

在画设计稿的过程中,她已经极力刻意地去掩盖自己了。可一个风格鲜明的设计师,钩花描线,都如同画骨作皮,深深地烙在了自己骨血中,大的条条框框是改不掉的。

她还是准备精益求精地改设计稿,一会儿还要去询问别的设计师的意见。

带着这种有些偏执的念头,她一头扎在画稿中就是一整个上午,连午饭都忘了吃。

伏案工作许久,肩颈酸痛了,起来四处走一走。

不过仅仅局限于这间办公室,连喝咖啡的时间,她都在研究怎么改设计稿。

全部都改的差不多了,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一抬头,披了满肩霞光,才意识到,天都快黑了。

一整天下来,她就只吃了早饭,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饿。

打电话联系了一下其他几个设计师,让大家在一楼的设计室中等她,五点讨论一下设计稿。

她走到窗边,打开窗。外面没飘雪,空气凉薄干净,让人神清气爽。她站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烟。

画设计稿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抽了很多,烟盒里只剩最后一支。

有人在外面敲门。

她掸了掸烟灰,说了声“进来”,贺寒声推开门,端了一杯咖啡,笑着问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出来,一直在画设计图吗?”

“嗯。”陈旖旎点点头,环抱一条手臂,另一手拿烟,侧过头看贺寒声将咖啡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他还避开她的设计图。

然后人就不动了。

“吃饭了吗?”

“还没。”

“画了好多啊,”贺寒声翻了翻她的稿子,一张一张看过去,边啧啧感叹,朝她笑,“怪不得你一整天不出来,原来是在搞艺术。”

陈旖旎走过来,倚在办公桌一侧,端起咖啡,小抿一口,问他,“带烟了吗?”

“嗯。”贺寒声视线还在她的画稿上打转儿,边从口袋中找烟给她。

他低着头,盯着其中一张画稿,找烟的动作渐渐缓慢了下来,递给陈旖旎一个精致的铁皮烟盒时,他忽然跟着抬头,眉心拧了拧,问她:

“这是……你画的?”

“对,”陈旖旎接过烟盒,边拿烟,看那副画稿,“我还没拿给下面的人看,应该还需要修改,一会儿五点……”

“——你就拿这个给他们看吗?”贺寒声冷硬着嗓音,一字一顿问,“就这个吗?这就是你的设计稿?”

“……”陈旖旎烟点了一半,手顿了顿,这才意识到他的情态不对,指尖捻过那副设计图,端详一番并未发现问题,抬起头,很不解,“怎么了吗?”

贺寒声拿起那张画稿。

画稿上是一件类似婚纱的雾霾色夜礼服长裙,后摆不规则的灰蓝色长纱曳地,领口作了类似改良款旗袍处理,高开叉,看起来高雅,又富有野性。

他用手指指着,不可置信:“你要拿这个,让我们去跟LAMOUR的人比吗?”

“……”陈旖旎抬眼,眸光也冷了些许,“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贺寒声压低了嗓,他算是个性格温润的人,如此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燥怒,“LAMOUR是旗袍起家,一直在沿用旗袍元素——也是在你手里最先用了旗袍的元素起的家——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要给Venus用旗袍的元素?”

“……”

“陈旖旎你不是不知道,明年LAMOUR和我们要打擂台吧?”贺寒声这几天听了很多声音,也无数次告诉自己,要相信她。

但想到那天LAMOUR的人找过她,她与沈京墨再度走到一起,他就始终无法平静,“你知道外面本来就多有质疑,都在等我们双方出手——你用这样的设计,是存心跟LAMOUR撞么?”

“……”

“还有,以前你在LAMOUR一直穿旗袍,现在你在我们Venus……”

信任和质疑在胸腔中澎湃。贺寒声顿了顿,还是放缓了语气,克制地说:“陈旖旎,你弄清楚一点,Venus不是第二个LAMOUR。”

陈旖旎听他说了一通,面色却始终平静。

她指尖夹了支烟,看着满面薄怒的贺寒声,毫无情绪地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说,Venus是第二个LAMOUR了?”

