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 鹤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秋长风的异样,他们都在望着公主推荐的那个人。
云梦公主就算推选个金甲力士、三头六臂、三只眼的人物,都不会让纪纲如此惊讶。可纪纲没料到,云梦公主推选的竟也是个女人。
一个穿青衣的女人。
那女人并不魁梧,相反青衣下腰身纤细,盈盈一握,看似一阵风都能够吹倒。那女人没有三头六臂,她双手秀气,十指纤纤如同美玉雕琢出来,看起来绣花都嫌脆弱了些。那女人当然也没有三只眼,她的眼眸中水波清澈晶莹,如高山流水,但带着分初冬薄冰般的清冷。
无论如何来看,那女子容颜、风姿都不在公主之下,她当然也比公主更像个女人。
但众人望去,又感觉这女人不像女人,反倒像块冰——难以亲近的冰。那青衣女子虽美丽,但也极冷,冷的如同冰水取出长剑的剑锋。
她腰间随随便便地插着一把剑,剑鞘略旧,剑身狭窄。身在众多大人物之中,她没有孤高,可也没有自惭形秽。听到云梦公主推荐,她也没有惊讶的表情,似乎感觉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有这种自信,因为她信自己。
纪纲看了那女人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公主,她可是个女人。”在纪纲的眼中,女人是弱者、是玩物、是可有可无的摆设,他从不认为女人能做事。
云梦公主瞪了纪纲一眼道:“女人就不是人了?”
纪纲倒真的这么想,可脸上还是赔笑道:“女人当然是人。可很多事情,女人做不了的。”云梦公主冷笑道:“这你可大错特错了,谁说女子不如男人?在本公主看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没有一件不能做。你若不服,不妨举个例子看看!就算冲锋陷阵、疆场厮杀,你们引以自豪的事情,古时都有花木兰、梁红玉珠玉在前,我们不是不能做,只是不屑做罢了。就算做皇帝,我们女人还有个武则天呢。”
纪纲瞠目结舌,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女人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更何况做皇帝的事情,云梦出言无忌,他绝不能接茬,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但上师让人做的这件事情,可能很凶险。”
云梦公主反问道:“你知道上师让我们做什么事情吗?”
纪纲微怔,扭头望了眼姚广孝。他们争吵得如火如荼,可姚广孝反倒事不关己地坐着,闭着双眼。
纪纲咳得嗓子发干,只能摇头道:“在下不知。可公主想必也不知道了?”
云梦公主笑道:“本公主的确也不知道,不过多准备些人手供上师挑选总是没错吧?说不定上师想找个女人生孩子呢,这事情你们男人能做吗?”
众人都垂下头来,想笑,又是不敢。杨士奇也是暗自摇头,心道这个公主倒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纪纲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几乎连咳嗽都咳不出来。
那青衣女子皱了下眉头,略带不满,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云梦公主话题一转,微笑道:“更何况,你们若知道这姐姐的身份,恐怕就会自动退却,不敢和她争着做事了。”
纪纲皱眉,斜睨着青衣女子道:“还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杨士奇一旁突然道:“纪指挥公事繁忙,显然还没见过这姑娘。这位姑娘是个捕头,叫做叶雨荷。”
纪纲脸上故露不屑,心道一个捕头算个屁,看你们像个宝一样。
女人做捕头,在大明并不常见,但并非绝无仅有。因为自太祖立国后,就将天下百姓分了职业,子承父业,不能有半分变更。这也就是说,老子做什么,儿子也必须做什么,不能改行。但有些人家出不了男丁,往往只能用女子代替,因此很多行业中也有不少女官,他估计叶雨荷也是这种情况。
可陡然间想到什么,纪纲心中微凛,反问道:“是定海捕头叶雨荷?”见杨士奇微笑点头,纪纲忍不住地皱眉。
他蓦地想到了叶雨荷是哪个。
大明自立国后,除北疆鞑靼、瓦剌长久的边患外,近来沿海亦有倭寇为患。因此天子朱棣在这些地方,都设置卫所,保护大明疆土。
浙江省处沿海之地,实为大明的重中之重,不过倭寇中有极为诡秘的忍者,为祸海域,一直难以缉拿。浙江布政使李至刚为保地方安宁,因此玩个新花样,让浙江十一府的七十八县,各选出一名杰出的捕头在一起论高下。选出优秀人才,甚至可径直推荐给朝廷任用,担当缉捕倭寇高手的重任。
各县都是磨刀霍霍,但谁都没有想到过,这十一府七十八县的头名捕头的荣耀,竟被一个定海的女子摘得。
而这女子,就是叶雨荷。
纪纲想到这里,虽不知道叶雨荷有什么本事,但也知道云梦公主为何会如此自信满满,忍不住吸口凉气,见秋长风垂头不知想着什么,心中蓦地有了忧虑。
秋长风亦是个人杰,这几年在锦衣卫中脱颖而出,端是为纪纲破了不少大案,很得纪纲赏识。纪纲本来对这次取胜有八分的把握,但知道那女子竟是叶雨荷,也忍不住地担忧起来。
转念之间,纪纲动起心思,说道:“公主殿下,我们说的其实都不算……这个什么……叶捕头……究竟要不要用,还是让上师决定。”他故意装作不知叶雨荷的底细,就想让姚广孝觉得这女子无用。
云梦公主扁扁嘴,走到姚广孝面前蹲下来,拉着姚广孝的衣袖道:“和尚道士,你让叶捕头帮你做事,好不好呀?”
