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布拉德菲尔德家的“文化”
“你应该禁止他们搞下去的,西布克龙,”萨布先生肆无忌惮地说,满口都是勃艮第的酒气,“他们都是发疯的蠢蛋。一群突厥。”萨布说的话和喝的酒比在场每一个人都多得多,逼他们不得不陷入尴尬的沉默。只有他的太太——一个国籍不明的金发小洋娃娃——和她半露的酥胸让他继续得享艳羡的目光。因为插不上话,其他客人只好在萨布先生冗长乏味的絮语中呆坐着。在他们背后,两个匈牙利仆人往来穿梭,像是护士在照顾一床床的病人,而特纳深信,他们事前曾经被交代,西布克龙应该得到比其他病人加起来还要多的照顾。西布克龙也真的需要这种照顾:他黯淡的大眼看来已经被抽干了最后一点生命力,样子无精打采得像等着人来抬。他苍白的双手互叠着,整齐得有如他餐盘旁边的餐巾。
四个带八角形基座的银蜡烛架(是保罗·德拉梅里481729年的作品,用布拉德菲尔德父亲的话来说,它们是尊贵身份的一个标记)像一串钻石般把分坐在长餐桌两头的海柔·布拉德菲尔德和她丈夫连接在一起。特纳坐在中间位置,介乎第二个和第三个客人之间。他被莱尔的晚礼服束得紧紧的。就连衬衫对他而言也太小了——那是饭店领班帮他从巴德戈德斯堡买来的,价钱比他生平买过的任何一件衬衫都要贵。现在,这衬衫半浆过的领子勒着他的喉咙,领口扎着他脖子的肌肤。
“他们已经从各村庄出发了。一共是一万两千人,要齐集在那个该死的市集广场。知道他们正在搭什么吗?在搭一个Schaffott。”他再一次被他的英语打败。“Schaffott的英文是什么鬼?”他问在场各人。
西布克龙像是喝了杯白开水一样,精神一振。“断头台。”他喃喃说,死沉的眼睛抬起望向特纳的方向,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西布克龙的英语顶呱呱!”萨布快乐地喊道,“西布克龙白天梦想当帕默斯顿49,晚上梦想当俾斯麦。现在是傍晚,所以啰,他是两个梦想各一半!”这个评论让西布克龙浑身不自在。“对,一个断头台。我希望他们会把那个该死的家伙50吊死在上面。西布克龙,你对他太宽厚了。”萨布向布拉德菲尔德举起酒杯,然后说了一长串包含肉麻恭维的祝酒词。
“你也有一口顶呱呱的英语啊,卡尔。”小洋娃娃说,“你太谦虚了。你的英语好得和西布克龙先生不相上下。”特纳瞥见,在她的乳沟深处,有一道微弱的反光。是一条手帕?一封信?萨布太太没有把西布克龙放在眼里,也没把在场其他男人放在眼里,事实上,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得到比她丈夫更高的称赞。她的插话让谈话像断线风筝一样往下坠。有片刻工夫,就连她丈夫也未能让风筝再次飞起来。
“你说禁止他们搞下去?”西布克龙拿起一个银制的坚果钳子,轻轻在烛光里转动,寻找瑕疵。他面前的盘子一干二净,像是被猫舔过。他是个阴沉、苍白的人,梳洗得很干净,年纪不会超过特纳,神态有点像个饭店老板——一个经常走在别人地毯上的人。他的五官圆润但固执;他的嘴唇是自动的,张开时执行一种功能,合起时执行另一种功能。他的话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挑战的,是默默盘问的一部分,好像因为疲倦或心情冰冷才让他未把盘问大声说出来。
“对,禁止他们。”萨布说,身体向前凑,以便更靠近他的听众。“禁掉那些集会。禁掉那些游行,禁掉一切,就像对付共产党那样。这是他们惟一听得明白的语言。Siebkron, Sie waren ja auch in Hannover!51
