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测试
心理試験
1
蕗屋清一郎为何会犯下一件如此影响自己一生的恶事,其动机不详。不过即便知道,也与本故事无甚关联。他在一所大学半工半读,由此来看,或许是为学费所迫。他是个难得一见的才子,又勤奋好学,却为了筹集学费不得不去打些无聊的工,占去不少时间,以致无暇读书思考,他为此深感遗憾。但一个人会因为如此简单的理由,就犯下那般重罪吗?或许他本性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不光学费,还有其他种种欲望难以填平。总而言之,从他冒出这个想法开始,至今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他多方考虑,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将其付诸行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不经意与同学斋藤勇熟稔起来,这便是故事的开端。他起初自然没什么其他心思,不过自中途起,他却开始怀着某种朦胧的目的接近斋藤。并且随着两人关系的亲近,那朦胧的目的逐渐清晰起来。
大概一年前,斋藤在山手某个冷清住宅区的民宿里租了一间房子。这家主人是个官员的遗孀,不过已经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妇人了。她把亡夫留下的几栋房屋外租赚取租金,生活倒也富足。由于无子嗣赡养,她常说“只有钱才是我唯一的依靠”。她只把钱放贷给知根知底的熟人,而且每笔数目不大,如此一点一点累积自己的财产,这便是她生活的最大乐趣。之所以把自己住的房子租给斋藤,一个原因可能是觉得房子里只有女人不太安全,另一个原因自然是房租能成为她每月存款的一笔可观来源。如今可能很少有人这样做了,不过据说她和古今内外所有守财奴一样,除了明面上存进银行的钱之外,还把一笔巨款藏在自己家的某个隐蔽之处。
这笔钱对蕗屋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那老太婆拿着那么一大笔钱毫无用处,给像我这般前途无量的青年做学费才更合理。他的逻辑简单说来便是如此。于是他费尽心思向斋藤打探老妇人的事,企图找出那笔巨款的所在之处。不过在斋藤某天告诉他自己偶然发现了藏匿地点之前,他并未有什么具体想法。
“哎,我真是太佩服那位阿婆了,一般人都会把钱藏在地板底下或是阁楼上吧,阿婆却藏在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地方,里间的佛龛边上摆着一大棵松树盆栽对吧,钱就藏在那个花盆底部。就连小偷都想不到花盆里竟然藏着钱,说句不敬的话,阿婆简直就是守财奴里的天才啊!”
斋藤当时如此说道,愉快地笑了。
自那之后,蕗屋的想法便逐渐具体起来。为了把老妇人的钱变成自己的学费,他在每一步上都考虑了种种可能,试图找出万全之策。不过这件事比想象中要困难,无论多复杂的数学难题都无法与之相比。如前所述,为了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他整整花费了半年的时间。
问题的难点不言而喻,就是如何逃避刑罚。道德上的障碍,或者说良心谴责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并不觉得拿破仑制造的大屠杀是种罪恶,反而予以赞扬。同样,他觉得一个优秀青年为了培养自身,把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太婆当作垫脚石,完全理所当然。
老妇人极少外出,每日沉默地团坐在里间。即便偶尔外出不在家,也会叫乡下来的女佣帮忙看守。蕗屋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老妇人却相当精明,毫无可趁之机。蕗屋最初打算趁老妇人和斋藤都不在家时,把女佣骗出去办事,然后趁机把钱从花盆里偷出来。但这想法未免太过草率,竟然知道某段时间内家里只有一个人在,这本身就很可疑吧。他想了许多类似的愚蠢方案,又被自己一一否定,如此反反复复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他还考虑了其他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比如用计造成钱被斋藤或女佣或普通小偷偷走的假象;或是趁女佣一人在家,悄无声息地偷偷溜进房子,在不被她发现的情况下把钱偷出来;又或者是趁半夜老妇人睡着时偷偷作案;等等。不过所有方案都多少有被发现的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老妇人解决掉,他最终得出了这一可怕结论。虽不清楚老妇人的钱究竟有多少,但金额应该还不至于让人执着到绞尽脑汁不惜冒杀人风险。为一笔不知数目的钱,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这未免有些过于残忍。不过即便那金额在常人看来并不算多,可对贫穷的蕗屋来说却已足够。而且,在蕗屋的思想里,钱多钱少并不是问题,他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罪行绝对不被发现,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乍看之下,杀人要比单纯的盗窃危险数倍,但这不过是一种错觉。若是预料到罪行败露后的下场去作案的话,杀人的确是所有犯罪行为中最为危险的。不过,若是不在意罪行轻重,只考虑罪行败露的难易程度的话,有时(例如蕗屋此种情况)盗窃反而更加危险。相反,杀掉现场目击者虽然残忍,却无后顾之忧。过去那些十恶不赦的恶徒毫无顾忌杀人如麻,之所以很难被抓获,或许正得益于他们大胆杀掉了所有目击者。