云梦公主年幼时,其实也没少见过姚广孝,毕竟那时候姚广孝经常和朱棣一起。那时云梦公主无知,一直都对姚广孝这么称呼的。她也是很久没有见到姚广孝了,感觉这个上师很有些陌生,这次如此称呼,却是要和姚广孝拉交情。
有风吹过,姚广孝霍然睁开双眸,他双眸灰白,有如死鱼一般地看着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陡然间觉得心中发寒,竟笑不出来,忍不住松开了姚广孝的衣袖。
姚广孝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缓缓道:“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一样只有一条命的。你若参与,要想好了。”
他又闭上了双眼,可言下之意让人心惊。
众人听姚广孝这么说,都已觉得,姚广孝让人做的事情,不但凶险,而且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塔中沉寂,云梦公主一时心惊无语,斜睨了叶雨荷一眼,心中犹豫。她想为大哥做事,因此不顾规矩拉了浙江送来的捕头叶雨荷来做帮手,顺天府能人当然也有,毕竟不如叶雨荷跟在云梦身边方便。可命毕竟是叶雨荷的,公主虽刁蛮,毕竟不是不讲道理,总不能强制让叶雨荷送命,因此难免犹豫。
不知许久,姚广孝道:“决定参与的人,上前一步吧。”
卫铁衣、习兰亭二人神色略带犹豫,叶雨荷沉默无言,只是迈上一步,云梦公主见了,喜上眉梢。卫铁衣二人一见,心道惭愧,立即上前了一步。
秋长风瞥了上前的三人一眼,皱着眉头,可也终于还是举步上前。
塔内森森,众人交锋伊始,似乎就笼罩分诡异险恶之意。
可更诡异的却是姚广孝,他缓缓伸出手指,向对面的塔壁指道:“那有一幅画,你们左一右三的帮我取过来。”
众人微怔,心道秋长风等人一共有四人,为何要左一右三的去取画?虽是不解,但众人还是扭头向墙壁望去。
墙壁上,空荡无物,哪里有什么画呢?
众人见墙壁无画,第一个念头就是:上师老了,难道他……神志不清了,这才做事颠三倒四?明明四个人,非要说什么左一右三,甚至墙壁上有画无画都不清楚?
这时轻风吹进,吹在姚广孝木然的脸上。那皱纹深深,有如石刻般……带着股儿难言的幽冷。
墙壁的确没有什么画儿,姚广孝又让四人去取,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目光流转,已看清楚叶雨荷、卫铁衣和习兰亭三人的表情。
叶雨荷眉头紧锁,一直盯着墙壁;卫铁衣却在盯着秋长风;而习兰亭一直看着脚尖,若有所思。
秋长风转目思索间,向塔壁处走近一步,突然听到习兰亭喃喃道:“画非画,取是还,似画非画,似取实还……”
秋长风听到,心中微怔,忍不住止住了脚步。
原来秋长风深知姚广孝绝不糊涂,也不会神志不清。相反,姚广孝眼下绝对应该是大明最清醒最有头脑的一人。秋长风见墙壁无画时,立即就认定这是姚广孝选人的一个考验!
姚广孝既然惊动了都督府、内阁、锦衣卫、公主甚至天子,可见他对选人的重视,而姚广孝看似闭着眼睛、寻常无奇的一个吩咐,难保说不是暗中观察所选之人能否符合他的要求。
墙壁上的确无画,但墙壁上说不定会有暗格藏画,而姚广孝这个吩咐,就是在考验四人对机关的了解程度。秋长风进而推断,姚广孝要人做的那事,肯定和土木有关。
秋长风本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但听习兰亭一句话,心中不由得困惑。习兰亭所言类似偈语,这人身为杨士奇的管家,当然才华横溢,难道说他看到墙壁无画,认为姚广孝说的是禅语,这才凝神参悟?
