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珍妮背上的疼痛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之前她一直像打了强心针一样,不知疲倦地准备着比尔的葬礼和追思会。当这些事都忙完以后,她的健康问题已经无法再忽视下去了。这是多年来,珍妮第一次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她以前的医生早就退休了。刚到医院,接待员就告诉珍妮,已经给她预约了新来的女医生,名叫霍丽·斯蒂尔。
珍妮看杂志看得入迷了,接待员叫了她的名字好几遍,她都没有听到。
坐在她旁边的老太太靠过来问道:“那是在叫你吗,亲爱的?珍妮弗·斯莱特?”
“哎呀,是我。”珍妮抱歉地朝接待员笑了笑,跟着后者走向医生的诊室。她在诊室外停住脚步,深呼吸了几次来平复心情,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珍妮走进房间,一位漂亮的长发女医生微笑着示意她坐下。医生很年轻,看上去不到28岁。珍妮在椅子上坐定,将颤抖的手埋进两膝之间。
“有什么能帮到你呢,斯莱特太太?我看了你的信息,你已经有26年没来过医院了。这可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当今社会。我们的很多病人稍微有点伤风感冒,就赶紧打电话来预约了。”医生发现珍妮很紧张,所以询问的语气也格外友好。
“我不喜欢浪费别人的时间,斯蒂尔医生,那不是我的个性。我一直都在忙着抚养子女,实在没空。孩子生病的时候我也来过诊所很多次。”珍妮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的缺席做出解释。
“相比那些来到这里,身患重病的可怜人,我们更希望人们身体健康。好了,我能觉察出你的焦虑。是不是有些个人原因?我是指,比较私密的女性问题?”
“也不尽然,医生。”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想着该从何谈起。
医生靠向椅背,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慢慢来,我保证不妄下定论。那不是我的工作。现在,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珍妮咽下满嘴的苦涩,说道:“情况是这样的,医生。几天前,我刚刚安葬了我的丈夫……”
医生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有睡眠问题?需要我开点安眠药?是这样吗?”
珍妮很挣扎,是要向年轻的医生吐露实情,还是收下安眠药草草了事。
她摇摇头,慢慢站了起来。
医生向前坐直了身体,蹙眉着说道:“你没必要走的。”
“我不是要走。我是觉得与其用语言描述,倒不如直接展示给你看,那样更容易一些。你不介意吧,医生?”
“我明白了,你请吧。”
珍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年轻医生的脸上。当她掀起针织衫,露出皮肤上斑驳的伤痕时,斯蒂尔的脸因震惊而扭曲了。
医生没有用手接触珍妮的皮肤,只是凑近了观察她的伤痕。随后她抬起头看着珍妮问道:“这是你丈夫干的?”
眼泪刺痛了珍妮的眼睛,但她使劲眨了眨,把眼泪逼回去,不想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崩溃。“是的。”珍妮转过身,把后背也露出来。她听到年轻的医生倒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椅子也哗啦一声被推开。
“请走到灯下,让我近距离地看一下。这些伤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她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大概两周前,圣诞节那天。”
“什么?这算是美好的圣诞礼物?我可不这么想。而且这些瘀青到现在都没有散尽?天知道它们之前看上去该有多么可怕。”医生想把珍妮的线衫放下来,但是珍妮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些瘀伤,而是我的下背部,那里痛得厉害。”
医生再一次弯下腰来检查珍妮的皮肤。这回,她小心翼翼地碰了下瘀伤的部位,珍妮痛得拼命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好吧,我认为需要立即给你预约一次专家会诊。你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我会给你开些强效止痛药,让你接下来的几天好受些。但我希望你周末能回来复诊,可以吗?”
“好的,医生。你觉得情况很严重吗?”