那杀死老妇人真的就没有危险吗?对于这一问题,蕗屋再次考虑了数月。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究竟考虑了什么呢?随着故事的发展,各位读者自然会知晓,在此不作赘述。总之,在他细致入微地分析总结之后,终于策划出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绝妙办法,并且绝对安全,天衣无缝。
现在只要等待时机便可。然而,机会来得意外的快。一天,斋藤大学有事,而女佣外出办事,两人都要到傍晚才能回家。而且这天恰好是蕗屋做完最后一项准备工作的第二天。这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唯独这件事有必要事先说明一下),就是确认钱的所在之处。自斋藤说出那笔钱的藏匿地点后,至今已过了半年,有必要确认一下那钱是否仍藏在原来的地方。当天(也就是杀死老妇人的两天前),蕗屋去拜访斋藤,趁机第一次进到老妇人所在的里间,和她东拉西扯聊了许久。闲聊过程中,他逐渐把话题引向某个方向,并且时不时地提到老妇人的财产,以及她把那笔钱藏在了某个地方的传言。每当说出“藏”这个词,他便暗中留意老妇人的眼睛。结果如他所料,她的目光每次都会瞟向佛龛旁边的花盆。蕗屋反复试验了数次,最终确认,那笔钱毫无疑问就藏在那里。
2
终于到了作案当天。蕗屋身穿大学制服,头戴学生帽,甚至还披上了学生斗篷,手上戴一双极其普通的手套,向目的地进发。他思索再三,最后决定不特意改变衣着装束。如果换装,就会在购买材料、换衣服的地点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留下暴露罪行的线索,只会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绝无益处。他的观念是,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作案手法要尽可能的简单、直接。简而言之,只要进入那老妇人家时不被发现即可。被人看到他从门前经过也无妨,因为他经常在那一带散步,可以借口说当天也去散步了。换个角度来看,假如他在去往老妇人家的途中被熟人撞见(这一点必须考虑在内),是被人看到他一身古怪装扮好呢,还是平日去大学时的那身制服打扮更好呢?结果不言而喻。至于作案时间,明明可以选择等待便于作案的晚上(斋藤和女佣也都不在的夜晚),他为何偏偏选择了危险的白天呢?这也和服装一事道理相同,为了去除作案时毫无必要的隐秘性。
然而,真正站到老妇人家门口时,他也如普通的小偷那般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妇人的家是所独栋房子,与左右邻居各隔着一道篱笆墙,正对面是某个有钱人家的府邸,水泥高墙向两侧延伸,足有百十来米。这片住宅区很是冷清,即便在白天,路上也时常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蕗屋来到老妇人家门前时,运气极好,路上连条狗崽都没有。他动作极轻地推开格子大门,没发出一丝声响。若是正常推开这扇门,会发出格外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随后,他站在房门口声音极低地叫了下房里的人。待老妇人出来后,他便以想和她私下谈谈斋藤的事为借口,进到了里间。
刚落座,老妇人便道“真不巧,佣人不在”,说着起身去倒茶。蕗屋早就盼着这一刻呢。就在老妇人弯腰去拉拉门时,他迅速从后方将其抱住,双臂(虽然戴了手套,却尽量避免留下指痕)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只听老妇人的咽喉处发出“咔吧”一声轻响,没怎么挣扎便断了气。只不过,老妇人在万分痛苦之下,双手伸向空中乱抓,而指尖恰好碰到立在一旁的屏风,留下了少许刮痕。那是一面两扇对折的古式包金屏风,绘着彩色的六歌仙,而老妇人那一下,恰好无情地刮花了小野小町的脸。
确定老妇人断气后,蕗屋把尸体横放在地,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屏风上的刮痕。但仔细考虑过后,又觉得根本没必要担心,这刮痕什么都证明不了。于是他走到佛龛前,抓住松树根部,连带着土块轻而易举地从花盆里拔了出来。不出所料,花盆底部果然放着一个油纸包。他不慌不忙地打开纸包,从右侧衣兜掏出一个崭新的大钱夹,放了一半纸币(足足有五千元)进去,随后又把钱夹放回原来的衣兜,把剩余的纸币用油纸包好,原样藏回花盆底部。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掩盖钱财被盗的痕迹。除了老妇人自己,没人知道她的存款究竟有多少,即便少了一半,也不会有人起疑。