秋长风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姚广孝做了二十多年的主持,半生的道人,半生的和尚,肯定通典知经,既然这样,姚广孝用禅机考验别人也是大有可能。
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难道说墙壁无画,如经中所云,本身蕴涵着得见真意的玄机?
其实不但秋长风摇摆不定,在场诸人如纪纲、杨士奇、云梦公主等人,皆是对姚广孝的吩咐大惑不解。
纪纲见秋长风举步时,心中窃喜,可见秋长风突然止步,显然没有把握,不由得心中忐忑。但他为人阴沉,除了必要时候的表情,总是阴沉着脸色。
秋长风迟疑间,忍不住向纪纲望去,可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杨士奇的脸上,见杨士奇正望着习兰亭,嘴角有分喜意。
秋长风不由得又向习兰亭望去,见习兰亭仍旧眉头微皱,口中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空无相,包容万有。”
叶雨荷突然向塔壁走去,秋长风瞥见,立即恍然醒悟。
这是一个局,习兰亭设下的一个局——习兰亭得杨士奇吩咐布下的一个局。
杨士奇显然早看清楚局势,知道目前无论叶雨荷、卫铁衣还是习兰亭得到上师的赏识,他们目的都已达到。杨士奇的目的,在于击败秋长风,习兰亭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因此得杨士奇授意,用言语乱秋长风心弦,就是让秋长风迟疑不决。而那幅画,当然还是在塔壁之内。
秋长风明白这点,心中苦笑,知道他现在是以一对三,很是孤单。但他本是越挫越坚的性格,并不气馁,亦不沮丧,只是不再理会习兰亭,亦到了塔壁前。
习兰亭见秋长风向塔壁走去,眼中微现错愕,向杨士奇望去。杨士奇嘴角笑容微僵,暗自皱眉,发现纪纲的这个手下,也不简单。
塔壁空空荡荡,宽广数丈,秋长风虽断定其中必有机关,可如何来找,也是个难题。
纪纲、杨士奇略带紧张地望着秋长风和叶雨荷,知道能找出机关的重任,就在这二人身上。
云梦公主更是紧张地屏住呼吸,恶狠狠地望着秋长风的背影,感觉这人有着说不出的讨厌,恨不得一脚将秋长风踢到塔下。
秋长风陡然目光一闪,发现什么,才待举步向叶雨荷的方向走去。卫铁衣突然拦在秋长风的身前,冷冰冰地问道:“兄台高姓大名?”
秋长风只能止步,不想这种时候,卫铁衣突然问出这个蠢问题。
方才纪纲早就介绍了秋长风的名姓,秋长风不信卫铁衣没有听见。转念之间,秋长风就明白过来,卫铁衣这个问题一点不蠢,相反,聪明得很。
卫铁衣问名姓不是目的,阻挠秋长风发现机关才是真正的目的。他显然和习兰亭一样,都是要给秋长风设置障碍,助叶雨荷早发现机关。
这片刻之间,叶雨荷如玉柔荑落在了一处墙壁上,纤纤五指轻轻地敲击着墙壁,似乎思索什么。
秋长风只能叹息,他方才借助窗外光线,已看出那处墙壁略带光泽,和别处略有差别。他知道那肯定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人没事摸墙干什么?不言而喻,那之后肯定就有机关。
他只是被阻挡了片刻,叶雨荷亦发现了这点,这个定海十一府选出的头名捕头,名不虚传。
秋长风心中叹息,脸上反倒露出笑意,望着脸色如铁的卫铁衣道:“在下姓秋,秋天的秋,秋长风,兄台这次要记好了。”
卫铁衣冷冰冰地望着秋长风道:“我记下了。”他退后一步,宛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也不再阻挡秋长风。
其实不用他阻挡,秋长风也无法去抢。众人虽确定了机关所在,可塔壁光秃秃的,怎么开启机关,仍旧是难题。
众人望着墙壁,皱眉思索间,突然见到塔中有道闪电划过,然后锵啷声响,叶雨荷突然拔剑。
众人一惊,就见叶雨荷出剑。
阴暗的塔中,突然间繁星点点,银河飞划。锵的一声响后,光芒陡敛,叶雨荷收剑。
叶雨荷出剑收剑之间,只在转念。
众人脸色均变,从未想过,这样个纤弱冰冷的女子,竟使得这般如电闪的快剑。纪纲见到叶雨荷出剑,脸上亦是动容,眼中突然现出分狠辣的光芒。
那分狠辣,也如那电光般,转瞬不见。纪纲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沉冷的表情。
众人都在望着叶雨荷,一时间不知道叶雨荷拔剑的目的。可秋长风一旁懒洋洋道:“叶捕头画的这太极图案,倒也好看。”
众人举目望去,才发现光秃秃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个太极图案,这才明白方才叶雨荷出剑片刻,已在墙壁上画个太极图案。
这种灵动快捷的剑法,很多人想都没有想过,云梦公主见了,几乎要拍手叫好。可见到姚广孝还是木然坐在那里,终于还是忍住这个念头,心中嘀咕:这个和尚道士,究竟选人要做什么呢?
