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偏爱
“我不喜欢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夏沉烟说。
夏沉怀略微一顿。
他缓了缓,温声道:“真的吗?当年,我们的五姑母,也是这样说的……”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的贵妃,拒绝承认自己心悦于先帝,却故意没有生下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
夏沉烟笑了一下,“如果姑母真的如你们所愿,生下了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那么不管是这个王朝,还是五大世家,都早已经烟消云散。”
除了陆清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挡住两百万胡兵的铁蹄。
夏沉怀也跟着微笑。
他说:“也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随着他们的微笑缓和下来,夏沉怀决定继续巩固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说:“你现在看上去很平静……当年你的婢女死后,我记得你哭了好久,现在是已经走出来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很喜欢看见我哭?”
“当然不是,大哥怎么舍得让三妹哭呢?”夏沉怀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当年你的婢女被溺死,我记得你还曾经偷偷给二弟下毒。”
夏沉烟:“你看见了?”
“我当时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夏沉怀说,“我们世家大族,讲究的是瓜瓞绵绵。只有同气连枝,才可以撑起绵延数百年的传承。我怕二弟被毒死,也怕你给二弟陪葬,就自作主张,遮掩了这件事。”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投毒的。”夏沉烟淡淡地说。
夏沉怀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你过完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这么大的人,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当年你十三岁,长得比所有孩子都更漂亮,却那么矮,个子才到我膝盖上方。”他说,“一眨眼睛,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又这么漂亮了。”
他的叙旧温情脉脉,夏沉烟却并没有接茬,只是冷静地说:“如果你没有遮掩这件事,伯父恐怕不会送我进宫。”
夏沉怀笑道:“这不是正好?进宫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吧?在宫里,谁敢忤逆你?就连陛下都对你一见倾心。大哥可是听说了,陛下在选秀时,只选了你的名字。”
他见夏沉烟默不作声,继续温和地说:“你现在还会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觉得活着无趣吗——你那天可是哭湿了大哥的衣襟,想提剑去报仇,可是力气小得连一柄剑都提不动。现在知道了这些事,要不要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
夏沉烟说:“含月无辜,不该枉死。如果再来一次,我会先救含月;如果没救成含月,我会再投毒,一次又一次,直至复仇成功,或者我死去。”
她的眼睛很漂亮,但当她说这些话时,让人很难注意到她眼睛的美丽轮廓,而是在第一个须臾,就被她双眸里燃烧的坚定火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夏沉怀注视着她眼里的火苗,他表情僵住,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说:“主家打杀奴婢,无需以命相偿。”
尤其是只手遮天的顶级世家,在很多时候,甚至连银子都不用赔,就可以将事情遮掩过去。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仍会给钱,但那是给殒命者亲人的赏赐,展现了上位者的体恤和怜悯,和赔偿毫无关系。
夏沉烟说:“奴婢的命也是命。每一条人命在我心里的份量,都一样重。”
“沉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改变?”
空气变得凝滞,像是冬日里被冻住的湖泊,冰冷之下,暗流涌动。
半晌后,夏沉怀决定假装刚才的僵滞都不存在。
他刻意扬起一个微笑,“沉烟,大哥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不过,活着很美好,你和那些庶人不一样,你可以无穷无尽地享乐。”
他顿了顿,温煦道:“你要记得,大哥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在宫中遇到什么难处,就派人给大哥递话,大哥会立刻举合族之力来帮你。”
完全是士族公子哄家中小妹妹的语气。
夏沉烟垂下眼眸,须臾后,她收敛了身上的所有不愉气息,说:“多谢。”
多谢他发现了她投毒,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
于是她可以继续活着,为含月复仇。
夏沉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唇角噙笑,再次和她寒暄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
夏家的营帐内,夏家家主正在啜一杯洞庭碧螺春,他看见夏沉怀回来,立即询问道:“怎么样?沉烟松口了吗?”
“父亲。”夏沉怀一板一眼地给他行礼,而后坐到太师椅上,说,“另外想办法吧。”
“你没有说服她?”
“我仔细想过,让沉烟开口,并不是合适的方法。”
夏家家主放下茶盏,脸色难看。
他皱眉思索了须臾,问道:“那你见了她这么久,聊了什么?迷香美人散的事情,她怎么跟你解释的?”
夏沉怀说:“沉烟没有必要用迷香美人散。”
“为何?”