随后,他团起一旁的坐垫,塞进老妇人胸前(为了防止鲜血四处飞溅),从右侧裤袋掏出一把大折刀,展开刀刃,对准心脏“扑哧”一声刺下,用力剜了一下才拔出来。随后又用坐垫把刀上的血擦拭干净,收回了裤袋里。因为他觉得,单单只是勒死或许还有可能活过来,如此补上一刀便没有了后顾之忧。要说为何不一开始就用刀,那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衣服会溅上血迹。
在此有必要对他装钱的钱夹和刚才那把大折刀作一下说明。这两件东西是他专门为了作案,从某个庙会的露天小摊上买来的,他特意在庙会最热闹时选了一个客人最多的摊位,按照标示的价格扔下钱便拿起东西迅速离开,摊位老板和众多客人甚至来不及记住他的相貌。而且这两件东西都极为普通,完全看不出带有什么目的性。
蕗屋格外谨慎地确认没留下任何线索,甚至不忘拉上拉门,慢慢走到房门口。他边系鞋带,边考虑了一下脚印的问题。这一点更无须担心,门口是坚硬的水泥地,连日来天气晴好,街道上也十分干燥。接下来只剩拉开格子门走出去而已。不过,如果在此出了什么纰漏,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他竖起耳朵,颇具耐心地试图听清街道上的脚步声……外面鸦雀无声。只听得到某户人家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一派恬静。他横下心,轻轻拉开格子门,像个刚刚告辞离开的客人似的,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街上。如他所料,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那一片住宅区的街道都很冷清。距老妇人家四五百米处有一面神社的古老石墙,临着街延伸出去好长一段距离。蕗屋确定四下无人后,把作案凶器大折刀和染了血的手套从石墙缝隙丢了进去。随后溜溜达达地朝着附近一个散步经常路过的小公园走去。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一脸悠闲地看着孩子们荡秋千,就这样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回家途中,他顺路去了趟警署。“我刚才捡到一个钱夹,见里面装了很多张百元大钞,所以交到这里来。”
说着,他递过那个钱夹。对于警察的提问,他一一回答了拾到钱夹的时间地点(当然是适当编造的),以及自己的姓名住址(这是真实的)。之后领到一张写有他姓名以及拾款金额等信息的回执。原来如此,这是一个相当迂回的办法,不过却绝对安全。老妇人的钱(没有人知道少了一半)还放在原地,所以这个钱夹的失主绝不可能出现。一年之后这笔钱必定会落到蕗屋手里,届时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他经过深思熟虑才最终决定使用这一方法。假如把这笔钱藏到某处,或许会被什么人偶然取走。自己拿着?自然相当危险。另外,即便老妇人的纸币是连号的,此种做法也完全不必担心会被发现(不过已经仔细检查过纸币,基本无须担心)。
“神仙都不会想到,竟有人把自己偷的东西上交给警察吧。”
他强忍住笑意,心下如此想道。
第二天,蕗屋在寄住的房间里,如往常一样从安睡中醒来。边打哈欠,边翻开送到枕边的报纸,浏览社会版面。不想竟看到了一则意外报道,略微吃了一惊。不过这并非他所担心的那件事,反而对他来说是件意料之外的幸事。报上写道,他的朋友斋藤被当作犯罪嫌疑人逮捕,遭到怀疑的理由是他持有与自身身份不符的大笔现金。
“我是斋藤关系最好的朋友,此时应该出面,去警署询问一番才显得自然。”
蕗屋迅速换好衣服,匆忙赶往警署。他昨天上交钱夹也是在同一个地方。为何不把钱夹交给其他辖区的警察呢?这也源自他那独特的无技巧主意,故意为之。他面上挂着适度的担忧神色,请求见斋藤一面,不过如他所料,遭到了拒绝。于是他便询问了一番斋藤为何会受到怀疑,在一定程度上弄清了事情经过。
蕗屋推测如下。
昨天,斋藤先于女佣回到家中,时间就在蕗屋作案离开后不久。之后,他理所当然地发现了老妇人的尸体。不过在向警察报告之前,他一定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就是那个花盆。如果是盗贼所为,那藏在里面的钱还在不在呢?大概只是出于一丝好奇,他检查了一下花盆,却意外发现装钱的纸包还在。斋藤见钱起意着实愚蠢,却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人知道这钱的藏匿之处,警方定会认为是杀了老妇人的犯人偷走了钱。如此情况,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之后他是怎么做的呢?据警察说,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来到警署,报告称发现有人被杀。不过他太过粗心大意,竟把偷来的钱毫不在意地塞在了缠腰布里。看来是没有想到警察会当场搜身。
“不过等一下!斋藤究竟会如何解释呢?会不会发展成对我不利的情况呢?”蕗屋对此作了诸多设想。“钱被发现时,他或许会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的确,无人知道老妇人的财产数目和藏匿地点,所以这一解释倒也说得通。不过钱的数目有些过大了吧,所以他最终只能供出实情。但警方会相信他吗?如果没有其他嫌疑人出现,就不可能判他无罪。顺利的话,或许会被判为杀人罪。如此便可了结此案……不过,预审判事在审问过程中会逐渐了解到各种事实吧。比如他曾和我说过老妇人的藏钱地点,或是命案两天前我曾进过老妇人的房间聊了许久,还有我穷困潦倒为学费所扰,等等。”