别人不解叶雨荷为何画这图案,秋长风却是心知肚明。方才叶雨荷五指轻弹塔壁,看似思索,却在找寻机关,她显然发现了那处墙壁材质和别处不同,这才出剑用剑划出机关的不同之处。
叶雨荷能在片刻之间,就发现机关的本质,剑法不简单,听力更是惊人。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皱起眉头,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女子如斯本事。
叶雨荷收剑后,并不耽搁,伸出右手两指,在那图案上一按。
铮铮两响,塔壁图样处居然弹出两截手指长短的细铁柱。
众人喜形于色,云梦公主见了,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拍手叫好,得意地望了纪纲一眼。
纪纲强笑一声,不忘记奉承一句,“强将手下无弱兵,公主殿下好本事。”
云梦公主得意之下,不再寻纪纲的晦气,再望叶雨荷的时候,却又收敛了笑容。
叶雨荷停了下来,两根细铁柱弹出,并没有什么画儿。
机关上显然还有玄机。
叶雨荷蹙起秀眉,凝神思索。她发现墙壁上机关,随即听出机关处材质不同旁处,很快断定那是太极图案。她本是聪颖,立即认定机关的关键,在于太极图上的黑白两点。
画出圆圈,是助她确定出黑白两点,果不其然,有机关弹出。可那两点弹出后,墙壁并没有想象的暗格出现,她接下来,如何去办?
叶雨荷当然明白,铁柱弹出并未开启暗格,要开启暗格就要利用两根铁柱。可究竟怎么利用这两根铁柱,是左旋、右旋、拔出,抑或是再按回去?叶雨荷犹豫不决,皱眉思索,盯着那两根手指长短的铁柱和墙壁,心中为难。
贸然扭转,会不会锁死机关?
可若不扭转,只是等待,画儿始终不会出现。最要命的是,上师亦不给提示……
叶雨荷凝神思索,习兰亭、杨士奇二人均是心思百转,但亦无从启发,众人正困惑时,秋长风突然道:“叶捕头不妨将那两根细铁柱左转一圈,右转三圈来看看!”
众人皆怔,不知道秋长风为何这般肯定开启之法?
叶雨荷突然心如雷轰,脑海中有光电闪过,忍不住向姚广孝望了一眼。习兰亭、杨士奇也露出恍然的表情,可随即表情沉重起来。
他们明白了关键所在,亦骇然秋长风的细心和缜密。
云梦公主还不明所以,叫道:“你不懂就不要瞎说。叶姐姐,不要听他的。”她对一个人好,哥哥姐姐地叫,可要恨一个人,恨不得咬那人几口才解气。
杨士奇轻叹一声道:“公主殿下,秋千户没有瞎说,这本是上师告诉我们的开启之法。”见云梦公主还是茫然地睁着眼睛,不明所以的样子,杨士奇解释道:“方才上师不是让他们左一右三地取画吗?上师的意思就是,开启这太极机关,要左转一圈,右旋三圈了。”
云梦公主终于领悟,忙道:“原来上师早就吩咐了,叶姐姐,按照上师的意思做吧。”
纪纲见杨士奇、云梦公主一口一个上师的吩咐,如何不明白他们在掩杀秋长风的功劳?忍不住道:“上师的意思,也要秋千户明白才行。”
云梦公主冷嘲道:“他明白有什么用?这个事情是要做的,不是靠说的。”二人辩论间,叶雨荷早扭动了机关。
左一右三。
太极图果然可以旋转,塔壁咯咯响动,似乎许久未被转开,等叶雨荷手臂停止了动作,松开了双手,那太极图竟无声无息地缓缓弹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暗格!