斯蒂尔医生苦笑着说:“确实伤得不轻。你请坐,我还需要再了解一下情况。你准备跟我聊聊吗?能到这儿来,又给我看了伤势,这说明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你在这里说的一切都是绝对保密的。”
尽管有一丝不情愿,珍妮还是鼓足勇气,用10分钟时间讲述了她那糟糕的婚姻生活和比尔对她的折磨跟伤害。医生有好几次都厌恶得直摇头。
“为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变得这么暴力?”斯蒂尔医生问道。
“我不知道。第一次家暴发生时,可能是我惹怒了他,他控制不住自己,对我动了手。我不加反抗地任由他施暴,这种举动可能正是导致情况恶化的原因。从那以后他就变本加厉,打我的次数越来越多。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日复一日的折磨,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很有可能。我也听说过这种情况。几年前我读过一篇医学论文,文中表示,有些被虐待的囚犯会逐渐适应疼痛。而施虐者认识到这一点后,也会逐渐提升暴力的程度。有的人仅仅为了自己的快乐就可以出手伤人,我们生活在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啊!”
“谁说不是呢,我深有同感,医生。”
“那是当然。我能问点别的吗?”
珍妮点点头,已经预感到医生接下来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和你丈夫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很简单。因为我无处可去,我也无法把孩子们从父亲身边带走。他爱孩子们,孩子们也爱他。”
“孩子们不知道他虐待你的事?从没有人看到过?”
“没有,这些事通常都发生在夜里,那时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
“但他们现在都知道了,是吗?”医生忧心地皱起眉头。
“哦,是的,我几天前告诉他们了。但不幸的是,我挑的时机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怎么说呢?”
“我在追思会上多喝了几杯雪利酒,然后就当场向家人和比尔的同事宣布了实情。我让他们知道了,这个每天与他们共事,深受爱戴的温柔男人私下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医生猛地一震:“我的天哪!好吧,有些时候酒精总会轻易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我能问一下,你的孩子们对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吗?”
“其中两个孩子,道恩和迈克,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以来都很支持我。但我最小的孩子,保罗,现在却不愿意跟我说话,这让我很伤心。以前我们很亲密。”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难过。难道他不知道你身上有这些伤痕,而且你的肾脏也可能受损了吗?”
“他知道,但也无济于事。我甚至给他看了我保留下来的照片,那都是我在每次被打后拍的。但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什么?你保存了每次家暴的影像证据?”
“是的。好吧,可能不是每一次,只是比较严重的那些。你知道,就是那种会发生在特定的日子的暴力行为,像是孩子们的生日,或者是我的生日。”
“天哪,他在你过生日那天打你?”
“年年都是如此。每当家里有开心事的时候也一样。虽然当时他都会参与进来,但是一旦聚会结束,只剩我们两人时,他就开始动手打我。证据就是现在还留在我身上的瘀青。那是个愉快的圣诞节,但快乐在送走孩子们之后就结束了。一关上大门,他就开始打我。不过那里有股不可知的力量,”她指了指天花板,“那天它在照看着我。他比以往打得更重,结果用力过猛,最后导致心脏病发作。”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我觉得这是因祸得福。通过你身上的瘀伤和痛楚看来,他把你送进棺材只是迟早的问题。”医生摇着头说道。
珍妮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医生很有个性,肯定不会让她男朋友像比尔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她。
“需要我帮你预约咨询师吗?”
“我想应该不用了。再过上几周或几个月,我的心态可能会有所不同,到时候再去寻求帮助会更好。我也会知道,有人愿意向我伸出援手,帮我面对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和疑惑。”
“哦,是的,斯莱特太太,你可以随时回来寻求这方面的帮助,千万不要犹豫。我再次为你的遭遇,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情感伤害而感到遗憾。我觉得你很伟大。您生活中经历的这些事,换成是我,肯定忍受不了。实话实说,如果有人敢对我动手,我一定会一刀杀了他的。”