不过蕗屋在制订这一计划之前,早已将上述问题估算在内,而且无论如何考虑,预审判事都不可能从斋藤口中问出其他更多对自己不利的事了。
从警署回来后,蕗屋吃过迟了一些的早饭(其间向送饭过来的女佣讲述了此案),像往常一样去了大学。大学里到处都在谈论斋藤的事,他作为知情者,颇有些得意地侃侃而谈起来。
3
各位读者,熟知推理小说特征的人应该十分清楚,故事绝不会就此结束。老实说,上述内容只不过是故事的铺垫,真正想让各位阅读的是此案今后的走向。也就是蕗屋如此精心策划的犯罪究竟是如何被识破的。
负责此案的是知名预审判事(注:当时制度如此)笠森。他并不只是普通意义上的知名审判官,还因为具有某种特殊爱好而为众人所知。他其实是位业余心理学家,对于普通方法无法侦破的案件,最后总能利用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完美解决。虽然资历尚浅,年纪尚轻,不过只让他做地方法院的一名预审判事,着实有些屈才。此次老妇被杀一案交由笠森判事处理,所有人都深信绝对能够侦破。笠森本人同样如此认为。如往常一样,笠森打算在预审阶段彻查此案,以保证公审时不出任何细小的纰漏。
不过随着调查的深入,他逐渐明白侦破此案并非易事。警方只单纯主张斋藤勇有罪,笠森判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主张确有一定道理。因为警方传讯了所有在老妇人生前进出过她家的人,不论是她的债务人,还是房客,抑或只是熟人,全部做了详细的调查,却无一人可疑(蕗屋清一郎自然也在其列)。既然没有其他嫌疑人出现,就只能认定目前嫌疑最大的斋藤是犯人。而且对斋藤最不利的,便是他那与生俱来的懦弱性格,一进审讯室就格外紧张,不能清晰回答问题。头昏脑涨的状态下,他常常推翻先前的供述,理应知道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说出一些明显对自己不利的话,他越是慌乱便越加重了自己的嫌疑。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偷了老妇人的钱于心有愧,若非如此,斋藤的头脑其实还是相当聪明的,再懦弱也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来。他的处境着实令人同情,不过笠森也无法完全否定斋藤是犯人。仅仅只是有嫌疑而已,他本人自然拒不认罪,却也没有其他确凿的证据。
一转眼,命案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预审仍未得出结果。判事开始有些着急了。恰好在这时,老妇凶杀案所属辖区的警察署长,给他带去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据署长说,案发当天,有人在距老妇家不远的××街上,拾到了一个装有五千二百几十元钱的钱夹,而上交人恰好是嫌疑人斋藤的挚友蕗屋清一郎。由于工作人员疏忽,此事一直没有引起重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如此一笔巨款依然无人认领,看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为以防万一,特此前来报告。
听了署长的汇报,一筹莫展的笠森判事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他迅速办理手续,传唤蕗屋清一郎。然而事与愿违,对蕗屋的讯问似乎并未取得什么突破。判事质问案发当天警察调查取证时,为何没有说明拾到巨款一事,蕗屋答称没有想到此事会与凶杀案有什么联系。这一回答理由十分充分。因为警方已经在斋藤的束腰带中发现了老妇人的财产,谁能想到另外一笔钱,尤其还是被丢在大街上的钱,竟会是老妇人财产的一部分呢。
难道是偶然?案发当天,在距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地方,第一嫌疑人的挚友蕗屋(据斋藤说,蕗屋也知道那笔钱藏在花盆里)竟然拾到了一笔巨款,这仅仅只是偶然吗?判事为找出个中关联困扰不已。最令判事感到遗憾的是,老妇人的纸币不是连号的。若连号,便可马上判断出这笔钱是否与此案有关。“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能找到一条确切的线索也好。”判事竭尽全力冥思苦想。案发现场反复搜查过多次,老妇人的亲属关系也彻底调查了一番,却没找到任何线索。如此,半个多月又白白过去了。
判事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他推测,蕗屋偷出老妇人的一半存款,又把余下的原样藏回,把偷来的钱装入钱夹,装作是从大街上捡来的。不过世上会有如此愚蠢之事吗?判事自然也调查了那个钱夹,仍然一无所获。蕗屋还十分镇定地说出自己当天散步时路过了老妇人的家。一个犯人能说出如此大胆的话吗?而且最重要的是,杀人凶器下落不明。搜查了蕗屋的住处,也没找出任何可疑之物。说到凶器,斋藤的情况也是一样。那究竟该怀疑哪一个呢?