“那你用——”

“旗袍设计不是LAMOUR独一家,是中国的传统服饰——LAMOUR也从没给自己贴标签是专门做旗袍的——我看你是在国外待傻了,”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拿过他手里设计稿,边收拾着桌面上其他画稿,一张张地夹入文件夹,“一个琵琶领口的设计而已,给你刺激成这样。”

她收拾好,平静地抬起头,笑道:“贺寒声,我还没怕跟前公司争高下,你是有多怕输?”

“……”

“还有,LAMOUR对于我是过去式了,我爱穿什么是我的事,”陈旖旎拎起一边的包,挎在臂弯,转身要走前,又看了看他。

他满脸都是质疑。

从那天他质问她是否见了LAMOUR的人后,就是这幅表情了。

她又失望地对他笑笑,“当然,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

“……”

“走了。”

“陈旖旎——”

贺寒声在她要走到门边时,又唤她一声。

陈旖旎回身,懒懒道:“还有事?还是,还想找茬?”

“你跟……沈京墨,”贺寒声抿了下唇,抬头看着她,“不也早就是过去式了吗?”

想起他三年之前第一次遇见她。

她就是那么站在雪地中,看着一家中式旗袍店橱窗里的旗袍出了很久的神。

这三年来,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关系亲近的上下级。

可却总不够亲近。

沈京墨出现之前,贺寒声只知她原来是LAMOUR的陈旖旎。除此之外,对她,对她的过去,对星熠的亲生爸爸,都一无所知。

因为她从来对他都是闭口不提。

就连在这个敏感时期,私下里见过LAMOUR的人两三回,也并未对他提起过。

“过去的,”陈旖旎红唇微启,语气平静,“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贺寒声苦笑,“你一点都不了解他。”

“……”陈旖旎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贺寒声疏懒地倚在办公桌上,抱着手臂看她:“我看,你倒不如把孩子还给他——就像你离开LAMOUR那样——六年前,你不也把你一心打造的LAMOUR给他了吗?”

他在她脸色更差之前,补充道:“他不就想要这个孩子吗?”

陈旖旎直视他,一字不言。

“不好意思,我那天看到了,”贺寒声徐徐道,“我看到,有个女人去找了星熠。那个年纪的女人,还坐着S&R的车,身边跟着沈京墨的助理,肯定是——”

他见她脸色差了些许,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僭越,嗫嚅一下唇,低声缓缓道:“如果他只是想要这个孩子才接近你,你不如就把孩子给他——”

陈旖旎这才出声:“给他,所以呢?”

贺寒声一顿。

他还未说话,她已淡笑着替他补充:“所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

“贺寒声,你说我不懂他,”陈旖旎拿着文件夹的指尖儿紧了紧,深深提了口气,看着他,“作为朋友,你也不懂我。”

“陈旖旎……”

“当然,没有谁是必须要懂谁的。”陈旖旎自嘲地笑笑,“你今天怀疑我,不就觉得我是动摇了想回LAMOUR了么?”

“我真没想到,我就是见了我几个老朋友,开始穿旗袍,设计稿上用一个小小的传统元素,居然,也能让你怕成这样,”陈旖旎语气很平静,“你不用这么患得患失的,我们就只是朋友而已,我只是Venus的设计师,你开我一份工资,我替你效命,换了另一个人也这么做。”

“——陈旖旎。”

“你不用说了,”她神情颇失望,红唇虚勾起,“说再多,朋友也没得做了。”

“……”

说完后,她转身就走了。

一整天没吃饭,脚步虚浮,经过楼道去乘电梯时,她还需要扶着栏杆走一段距离。

看了看表已经五点了。

别的设计师还在楼下的设计室中等她过来,她一会儿下班了还要去接星熠放学。

她还没有吃饭。

昨晚研究设计稿,觉都没睡好。

突然就很累。

进了电梯,电梯门关闭之时,贺寒声朝她快步地奔过来,边喊她的名字:“陈旖旎——”

“等等——我还有话说。”