暗格中果真有个画轴。
画轴上系根红绸。画轴已泛黄,可红绸却经久更艳,其红如血。
塔内一时间微有喘息,众人或轻松、或沉重,释放出久久压抑的沉闷之气。
纪纲皱了下眉头,望着姚广孝,心中却想,上师绝不会让人无缘无故地取幅画,竞争不过才开始罢了。秋长风这次表现并不逊色,云梦公主胡搅蛮缠,上师当然不会像公主那样,肯定明白谁会真正的有用。一想到这里,见叶雨荷取画走过来,嘴角反倒带分笑意。
可他的眼中,却带分森冷,掠过那画轴,盯在叶雨荷的剑鞘上。
叶雨荷没有去看纪纲,她只是径直到了姚广孝身前,单膝跪地,双手举起画轴道:“上师,画已取到。”
她第一次开口,声如其人,清脆中带分冰冷,仿佛万物不萦于怀。
姚广孝终于睁开双眸,望向眼前的画轴,木然的脸上似乎闪过分激动,可那激动不过如蜻蜓点水般,涟漪转瞬消失。
“挂起来吧。”
叶雨荷微怔,卫铁衣却走过来道:“叶捕头辛苦了,挂画的事情,在下代劳吧。”他接过那画轴,解开红绸,手腕一抖,一根铁针飞出,就将那幅画轴钉在塔壁上。
刷的一声响,画轴垂落展开,现出真容。云梦公主忍不住地拍手笑道:“果真是好本事,五军都督府的人,真的不错。”
卫铁衣还是神色如铁,无动于衷,徐钦闻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谦虚道:“公主过奖了。”
纪纲冷哼道:“现在不是王婆卖瓜的时候。”徐钦脸色一沉,不待反讽时,纪纲已望向那幅画,喃喃自语:“上师要人挂起这幅画,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问题,不但纪纲想问,所有的人都想问。
因为所有人在画儿现出的时候,都扭头观看,想看看如此缜密收藏的一幅画,究竟画的是什么?
可众人一眼望去,脸上都露出困惑的神情,因为他们一时间不知道那画画的是什么。再看几眼,心中困惑更浓。
画上画着的仿佛是朵花,又像是一只鹤。
说是花,因为隐约能看出画中花的根茎外形,可说是鹤,因为那花朵儿的形状又像是一只鹤蜷腿而立。鹤影孤单,那不知是花叶、还是鹤羽好像如火般在燃烧,充斥着血一般颜色。
第一眼看过去,整幅画儿色彩浓烈,富丽堂皇,但众人不知为何,仔细看了良久,就觉得那似鹤似花的物体上,透露着说不出的清冷肃杀。
姚广孝望着那画儿,眼中头一次露出极为厌恶憎恨的神色。可厌恨虽是强烈,众人亦在看着那幅画,并没有留意姚广孝的表情。只有秋长风瞥一眼姚广孝,见到上师这般神色,心中微凛。
杨士奇只看了一眼那画儿,目光就落在叶雨荷身上。
叶雨荷脸色依旧冰冷,可眼中却带分茫然,她剑法精绝,但显然对书画并不擅长,看不出画上画的是什么。杨士奇看出这点,心中微沉,立即把希望寄托在习兰亭身上。
杨士奇当然知道,方才暗中的比试,叶雨荷虽大出光彩,可秋长风的那句话,也极具分量,双方可说是战成平手,太子这方力量若要在庆寿寺领先,就要在这幅画上做文章。习兰亭对琴棋书画均有颇高的造诣,若能识得画儿的来历,可占先机。
可见习兰亭亦是皱眉,显然也是困惑,杨士奇忍不住心头一沉。不过转念一想,锦衣卫素来横行霸道,其中高手是不少,但若说精通书画的人,可说是万中无一。习兰亭不行,秋长风肯定也不行,杨士奇想到这里,又见纪纲面沉似水,不由得嘴角浮出分笑意,但瞥见秋长风嘴唇嚅动的时候,杨士奇微凛,扭头望去,才留意到画旁还有两行小字。
功名竟谁成?
杀人遍乾坤!