目前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正如警察署长所言,若是怀疑斋藤,他的确嫌疑最大,但蕗屋也并非全无可疑之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至今一个半月的侦查结果来看,除他二人以外,再无其他人有犯罪嫌疑。无计可施的笠森判事觉得该是使出撒手锏的时候了。他决定对两个嫌疑人使用至今屡试不爽的心理测试。
4
蕗屋清一郎第一次接到传唤,是在案发两三天之后,当时得知负责此案的预审判事是知名业余心理学家笠森后,他便料想到了事态最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心下十分惊慌。虽说心理测试目前在日本还只是一种个人兴趣,但他却忽略了有人将这一方法用于案件侦查的事实。他曾从各种书中读到过心理测试的相关内容,可以说对此知之甚详。
面对如此打击,蕗屋再也无法佯装镇定地去大学上课。他称病告假,把自己关在寄住的房间里,整日整夜冥思苦想如何渡过这一难关。细心专注程度一如作案之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笠森判事究竟会进行何种心理测试呢?此事根本无从预知。蕗屋于是列出自己所知范围内的所有心理测试方法,逐一思考对策。不过心理测试本就是用来揭露虚伪的谎言,想在心理测试中作假,理论上几乎不可能做到。
按照蕗屋的想法,心理测试根据其性质不同可以被分为两大类。一种依据单纯的生理反应,而另一种需要通过语言来进行。前者的做法是,实验者向受试者提问各种犯罪相关问题,利用特殊仪器记录受试者身体上发生的细微变化,借此查出普通审问无法得知的真相。人类即便可以在言语或面部表情上作假,却无法掩饰神经的兴奋,它会通过身体的细微动作表现出来。根据这一理论,测试方法有以下几种:借助自动性运动描记器发现手部的细微动作,或利用某种方法测定眼球的运动方式,用呼吸描记器测量呼吸的长短快慢,用脉搏描记器测量脉搏的轻重缓急,用体积描记器测量四肢的血液流量,借助电流计发现手掌渗出的细微汗液,轻敲膝关节观察肌肉的收缩程度,等等,不一而足。
假如突然被问到“你是杀害老妇人的真正凶手吧”,他自信自己可以一脸平静地反问“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不过当时会不会不自然地脉搏加重、呼吸加快呢?这种反应绝对无法避免吗?他假设了各种情况,在心里进行实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向自己提出的问题,无论多突然、多意外,都不会引起身体上的变化。虽然没有可以测量身体细微变化的仪器,无法确切说明,但既然感觉不到神经的兴奋,就不可能引起身体上的变化。
在不断的实验与推测过程中,蕗屋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反复练习会不会对心理测试的结果产生影响呢?换句话说,对于同一个问题,随着询问次数不断增加,神经的反应会不会逐渐变弱呢?也就是所谓的习惯成自然。从许多其他例子中也可以看出,这一假设极有可能成立。自己不会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产生反应,一定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在问题提出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
蕗屋于是把《辞林》中数万个单词一个不漏地全部查阅了一遍,把有可能被问到的词逐一摘录下来。之后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针对这些单词进行神经“练习”。
