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旅途(四)

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操着一口极其标准的国都口音。

夏沉烟愣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是蒹葭的孩子,我是她的侄女。”

“侄女啊……”老妇人神色微黯,“我听她提起过。不知现在是何年岁了,她口中的小小侄女,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夏沉烟说了年号,问道:“敢问老太姥如何称呼?”

“老太姥称不上,我姓陈,你可以呼我为陈氏。”

“陈老太姥,你认识我的姑母吗?她现在……如何了?”

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在胡兵的手里遭受折辱,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可是,夏沉烟连那个“死”字,说出来都觉得难过。

陈老太姥笑了一下。她脸上皱纹密布,每一条皱纹都历经风霜,像是盛满往事和智慧的湖面水波。

“我不知道蒹葭如何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听一听我和她相遇的过往。”

“请说,我洗耳恭听。”

陈老太姥目视远方,露出追忆神色。

“我是陈家最小的女儿,被送入陛下的宫廷……”

陈老太姥入宫,为先帝妃嫔。后来先帝向胡人献上后妃公主,陈老太姥也被送了出去。

“……真是如同地狱一般,好多人叫我们去死,说我们有辱家国颜面。当时,我们真的很想自戕,蒹葭说,失去贞洁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国家。

“她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经过这个废弃的村落时,胡人想杀了我们,节省口粮。蒹葭跪下来哀求,说把我们丢在这里,让我们自生自灭也好。行刑的胡人百夫长被她蛊惑,同意了。”

“姑母没有被留下来吗?”

“没有。”陈老太姥叹息,“她太美了。”

夏沉烟心口微缩,在年幼时听见这个消息的窒息之感,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几欲眩晕。

陆清玄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直立。

“当日,先帝献上后妃、公主、民女共三百八十九人,其中自戕者过半,被侮辱致死者再过半。有一人自愿追随蒹葭,被留在此村落者,不足百人,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二十二人。”

“其他人呢?”

“她们去种粮食了。这里种不出什么东西,往前六里,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在溪边种了麰和菽,我女红好,留下来给她们纳鞋底。”

“没有土匪经过吗?”

“我们一开始也怕土匪,没想到此处人迹罕至,连胡兵都没有再来。蒹葭从前总说,她有一个小侄女,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志向远大,想周游四海。你果然如小时候对她说的那样,出来周游天下了,那么,如今应该已经是盛世昌明。”

“是。”夏沉烟简单介绍了如今的天下格局。

“胡人果真大败,不敢再入侵了?”

“是,我朝还建立了西北都护府。”

“好,好啊。”陈老太姥喃喃地说。她说着说着,忽然开始低泣,最终痛哭出声。热泪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滑,砸在她膝头。

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对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对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对。”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对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对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对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对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对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对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

一日,夏沉烟说:“沿途植株越来越少了,看见一点绿意便心生欢喜。”

他们马车上的花果都不适宜生长在这样寒凉的气候,被他们留在了驿站。驿丞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只知道他们身份贵重。他殷勤保证,一定会细致照料那些花果。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见路边有几簇阿罗汉草,陆清玄吩咐马车停下,让侍从摘一些过来。

侍从摘了过来,马车继续向前。陆清玄拿起阿罗汉草,编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

夏沉烟十分稀奇,“你何时学的?”

“在大漠学的。那日你去和当地人的女儿闲聊,我就跟那家人的儿子学了这个。”

很简单,他看一看便学会了。

陆清玄用那双惯常拿笔的手,细心编织猫猫狗狗。他长睫微垂,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出漂亮光影。

“好了。”他把小狗送给夏沉烟,“我记得你更喜欢小狗。”

夏沉烟接过,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东西,拿起来端详,阳光穿过阿罗汉草,在她身上映出流动的光。

陆清玄看她看得入神。

“多谢你。”夏沉烟问,“这只小猫是你的吗?”