她冷淡地瞥了他眼,用力按上了电梯门关闭的按钮。

满世界才安静下来。

看了下手机,沈京墨给她发来了消息。

来自三四个之内,他说他已经到伦敦了,问她今天工作怎么样,有没有吃饭。巴黎虽然不下雪了,但又降温了。要她多穿一些。

他还问星熠今天乖不乖。

如果闹她的话,他回来会替她收拾小孩儿。

他还拍了伦敦一条街道的照片。

是个很美的雾天,一条松柏路茂盛又漂亮,丝毫没被寒冷天气折了气势。

从前她在巴黎上学的那几年,也跟他去过一次伦敦。那时脚步匆匆,没时间停下好好欣赏。

空中飞过几只鸽子,被他的镜头捕捉下来。

他说,这里还跟以前一样好看。等她忙完了,想带她和星熠一起看看这好风景。

如果到了春天,春暖花开,肯定更漂亮。

她没有回复,将手机收回包中。

疲惫地靠在电梯墙上。

*

陈旖旎去学校接了星熠,随便解决了晚饭,然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牵着手,往家的方向走。

星熠问了一路爸爸今天怎么没和她一起来接他放学。

路过一个公园,陈旖旎半蹲下来,给孩子整了整毛线帽的帽檐儿,解释说:“出差了。”

“去哪了。”

“伦敦呀。”

“哦——”星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爸爸那天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呢。”

“你怎么答?”陈旖旎问。

“我说,我要陪妈妈。”星熠掐着小奶音,甜甜地说。

陈旖旎笑了一下,站起身,拉着星熠散步经过这个公园。

星熠抬起头,发现妈妈今天好像心事重重的。

妈妈心里一有事,要么就是话会变得很少,要么就是去泡澡,睡浴缸。

“妈妈,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星熠问。

陈旖旎有点讶异,害怕这种情绪传递给孩子,立刻作了笑脸,否认了:“没有呀。”

“妈妈要是不开心,要、要跟我说哦,”星熠喏喏地叮嘱她,“然后我、我告诉爸爸。”

陈旖旎被他惹笑了:“为什么告诉他?”

“因为妈妈见到爸爸,会开心很多。”

“……”陈旖旎略一沉吟,“是么。”

“是啊,”星熠说,“爸爸见到妈妈,也很开心。”

陈旖旎不懂孩子的世界,笑着摇摇头,拉着小孩儿,一路回了家。

明天是个周末,星熠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她又哄着他看了几篇睡前故事,小孩儿早早就睡了。

可她还不能睡,拿出文件夹和电脑,又准备整理画稿。

突然有点胃疼。

胃一阵阵痉挛,疼得她额头满是冷汗,捂着胃去客厅找胃药。

她一忙工作,就像今天似的,总忘记吃饭。

这几年是Venus在业界压力最大的时期,明年一开春又要和LAMOUR打对手,她的压力也非常之大,最近几天三餐都有点颠倒。

刚从大学毕业那年,和温烺一群人为LAMOUR四处奔走时,也饿坏了胃,还发了高烧。当晚就晕倒在秀场,阑尾炎犯了被送到医院。

阑尾割了,人也没事了。那时恰逢沈京墨从澳洲飞到巴黎,他知道她不喜欢待医院,去做手术已是极点,便接了她出来,没让她住院。

吃了胃药,她蜷在床上,稍微舒服一些了。一个人待着,突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被贺寒声说成是“过去了”的事情。

拿过手机,沈京墨七八个小时之前给她发的消息,她一条都没回复。

白天一直在忙,没顾上回复。

或者就是,不知道怎么回复。

他和她,甚少有最近这种能心平气和静下来一对一交流的情况。

以前连互发消息都做不到,除了上床,大多时候要么是彼此仇恨的,要么就是冷冰冰的,谁也不愿意跟谁扯上关系的陌生人。

最多是别人看来,稍微有些暧昧的情人。

他乐意给她花钱,她却花得心不安理不得。总觊觎更多。

她也有钱的,LAMOUR曾经风头无两之时,她也靠自己赚了很多钱。

不依靠他,她也能活下去的。

所以那些年,到底是他放不过她,还是她放不开他。

她这么想着,胃痛又一阵阵地犯了,往床的另一角缩了缩,她虚弱得有些喘不上气。

不多时,电话便响了。

一阵阵的,让人心烦。

响过第一遍她没有接。

第二遍她也没有。

直到第三遍,她才拿过手机。心想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大晚上打电话打扰别人。

看到屏幕,她无声地笑了笑。

想接又不想接的。

刚才一路上,星熠问了她很多遍爸爸去哪儿了,她如实作答了。可她却不知,该怎么问星熠,前段时间有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奶奶的女人找过你。

她不认为他妈妈真的会让星熠叫一声奶奶。

她也不稀罕这个称呼。

他说他要跟她结婚,与任何人无关。

可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一座孤岛。怎么可能无关呢?