“我也曾有过这种想法,但是每当我拿起厨刀时,孩子们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一想到这儿,我就会停手。我无法想象如果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我的生活会变成怎样。我很有可能会被扔进监狱,我的孩子们再也不会跟我说话。那将是我无法面对的。现在保罗不肯理我,这就已经够糟了,但我相信他的良心最终会让他重新考虑这一切的。”
“为了你,我也希望如此。你需要家庭的全力支持。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肾脏状况如何,但是不排除有需要移植的可能性。也许这会让你儿子清醒过来。但我真的希望病情不要朝那个方面发展。”
珍妮咬了咬嘴唇。“我从未想过我会需要做手术。以前受的伤,我一直都能忍受,但是这次痛的非常厉害,而且越来越严重。我觉得这些年来,我的骨头断了好几次,但我从来也没接受过治疗。我知道那是很愚蠢的行为,可我确实求助无门,而且万一被比尔发现,也活不到说出真相的那一天。”
“先看看专家要过多久才能见你。我在医院有熟人,看看能不能调动关系,帮你预约急诊。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需要把你转到急诊室,这样能保证你优先接受治疗。当然,通常情况下我不会建议病人转去急诊,但我觉得眼下就是个紧急状况。先别管我之前说的了。我们先要保证,几天内你就能见到医生。”
“谢谢你,医生。现在我开始重视我的伤势了,我就像个傻瓜,没有照顾好自己。”
“别这么说,你之前的处境真的很艰难。我不想让你现在一个人独居。你能让某个孩子来陪你吗?更好的解决方案是,你最好暂时搬去跟其中一个孩子同住,可以吗?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有冲动,想要一直忙东忙西。我需要你放松点,好好休息。”
“我应该可以跟女儿一起待几天,稍后我会给她打电话的。”
“一定要哦。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万一你的情况突然恶化,却没人在身边帮你。你一定要慎重对待你现在的情况,斯莱特太太,不要忽视它,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如果有新进展,能麻烦你立刻通知我吗?”
“当然。你最好把你女儿的号码给我,两天之内我就会给你电话,怎么样?”
珍妮的肩膀一沉,她意识到,医生已经让她无处逃避了。她说出了道恩的号码,斯蒂尔医生把它记在了珍妮的档案里,然后给她开了止痛药,又把她送到门口。
“照顾好你自己,我会很快给你回电话的。”
“我会的,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这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珍妮离开了诊所,向最近的咖啡馆走去,想认真思考一下她下一步该怎么做。她不想去道恩家麻烦她。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已经够忙的了,她最不希望的,就是成为他们生活里多余的负担。
她在包里翻了很久,找出里面的小笔记本和笔。她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开始给海伦写信。她们已经有好几周没联系了,珍妮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在这封长信的结尾,珍妮写道,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想和海伦在电话里聊聊。她附上了她的电话号码,说不定海伦真的想跟她通电话。然后她走到街尾的文具店买了一打信封。她觉得最好待会儿就把信寄出去,因为没准过几天她就要住院了。
珍妮乘上公交车回到家,收拾出过夜的行李,然后给道恩打了电话。
“嗨,亲爱的,最近怎么样?”
“我们都很好,妈妈。你去看医生了吗?”
“是的,亲爱的。恐怕结果不是太好,我需要你的帮助,道恩。”
“尽管开口,你知道我会尽我所能的。要我帮什么忙呢?”
“为了预防我的后背伤势恶化,医生想让我接下来的几天能跟别人一起住。我想问问,能不能去你那儿待几天?”
“当然可以。来跟我们住一起吧,我这就过去接你。”
“不用麻烦了,亲爱的。我会自己坐公车来的。”
“我可不能让你自己坐公车。给我一个小时收拾一下,给梅根换件衣服。我要补充一句,这是今天的第二回了——有个麻烦的小东西刚刚把牛奶泼到她的裙子上了。弄好之后,我们就开车去郊区来个短途旅行。咱们在酒馆里吃个午饭吧,我请客。怎么样?”
珍妮笑了,把她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我有个多么懂事而又体贴的女儿啊!“再好不过啦,我们已经很有没有享受过这种母女独处的美好时光了。那到时候见。”
珍妮挂掉电话,上楼去换衣服。她找出那身曾经最爱的海军蓝套装,可当她扣好裙子时,却震惊地发现腰身太松了,裙子几乎滑到了地板上。我居然瘦了这么多吗?她已经有好多年没穿过这件衣服了,在不经意之间,她的体重竟然下降了如此之多,这简直难以置信。她对着全身镜仔细观察自己,发现镜子里的映出的女人像个刚刚越狱的逃犯。她拉了拉自己脸上的皮肤,过去的几个月里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弹性。陌生人可能会认为她快75岁了,而不是只有57岁。对自己的厌恶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再照镜子。珍妮在盥洗室刷了牙,但是她闭起了眼睛,想忽略自己的存在,或者说,至少看上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