你当时也在汉诺威的,西布克龙,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呢?他们简直疯得像野兽。老天,这种事我以前见多了。”萨布是个老一点的人,在好些报纸任过职,但它们大部分都在战后消失了。看来没有人不知道萨布先生以前见多识广。“但我从来不恨英国人,西布克龙,你可以相信这一点。Das können Sie ja bestätigen。52我写文章评论这个神经的共和国已经二十年。我是很有批判性的,有时批判得要命,但我从未激烈反对过英国人。从来没有。”
“卡尔迷英国迷得要命,”小洋娃娃说,“他吃的是英国菜,喝的是英国酒。”她叹了一口气,就像她丈夫生活的其他部分也是相当英伦风的。她吃了很多东西,而其中一些在她说话时仍然含在嘴里,两只小手则拿着马上准备吃掉的食物。
“我们欠你一个感激。”布拉德菲尔德极为愉快地说,“但愿你对我们的爱护能一直保持下去,卡尔。”他是半小时前才从布鲁塞尔回来的,两只眼睛一直都在看着西布克龙。
荷兰领事夫人万代隆格太太把宽肩膀上的披肩拉紧一点点。“我们每年都会去一趟英国,”她自鸣得意地说,“我们女儿在英国读书,我们儿子在英国读书……”没有她喜爱的宝贝或拥有的东西不是有英国特征的。她丈夫——一个枯萎的前海员——碰了碰海柔·布拉德菲尔德美丽的手腕,反省似的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一向是这样。”他喃喃地说,仿佛是在发誓。海柔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愉快但凝重地微笑,遥远地看着那只仍然握着她手腕的灰手。“啊,伯恩哈德,”她温柔地说,“你今晚对我好好。别的女人会忌妒我的。”这不是个完全让人自在的玩笑话。她的声音里有微微不悦的味道。特纳心想:她可以当他女儿的了,但她对几个平凡得多的姐妹却不怎么厚道。萨布此时重又恢复独白,而特纳瞥见布拉德菲尔德太太的眼神闪过怒意。“我是不是坐在了利奥的位子上?”特纳纳闷,“吃着利奥的食物?”但利奥每星期二晚上都是待在家里的……另外,利奥也是不许来这里的,除了喝两杯。特纳举起酒杯,回应萨布的敬酒。
萨布的话题奇迹似的仍然是英国,但这一次加了些自传性的材料去增色。“你们知道人们是怎么形容汉堡人的吗?‘问题:英国人和一个汉堡人的差异何在?答案:汉堡人是讲德语的。’你们知道从前我们在地窖里躲空袭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幸好炸我们的是英国人,感谢主!’布拉德菲尔德,祝你健康,干杯!永远不要再发生了。”
“真的永远不要再发生了。”布拉德菲尔德回答说,用德国人的方式响应敬酒:先是从杯沿打量萨布,然后把酒喝掉,然后再打量一次。
“布拉德菲尔德,你是好样的。你祖先在滑铁卢打过仗,你太太漂亮得像女王陛下。你是英国大使馆里最好样的。你没有邀该死的美国人来晚宴,也没有邀该死的法国人来晚宴。你是个好伙伴。法国人都是王八蛋。”他的结论让每个人吓一跳,有片刻时间鸦雀无声。
“卡尔,你这样说可不太够朋友啊53。”海柔说。一声轻笑从她所在的长餐桌那头迸了出来。发笑人是那个在最后一分钟被拉来充当特纳女伴的年长女伯爵。匈牙利佣人此时故作尊贵大步走了进来,把所有空瓶子和精美瓷器收走。
萨布把身体凑得更往前,用一根大而不十分干净的手指指着宴席的主宾。“你们知道吗?这个路德维希·西布克龙是个滑溜得要命的家伙。我们报界所有人都景仰他,因为我们都只会景仰我们抓不住的人。但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不住他吗?”
萨布很为自己这个问题得意。他快乐地打量了餐桌上各人一眼,黝黑的脸庞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因为他忙得要命,整天忙着招呼他的老友和……Kumpan。”他在挫折中弹了个响指。“Kumpan?”他重复说,“Kumpan的英文是啥?”