婚姻可不仅仅是她和他之间的事,而是他家和她家的事,是他们共同的事。

陈旖旎又没接,手机也不响了。

过了一会儿,对面房间的门开了,星熠噔噔噔地跑进来,鞋都没穿,脚丫子蹬在地上,声音响亮。

“妈妈——爸爸让你接电话!”

陈旖旎懒懒地瞥了眼亮着的屏幕,闷哼了一声:“你没跟他说我睡了吗?”

星熠一愣,眨眨眼:“啊?妈妈不是没睡吗?妈妈要我跟爸爸撒谎呀?”

陈旖旎拿他没办法,扬扬手,“拿来吧。”

小家伙三步两步地爬上她的床,将手机贴到她耳边,支着脑袋,期待地看着她,想听听爸爸妈妈要说什么。

陈旖旎却让他回去睡觉:“去睡觉,下次过来不穿鞋妈妈就打你屁股。”

“呜……我要听爸爸妈妈说什么嘛,”小孩儿撒着娇,“爸爸妈妈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

“乖,去睡觉。”

“是说悄悄话嘛?”小孩儿不依不饶。

“是,悄悄话。”

“不能让我听?”

“不能哦,快去睡觉。”陈旖旎再次将他赶回了卧室。

一坐起来,她胃又痛了,看星熠老大不情愿地将门关了,还露出个门缝朝她吐舌头,她又躺回到床上。

懒懒一声:“——喂?”

沈京墨听她和星熠拉锯,如同两个孩子,笑声低朗:“喂?”

“什么事,这么晚了。”

“打扰你了吗?”他看了看表,好像是有些晚了。巴黎那边都快九点多了。

“……也没有,”陈旖旎换了个方向躺好,侧着身,仿佛他就在她对面。

沉默了一会儿,他先打破了这冗长的平静,问她:“今天怎么样——”

她同时出声问:“我问你个事情——”

“……”

两人又是一阵默契的沉默。

半天又不约而同地同时笑开了,她的胃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隔着手机,他的嗓音沉缓低哑,带着磁性,问她:“问吧,什么事。”

她想到之前彼此都对对方承诺,以后要坦诚一些,于是轻咳了声,直接问他:“你妈,之前是不是找过星熠。”

他沉默一下,大方承认了:“对。”

“嗯……”她沉吟了一会儿,“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他笑了笑,“如果一定要有——”

“什么?”

“不要担心。”

“……”

“别担心,”他说,“我妈那边,我会打点好的,而且……”

“而且?”她催促着。

他不是故意卖关子,倒像是故意逗她跟着他的话往下听一样,轻笑着:“我妈很喜欢星熠。”

“嗯?”她很吃惊。

“她对你也没什么意见,放心,”他声线沉缓,有安慰人的魔力,“而且我们结婚,与任何人都无关。”

“与任何人都无关。”

她笑起来,心想他们可真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打过电话,不由地在床上伸了伸懒腰。

又保持着刚才侧躺的姿势,极力地去回想起他躺在她面前的模样。

想象他现在的语气,表情,是否会像那天晚上一样,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对她振振有词地说:“陈旖旎,我们结婚。”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指尖儿在空气中打着转,像是在描摹他的眉眼,“如果你妈没答应,你怎么办,还会跟我结婚?”

“会。”他坚定地说,“是我要跟你结婚,不是任何人——跟我结婚的人,也只能是你。”

“如果没可能呢?”