“陛下独宠她一人。从前在家中时,大夫每旬给沉烟请平安脉。我们都知道,她的身子没问题,迟早会生出一个陛下的孩子——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妃嫔可以捷足先登。”
夏家家主并不愿意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男子的宠爱之上。他说:“你再给她几包迷香美人散,让她用。”
“父亲。”夏沉怀的语气微沉,“沉烟有几分不驯,要顺着她来。”
夏沉怀的严肃口吻,引发了夏家家主的沉思。他琢磨着夏沉烟的性格,说道:“那好吧,先这么办。等到她生下孩子,再来处理陛下。”
“父亲到时会杀了沉烟吗?”
夏家家主望向夏沉怀,发现自己的儿子脸上,少见地露出关切神情。
他微微笑道:“怎么会呢?沉烟是你最亲近的妹妹,而且,她那么珍贵,我可舍不得杀她。”
“多谢父亲。”
夏家家主点头,说道:“还有你二弟的事情,多想想办法,再过几天,他就要被流放了——想想就头痛,这都叫什么事儿。”
“是。”夏沉怀说,“父亲如果有闲暇,就多检查一下饮食、衣物和仆役,看看有没有人下毒。”
“怎么又要检查?五年之前,你不是突发奇想,花重金给家里请来名医吗?夏家毒物检查的严苛程度,已经直逼皇宫了。”
夏沉怀想到了三妹刚才的表情。
她的表情太沉静了,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复仇,还是,她早就在父亲身上,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脚……
“沉怀?”夏家家主见他不回应,再次唤了一句。
夏沉怀扬起一抹温润笑容。
“孩儿是在想,陛下即位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各方局势紧张,夏家更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夏家家主:“正是。”
夏沉怀:“父亲是夏家的枢纽与核心,便是再谨慎万万倍,也毫不为过。”
夏家家主被说服。他点头赞许道:“沉怀向来心细。你放心,为父会命人仔细检查。”
……
夏家的毒物检查没什么动静,但在夏家二公子的事情上,夏家显然并没有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第六天,含星就对夏沉烟说:“姑娘,二公子被送走了。”
夏沉烟正坐在猎场的看台上——春搜要进行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陆清玄除了处理政事,便是去打猎,他常常邀请她来猎场看看。
虽然夏沉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给出的条件,有时候真是令人心动。
夏沉烟合上棋谱,小声问:“是流放吗?”
“是。”含星的眉梢眼角都在飞扬,“听说大司空他们想了好多办法,陛下都不愿意松口,一门心思要为姑娘出气。他们又不敢去劫狱——现在国都的兵权,大部分都掌握在陛下手中,没人敢去找这个麻烦。”
夏沉烟微微一笑。
含星说:“姑娘,含月的仇终于报了一半!听说岭南地多湿蛰,瘴疠横行,人迹罕至,流犯们过的都是活不长的苦日子。”
夏沉烟说:“小声点,仔细让后头的命妇贵女们听见了。”
含星压低了声,说道:“是。陛下还刻意照顾了您。”
“照顾我?”
“正是。流放的犯人,都要从国都的大街上,一路押解出去,但二公子是您的堂兄,陛下特意让人在晚上,宵禁的时候押解的。”
夏沉烟“嗯”了一声。
含星道:“但是,有几个百姓看见了二公子。他们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也要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朝二公子扔石头。”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还做了别的不好的事吗?”
“听说是放了印子钱,差点逼死好几户人家。”
“他……很缺钱?”
夏家就连廊柱上都有装饰用的浮金,他一个嫡系二公子,为什么会缺钱?
含星说:“据传是二公子看上了烟花柳巷的几个头牌,他花钱如流水,怕被家中知道。”
夏沉烟:“……”
含星说:“传闻,二公子离开国都的时候在哭。如果不是他哭得太大声,夜深人静的,那几户百姓也不会注意到他。”
夏沉烟问:“……你知道他哭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吗?”