“是我的,你若喜欢,我便把它送给你。”

“不用送给我,你可以把它们编在一起吗?这样我们就能共同拥有小猫小狗了。”

陆清玄应好,沉思须臾,修长手指灵活地穿梭而过,它们被巧妙编织在一起。

“你一定很喜欢猫。”夏沉烟说。

“你一定不喜欢猫。”陆清玄回道。

“我不喜欢猫,只是因为从前总有人说我是被豢养的家猫。”夏沉烟顿了一下,“但是现在,出于你的缘故,我觉得猫也很好。”

“是吗?”

“是呀。等我们游历完,我们一起回国都,养一只猫吧。”

“好,要再养一只狗吗?”

夏沉烟点头,陆清玄将她揽入怀中。

她手上阿罗汉草编成的猫猫狗狗相挨,她也和陆清玄挨在一起。

在平常的日子里,猫是欢喜,狗是欢喜,寒凉之地的绿意亦是欢喜。

他们都愿意在平平无奇的时光里,给对方带来细碎的欢喜。

……

今夜的晚膳又是一只兔子,陆清玄亲手射的。

他射箭时手很稳,目光沉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狼。夏沉烟在一旁看他,陆清玄被她看久了,耳垂变得微红。

陆清玄平复自己的神色,把兔子提给侍从,让他们拿去处理,想了想又吩咐道:“记得配一些香橼。”

侍从们恭谨应是。

虽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和她相关的一切,他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她喜欢把兔子和香橼一起炙烤。

等待烤兔子的过程中,夏沉烟和陆清玄坐在一起。

夏沉烟问:“你当日上战场时,是什么心情?”

陆清玄只上过六次战场,他知道夏沉烟问的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著名的那次,在赤练河的决胜之战。

陆清玄慢慢回忆,说道:“破釜沉舟吧,当时没有退路了。”

其实这样说,似乎太绝对。退路还是有的,低下头颅,献上国土,奴颜婢膝,换取半晌贪欢。

但陆清玄不会这样选,夏沉烟不会这样选。他们的孩子,同样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夏沉烟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在穿过时光,抚摸那个失去了心爱的猫,又挺直脊背奔赴战场的少年。

陆清玄比她更高,为了方便她抚摸,他把脑袋低下来。

夏沉烟吻了一下他额头,风吹过发梢,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

“嗯?”陆清玄停了一下,看向她。

他们离得很近,篝火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侍从们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烤兔子,他们听不清两人说话,但还是自觉地挪开目光。

“祝福。”夏沉烟说。

像他给她的祝福一样。

陆清玄微微一笑,回以她一个祝福。

“有时候,你的吻会让我想起雪花。”夏沉烟闭着眼睛说。她在仰头接受祝福。

“为何?”

“清清淡淡、毫无杂念的雪花,轻柔地覆盖到大地上。人们往往还没来得及发现,雪花就落了一夜。”

情意总是暗暗滋生,等到被发现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瑞雪满园。

陆清玄说:“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你。”

他的好奇心太过稀少,全部投于他专注的事务上。他无数次地听见人们提起冠绝天下的夏姬,闲聊像风一般从他耳畔掠过,他却始终没有提起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早些认识我,然后呢?”夏沉烟感觉雪花离开了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见陆清玄正在凝望她。

他的琥珀色双眸中,全部都是她的倒影。

“然后,我把我的猫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可能会喜欢。”如果是他送的猫,她应该会仔细善待。毕竟,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吧。

“接下来,我会向你家下聘书,迎娶你做我的太子妃。你可以在东宫写诗、读书,和我日夜歇在一起。”

“唔。”

“你不喜欢吗?”

“不,我觉得你很聪明。”

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她明明很少对他提过去的事情,他却已经从蛛丝马迹中洞悉了一切。

他长久地注视那个在岁月深处起舞的少女,最终选择给她编织一个更美好的过往。

“听起来很不错。现在这样也很好。”她拿出了陆清玄给她编织的小猫小狗,“你看,我们现在也能在一起,我现在也觉得很开心。”

陆清玄扶住她的脸,闭上眼睛,再次给了她一个雪花一般轻柔的祝福。

静谧月色倾洒大地,这是他们在外游历的第三年。他们情意弥浓,爱意弥深,愈发不愿分离。

翌日,夏沉烟准备去爬雪山。马车停在驿站,驿丞给她送来国都的信。

她展开,看见是陆宜安寄来的。

她看了许久,脸上露出激动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陆清玄鲜少看见她如此失态,略微思索一番,便问道:“先贵妃找到了?”