“酒友。”西布克龙说。萨布愣愣地看着他,对于会从这么意料之外的角落得到帮忙感到困惑。“酒友,对,”他喃喃说,“酒友克劳斯·卡费尔德。”然后陷入沉默。
“卡尔,你可不能忘了酒友。”他太太说;他点点头,微笑地看着她。
“你在这里要待多久,特纳先生?”西布克龙忽然问道,眼睛看着手上的坚果钳子。所有灯光一下子全打在特纳身上,而西布克龙则从他的病床上站了起来,准备执行一趟外科手术。
“只是待几天。”特纳回答说。观众聚集得很慢,以致有片刻时间,两个人完全是单独打照面。其他人还在各谈各的。特纳听到布拉德菲尔德和万代隆格提到越南。萨布突然回到战场,把这个话题据为己有。
“洋基佬愿意在西贡打仗,”他说,“却不愿在柏林打。他们没有在西贡建一道柏林墙,看来真是可惜。”他的声音更响也更具侵略性,但特纳在西布克龙毫不闪烁的凝视下只仅仅听得见。“洋基佬突然间迷上了自决。他们为什么不在东德搞搞看?每一个人都为该死的黑鬼而战。每一个人都为该死的丛林而战。看来我们身上不长羽毛真是有点可惜。”他这话似乎是为了刺激万代隆格而说的,但一点效果都没有:那位老荷兰人的灰色皮肤平滑得像棺材,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在它上面激起一点涟漪。“也许柏林没有棕榈树也有一点点可惜。”他们听到他停下来喝了口酒。“越南是狗屎。但这一次至少他们不能说战争是我们发动的。”
“战争好可怕,”女伯爵嘶哑地说,“我们失去了一切。”但她这话是说于帷幕已经升起之后。路德维希·西布克龙先生打算要发言:他已经把坚果钳子放下,以表明决心。
“你从哪儿来的,特纳先生?”
“约克郡。”沉默一下之后又说,“大战期间住在伯恩茅斯。”
“西布克龙先生是问你来自哪个部门。”布拉德菲尔德轻快地说。
“外交部,”特纳说,“就像其他人一样。”然后满不在乎地看着西布克龙。西布克龙暗淡的眼睛既没有谴责也没有钦佩之色,只等着时机插入他的解剖刀。
“容我问一问特纳先生,外交部是哪个部门有幸得到你的服务的?”
“研究组。”
“他同时也是个出色的登山家。”布拉德菲尔德从遥远插话,而一听到这话,那小洋娃娃就发出一声如同性高潮的喊叫声:“Die Berge(山)!”特纳从眼角看到,她一只手正在摸洋装上的肩带,仿佛是兴奋得想要把衣服脱下来。“卡尔……”
“明年,”萨布轻声安抚她说,“明年我们一定到山上走走。”西布克龙对特纳微笑,好像那是一个他们可以分享的笑话。
“但特纳先生目前是待在山谷里。你住在波恩哪里,特纳先生?”
“巴德戈德斯堡。”
“住饭店吗,特纳先生?”
“阿德勒饭店。10号房间。”
“我好奇哪一类的研究是可以在阿德勒饭店十号房间里进行的。”
“路德维希,你果然看到一个间谍就可以一眼认出来。阿伦就是我们的玛塔·哈里,他在卧室里就能娱乐内阁阁员54。”布拉德菲尔德打趣说,但声音显得很空洞。
西布克龙的表情像是说:尽情笑吧,笑不了多久的。“阿伦·特纳,来自约克郡,为外交部研究组服务,住在阿德勒饭店,是个杰出的登山家。请你原谅我的好奇,特纳先生。你知道的,我们现在的处境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的职责是保护英国大使馆的实体安全,所以自然会对我所保护的人感兴趣。你来这里一定向人事部报告过的,对不对?我看报告时一定是看漏了。”
“我们把他列为技术人员。”布拉德菲尔德说,显然是对西布克龙当着其他客人面诘问特纳动了怒。
“好明智,”西布克龙说,“那省事多了。他干的是研究工作,但你却把他算在技术人员之列。这么说你们的技术人员全都是搞研究的啰。那真是个最省事的安排。对了,特纳先生,你的研究是具有实用性质的吗?你是统计专家?还是从事学术性研究的?”
“只是一般性的研究。”
“一般性的研究?那真是个无所不包的责任。你会待很久吗?”
