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暮春初夏之交,薄衫就上身了。

司农寺上林署供上了头一茬樱桃,寝园荐讫后,圣人又把樱桃颁赐给了百官,后宫中人自然也有份。

国朝新科进士的放榜日也是樱桃初熟之际,庆贺及第的宴飨出现了樱桃,之后便也流行起了樱桃宴。新科进士能被皇帝赐樱,那是莫大的荣耀。这样一来,咏颂樱桃的诗就多了,除此之外,许多文人雅客也诸多赞颂樱桃的诗词。

然而,傅祯却对这种果子没多大兴趣。

若非每年春荐他要把樱桃赐给群臣或是新科进士,若非后宫里有诸多樱桃制作的花样等着他品尝,他就认为那红通的果子摆在盘碟里就好。

国俗如此,群臣和后宫中人钟情此物,即便他是皇帝,不喜欢也不便说出来,能做的是能躲则躲,躲不过去了便硬着头皮吃上几粒。

弘德殿内,青岚把新制的樱桃酪端了上来。

太皇太后尝过之后,点头说好,又道:“也叫几个孩子们来尝尝。”

青岚就道:“今日一早,王中官带人去了各宫赐樱桃,想是他们比您吃樱桃酪还要早上几个时辰。”

“我倒是忘了,杨太妃年年自己动手做,什么樱桃毕罗、樱桃煎、樱桃酒……她宫里最是齐全,六郎就爱往她那讨吃食。”

“不光六大王爱去,咸宜长公主前两日就念叨着吃樱桃酪,专等陛下赐樱呢。”

“这么说,今年又是我吃得最晚了。”

青岚接道:“可不是。太皇太后整日要忙这忙那,吃樱桃就在旁人后头了。”

“不对不对。”太皇太后忽然摆摆手,又吩咐宫人宝婵,“去叫顾娘子来,她可是在我之后。”

媛媛来到正殿,太皇太后立刻道:“你快尝尝今年这头一茬樱桃,这是你们陛下刚赐下的。”

媛媛谢过后,看着玉碗中有去了核的樱桃,上浇白色乳酪,越发衬得樱桃殷红,着实秀色可餐。她捧着玉碗谢了恩,满眼都是欣喜,不禁想到了一句诗: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

只是尚不及她试吃,宫人便报:“圣驾和齐王至。”

媛媛惋惜地放下碗,起身给傅祯和傅练行了礼。

太皇太后冲这两兄弟道:“你们来得正好,阿婆这刚做好樱桃酪。”又吩咐宫人,“也给陛下和齐王各端一碗来。”

傅练早在杨太妃宫里用过几样樱桃吃食,杨太妃不准他贪嘴,他嘴上应了,心却往弘德殿来了,果真就多讨了一碗樱桃酪。

傅祯本就不爱吃这果子,加之媛媛也在这里品尝,更不想入口了。

太皇太后问他为何不吃。

他便为难地解释:“阿婆整日忙碌,想必是忘了,孙儿在换牙,最后一颗了。医令叮嘱孙儿近来不要贪吃甜食。”

是有这么回事。太皇太后叹道:“虽是最后一颗,却也较别的孩子晚上一年了。”

本以为这茬就这么接过去了,谁料太皇太后不大放心,要看看那颗即将脱落的乳牙。

傅祯的面容就僵了。

弘德殿里侍奉的宫人,大多是看着傅祯长大的,傅祯倒也敬重他们,小时候不知道要好也不在意仪容,自然就不会介意让谁笑话了去。可如今不同了,他尤其不欲在媛媛面前昂头张嘴,只得道:“不碍事……阿婆别看了。”

太皇太后不依,傅祯本想说让余人都退下,太皇太后催促,他只得照做,却是随意抬手往右颊指了指,又头大地道:“真的无碍。”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整日处理朝政,眼神不比从前,目力也有损降。她看不清他口中即将脱落的牙齿,就掰着他下颌道:“你把头抬高些,我好看真切,可不能日后换一颗歪牙,或是直接不长了,再被那这酸文假醋的臣子笑话。”