“是。她的状况并不好,在岭北的村庄,没有路引,容貌损毁,重病未愈,身边只有一个妇人——大约就是当年追随她去的女子了。”夏沉烟叹气,“她们消息闭塞,不知朝中近况,也不敢再把消息送回自己的家族。幸而宜安找到了她们,得知她的情况,已经派扶柳去医治。”

“希望她能被治好。”

“一定可以的,扶柳现在被呼为神医。”夏沉烟把信又读了一遍。

陆清玄顿了顿,“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先把追随她的女子偷偷送走,再服用假死丹,假装被掐死。”

“假死丹?”

“陈家的假死丹,陈老太姥留给她的。当时被送给胡人时匆忙,她只来得及带上银票和这个陈家至宝。”

银票被抢走了,黑乎乎的假死丹却无人在意。

“对不起。”陈老太姥当年站在废弃的村落,说道,“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再追随你留在胡人的队伍里。请你收下这个。”

假死丹,所有不可能汇聚在一起时,出现的一线天光。

夏沉烟把信笺收好,“我忽然想到了我们过去的一段对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是什么呢?你说过的话,我通常都记得。”

“我当时说,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赞同了我的看法。”

“是的。”陆清玄说,“我现在也赞同你的看法。”

在他眼中,她永远正确、坚韧、一往无前。

他总是赞同她的每一个看法。

……

攀爬雪山,要做许多准备工作,陆清玄特意寻了几个当地人引路。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沉烟收到了第二封信,陆宜珩寄来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陆清玄一边检查弓箭和长剑,一边问。

“扶柳将姑母的身子医治好了,只是她的容貌暂时无法复原,扶柳说,她有几分思路,将尽力一试。”

“这便好。与身体康健相比,容貌和钱财一样,终究算是身外之物。”

“还有一件事。”夏沉烟皱眉,“你还记得你当年点的三百六十一名天子门生吗?”

“记得。”

“其中有一个,被发现是女人。”

陆清玄动作微停。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御史谏言处死此人,宜安驳回谏言,决定开设女子科举,让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宜珩一面支持她,一面感到担忧。”

“你遇见过她吗?”陆清玄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嗯?”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见过她。”

哦,确实如此,他总是能读懂她的情绪,哪怕她面无表情。

夏沉烟点了点头,陆清玄轻笑,判断道:“他们拦不住的。”

“嗯?”

“要提升国力,便要百姓多多生儿育女,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做的吗?”

夏沉烟:“他要求每家每户的女子十四岁便出嫁,否则收取这家人三倍的赋税。但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做的。”

“是的,我发现这样的命令确实有效果,民间却怨声载道,匪患四起。我将十四岁上调至十七岁,同时赏赐生儿育女之家酒水口粮,免其三年赋税。怨恨平息,匪患减少,百姓反而增多了。”

“你从不恐惧变化。”

“是的,我不恐惧变化。”陆清玄说,“我很喜欢你。你就像这些女人,这片嫩芽一样。”

夏沉烟低头寻找嫩芽。她看见驿站角落的石头边,有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阴影中长出了嫩绿的芽。

“坚韧的生命就是这样的。”陆清玄说,“像你,像天宝花,像嫩芽。”

有时候会遭遇挫折,有时候命运磋磨,有时候写好的结果被推翻,有时候因为尚未抵达合适的社会阶段,众人奋力推进的历史进程又会倒退回原点。

但是,即使被剥夺了水源,即使被遮挡了阳光,天宝花也会努力存活,嫩芽也会竭尽全力地从缝隙中探出脑袋。

追寻自由的脚步,永远不会枯竭。

……

陆清玄筹备得十分妥当,夏沉烟顺顺利利地攀上了雪山。她呵出一口气,这气在顷刻间凝结成霜。

她看着身边穿着大氅的陆清玄,把双手覆在他脸上,“冷不冷?”