“一个星期。也许再长一点。视计划的进度而定。”
“研究计划?哦,这么说你是有一个计划的了。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来接替谁的位置。比方说瓦尔德贝尔。他是从事商业研究的,我有没有记错,布拉德菲尔德?又或者是接替麦克里特,他是从事科学发展计划的?又或者是黑廷,你不是来接替黑廷的吧?真可惜他走了。他可是你们为时最久和最有价值的合作者。”
“黑廷!”万代隆格太太接过这名字,显然是有强烈意见要发表。“你知道人们怎么说他?他曾经在科隆喝醉酒,跟人大打了一架。”她很开心她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他每星期都戴着天使翅膀,像基督徒一样弹风琴和唱圣诗,但一到周末,他就会到科隆喝酒打架。我敢打赌他这个人有双重人格。”她纵情笑起来。“他这个人好坏。你还记得霍赫吧,劳利?这事情就是他告诉我的。黑廷在科隆狠狠打了一架。在一家夜总会里。全都是为了一个坏女人和别人争风吃醋。哼,他这个人好神秘莫测。但现在我们没有人可以弹风琴了。”
西布克龙在一片烟雾里再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我不是来接替谁的。”特纳回答说,他听得见海柔的声音从他左手边传来,这声音尽管明快,却隐隐带着一股怒气。
“万代隆格太太,你知道我们英国人的蠢习惯的。我们都把开玩笑的时间留给男人。”
几位女士不情不愿地离席。凄苦的萨布太太吻了吻丈夫的脖子,又要求他保证不喝醉。女伯爵抱怨说,在德国这里,人们用餐后都预期会有一杯干邑白兰地可喝:可以帮助消化。惟一毫无怨言的只有西布克龙太太:她是个文静的美女,婚后早早知道乖乖听话是会有回报的。
布拉德菲尔德站在餐具柜前,手上拿着细颈瓶和带轮银盘。匈牙利佣人先前已把咖啡端进来,放在长餐桌海柔先前坐过的一头。小个子的万代隆格此时沉湎在回忆里:他站在落地窗前面,俯视幽暗草坡下面的巴德戈德斯堡的灯火。
“我们有波特酒可喝了,”萨布向大家保证,“跟布拉德菲尔德在一起,总是有非常棒的享受。”他这话是对着特纳说的。“告诉你,我在这里喝过比我老爸还要老的波特酒。今天晚上我们要喝哪一种,布拉德菲尔德?‘柯本’?也许他会给我们来一瓶‘克鲁夫特’。布拉德菲尔德知道所有品牌。他是个richtiger Kenner(正牌的鉴赏家)。西布克龙,Kenner的英文是啥?”
“connoisseur。”
“那是法文!”萨布生气地说,“难道英语没有自己的Kenner?他们只能用法文?55布拉德菲尔德,你给我发一封电报!今晚就发!标题是‘致女王陛下的最高机密,萨布的良心建议’,内容这样写:‘一律禁止使用connoisseur!从此只许Kenner通行!’对了,你结婚了吗,特纳先生?”
布拉德菲尔德在太太先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把波特酒向左传递。那带轮银盘是一般的两倍大,带有一条精致的银链。
“没有。”特纳回答说,语气冷硬得任谁都受不了。但萨布心中只有自己的音乐声。
“荒唐!英国人应该繁殖的。多生些小宝宝。然后让英国、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组成一个小欧洲,形成一种自己的文化。叫法国人见鬼去,叫美国人见鬼去,让非洲人见鬼去。小欧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特纳先生?”他举起前臂,拳头紧握。“又强又善良。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有自己一种文化。文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接着喝了一口酒。“顶呱呱!”他喊道,“我喝过最好的波特酒!第一名。”他把酒杯举向蜡烛。“颜色就像是心脏的血。什么牌子的,布拉德菲尔德?我当然确定是‘柯本’,但他常当面反驳我。”
布拉德菲尔德面有难色。他看看萨布的杯子,看看细颈瓶,又看看自己的杯子。
“我很高兴你喜欢这酒,萨布,”他说,“但作为一项事实,我想你正在喝的是‘马特拉’。”
站在落地窗前的万代隆格开始笑。那是一种带报复性的爆笑声,维持了一长段时间。他的整个身体随着笑声抖动,两片老肺叶激烈地一收一张。
“好吧,萨布,”他说,好不容易笑完,慢慢走回到桌子来。“或许你可以把你的‘文化’带一点点到荷兰去。”
接着,他又再次笑起来,笑得像个小学生,用骨棱棱的手掩住口。特纳为萨布感到难过,不以万代隆格为然。
西布克龙没喝半口波特酒。
“听说你今天去过布鲁塞尔,布拉德菲尔德。我衷心希望这是一趟成功之旅。遗憾的是,我听下属告诉我,新西兰的问题构成了一个严重障碍。”