接下来是通过语言进行的心理测试。这也不足为惧。反而因为是通过语言进行测试,更容易蒙混过关。这种测试也有很多方法,但最为常用的便是自由联想法,与精神分析专家诊断病人用的是同一种方法。测试者依次说出几个无关紧要的词,如“拉门”“桌子”“墨水”“钢笔”等,命令受试者不许思考,尽量迅速地说出由这些词联想到的其他词汇。比如听到“拉门”可以联想到“窗户”“房间”“纸”“门”等,什么都无所谓,总之要让受试者立刻说出当时联想到的词。然后在那些无关紧要的词中,不被察觉地混入“刀”“血”“钱”“钱夹”等与犯罪相关的词语,以检验受试者对此产生的联想。
以此次老妇凶杀案为例,思虑浅薄的人听到“花盆”一词后,大概会下意识地说出“钱”。也就是说,从“花盆”底部偷“钱”一事令他印象最深,也就相当于供出了自己的罪行。但若是稍微深思熟虑一些的人,即便脑中浮现了“钱”这个词,也会努力忍住不说,回答“陶器”之类的其他词语。
对付此种欺瞒行径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测试完一组词后,隔一段时间再测一次。如此一来,自然作出的回答一般前后两次答案相同,而故意给出的回答则十有八九与前一次不一致。比如听到“花盆”第一次回答“陶器”,第二次就有可能回答“土”。另外一种办法是利用某种仪器,精确记录下从发问到听到答案所用的时间,根据回答速度快慢进行判断。比如听到“拉门”一词后,回答“门”用时一秒,而听到“花盆”回答“陶器”却用时三秒,这就说明受试者听到“花盆”一词后,为了避免说出最初联想到的词花费了时间,十分可疑。而且这种时间上的延迟不只出现在当时的一个词上,还会对下一个无关紧要的词造成影响。
此外,还有一种方法是向受试者详细讲述案发当时的情景,令其复述。如果是真正的犯人,复述时会在一些细节上不经意说出与测试者所述内容相异的真实情况。
对于此类测试,自然需要进行与前一种测试相同的“练习”,不过更重要的一点,用蕗屋的话来说,就是要单纯,不耍毫无意义的小聪明。听到“花盆”不如就直截了当地回答“钱”或者“松树”,这反而是最安全的方法。因为蕗屋即便不是犯人,也一定通过判事的问讯和其他途径得知了一部分犯罪事实,而且花盆底部藏着钱绝对是他近期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作出如此联想完全合情合理。此外,如果是让他复述案发现场情形,利用此种手段也能保他万全。唯一的问题便是联想所用时间的长短。这一点同样需要“练习”,必须达到对方说出“花盆”能毫不犹豫地答出“钱”或者“松树”的程度。他又用了几天的时间进行“练习”。至此,准备万全。
另外,蕗屋还考虑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情况。想到这一点,即便被问到超出预料之外的问题,或者情况更糟糕,对预料之中的问题作出了不正常的反应,也完全不必担心。因为被测试的人不止蕗屋一个。那个神经过敏的斋藤勇虽然对犯罪事实一无所知,可面对各种各样的讯问,他能平心静气保持镇定吗?他的反应至少要达到蕗屋那种程度才显得自然吧。
随着思考的深入,蕗屋逐渐放下心,甚至禁不住要哼出歌来。他现在反而等不及笠森判事的传唤了。
5
笠森判事的心理测试如何进行?神经质的斋藤对此作出了何种反应?蕗屋又是如何从容应对的?如此种种在此不作赘述,我们直接来看结果。
心理测试后的第二天,笠森判事正坐在自家书房里,凝思审视着测试结果的文件,此时忽然传进一张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读过“D坂杀人事件”的读者,大概多少知道明智小五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那次事件过后,他接连在多起疑难案件中展现出非凡的才能,博得了专家和普通民众的一致认可。他与笠森也是在某起案件后熟稔起来的。
在女佣的带领下,明智满面笑容地走进判事的书房。这个故事发生在“D坂杀人事件”后数年,他已经不再是昔日那副书生模样了。
“哎,这次的案子可真难住我了。”
判事转身面向明智,满面愁容。
“你是说那起老妇凶杀案吧,心理测试的结果如何?”