“他哭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奴婢听说,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对不起,含月。’但押解的差役和扔石头的百姓,都不知道含月是谁。”
夏沉烟把棋谱放到桌子上。
她轻轻地抚平了前几日被她攥皱的书页边角。
……
当天傍晚,陆清玄仍然是第一个从猎场里出来的。
他下了马,把长弓扔给随从,用帕子擦干净戎装上的血迹,随后缓步走向看台。
看台上的贵女命妇们,立刻起身行礼。礼毕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暗中关注他,另外小部分人,用扇子遮掩了自己的脸颊。
落日余晖笼罩在他身上,他走到夏沉烟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
“今夜想一起用膳吗?”他问。
清雅温和的嗓音,像流过山谷的清涧。
有几个遮住脸颊的贵女,放下扇子,抬眸望过来。
“一起用吧。”夏沉烟说。
陆清玄的“一起用膳”,指的是——是否要开设宴席。
这是夏沉烟上次答应之后,才发现的。
大燕朝的春搜,像是一场一年一度的狂欢。在这二十天的每一个夜晚,都可以根据帝王的心意,决定是否要开设热闹的宴席。
上次夏沉烟答应了。
于是陆清玄开设宴席,让她坐在他的身边。
当时灯火灼灼,丝竹声环绕,她作为在场唯一的嫔妃,望着下方的男席和女席,觉得自己很像小时候读过的书中,描绘的妖妃。
——尽管陆清玄没有半点昏君模样,但他毕竟,不动声色地,连舆图都给了她。这个人做起昏君来,表面看上去,也一定是清正端方的。
总之,在那天之后,夏沉烟就拒绝了他的邀请。
但他仍然每天都会来问,有时候是亲自来,有时候遣人来问。
如果她没有答应,他就不会开设宴席。
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应了,可能是因为那些望过来的贵女们,眼神里写着“很想去宴席上玩玩”吧。
夏沉烟在心中对自己解释。
陆清玄微微笑了一下,他说:“那朕先去沐浴。”
他想洗掉身上的血腥味,不愿意让她闻到。
夏沉烟应好,送走了他。
她回来的时候,听见命妇贵女们在窃窃私语。
“第三次了吧,娴妃娘娘真的没有向陛下行礼。”
“我看得真真的,刚才我们都拜下去了,只有她还坐着不动。”
“陛下一句责骂都没有。”
“我就说,为什么上回我低头行礼的时候,娴妃娘娘坐在那儿;等我行完礼,抬起头,娴妃娘娘还坐在那儿——我当时以为是娴妃娘娘行礼的动作太快,或者陛下亲自扶起了她。”
有人轻轻一笑,互相打趣。
夏沉烟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沉默迅速蔓延,所有人立刻住了嘴。
夏沉烟拿起自己的棋谱,带着宫女们离开了看台。
她走得远了,傍晚的春风送来身后隐约的议论声:
“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敢随便聊娴妃娘娘了,她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夏沉烟:“……”
当晚果然开设了宴席,夏沉烟照旧被陆清玄叫到身边。
陆清玄换了一身月色暗纹常服,他身上散发着清淡的、极品龙涎香的气息。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宴席才开没多久,他就给她夹菜。
夏沉烟吃了几口。
在他第三次夹过来时,她放下筷子,说:“陛下,妾身已食足。”
陆清玄望着她。
灯火和月光相互晕染,斜笼在他身上。他的气质清贵雅致,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睫毛微微卷翘。
他的神态,好像在说,怎么了,又生气了吗?
夏沉烟挥散自己的念头,觉得自己怎么可能看得懂他的表情。
他每天使用得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你生气了吗?”陆清玄低声问。
他比她略高一些,因为在和她说话,所以略微低头。
他的下颌线美丽流畅,气息萦绕着她,温和的嗓音,像是近在耳边。
夏沉烟:“……没有。”
她要怎么解释,她很少吃其他人夹过来的东西?
上次,或者说上上上次,她就不应该接受他夹过来的鱼脯丸子。
他好像很喜欢给她夹菜,为什么?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总是给妾身夹菜?妾身不忍陛下操劳,因此总是很快就吃饱了。”
陆清玄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说:“随手夹的,你若不喜欢,便算了。”
他侧过脸去,继续端庄地用膳。
夏沉烟看见底下有大臣在偷看他们。
她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拿了一杯蔷薇佳酿啜饮。
饮完一杯,她看见装佳酿的酒壶,被放在陆清玄那一侧。
她放下杯盏,正打算叫宫女去倒,就看见陆清玄慢慢地,把那个酒壶拿了过来,放到她这一侧。
他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像是没有在刻意注意她的举动,只是随意地、凑巧地,把酒壶拿了过来。
他仪态周正地吃饭,侧颜清隽俊逸,如山中月,如林间雪。
夏沉烟轻轻地笑了一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蔷薇佳酿。
坐在下首的大臣们,一直在隐晦而密切地,观察坐于上首的帝妃。
他们看见娴妃娘娘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也垂下眼眸,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但是——
大臣们面面相觑。
他们在笑什么?明明他们相互之间,根本没有说话。
……
宴席结束之后,夏沉烟回到营帐。
含星一边服侍她沐浴,一边说:“姑娘,今天晚上宴席,奴婢四处闲逛,听到了一些消息。”
含星十分擅长探听消息,她在夏家时,便是如此。
夏沉烟靠在浴桶上,感觉脑袋有点不舒服。
她的语气像飘忽的风,“什么消息?”