“那就把‘没可能’变成‘可能’。”

“真会说大话。”

“我从不说大话。”他沉声地笑了,“陈旖旎,我从不说大话。”

“是么。”

“我妈跟我说,说大话的男人都该死——”他低吟小半晌,语气轻缓了一些,“所以我以前,从来不敢说爱你。”

“……”

“如果我说一次爱你,你肯定会对我抱有一百次期待,”他自嘲地笑着,坐在沙发椅中,面对一片黑沉的窗,与玻璃上的自己对视,也想象着,她现在或许在他面前,或者在他身后。

或许,会用从前那种痴迷的目光,看着他;用炽热的爱意,浓烈的憎恨迎接他。

他以前不是感觉不到,而是不敢接受。

却没想到,自己这种行为,反而在一次次地伤害了她,也把她越推越远。

他单手扯了扯领带,跟着深深呼吸一番,继续说:“你期待一百次,可能会对我接连不断地失望无数次。”

“嗯。”她认真听着。

“那我倒不如一次也不说,”他淡嘲着,“让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失望到底,这样不是最好么。”

“可我还是抱有期待了,我也真的对你很失望。”

“是。”

“这种事,由不得你我,”她闭了闭眼,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怎么,就是突然很难受,“爱上谁,真的由不得你我。”

“嗯。”他肯认了她。

“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上一辈的那些烂事,如果我可以换一重身份,你也体体面面地走近我,我还会不会爱上你,你还会不会爱上我,”她说,“你说,还会不会?”

“只要你走到我面前,就会。”

“那如果永远我都到不了你面前呢,永远,遇不见彼此,永远永远不会产生交集呢?”

“那我就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他说,“我会想方设法找到你。我只要你是你,你是陈旖旎。”

她轻笑:“是么。”

“只有你能是陈旖旎。”

她唇边缓缓扬起笑容,握着手机,突然有了疲惫的困意。

又是一阵沉默,她心里猜测着,他或许到了伦敦忙完了一遭,已经回到了酒店,才有空打电话给她。

可他却不是。

楼下酒会人声鼎沸如滚热的开水,蒸腾着他的耐心。

一天下来她都没有回复他消息,他不敢喝太多酒——不知什么时候,跟她在一起,他总会下意识地少喝酒。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酒量不好,她醉了,他还醒着,能照顾她。

渐渐的,他的酒量也大不如前,今晚也是怕自己喝醉,错过她回过来的消息,或者打过来的电话。

她没有送他去机场,也没有同他告别。

一句话也没有说。

或许她还不习惯这种柔软的表达方式。

就像这十三年来,他们几乎没有一次能像今天一样,可以打一通推心置腹的电话,听听对方的心声。

“沈京墨,我很累。”她声音沉沉的,有气无力的。他也敏感的察觉到,她今晚似乎是极疲惫的。

刚与他通话时虽一直有回应,语气却始终软绵绵的,像是病了。

“病了?”他焦急地问。

“没有。”她轻笑一声,“就是觉得很累。”

他顿了一下,试探着问:“是跟我在一起,很累吗?”

“也不是。”她淡声否认,给了一个简单无比的答案,“工作很累。”

他听了,还是不自觉地皱了眉,很担心她。

她继续说:“就是特别累,今天早晨去了公司,一直在画设计稿,忘了吃午饭……嗯,就那个设计稿,很难画,我很讨厌画那个——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了,以前上大学那会儿,就总是画到凌晨。”

“我知道。”

“午饭没吃,抽了很多烟,”她喋喋不休着,那话就像是小珠子一样从她唇边往外蹦,“烟好难抽,我不想再抽烟了……我好想睡觉啊,沈京墨。”

“好,乖,不抽了,以后我监督你,我也不抽了,”他安抚着她,又关切地问:“现在吃饭了吗?”

“嗯,带星熠吃过了。”

“只吃了晚饭?”

“嗯……”她无意识地絮叨着,“晚饭也好难吃,我最讨厌番茄酱,星熠却很喜欢,我真的好讨厌……吃得我想吐……啊,走在路上,也好冷啊,真的好冷……可我还要拉着星熠,我冻得胃疼。”

“胃疼?”他又是一紧张,“怎么又胃疼了。”

“已经吃过药了,不疼了,我好多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笑了笑,“我是不是挺烦人的,说这么多……算了算了,我挂了,我要去洗澡了。”

“别挂,”沈京墨低声地说,“就这么去浴室。”

“……嗯?”

“我想多听一些你的事,说什么都好。我想听。”

“……”

“顺便,我怕你在浴缸睡着,”他淡淡笑道,“不许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