“绵羊!”萨布惊呼,“谁会吃绵羊?英国人在那里搞了个农场,现在没有人不吃绵羊了。”
布拉德菲尔德的声音变得更深思熟虑了。“布鲁塞尔那边没有出现新问题。新西兰和农业基金56的问题多年来一直就是在台面上的。在朋友之间,它们都不是不可解决的问题。”
“朋友之间。但愿你是对的。也但愿这友谊够坚固,而那些问题够微不足道。让我们这样希望。”西布克龙再一次凝视特纳。“那么说黑廷走了。”他说,两只手合在一起,就像祈祷。“这对于我们的圈子来说真是个大损失。特别是对教堂来说。”他直视特纳,补充说:“我的下属告诉我你认识杰出的英国记者山姆·阿勒顿先生。我听说你们今天谈过话。”
万代隆格给自己倒了一杯“马特拉”。萨布一脸阴沉,望望西布克龙,又望望特纳,开始一点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路德维希,你怎会有这个奇特想法的?你说的‘黑廷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只不过是请了事假罢了。我不明白那些愚蠢的谣言是怎么传开的。可怜的家伙。他惟一的错是错在没有知会牧师。”布拉德菲尔德的笑声听起来很假,但却是一种勇气的表现。“他请了事假。你得到的是错误消息,路德维希。奇怪,你消息一向很灵通的。”
“你晓得,特纳先生,我在这里有许多棘手事务要处理。可以说是我自讨苦吃,我的职责是在示威期间维护公共秩序。我要对我的部长负责。尽管能力有限,但我的责任并没有因此减少。”
他谦逊得像个圣徒;只要给他一件白长袍,他准可以到黑廷的唱诗班献唱。“我们预期一场小小的示威活动将会在星期五举行。我恐怕目前联邦德国有少数人对英国人并不是十分友好。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伤,所以很自然会希望知道每一个人的所在,以便可以保护他们。但布拉德菲尔德先生却常常因为工作太忙而忘了告诉我。”他停下来,瞧了布拉德菲尔德一眼,“我现在并不是在责怪他。他为什么应该告诉我呢?”他两只手分开,表示让步,“本来就有很多小事甚至一两件大事是布拉德菲尔德没有告诉我的。他没有义务告诉我,因为那是和他外交官的职务相违背的。我说得对吗,特纳先生?”
“那不需要我来伤脑筋。”
“但却需要我来伤脑筋。让我来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下属都是观察敏锐的人。他们常常会东张西望,点算人数。但最近他们发现少了一个人。他们进行了调查,像是询问他的仆人和朋友之类的,得出的结论是他平白消失了。我马上就为他担心起来。我的下属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很有同情心的人。他们不喜欢有人走失。他们很多都是年轻人,心肠很好。黑廷到伦敦去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是直接对特纳发问的,但布拉德菲尔德却把它接过来,特纳在心里感谢他。
“他家里有麻烦。我们当然不能把他的家事公开。我不会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而把别人的私生活摊开在桌子上。”
“这是一个非常卓越的原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遵守的。只不过不晓得特纳先生知不知道,”他的语气变得极为强烈,“他玩的那个文书追逐游戏意义何在?”
“你干吗谈黑廷谈个没完?”布拉德菲尔德问道,就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我甚至惊讶你竟然听说过黑廷这个人。我们喝咖啡去吧。”
他站起来,但西布克龙却坐在原地不动。
“我们当然知道有他这个人,”西布克龙说,“我们都钦佩他的工作能力。真的非常钦佩。以我的部门为例,黑廷先生别出心裁的做事方式就赢得我相当多下属的钦佩。他们常常提起他。”
“你在说什么?”布拉德菲尔德怒形于色,“他做了些什么?什么工作?”
“你知道,他从前是帮俄国人工作的,”西布克龙向特纳解释,“在柏林的时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深信他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你不这样认为,特纳先生?说不定是学到一点点专门技术,一点点意识形态。学到他们有多紧追不舍。俄国人从不放人走的。”
布拉德菲尔德把两个细颈瓶放在托盘里,站在门边,等着大家尾随。
正当西布克龙不情不愿地从椅子里站起来的时候,特纳问他:“他帮俄国人做什么工作?”