那字体如修竹长叶,笔画凌厉如剑,配合这两句的含义、整幅画的意境,让人看了,一颗心都忍不住地怦怦大跳起来。
杨士奇身为内阁大学士,当然也是才华横溢,一见这两句诗,立即知晓这两句本是出自《过奉口战场》一诗的两句。
这首诗本是吴中四杰之一的高启所做。全文不短,通篇描述的是兵祸连接给百姓造成的苦难。杨士奇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高启天才高逸,实乃大明的一代才子,不过高启因不喜为官,辞官不做,被太祖朱元璋以为是轻蔑朝廷天子,下令腰斩,因此后人提及此事,都是讳莫如深,甚至根本不提这诗句,只怕惹祸上身。姚广孝在塔内藏了一幅画,画中提诗用高启的两句诗词落注,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杨士奇能身为内阁第一学士,久在天子身边,外表儒雅,可心思亦是复杂,不然何能生存至今?他越想越是复杂,纠结中不知为何,渐渐带了分畏惧之意。可究竟怕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杨士奇纠结,纪纲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纪纲倒不知道这诗词的来历,因此却在想,秋长风跟着他三年,他从未见过秋长风在诗画上有什么见地,那个习兰亭一望可知,会懂书画,这么说这一局,岂不是有输无赢的局面?这次如果让太子那边占了上风,自己该如何扭转局面才是?那个叶雨荷,剑法如此犀利,自己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杨士奇、纪纲二人都是转着心思,反倒把竞争一事暂时放下。云梦公主却是忍耐不住,见众人失魂落魄般,虽也奇怪上师究竟挂那幅画什么意思,可毕竟很多不懂。
无知者无畏,云梦公主因此无畏道:“和尚道士,你挂起这幅画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众人终于收敛心神,望向了姚广孝。
姚广孝还在看着那幅画,可眼中的憎恶之意早就去除,只是轻淡道:“我想问问,画上画的是什么,这画儿又是谁画的呢?”
纪纲叹气,杨士奇忍不住吐口气。在杨士奇看来,若是习兰亭也不知晓的事情,秋长风没有道理知道,只要习兰亭对这幅画稍做见解,这场比试胜面就有八成。
秋长风果然抿着嘴唇,不发一言,似在藏拙。
习兰亭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再看了几眼那幅画,缓缓道:“上师,恕在下眼拙,一时间看不出这是哪位名家所画……但依在下所见,此画儿为五代黄派传人所画。”
习兰亭说话间,留意着姚广孝的神色,见其并未说话,只是点点头,立即有了信心。可他不待开口,旁边一人突然道:“听闻黄派称作黄笙画派,此画派扬眉于五代西蜀的黄笙,在宋初黄居正手中发扬光大。当年黄笙集前人画法于大成,溶前人轻勾浓色的技法,独具一格,显耀一时。黄笙多为朝廷作画,因此作出的图画素来富贵堂皇,又称黄家富贵……”
那声音带分清脆冰冷,众人望去,忍不住神色诧异。
开口的居然是叶雨荷。
谁都没料到,叶雨荷除了剑法高绝,居然对书画也有些见地。众人心中惊奇之际,忍不住向那幅画望过去,见画儿显得大气富贵,暗自点头。
云梦公主喜形于色,高声道:“叶姐姐原来文武双全,这种人才,上哪里去找呢?”说罢示威般地望着纪纲和秋长风。
纪纲脸沉如水,秋长风皱眉不语,孟贤见到,心中大喜,暗想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小子一直嚣张得紧,这回可遇到真正的对手了吧。孟贤虽是锦衣卫,也拥护纪纲,可看秋长风吃瘪,实在比自己扬眉都要开心。
习兰亭闻言微微一笑,附和道:“叶捕头说得不错,黄笙及其子孙传人擅长绘制奇花怪石、珍禽瑞鸟,作画勾勒精细,不露墨痕,因此后人又称‘诸黄画花,妙在敷色’。这幅画在敷色上极佳,可说深得黄派技法。”
习兰亭、叶雨荷一唱一和,居然从画上的笔法着手,推测画儿的来历,可说是另辟蹊径。
纪纲听了,一旁却冷语道:“上师只让你说画的是什么,是谁画的,你扯东扯西的做什么?”他擅长找旁人的过错,立即知道习兰亭、叶雨荷这么说,多半也对姚广孝的提问一头雾水。
习兰亭略有尴尬,他的确看不出这幅画是谁的画作,也不明白画的是什么,只想若是秋长风也不知晓,只要秋长风无法说出更多,他们就算赢了,不想纪纲早看出他们的心意。
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习兰亭故作没听出纪纲的嘲讽,如常道:“上师……在下觉得,这画儿虽是黄派技法,但其中有着一股不符合黄派的清冷,应该是宋初黄家弟子所画……至于是谁嘛……”
他忍不住望了眼叶雨荷,叶雨荷明白他的心意,缓缓摇头。
秋长风本是皱眉不语,突然目光闪动,截断道:“此画绝非宋初的画儿!”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不解秋长风为何如此断定?