明智瞥了一眼判事书桌上的文件,问道。案发以来,他时常与笠森判事会面,详细听取案情进展。
“哎,结果一目了然。”判事说道,“可我总觉得有些难以认同。昨天做了脉搏和自由联想测试,蕗屋几乎没什么反应。他的脉搏本来有不少可疑之处,但与斋藤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你看,这里有问题内容和脉搏跳动情况的记录,斋藤的反应格外明显吧。自由联想的情况也是一样,你看一下两人对‘花盆’这个刺激语的反应时间就明白了。蕗屋作出反应的时间甚至比其他无关紧要的词还短,而斋藤呢?竟然用了六秒之久!”
判事让明智看的自由联想测试记录如下。
续表
标有○符号的是与犯罪相关的词语。实际测试了一百多个词,并且准备了二至三组接连测试。为便于理解,此表仅摘取部分数据。
“你看,非常明显吧!”判事待明智看完测试记录,继续说道。“从记录可以看出,斋藤耍了不少花招。最明显的就是反应时间过长,不仅出现问题的词用时很长,甚至对之后的一两个词也产生了影响。另外,听到‘钱’回答‘铁’,听到‘偷’回答‘马’,联想相当勉强。对于‘花盆’一词的回答用时最长,恐怕是为了不说出‘钱’或者‘松树’这两个词,花费了不少时间吧。与此次相对,蕗屋的反应却相当自然。‘松树’对‘花盆’,‘藏’对‘油纸’,‘杀人’对‘犯罪’,作为犯人本该极力隐藏的联想,他却十分自然地答了出来,而且用时很短。如果他是真正的杀人犯,却还作出如此回答,那绝对是智商有问题。不过他可是××大学的学生,而且相当有才华!”
“或许也可以如此解释呢?”
明智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判事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如此看来,蕗屋便没有嫌疑了。至于斋藤,虽然测试结果如此明显,但我还是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犯人。预审并不是最终判决,所以就此判他有罪倒也无妨。但你知道,我是个不服输的人,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判断在公审时被彻底推翻,所以我现在仍然十分犹豫。”
“这测试结果相当有意思啊!”明智手执记录开始说道,“蕗屋和斋藤都是相当勤奋好学的人啊,对于‘书’这个词,两人都回答了‘丸善’,由此便可看出这两人的性格特点。更有意思的是,蕗屋的答案总是偏物质的、理性,与此相对,斋藤的答案却十分温和,很感性。比如‘女人’‘和服’‘花’‘人偶’‘景色’‘妹妹’这些词,让人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心思纤细的人。而且斋藤一定患病在身,你看他对‘讨厌’一词回答‘疾病’,对‘疾病’一词又回答了‘肺病’,这说明他平日里十分担心自己会不会得肺病。”
“也可以如此解释。自由联想这种东西,越是深入分析就越能得出有意思的结论。”
“不过……”明智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你考虑过心理测试的弊端吗?德·基罗斯批评心理测试提倡者明斯特贝鲁西的理论称,发明心理测试的目的虽然是代替拷问,但其结果仍然与拷问相同,有可能令无辜者蒙冤受辱,让有罪者逍遥法外。明斯特贝鲁西自己也曾在某本书上写过,心理测试的真正作用在于检验嫌疑人对某人某地某物是否有印象,将其应用到其他方面则多少存在误判的风险。跟你说这些或许有些班门弄斧,但我觉得这一点很关键,你觉得呢?”
“最糟糕的情况下,或许如此。这一点我当然也很清楚。”
判事有些不悦地答道。
“不过这种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意外地近在咫尺,这也不能完全否定对吧?假设一个过于神经过敏的无辜男人被怀疑有罪,他在案发现场被逮捕,而且十分清楚犯罪事实。这种情况下,他真的能平心静气地对待心理测试吗?他大概会想‘啊,这是要考察我吧,如何回答才能不被怀疑呢’,自然会因此兴奋起来。所以,在此种情况下进行的心理测试,很有可能导致德·基罗斯所说的‘令无辜者蒙冤受辱’吧?”
“你是在说斋藤勇吧?我对此也多少有所察觉,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还在犹豫嘛。”
判事脸色越发难看。
“如果就此判定斋藤无罪(盗窃钱财的罪名自然不可豁免),那究竟是谁杀了老妇人?”
判事打断明智的话,语气粗暴地问道。
“你难道还有其他的怀疑对象不成?”
