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太液芙蓉未央柳(2)
他独自坐在朝阳殿里,沉默着不再理睬任何人。
阿穆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陛下下诏将朝阳葬在裕陵。
那是他自己的陵寝,一切都是按照帝王的礼制来兴建的,因为工程浩大,所以一直都还没有完工,可是现在他要用来埋葬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朝野哗然,争执不已,最后陛下只将陵寝前的翁仲撤去一些,又将神道减短数丈,以略示意,平息众议。
辍朝十日,百日国丧,陛下用了一切礼制允许或者不允许的方式来祭奠朝阳。实际上真正的辍朝远不止十日,因为从那之后,陛下就不怎么视朝了。
百官的奏疏堆积在中书门下省,太傅忍不住对着阿穆长吁短叹。阿穆数次进宫,都没有得到陛下的召见。我知道阿穆十分担忧,只能宽慰他:“等陛下这阵子伤心过了就好了。”
只是宫中谁都知道,陛下这般伤心,是永远也不会过去的。他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一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丝毫的兴趣。如果说从前他是个冷漠雄心的帝王,那么现在他只是一个心冷成灰、哀恸的父亲。
陛下的身体也一天一天衰迈下去,有一段时间他病得很重,并且一度遣人召来了西凉的特使。
西凉是天朝辖下最为奇特的属国,国小力弱,又屡受沙化之苦。其他的藩属之国皆遣了王子在上京,名义上是学习中原的礼仪,实质上是做质子。可是唯有西凉是没有质子的,不仅没有质子,西凉国主还甚为傲慢无礼,常常不来朝贡。
奇异的是,陛下待西凉却是青眼有加。四征西域,平定万邦,却唯独留下了一个西凉。
我曾经隐约听宫中老人咕哝过一句,说或许是因为明德皇后的缘故。
阿穆和我都知道,明德皇后是天大的忌讳,万万不能提的。
明德皇后乃是陛下储位东宫时的原配,可惜命薄福浅,早在元庆十二年、陛下继位之前就病薨了。陛下待这位早逝的太子妃似无多少情谊,一直到了钦和九年,在礼部的一再提醒之下,才不情不愿地下了道诏书,追封她为明德皇后。事隔二十载,这个追封亦是草草了事,因为明德皇后葬在定陵,陛下并没有下诏依皇后礼制重建陵寝,也没有下诏说待自己万年之后让这位追封的皇后陪葬裕陵。
在追封皇后之前和之后,陛下亦一次也没有去祭奠过这位早逝的原配。
宫中传说,陛下十分不喜这位原配,概因为当年和亲,被迫册封番邦女子为太子妃,一直视作皇室之耻。所以史书上也是寥寥一笔带过,不过十余字,就交代了这位明德皇后的一生。
阿穆牢牢记得此事为忌讳,是因为有次朝阳公主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胡服,十分得意地穿在身上去见陛下。结果陛下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大发雷霆,下令将朝阳身边的人全部杖死。朝阳吓哭得背过气去,受惊吓过度,就此一直病了十来日。而陛下自然是悔痛不已,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痊愈。
陈贵妃因此被废黜,据说是她挑唆公主穿胡服的。
我陪着阿穆去看望朝阳的时候,年老的保母窃窃告诉我们,陛下最忌讳有人肖似明德皇后,陈贵妃撺掇公主身着胡服,其心可诛。
阿穆胆子真大,他竟然问保母:“那么,阿凰像不像明德皇后呢?”
朝阳的乳名叫作凤凰,阿穆叫她阿凰。
保母木着脸直摇头,说道:“一点儿也不像,明德皇后哪有公主这般美貌。”
我也觉得不可能相像,番邦女子能有什么好容貌?
保母又说:“明德皇后肤色白皙,身材瘦小,虽然有股机灵劲儿,可不似中原女子这般花容玉貌。”她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没想到……”
她没有说没想到什么,我看着阿穆,他似乎在静静想着什么似的。
那是陛下第一次对朝阳发脾气,亦是最后一次。
阿穆曾经说过,在世上,陛下唯一真正心爱的,只得一个朝阳。
我在心底深处,默默地以为然。
可是朝阳却死了。
自从朝阳死后,陛下对政务的厌倦是一日胜过一日,他的身体也一日坏过一日,他似乎在厌倦朝政的同时也厌倦了生命本身。他不再游猎,亦不再宴乐,通常独自处在殿中,既不饮酒,亦不沉溺于女色,然而身体还是一日日衰败下去。
朝阳仿佛带走了他生命里的全部活力。他不仅仅头发白了,甚至连心都已经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个样子,阿穆同我也非常伤心朝阳之死,可是似乎仍及不上陛下之万一。
父亲亲自入宫来劝解陛下。父亲的身体亦一直不好,多年的征战让他留下了无数内伤,他一直病得起不来床,可是他执意要进宫来。
家里人拗不过他,只得用轻辇将他抬进宫中。殿中的众多内侍宫人皆被屏退,唯有我服侍他在陛下面前跪下。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我无法松开扶着父亲的双手,我知道自己一旦松手,他随时都会倒下去。我亦知道自己应该回避,可是父亲如此虚弱,我根本没有办法回避。陛下待父亲终究是不同的,他亲自伸出手,想将他搀扶起来。
父亲微微喘着气,他攥着陛下的手,就像我平日攥着阿穆的手一般。他说道:“五郎,她已经死了。”
父亲的声音在发着抖,吐字亦非常轻,我几乎听不见。可是陛下整个人却像呆了似的,我看着陛下斑白的双鬓,还有浑浊的双眼,他握着父亲的手亦在微微发抖。什么时候,陛下已经是这样颓唐的一个老人了?
父亲又喘了一口气,说道:“三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父亲眼底似乎有泪光,他说:“五郎,你醒一醒吧,她早就已经死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陛下有那般神色,他一直待父亲温言悦色,唯有此刻几近狰狞,连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一把揪住父亲的衣襟,我看到陛下手背上贲张的青筋,他的声音因为凶狠而几近嘶哑:“你胡说!”
父亲抖得喘不过气来,我亦连大气都不敢出。殿中只有父亲喘息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破败的风箱。陛下的声音却缓和下来,他甚至笑了一笑:“阿照,你也晓得,她是回西凉去了。她可将咱们都骗过去了,连你这么精明的人,也被她骗过去了。”
父亲咳喘着,低声叫了声:“陛下……”他的眼神悲怆而无望,他的声音亦是,“朝阳公主不是她的女儿,公主亦没有半分像是她的模样。你心里明明也知道,公主乃是贤妃李氏所出,太子妃已经故去三十年了……十几年前我去看过,她坟上的青草,都已经长满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陛下流泪,很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滚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他胸前的袍子上绣着细密的花纹,那颗明亮的泪珠就噙在龙首上,似坠非坠。父亲抱住陛下的双膝,仿佛是哄劝,又仿佛是安慰,更仿佛是怜悯。陛下像个小孩子,终于“嗬”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