傅祯张着嘴,说话便不大利索,又担心老人家着急,发出的声音像个痴傻的。

宫里规矩多,哪怕是一根火烛也由专人掌管,尚未到掌灯时分,连太皇太后宫里也未燃灯。

青岚见状,立刻唤人去取火折子。

而在一旁坐着的媛媛在看到与普通人家祖孙无异的天家温情时,有一瞬的怔忡。

正如太皇太后所说,皇帝换牙比别人晚了些。而她的乳牙早在去年年初就长全了。彼时她的阿婆也是这样掰着她的下颌看,只担心她长一口歪牙,说话时被人嫌弃丑陋。

傅祯抬手指了两三次也没让太皇太后看清,更是没等来催灯火的宫人,干脆换个方向对着窗子,希冀老人家尽快看清了放过自己。哪成想他一转头的刹那,余光里瞥见了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的傅练和看着他们动作的媛媛。

小六贪吃没心没肺,她却像是有心看热闹似的。

傅祯的视线有些偏斜,太皇太后随之看去,当下冲媛媛招手:“你来。”

傅祯睁大了眼。

媛媛答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太皇太后就道:“年轻人眼神好,你帮我看看,皇帝的牙是不是快掉了?”

傅祯本就对她留在宫里心存不满,这个时候又怎么好让她看自己的乳牙。他当下道:“只剩最后一颗,阿婆就不必忧心了,反正也不疼。”

“那也马虎不得!”太皇太后坚持道。

傅祯不愿让顾家娘子靠近,就道:“倒不如等人取了灯火来,阿婆亲眼瞧见了也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忽然意识到他为何扭捏,便虚朝他一指,依了他所言。

不多时,送火的宫人来了。宝婵接过后点燃蜡烛,正往前走时,太皇太后却看向了媛媛,未及开口,傅祯已先一步朝宝婵道:“快拿过来。”

他似乎是嫌宝婵的动作缓慢,竟起身去接烛台,又举着光亮朝脸颊凑去,希望赶快结束这场要命的“检查”。

他再次张着嘴,含混不清地问:“阿婆看清了吗?”

太皇太后又掰着他的下颌仔细看了两个弹指的功夫方道:“是快掉了。”

话音一落,傅祯如释重负,当下就要把烛台还给宝婵。这时傅练终于吃完了那碗樱桃酪,也要去看,傅祯手里只调转了烛台的方向,没注意那蜡烛顶上融化的油,未及宝婵去接,傅练的手就猛地碰到了烛台,蜡油登时飞溅到了两人的手上。

刹那之间,烛台摔于地上。

火灼般的疼痛传至傅练脑门,他当下就“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实则傅祯的手也被烫得生疼。

数载帝王之尊让他练就了一些稳重,却并不足够。他倒不至于像傅练那样喊出声来,却也是左手捂着右手腕暂缓那突如其来如万蚁啃食的疼痛,面上两道轩眉就火速向眉心靠拢。

宝婵慌乱地跪下来,道了声:“奴有罪。”

媛媛也被这陡然的变故唬了一跳。不过她看得清楚,这原本怪不到宝婵头上的事却要由她来致歉。此前赫赫天威带给她的恐惧便越发强烈了。

众人询问傅祯和傅练伤情时,她的双脚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是识趣地取走了烛台。她又垂眼去看,傅练的右手已有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

傅祯情况比他稍好一些,不过他不想漏出丝毫狼狈,于是,他在太皇太后和青岚数次询问下,也只是说:“无碍。”

太皇太后年岁大了,傅祯不欲让她心急,便平心静气地宽慰她老人家:“真的无碍。先让人给小六看看吧。”

太皇太后明白,他正是要面子的时候,他说无碍便无碍罢。真在这事上与他计较,反倒让他反感,惹了宫人的笑话更是丢了圣人颜面。

媛媛释然的是,这次傅祯没心胸狭窄到埋怨宝婵。

傅练哭得一张小脸通红,太皇太后抱着他安抚:“六郎不哭,等上了药就好了。”

烫伤不比其他,真给他上药时,他又疼得直哭,奈何哭的时候还抽抽噎噎说:“我不该来……来阿婆……这里贪嘴。”

傅祯在一旁训:“你行事稳重些便不会有这遭罪了。”

傅练扭头问:“陛下是怪臣鲁莽?”