含星看见夏沉烟的脸颊有些红,就用温热的帕子帮她擦拭,说道:“奴婢听见了庄家的大夫人在抱怨庄美人。”
夏沉烟微微醒神。
“在跟谁抱怨?”
“似乎是庄家已经出嫁的嫡女吧。那人梳着妇人头,相貌和庄家大夫人十分相似。”
“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庄美人明明可以跟随在您的身后,来到狩鹿围场。但她称病不来,是在故意躲着她们。”
“然后呢?”
“……然后她们看见了奴婢,大概是认出来了,就停下了话头。”
夏沉烟:“……”
她从浴桶中站起身,说道:“我好像喝醉了,你帮我煮一碗醒酒汤。”
含星打量着夏沉烟平静的脸色。
“……姑娘,您真的醉了?”
“嗯,不小心喝多了。”
她向来十分节制,大概是今晚月色太好,她不知不觉,多喝了两杯。
含星连忙帮她收拾,把她扶到床榻上,又去熬醒酒汤。
醒酒汤熬好,夏沉烟喝了两碗,说道:“头还是有点不舒服。”
“要奴婢去叫太医吗?”
“不必。”
叫了太医,陆清玄应该又会来问。
夏沉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点。
她靠在迎枕上,“上次庄美人好像送了我一个香囊,说什么有醒神明目功效的,带了吗?”
“带了。”
含星将香囊找出来,佩到夏沉烟身上。
“姑娘觉得如何?”
夏沉烟说:“竟然真的舒缓了一些……庄美人真是妙手回春。”
含星抿唇一笑。夏沉烟又坐了一会儿,含星帮她掖好被子,又吹熄了灯。
一夜无梦。
第二日,陆清玄处理完一些政务,骑马来到猎场。
他和几个亲信的将领说话,视线往一个地方投了几回。
大总管有所察觉,暗暗去打探。
在今天的围猎即将开始时,陆清玄忽然嗓音清淡地说:“且慢。”
几位将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目送着他策马离开。
一个太监从远方走来,他在太监面前勒停了马。
将领们心想:陛下果然勤勉,围猎时都挂心政务!
陆清玄问:“娴妃呢?”
大总管笑道:“娴妃娘娘还在安寝。听说她昨夜喝多了酒,有些头疼。”
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
喝多了吗?
他想,她昨夜好像确实喝得有点多。
是因为歌舞很好看吧?她当时似乎看得很入迷。
陆清玄问:“请太医了吗?”
大总管笑道:“听说是没有,那几个小宫女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奴才多问了几句,她们才交代。”
大总管亲自去问,夏沉烟又没有直接下令,那些宫人到了最后,自然不敢隐瞒。
陆清玄颔首,“让太医院的院正去给她看看。”
也就娴妃娘娘了,一个宿醉,竟也要大张旗鼓去请院正。
大总管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却仍然恭敬笑道:“是。”
陆清玄骑马回到将领们的身边。
将领们问道:“陛下要驾幸猎场了吗?”
陆清玄点头,侧脸平和沉静。
将领们心想:陛下实乃神速,这么快就处理好了政务。
他们看着陆清玄再次轻轻松松地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跟随在他身后,踏入猎场。
“陛下今日要猎什么?”其中一个将领问道。
“要猎一只白狐。”
“白狐?陛下前几天不是才猎过一只吗?”
陆清玄说:“朕想用白狐做一件大氅,听到下人通禀,才知道一只不够。”
将领笑道:“陛下定然是第一次亲手猎狐做大氅。一只白狐确实不够,得要三只。”
陆清玄垂下纤长眼睫,他身形笔挺,戎装包裹出他颀长的身躯。
“确实是第一次。”
他低声应道。
……
夕阳西下,陆清玄猎到三只白狐。
他今天没有再猎其它的东西,这三只便是他全部的成果。
他骑着马,率领亲信们离开围场时,遇见了廷尉。
廷尉策马上前,行了礼,笑道:“陛下的这三只白狐极为难得。”
陆清玄和他聊了几句,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廷尉见周围都是陆清玄的亲信,也不避讳,禀报道:“上次在西山行宫,陛下先后遇到的两波刺客,表面上看,是胡人偷越边境,故意刺杀,实际上和国都中的一些人脱不开关联。”
“和哪些人有关?”