“不冷。”

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不会冷。

引路的当地人和侍从远远退到一边,夏沉烟拉着陆清玄的手,在山顶上闲逛。

远处碧空如洗,山间积玉堆琼。经年不化的积雪宛若神明的殿宇,夏沉烟从前只在想象中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色。

“当地人告诉我,雪山终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下。”

“是的。”陆清玄温和回应。他也听见当地人谈论过这个传说。

“越来越喜欢你了。”夏沉烟说,“我决定再为你跳一支舞。”

“跳舞?”陆清玄难得地微怔。

她一直不愿意再给他跳一支舞,他见她不喜欢,也没有勉强她。

这次她忽然愿意跳了,可是,他没有带琴。

陆清玄有预感,她跳舞的次数不会太多。

夏沉烟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问:“你会唱歌吗?”

“……会。”

“你唱歌给我听,我跳舞给你看。”

“好。”

陆清玄拉着她的手,找到一处平缓的地方,“小心些,雪地滑,别摔倒了。”

“不会。”

夏沉烟站好,示意陆清玄唱歌。

陆清玄开口,唱了一首雅正的歌。

这是一支古老的歌谣,常见于宫廷奏乐,传达爱慕之情与爱国之思。

两种复杂的感情交融在一起,陆清玄的嗓音十分好听,像是最动人的琴声。

夏沉烟听了一遍旋律,和着他的歌声,跳一支快乐的舞。

陆清玄专注地看了她许久,一开始担心她滑倒,后来不由沉浸在她的舞姿之中。

他敏锐地察觉到两次舞蹈的区别。

上一回的舞蹈,她是一只鸢鸟,一柄软剑,她把她的舞跳给广阔的天地看,跳给寂静的日光看,跳给她自己看。

而这一回,她跳给这瑰丽的雪景,跳给这无垠的山河,也跳给他看。

她的舞姿清冷骄傲,仿佛谁也不能让她低头,但有时候,她愿意为了所爱的人折腰。

陆清玄认真地给她唱歌,他唱完之后,她的舞也正好结束。

陆清玄再次为她唱了一支歌。

夏沉烟微笑听完,问他:“怎么又唱了一支?”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喜欢一样东西,总是想把它一股脑儿全部给你。”

“大约这便是赤忱之爱吧。”

赤忱之爱?

陆清玄想,他做一件事,总是赤忱地去做,那么,他爱一个人,应当也会赤忱地去爱。

沉烟也是如此吧?

“清玄,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陆清玄认真思索她的问题。

对他来说,爱是长久注视她的视线,是看见她时那一霎失衡的心跳,是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浮现出的她的身影。

爱是陪伴她追寻梦想,认真倾听她说话,低头被她轻抚发梢,再将双唇覆在她额上,期望她一生一世的平安健康。

无数回忆从他心头掠过,夏沉烟见他沉默许久,不得不再次唤了他一声:“清玄?”

“我在。”陆清玄微笑,“我觉得爱就是我们相处时遇见的一切。”

“一切?”

“是的。爱是飘过去的云,落下来的雨。和你在一起时,入目所及,四处皆是爱。”

云彩不会停止流动,雨滴每年都会降落,所以他对她的爱将像雨滴和云彩,永生永世,永不消弭。

“真是出乎我意料,又让我欢喜的回答。”

“你喜欢便好。”陆清玄走过去,将她揽住,摸她的侧脸,探她冷不冷。

夏沉烟踮脚吻他。

陆清玄连忙低下脑袋,让她不用踮得太辛苦。

细雪正好落下,他们唇齿相接。

苍茫广阔的天地成为陪衬,雪花飘零,爱意四处弥漫。

当地人传说,雪山常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之下。

他们在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之下接吻,各自在心中祈愿,希望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时光奔涌向前,这个世间的神明,愿意回应一切光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