“研究。只是一般性的研究,特纳先生。你和黑廷有共同兴趣。这也是我会问你来这里是不是接替他的原因。我的下属从阿勒顿先生那里得知,你与黑廷有很多共同点。”
他们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布拉德菲尔德太太焦虑地抬起头。她和丈夫只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得知事态紧急。她的四位女客人坐在同一张长沙发里。万代隆格夫人在弄一个刺绣样本;穿黑色衣服的西布克龙夫人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入神地望着壁炉里的火;女伯爵因为被迫要陪伴一群没有封号的同伴而闷闷不乐地啜着一大杯白兰地,脸上的小红点像是开在战场上的一朵朵罂粟花。只有胸部刚补过粉的萨布太太看见一群男人走进来时面露微笑。
他们各自坐下,听任无聊的包围。
“伯恩哈德,”海柔拍拍旁边的靠枕说,“过来坐我旁边,我觉得你今天晚上特别叫人喜欢。”带着狐狸般的笑容,老人家顺从地在她身边坐下。“好,现在来告诉我星期五那天可能会有哪些恐怖事。”她在扮演被宠坏的小美人角色,而且扮演得很好。但她的声音里却有一道焦虑的底流,而那是即便受过布拉德菲尔德的调教也未能让她完全压抑得住的。
在一张桌子边,西布克龙独自坐着,像个坐头等舱旅行的人。布拉德菲尔德和他太太聊天。不,她说,她没去过布鲁塞尔;她不常与丈夫一起出远门。“你得要求啊。”他说,然后开始描述布鲁塞尔一家大饭店的种种。阿米戈大饭店。到布鲁塞尔就应该住在阿米戈大饭店,它的服务是他见过最好的。但西布克龙太太对大饭店没有兴趣。她喜欢到黑森林度假,孩子们也是最喜欢去那里。布拉德菲尔德表示他也喜欢黑森林:他有好朋友住在那里。
特纳聆听着,带点勉强地佩服他那种可以源源不绝闲话家常的本领。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他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暗淡,但他说的话却始终清新、体贴和漫无边际,就像是度假时的闲谈。
“来吧,说吧,伯恩哈德,你是只聪明的老猫头鹰而又没有别人愿意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被认为应该看《时尚》杂志和整天做餐前开胃薄饼。”
“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万代隆格回答说,“‘没有发生在波恩的事是以前没发生过的。’他们变不出我们没看过的花样的。”
“他们可能会踩坏我所有的玫瑰花的。”海柔说,给自己点了根烟。“他们可以在晚上任何时间偷走我老公。现在连白天都得到布鲁塞尔!看看他们在汉诺威搞了些什么。要是他们把这些窗户全打破怎么办?找工务部的人来修理?他们出了名的慢吞吞。而且那样的话,我们就得穿着大衣坐在这里等他们干活。太糟糕的可能性了。但感谢主现在有特纳先生在这里保护我们。”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停在特纳脸上,而特纳感觉这是一种焦虑和探询的眼神。“萨布太太,你丈夫最近还是到处出差吗?我深信新闻工作者是比外交官理想得多的丈夫人选。”
“他很真实的。”小洋娃娃涨红着脸,不快地说。
“她的意思是我很忠实。”萨布深情款款吻了太太的手。
她打开小小的手袋,拿出粉盒。“明天就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好美的日子。”
“Du bist noch schöner(你也好美啊。)”萨布喊道,话题接着转到他们新盖好的房子。对,他们在上温特附近买了一片土地。是去年订婚时买的,如今每Quadratmeter(平方米)已经涨了四马克。
“卡尔,Quadratmeter英文怎么说?”
