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傅祯回到紫宸殿发了好大一通火,连越州新贡的那套青瓷茶盏也砸了。后被弘德殿宫人来请,他没敢推托,却磨蹭了半晌。
他已问过弘德殿的内侍,得知顾家太夫人单独离宫,便越发证实了心中所思为真。他不想面对顾家女,也不想承认他和那位中意的娘子再无可能的机会,然而一时半刻又想不到应对之法。
踌躇半晌,他仅仅是叫上傅练和他一道去弘德殿。
傅练行六,乃今上幼弟,年仅六岁,已有齐王之封。此时他整个人无精打采,靠在傅祯身上昏昏欲睡。
傅练正是多觉的年纪,今日午后缠着宫人学踢毽,误了午歇。傅祯的人去请他时,他正在补眠,冷不防被叫起,洗了把脸也只精神了片刻。
“小六!”傅祯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开始由清脆变得浑厚。他冲着怀里的人既推又拉,更是催促道,“醒醒,咱们要去见阿婆。”
傅练迷迷瞪瞪,一边揉眼一边咕哝:“阿婆只要见陛下,哪有空见臣!”
傅祯威胁:“你不听话,我日后再不给你带糖了。”
“不要!”傅练噘着嘴道,“君无戏言,陛下应承臣的可不能反悔!”
“那你坐端正了。”
话音一落,傅练果真挺直了后背,努力睁大了眼,却还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道:“阿婆见陛下是为了国是,臣晚膳后再去也不迟。”
傅祯不理他这话茬,只管附耳冲他说话,傅练为了那几颗糖,居然乖觉地点了点头。
傅祯不大放心,又冲他说:“你可不能出岔子。”
“放心。”傅练拍着胸脯保证道,“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傅祯着明黄绣柿蒂纹锦袍,腰间蹀躞带已更替成玉带,虽说心有不悦,面上还是霁月风光般清俊,到底是天下共主,行走时如玉树临风,全没了方才在御园躲避树枝子划脸的慌措。
进了弘德殿,绕过四扇山水屏风,傅祯的视线便扫到了太皇太后身边站着的穿鹅黄衣裳的娘子,大约是春季里日头足,这颜色多少刺了他的眼。
媛媛已在皇帝给太皇太后行礼前弯了腰,在等待他来的时候,她手心湿了又干。从前她和父亲玩笑着说上了年纪的朝臣叩拜年轻帝王的心态,如今轮到她自己面圣,才明白什么叫天威赫赫。
待皇帝和傅练给首位上的人问了安,太皇太后立刻叫起,接着就笑呵呵地招呼傅练:“六郎也来啦,快到阿婆这来。”又吩咐宫人,“让人给六郎端来他爱吃的馓子。”
媛媛这才看到大殿里多了个孩子,身高不及四尺,头总两角,穿一身红色罗衣,一双眼睛很是晶亮,像两颗黑碧玺。他爬上罗汉床,紧挨着太皇太后,却又是打了个呵欠。而傅祯则在罗汉床另一位上坐了。
宫人们立刻奉上茶点,傅祯接过茶后也不饮,只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傅练却捧着馓子吃得津津有味。
太皇太后已然听说了皇帝在击鞠场摔月杖的事,自然也明白他知晓了“心上人”要嫁做他人妇的前情,遂没像往常那样问他击鞠赛的输赢情况。孩子还小,一时解不开心结也不必急着开导,等过些日子他就会把人忘干净的,毕竟顾家女也是位姿容秀丽的女郎。
只是太皇太后并未立时把媛媛往他跟前推,当下也就让媛媛在她身旁坐下。
弘德殿掌事宫女青岚亲自搬来一张杌子来,放在太皇太后下首,媛媛道了谢后坐定,内心却依然忐忑。
傅祯居高临下,略略扫过一眼,只留了她面庞白净的印象。他正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根本没细看她的长相,却主动道:“阿婆宫里添了新人?”
太皇太后笑了:“你倒是眼尖——这是顾林生的女儿。我一见她便喜欢得很,特意说通了她祖母,暂且留她在我身边。今日你们是头一遭见。”
这时,媛媛重新站起身,端端正正给皇帝行了大礼:“妾顾氏恭请陛下圣安。”
她跪下去后便更矮了,傅祯的眼睛垂得更低,看清了她乌黑的发髻与金饰。媛媛却只能看地上的波斯国地毯,镰叶藤蔓纹的地毯是工匠们巧手慧心的结晶,映在她眼中没让她觉得这地毯有多精致,反而却让她越发眼花缭乱。
位子上的傅练边吃边瞧,觉得媛媛头上的蝴蝶金钗栩栩如生,仿佛欲振翅飞入青天,真挺好看。
尽管太皇太后思虑着皇帝的情绪,也不好委屈了媛媛,遂与傅祯说得敞亮:“顾林生出镇陇右多年,戍边辛苦,顾娘子入宫只跟在我身边,不做旁的事。”
太皇太后刻意说明,傅祯了然于胸,将帅浴血,他的千金自然不必做奴婢的差事,免得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可傅祯依然不满。太皇太后把崔氏的孙女留在宫里,也不必让这小娘子紧挨着尊者落座,毕竟这恩宠比之前头待选的那位娘子好上太多。傅祯心想:方才太皇太后口中的“暂且”二字是搪塞他的,“暂且”之后,怕是她会从弘德殿光明正大地留在他的紫宸殿。
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再也无法逃避现实,他不能再想着从前那位娘子了。
即便如此,他也断不想被稀里糊涂地塞上这么一个人,无论她出身多好。
傅祯心里窝着火,然他不敢公然反驳太皇太后,转而道:“顾林生出镇陇右多年,为国效力,想必疏于管教子女。阿婆留她在宫中,孙儿只怕您劳累辛苦。”
媛媛福薄,母亲早逝,好在祖母身子还算硬朗,家中琐碎事物全由祖母打理。崔氏出身高门大户,几个儿郎和小辈的孙儿说不上有多大出息,却个个都是正经人,从未有纨绔做派。
谁料皇帝突兀地下了这等结论,媛媛听着心慌,跪在地上的双腿有些麻木,手心的汗也愈发浓了。
无论媛媛如何在心中求稳,可她终究是受了惊。她不想落个这样的评价,否则日后无法做人了。可当她想起他在园子里气恼的画面,便料定此时辩解必被他认定是顶撞君上,藐视君威,岂非落实了父亲教女无方的罪名?那样才是大错特错。
左右太皇太后已然决定留她在宫中,而他身为天子,总不至于太过小气,日后她择机向他禀明才是正经。
可她要向他禀明什么呢?莫不是在御园之中,叫他误以为自己不顾规矩胡乱闲逛?