云梦公主早对秋长风不满,闻言冷笑道:“这鸡窝里出来个凤凰,纪大人,不想你的手下比你还要聪明哩。”
纪纲见男人婆一样的云梦公主居然也会挑拨,心中发笑,不咸不淡道:“在下一介武夫,比在下多懂点书画知识实不出奇。可如果秋千户的学识比大学士还要渊博,真让在下想不明白了……”
他太极打得如封似闭,一句话不但推搪了云梦公主的嘲讽,而且将矛头指向了杨士奇。
纪纲当然也不信秋长风比习兰亭、杨士奇学问高明,可知道大家既然都不确定答案,何不搅乱这池春水呢?
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纪纲想到这里,倒感觉秋长风出言甚合心意,只盼他能再出奇语,搅局成功,然后让上师再出考题。
杨士奇闻纪纲讥讽,脸色平常,反问道:“秋千户,你为何这么肯定画儿不是宋初所画?”
众人均望秋长风,就算叶雨荷也忍不住秋波流传,第一次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
秋长风只是看着那幅画道:“在下对黄派所知不多,但知道黄派主为朝廷作画,主求富贵荣华,不太可能画出如此肃杀气氛的画儿。”
云梦公主立即道:“不太可能,并非绝无可能!”
秋长风点头笑道:“那倒也是。但我碰巧知道这画儿上所画的花儿的名字……因此认为画儿并非宋代人所画!”
众人都是大奇,不想秋长风居然能知道画的是什么。习兰亭诧异问道:“秋千户知道这花儿叫什么名字?”
秋长风缓缓道:“这花儿……叫做火鹤!”
姚广孝一直神色冷漠,闻言竟张开双眸,向秋长风望去,喃喃道:“火鹤……好……”
纪纲一见姚广孝如此,就知道秋长风说得不差,虽是心中奇怪秋长风为何会知道花儿的名字,可还是大喜道:“火鹤……好名字。这花儿如鹤,鹤儿似火,也就有真实才学的人,才能说得出这名字!”他得意之余,不忘记刺下杨士奇。
杨士奇立即变了脸色,意识到锦衣卫方占了先手。
姚广孝的两个提问,秋长风竟能知晓一个?可秋长风如何会认识这种古怪的花儿呢?习兰亭皱眉道:“秋千户,就算花儿真的叫火鹤,你为何确定非宋时人所画。”
秋长风道:“因为这火鹤花,本是我朝郑大人下西洋时,从大洋彼岸带回,在十年前,中土尚无火鹤花的任何记载,试问宋时之人又如何能画出此花呢?”
众人听及郑大人三字,不由得沉默下来。就算纪纲听到这个名字,脸上也多少带了分尊敬。
郑大人就是郑和!屡下西洋、扬名天下的郑和!
当朝中,朱棣若有两人可信,一个是姚广孝,另外一人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纪纲,而是郑和!
如今的郑和,正奉朱棣之命,再下西洋已有年余,虽不在顺天府,可这个名字说出来,无人敢有不敬之意。
杨士奇皱着眉头,似在想着什么事情,竟一直不再开口。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眼中头一次露出惊诧,突然道:“你这般推法并不缜密,虽说自从郑大人后,才有火鹤花的记载,但谁能担保前朝没有这个花种?方才习先生也说过……黄派中人多画奇花怪石,珍禽瑞鸟,这花儿是黄派中人想出来的也说不定了。”
她这般说法,虽说有强词夺理的嫌疑,但纪纲闻言,也感觉到不易反驳。
云梦公主更是拍手笑道:“不错不错。”
习兰亭一旁接道:“叶捕头说得不错,在下见识浅薄,的确不知道这花儿的来历。但在下还认得,这画纸是五代后梁关家所制的朝天纸,当时为朝廷专用,上有关家独有天关暗纹。”
众人定睛望去,隐约可见图纸关门纹路,不由得点头。
习兰亭精神一振,又道:“而那系画轴的红绸,更是后唐李煜亲自御用的、由江南水榭阁制造的点绛绸,当年一尺绸要黄金十两。”
杨士奇笑道:“当年李煜奢华误国,如今圣上勤俭持国,严禁奢侈,绝不会有这种点绛绸了。”
习兰亭点头道:“杨学士说得不错,关家早已泯灭,而水榭阁亦是烟消云散,无论是朝天纸、还是点绛绸都在宋时就已不产,试问这幅画怎么可能不是在宋初绘制?”