“一样的,”萨布断言,“quadrate meter”57。他瞪着特纳,以防他胆敢纠正他。
突然间,萨布太太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把她的整个人生、所有的希望和失望摊开在众人面前。刚刚扑在她脸颊上的胭脂就像是性高潮时的红晕。
她说他们一直希望卡尔可以得到报社总编的职位,这样的话,他的薪水就会再多一千马克。但结果呢?结果报社却把职位给了弗里茨多福。但弗里茨多福只是个小孩子,没有经验,什么都不懂,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卡尔为现在的报社已经工作了十八年,有那么多人脉,却只能屈居第二把交椅,怎能不让人怨叹?为了增加收入,他不得不给一些芝士报刊写写稿。
“是黄色报刊58。”她丈夫纠正她说。但这一次她没有理他。
那事情发生后,她说,他们经过商量,决定还是去贷一笔款——尽管利息高得吓人——把房子给盖起来。然而,他们才把工程款付给建筑师,一件可怕得要命的事就发生了:有非洲黑人搬进了上温特。卡尔写的文章一向对非洲黑人没什么好话,但现在却有黑人住在隔壁,你们说可怕不可怕?把隔壁土地买下来的是某个非洲国家,他们要盖一间大使官邸。每两个星期,一行人就会来到工地,吼着说这个要改那个要改。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这里形成一个殖民区,开着凯迪拉克,带着小孩,通宵达旦唱歌跳舞。她很害怕,因为搬进新房子以后,每逢卡尔晚上加班,她就会单独一个人在家里。他们已经给每扇门加装了一把特制锁,以防那些黑人会对她……
“他们可谈得起劲!”萨布喊道,大声得足以让西布克龙和布拉德菲尔德猛地回头:先前他们两个人离开了大伙,走到窗边就着夜色窃窃私语。“但我们都没有喝的了!”
“卡尔,可怜的人儿,我们完全冷落你了。”跟西布克龙说完最后一句话,布拉德菲尔德就走到放细颈瓶的地方。“还有谁想要杯睡前酒?”
万代隆格想要加入,却被太太制止。
“得十二万分小心,”她用极为响亮的声音提醒萨布太太,“否则他可能会心脏病发作。吃太多、喝太多和吼太多都会影响到心脏。加上有个不容易满足的年轻老婆,”她心满意足地补充说,“如果不知节制,他很容易就会死翘翘。”说完,她就坚定地挽着瘦小丈夫的手,走向门廊。同一瞬间,海柔·布拉德菲尔德向万代隆格太太空下来的椅子探身。“特纳先生,”她轻声地说,“有一件事是你帮得上我的忙的。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他们站在向阳间59里。窗台上放着些盆栽和网球拍。一辆玩具拖拉车、一根弹簧单高跷和一捆藤条搁在瓷砖地板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蜜味。
“我了解你在查黑廷的事。”她说,声音利落而有官威,当之无愧是布拉德菲尔德的太太。
“是吗?”
“劳利担心得要死。我知道一定是和利奥·黑廷的事有关。”
“原来如此。”
“他不睡觉,甚至不愿跟我谈这件事。过去三天他几乎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有什么事情也是请别人转告我。除了工作,他把自己隔绝于一切之外。他接近崩溃边缘。”
“他倒是没给我这个印象。”
“他凑巧是我丈夫。”
“他很幸运。”
“黑廷拿了什么?”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怒意和决心。“他偷了什么?”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他偷了东西。”
“听好,为我丈夫福祉负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有权知道劳利是不是陷入了麻烦。告诉我黑廷做了什么。告诉我他在哪里。现在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谈关于科隆那个荒谬的谣言,谈西布克龙。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情。”特纳说。
他想她说不定会打他,而他知道,如果他打她,他一定会打回去。她长得漂亮,但现在却像个受了委屈的有钱人家小孩一样,嘴角因为愤怒往下翘。她的声音和姿态有什么地方让特纳觉得特别熟悉。
“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想知道官方秘密,就得照规矩来。”特纳说,等着她反驳。
但她并没有反驳,而是快步经过他身旁,走进门廊,走上了二楼。有片刻时间,特纳站在原地,困惑地打量各种杂七杂八的小孩和大人玩具:钓鱼竿,搥球戏组,还有那些属于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的浪费装备。慢慢走回起居室的时候,特纳仍然沉浸在思绪里。而当他走进起居室时,并肩站在落地窗前的布拉德菲尔德和西布克龙不约而同转过身,盯着他看,眼神里有着共有的鄙夷。