傅祯的确是故意拿御园的事发难。
媛媛只猜到了个大概,却根本不知内里详由。太皇太后却清楚明白的很。
如今军国大政皆由太皇太后做主,她又是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知顾林生为人光明磊落,他的长子跟随他在陇右,也得了治军严谨的名声。今日是媛媛头一次进宫,皇帝便不顾情面地说出这种话,不用多想也知他在恼太皇太后拆散了他和他那位“心上人”。
太皇太后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也给他想法子疏解,谁料他仅仅是借着尚仪在御园寻找顾家女不得,便草草给顾林生定了个教女无方的罪名。
少年闹脾气顶多被人说上一句小孩子不大沉稳,还需磨炼,可他乃是国朝君主,倘若日后依然任着性子胡下结论,那才是国之不幸。
太皇太后心里想着,这事还得与帝师商量一番。眼下她只道:“皇帝说笑了,今日你只是头次见顾家娘子,哪知人家家里事?我与你说,顾家娘子知书识礼,我留她在身边开心还来不及,哪会劳心费力。”
“头次见”三字点醒了傅祯,却依然用眼夹着地上的人,散漫地道:“太皇太后开恩留你,望你能谨守宫规,小心行事。”
不必他叮嘱,媛媛也知谨守宫规,此刻听了皇帝的话,忙应道:“妾谨记陛下……”
她略略停顿的刹那,尚未吐出口的“训斥”二字飞速变成了“教诲”。
一个女孩子被别家的长辈留下,又无故被别家的孙儿霸道训话,传出去叫人笑话。尤其是太皇太后确实喜欢媛媛,不免心生爱怜,便冲媛媛道:“快起来吧。”
媛媛谢恩后艰难爬起,才一坐定,耳边又响起了傅祯的声音:“阿婆要留她到什么时候?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媛媛微微抬眼,看向太皇太后。她也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确是份荣耀,可是今日才一面圣,便知皇帝是个难伺候的主,日后同在宫里,难保没有再相见的时候,今日初来乍到,承蒙太皇太后为她做主正名,日后恐怕没那么走运。
太皇太后却反问傅祯:“怎么,皇帝这么关心顾家娘子?”
傅祯有一瞬的语塞。媛媛的脸却立刻红了,眼尖的傅练停下了吃点心的进度,仔细看着媛媛的侧脸,又看清了她的耳朵也红了。
“阿婆说笑了。”傅祯终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又道,“阿婆特意留下她,孙儿总得问问。届时她出宫,孙儿好叫人给她备车,再让金吾卫亲自送她回家,届时也不至于太过匆忙。”
媛媛听来,他这话可谓是恩典,让太皇太后说,他这话却实在不中听。
她已表明喜欢媛媛,傅祯却坚持送她出宫,让外人听了恐怕会生出祖孙二人有隙的猜测。
祖母的沉默和兄长的疑惑让气氛变得大为奇怪。这时,傅练手里的半块馓子忽然掉在地上,而后呜呜哭了起来。
众人全部看他,傅练捂着腹部,咧开嘴说:“我肚子疼……肚子疼。”
弘德殿的宁静被打破,太皇太后立刻着人去请医正,傅祯却道:“阿婆别急,指定是他来之前疯跑久了,方才咱们顾着说话,他又不住地连吃几块糕点,这才有此症状。还是孙儿带他回紫宸殿吧,免得扰了阿婆清净。”
他动作利索,拉起傅练就往外走。太皇太后在身后叮嘱他:“千万别大意,让医正给六郎看看。”
才一出弘德殿,两人登上车,傅练擦了把脸,就昂着头问:“怎么样,臣演的像样吧?”
傅祯满意地朝他指了指。傅练就得意往背后一靠:“臣就说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傅祯又叮嘱:“待会见了医正也得做到万无一失。”
傅练有模有样地叉手道:“臣遵旨。”而后却问,“陛下不喜欢她吗?”
“……什,什么?”
“就是那位顾娘子呀。”傅练冲傅祯道,“杨太妃都告诉臣了,近来阿婆在为陛下留意后位人选,已经几次三番叫她去帮着掌眼了。”
傅祯嗔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傅练却郑重其事地道:“阿婆特意留她在身边,不出意外,她指定就是臣的嫂嫂了。”
傅祯被他的话气了个半死,却来回在傅练说的“意外”二字上琢磨。
也对,若有意外,那顾家女就不会被太皇太后塞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