云梦公主等人都是精神大振,连连点头。
就算是纪纲都觉得习兰亭见多识广,所言大有道理,忍不住皱眉。
秋长风却还是神色自若,淡淡道:“习先生见闻广博一点不假,可推证手法大有问题。点绛绸和朝天纸的确在宋时已经不产,但如果这两件东西流传下来,由今人在上作画也绝非没有可能。习先生观画纸、系绸来推断书画年代追寻画者倒也可行,但若再细心看看,就知道今人笔墨落在前人画纸上,还是有办法分辨的。”
叶雨荷微怔,她虽是捕头,可也没想到过,秋长风思绪之缜密、见识之渊博、逻辑之合理,甚至还在她之上。习兰亭脸色大变,忍不住上前几步再看图画。
塔中死一般的沉寂。
杨士奇心中焦急,只盼习兰亭能推翻秋长风的说法。
杨士奇焦灼地望着习兰亭,而习兰亭脸若死灰,木然立在那幅画前良久,这才涩然道:“秋千户说得不错,这笔墨和画纸的确并非一个年代!”
杨士奇惊凛,不想锦衣卫中一个千户竟有这种本事,眉头一皱,立即道:“秋千户眼力的确有独到之处,可秋千户是否知道,此画是谁所做?”
纪纲知道杨士奇刻意刁难,心道这画若是今人所画,那应该就是旁人参习黄派所做,那只怕除了姚广孝外,无人知道画的出处了。斜睨杨士奇,纪纲冷笑道:“杨学士身为左春坊大学士,才高八九斗不止,难道还要向秋千户询问吗?”
杨士奇微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我倒是真想听听秋千户的高见。”
众人目光不由得落在秋长风身上,或期冀,或厌恶,有憎恨,有讥讽……
秋长风还是平静如常,只是道:“此画习承黄派画法,但自成一格。卑职倒未听说我大明哪个在黄派画法中深有造诣……”
云梦公主反问道:“那就是不知道了?”
秋长风一笑道:“那也不然,画中还有几处线索可供人追寻。”
众人不服中带着不解,可就是看不出画中的玄机。习兰亭拱手为礼道:“请秋千户明示。”
秋长风道:“不敢。首先是这画的气象,富贵堂皇中又肃杀满怀,显然是个极具雄心……”顿了下,“或者说有野心、有才华却又心有愤然之人绘制。”
习兰亭缓缓点头道:“我也有这种看法。”
秋长风又道:“火鹤一花,只在宫中得见,民间根本无人得知。由此推断,这人应该和宫中有关系……”纪纲、杨士奇脸色一变,有些难看。
云梦公主也在宫中,可平日只看宫外,哪里留意宫中会有什么花儿,闻言道:“你说了这多废话,究竟知道不知道这画儿是谁做的呢?”
秋长风不为所动,又道:“而画中的题词两句,‘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本是大明才子高启所作,画画之人从诗词中唯独选用这两句,又展现此人极具大气魄、伟抱负、同时又不惜一切的性格做法……”
纪纲喝道:“秋千户,不得胡言!”秋长风立即住口,后退一步,谨慎道:“在下只是就画论画,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姚广孝突然睁开双眼,目光落在了秋长风的身上,一字字道:“那作画的人是谁?”众人见到姚广孝的神色,不知道为何,均是心生凉意。那一刻,静坐的禅者好像变成了杀人如狂的魔头……
上师有问,就算纪纲都不敢打断,秋长风略作犹豫,施礼道:“卑职不敢说……”姚广孝淡淡道:“你说出来,无人会怪你。”
秋长风得此保证,双眸中突然现出分神采,缓缓道:“卑职知上师是精通书画之人,会黄派画法并不为奇。卑职也知道上师和郑大人是师徒关系。郑大人皈依我佛时,曾从上师这里受戒得法名福善……因此火鹤花也可能被上师看到……”众人眼睛越睁越大,忍不住向姚广孝望去。
秋长风微吸一口气,沉声道:“作画之人的性格和十数年前的上师颇为类似,从诸多归纳,卑职斗胆猜测,此画本是上师所做!”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众人心情迥异,一时间心中惘然,不知道秋长风所言是对是错。
孟贤听了,心中不由得大喜,暗想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虽是个聪明人,却做了件不聪明的事情。你方才说作画之人做事不惜一切、心怀愤然,不就是说姚广孝的不是?姚广孝的确杀人无数,再杀你一个,也是不多!
姚广孝一直望着秋长风,木讷的脸上突然现出分诡异的笑容。那笑容,似有恶毒厌恶,又像嘲讽戏弄……那笑容,绝非一个得道僧人应有的表情!
纪纲脸色凛然,见到姚广孝的表情,立即上前道:“上师,秋千户他……”
姚广孝又笑,笑容中带种难言的深意,只是摆摆手,截断纪纲道:“他……很好,他留下。你们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