午夜了。女伯爵已经喝醉,被抬上了出租车。西布克龙先前已经走了:他只有对布拉德菲尔德夫妇告别。他太太一定也是跟丈夫一起走了,尽管特纳没注意到她的离开:她坐过的椅垫还有点扁扁的。万代隆格夫妇也走了。现在,剩下的五个人围坐在壁炉前面,处于一种欢宴过后的落寞状态。坐在沙发上的萨布夫妇手牵着手,看着逐渐熄灭的炭火。布拉德菲尔德静静啜着杯中所剩无几的威士忌。海柔穿着一袭粗花呢绿色长裙,像美人鱼般绻曲在扶手椅里,与一只俄罗斯蓝猫嬉戏,有意地模仿一出18世纪戏剧里的一幕。虽然她很少望向特纳,却也没有完全冷落他,偶尔会对他说上一两句话;她可不愿意为特纳这种无足轻重的人物牺牲自己的社交礼仪。
“汉诺威那边真够疯的了。”萨布喃喃说。
“拜托,别再谈那档子事了,”海柔央求说,“我想我听都听腻了。”
“他们为什么要跑呢?”萨布问自己,“西布克龙也在那里。他们跑了起来。他们像疯了一样跑向图书馆。为什么他们会那样?突然间全都一拥而上。”
“西布克龙也老是问我这个:他们为什么跑起来?”布拉德菲尔德说,因为十分疲倦而松开了心防,“但如果有谁知道理由,那就非他莫属。待在那个爱希女士病榻旁边的人可是他而不是我。我想她应该告诉了他一些什么。我真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一而再再而三对我说:‘绝不可以让汉诺威的事情发生在波恩。’当然是不可以,但他看来就像是认为我需要为汉诺威发生的事情负责任。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问你?”海柔说,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有什么鬼理由应该请教你?你都不在那里。”
“但他就是问我,”布拉德菲尔德说,站了起来,对太太的样子突然变得非常被动和温柔,让特纳禁不住猜测起他们的关系来。“不管你喜欢与否,他就是问我。”布拉德菲尔德把空酒杯放到餐具柜里。“他反复问我:‘他们为什么会跑起来?’就像萨布一样。‘那图书馆有什么吸引他们的?’我惟一能回答的是那是一家英国图书馆,而我们全知道卡费尔德对英国人是什么想法。好啦,萨布,你们年轻人该上床睡觉了。”
“还有那些灰色的巴士。”萨布喃喃说,“你知道当时有两辆巴士吗?你读过报道吗?它们是灰色的,布拉德菲尔德,灰色的。”
“那重要吗?”
“过去重要,布拉德菲尔德。大约一千年前重要,非常重要,我亲爱的。”
“我恐怕没抓到你的重点。”
“一直都是。”他太太说;没有人把这话当成笑话。
他们站在门廊里。两个匈牙利仆人之中只有那个女的还在。
“你对我真好,布拉德菲尔德。”告别时萨布惆怅地说,“也许我说太多话了。但我不信任西布克龙那个家伙。没错,我是头老猪,但他却是头嫩猪。防着他点!”
“为什么我不应该信任他,卡尔?”
“因为他从来不会问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说出这个谜样的回答以后,萨布热烈亲吻女主人的手,然后在他爱妻年轻手臂的搀扶下,走进屋外的黑暗中。
当萨布把车子很缓慢地开到马路的左边时,特纳就坐在后座。他太太睡在他肩上,一只小手仍深情地抓住丈夫脖子翻领上的黑毛皮。
“他们为什么会跑起来?”萨布喃喃地说,车子在对面来车之间穿梭,“为什么那些该死的白痴会跑起来?”
回到阿德勒饭店,特纳吩咐柜台早上4点半把咖啡送到他房间,门房露出会意的微笑,就像他知道那是英国人一贯的起床时间。上床后,他把西布克龙那些谜一样的诘问抛诸脑后,以便可以集中心思在怡人得多的海柔·布拉德菲尔德身上。这样一个漂亮、聪慧的女人竟然可以忍受波恩这种无聊透顶的外交生活,同样是谜一样的。要是汤尼·威洛比夫曾经勾搭过她,布拉德菲尔德又会怎么做?然后,在昏昏欲睡中,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受到邀请?
是谁要求布拉德菲尔德邀请他的?“我要邀你星期二晚上到我家里用餐。”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布拉德菲尔德,所以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怪到我头上。
我听得出来,布拉德菲尔德!我听得出来你是屈服于压力。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得到你的软弱。我看得见抵在你背后的刀子,听得见你在用我的声音说话。海柔,你这个贱人;西布克龙,你这个猪猡;黑廷,你这个毛贼。他听到同性恋男莱尔向他耳语:如果你认为人生是那样,你倒不如背叛自己好了。上帝已死。你不能希望两者兼得,那太中世纪调调了……
他睡前把闹钟调到4点,但它似乎一下子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