廷尉惭愧道:“微臣还在排查,只能逐一缩小怀疑范围。”
他念了几家人的名字。
陆清玄脸上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但他身后的将领们,表情逐渐麻木。
将领们心想:你这不是把国都里有权有势的人家,全部念了一遍吗?
廷尉脸色微红。
陆清玄说:“朕知道你的难处,如果你确实有了怀疑的对象,就来向朕禀报,朕会赐你特殊搜查令。”
廷尉心中大定,应道:“是!”
陆清玄出了猎场,卸下猎物,迎面看见康王。
这是他的八弟,眉目清秀稚嫩,年幼时功课极其出众。陆清玄登基之后,他被封为康王,成为一个富贵闲人。
康王似乎在这里等待了陆清玄许久。他疾步走来,向陆清玄行礼之后,高兴地说:“陛下,微臣给陛下找来了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一只漂亮的猫,和陛下年幼时豢养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暮光笼罩大地,陆清玄站在康王面前,垂眸看他。
他比康王略高一些,康王尽管努力地站直,但仍然像是站在他的阴影里。
“陛下?”康王疑惑询问。
“不必送给朕了。”陆清玄说。
“可是微臣记得,陛下一直惦记着那只猫。”康王有些委屈,“微臣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只猫。这只猫在樊城,微臣担心那些下人笨手笨脚,把猫弄没了,来回奔波一个月,亲自把它带回国都。”
陆清玄今年十八岁,他出生后的一段时间,先帝不停地宠幸新的妃子,因此他的这个八弟,只比他小两岁。
他说话时有少年的纯稚,委屈起来像初春的第一场雨。
“多谢你的心意。”陆清玄温和地说,“不必送给朕。”
康王像是从这种温和的语气里,读到某种转圜。
他急切地说:“陛下,微臣把它给您看一眼,您如果不喜欢,微臣立刻把它送走!”
陆清玄不置可否。
康王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
他说:“陛下,您等等,微臣这就将那只猫带来!”
……
夏沉烟在今天中午才醒来,醒来后就听说,太医院院正来了,在外头等待了许久。
夏沉烟:“……”
她确实有些宿醉后的头疼。她见过院正,喝了一碗他开出来的药之后,头疼的症状缓缓消散。
但她也不想去猎场的看台了,太阳都快落山了。
她无所事事,出了营帐,在周围闲逛,忽然看见远处的陆清玄。
夕阳的余晖披在他的身上,他乘坐步辇,朝她的方向行来。
两人目光相接,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距离太远,夏沉烟没有看清。
不久之后,陆清玄来到眼前。
他下了步辇,安静地和她对视一会儿。
夏沉烟以为他亲自前来,是打算说什么要事。
陆清玄却挪开了目光,注视远处的夕阳。
“今天的落霞很美。”他说。
夏沉烟说:“确实挺美。”
霞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眉眼瑰丽动人,身上带着刚刚沐浴过的香气。
她发现,他似乎换了一身衣裳。
夏沉烟打算告辞回营帐。
“头还疼吗?”陆清玄忽然问。
“什么?”
“听说你昨夜宿醉。”
夏沉烟顿了顿,“不疼了。”
她意识到,恐怕这个问题,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准备说点什么,康王从远方拍马而至。
他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提着一个笼子。
笼子盖着黑布,里面应该是动物,看大小大概是猫。
“陛下!”康王呼吸略微急促。
马蹄声“嘚嘚”而近,他下了马,朝两人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娴妃娘娘!”
他认得这是娴妃,因为他到处都找不到帝王,有人指点他,帝王可能来娴妃这里了。
他一来就找到了!
“免礼。”陆清玄平静地说。
康王露出一个微笑,把笼子上的黑布揭开。
“陛下请看,这就是微臣为陛下找来的猫!”
陆清玄正打算拒绝。
但是,他注意到夏沉烟的目光,完全停在那个笼子上。
笼子里是一只白猫,毛发顺滑,眼睛是棕褐色的。
陆清玄略微顿住,他问:“你喜欢这只猫吗?”
夏沉烟抬起眼眸。
她的视线略带怀疑,落在陆清玄身上。
在这个刹那,她陡然明白,陆清玄的那句“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居然不是隐喻。
他竟然,真的养过这样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