原本就是他好奇人家松动的牙是个什么样,又不想停下嘴里的樱桃酪,等到人家那头要结束了,他却冒失地往前跑,伤及自身不说,还累及了旁人,不怪他又怪谁?眼下是这两兄弟年岁不大,往后有这种损及圣躬的事生出来,群臣指定骂死傅练,定多大的罪名都有可能。

好在傅祯碍着他受了伤没再言语指责,而是说:“你下次仔细些便是了。”

等到医正给傅练涂好了药,又嘱咐不要沾水莫食辛辣,两日后换药。傅练记着这疼痛,不敢不听,便乖觉地点头:“有劳先生。”

待这两兄弟离开,媛媛微微松了口气,太皇太后却是放心不下。

天擦黑的时候,弘德殿的王顺就来了。他回给太皇太后的话是圣人手上有两处指甲大小的红,没起泡,也没破皮,只是圣人不肯传医正看诊,连尚药局的人也不肯见。

圣躬是否安和,关乎国祚,绝不可轻视。虽是初夏,哪怕他坚持说无碍,旁人也不能不小心。

太皇太后后悔没让傅练带走一些涂抹的药,能便宜缓和傅祯的伤痛。

稍后,她唤了媛媛近前:“原不该辛苦你跑一趟,只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交于旁人我心里不踏实,便请你去紫宸殿给皇帝送些药。”

太皇太后有意考验,也是为了让她多在皇帝跟前露脸,媛媛不敢推辞,就道:“若是旁人问起,妾只说是去看六大王的。”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之后,媛媛便从青岚手里接过了獾油又听了青岚几句嘱托,便跟随王顺朝紫宸殿去了。

傅祯的心思,王顺明了,也知道那陈家娘子早已经和傅祯说得清楚明白,更是走完了纳征的仪礼,有太皇太后在,他只有对此死心的份。

如今顾家娘子来了,容貌虽不及陈家娘子艳丽,却也是个秀美的人,且她家世良好,又端庄知礼,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最要紧的是她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照此一看,将来嘉定帝的后位便属于她了。

行至廊下,王顺和气道:“顾娘子请稍待,容我进去通禀。”

“有劳中贵人。”

媛媛立在丹墀上,虽不敢乱看,却已从周遭气氛感受到了帝王的威严,天子起居之殿,实在高不可攀。

这时的喻柬之巡查完宫殿,老远看见她,唇畔不由一提。转而一想,她来紫宸殿必不是来见他的,那份悸动只能被他强制压了下去。

而殿内的傅祯得知媛媛过来,一百个不乐意,瞪着王顺问:“谁让你多嘴去阿婆跟前说的?”

王顺冤枉极了,这事还用他去弘德殿回禀?明明就是发生在弘德殿太皇太后眼前的事。

可他哪敢说这个,而是小心翼翼答:“凭那顾娘子是谁,想给陛下送药也是没这脸面的。这全是太皇太后的一片心意,陛下不让她进来,岂不是让太皇太后着急?”

傅祯这才烦郁地点了头。

待到王顺引领媛媛入内,绕过一架四折绘青绿山水的屏风后,便见傅祯正于御案前捧书而看,对她的到来,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媛媛依礼而拜:“妾顾氏,恭请陛下圣安。”

傅祯没有立时叫起,反而是翻了一页书。殿内静悄悄的,静到媛媛可以听到翻书声。

媛媛拘着礼,又道:“妾奉太皇太后懿旨,来给陛下送烫伤药。”

王顺已经说的明白,傅祯却没想到她的话过分直接,倒叫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双手捧着掌大的白瓷罐,终于老大不情愿地说:“有劳顾娘子。”

媛媛又道:“太皇太后忧心陛下伤势,吩咐妾为陛下上药,还请陛下恩允。届时妾也好回去复旨。”

傅祯诧异地看着王顺,随即那双温润的眼睛就孕起了火,方才他可没回禀这句。

王顺见势不妙,奈何当着太皇太后使者的面,他不敢说话,竟是胆大包天地把头垂了下去。

傅祯简直要气炸了。如果不是媛媛在,他非得处置这混账东西不可!

其实媛媛也不愿领这差事。任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紫宸殿这么多人还服侍不了他一个?让她给他一个男子上药,说出去那是侍奉君王,真有人嚼舌根的话,不知要怎么编排她蓄意媚上。好好的樱桃酪没吃上,这罪名就别让她担了。

说到底,她不想让太皇太后过分担忧。

人家都堵到跟前了,傅祯不好发火,只得抬起了右手给她看:“只是红了一些,便不必劳烦顾娘子了。”

这时王顺识趣地接过药瓶,赔笑道:“陛下御体不可损伤丝毫。仆来为陛下上药,顾娘子看清了,也能给太皇太后复旨。”

如此甚好。傅祯松了口气,媛媛也高兴。

可是傅祯心里还是埋怨起了小六,如果不是这小兄弟举止无度,他何必与这顾娘子虚与委蛇。

小六到底是他兄弟,手足情深,至于这个顾娘子,傅祯琢磨着,得想个法子趁早打发她出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