“有。”明智微微笑道,“从自由联想测试的结果来看,我认为犯人就是蕗屋。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他已经回去了吧,怎么样,能不能不着痕迹地把他叫到这来?能叫来的话,我一定给你查明真相。”
“什么?你难道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判事吃惊地问道。
明智面上未现得意之色,详细说明了一番自己的计划。这一计划令判事佩服不已,立刻按照明智所说,派人去往蕗屋住处。
“您的朋友斋藤最终被判有罪。关于此事有话相谈,劳您到府一叙。”
这便是判事把蕗屋叫出来的说辞。蕗屋当时刚好从大学回到住处,听了此话迅速前往。得知如此喜讯他甚是兴奋,欣喜之余,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可怕的圈套。
6
笠森判事粗略说明了判决斋藤有罪的理由后,补充说道:
“之前怀疑你,真是不好意思。今天请你过来,实际上是为了表达我的歉意,顺便和你好好聊聊。”
随后,判事命佣人为蕗屋沏了一杯红茶,与他随意攀谈起来。明智也加入了二人的谈话。判事介绍称,明智是他的熟人,是位律师,过世老妇的遗产继承人委托他催收放贷出去的钱。虽然有一半是假话,不过老妇人的亲属商议过后最终决定,由她乡下的侄子继承财产,这的确是事实。
三人从斋藤的传言谈起,天南地北聊了很多。彻底放下心来的蕗屋,更是三人之中最夸夸其谈的那一个。
谈话间,时间不知不觉迅速流逝,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蕗屋突然注意到天色已晚,便一边作回程准备一边说道:
“那我这就告辞了,没有其他要事了吧。”
“噢,我差点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明智爽朗地说道,“哎呀,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巧见到你了那就顺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发生命案的那个房间里,摆着一面两扇对折的包金屏风,上面有一小块伤痕,造成了一点麻烦。因为那面屏风不是老妇人的东西,是放贷的抵押品。物主声称那伤痕一定是发生命案时弄上去的,要求赔偿。可老妇人的侄子也和老妇人一样是个吝啬鬼,说那伤痕或许原本就有,怎么都不愿意赔偿。这争执实在太过无聊,我也毫无办法,不过那屏风似乎相当的贵重。你过去经常出入她家,大概也见过那面屏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上面之前有没有伤痕?如何?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怎么注意过那面屏风吗?其实我也问过斋藤,他情绪过于激动,记不清了。女佣又回了乡下,即便去信询问也不见得能够弄清真相,所以我现在有些为难啊……”
那面屏风的确是抵押品,不过其他信息纯属编造。蕗屋听到屏风一词不禁心下一惊,不过听到后面的话又觉得没什么,完全放下心来。
“慌什么,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觉得像之前那样如实回答才是上策。
“判事先生很清楚,我只进过那个房间一次,而且还是在案发两天之前,也就是上个月的三号。”他嘻嘻笑道,对于这种说话方式乐在其中。“不过我记得那面屏风,当时看时的确没有任何伤痕。”
“是吗?你没记错吧?伤痕非常细小,就在那个小野小町的脸上,只有一点点而已。”
“对对,我想起来了。”蕗屋装出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屏风上画着六歌仙,我还记得有小野小町。不过如果上面有伤痕我不可能注意不到,因为小野小町的颜色很是鲜艳,脸上若是有伤痕,我一眼就能发现。”
“那能不能麻烦你作证呢?那屏风的主人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很难应付啊。”
“哦,当然可以,随时听候您的安排。”
蕗屋略微有些得意,应允了这个他信以为是律师的人的请求。
“多谢!”明智用手胡乱抓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十分愉快地说道。这是他兴奋时的习惯性动作。“实际上,我一开始就觉得你肯定知道屏风的事。因为在昨天的心理测试记录里,对于‘画’这个词,你的回答有些特殊,是‘屏风’。你看,就在这儿。寄宿屋里一般不会有屏风,除了斋藤以外,你似乎也没有其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所以我猜测,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老妇人房间里的屏风给你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
蕗屋有些吃惊,这个律师说得一点儿不错。可他昨天为什么会脱口说出屏风来呢?而且竟然直到现在也没有察觉,这不是相当危险吗?不过又有什么危险的呢?他当时不是仔细检查过那个伤痕,确定不会成为任何线索了吗?没关系,镇定,镇定。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最终放下心来。然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犯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巨大错误。
“的确,虽然我自己完全没意识到,但您说得很对。您的观察力相当敏锐啊。”
蕗屋始终没有忘记无技巧主意,坦然答道。
“哪里,只不过是偶然留意到了。”装作是律师的明智谦虚答道,“不过说到留意之处,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发现。哎呀哎呀,绝对不是什么令你担心的事。昨天的自由联想测试里包含了八个危险词汇,不过你相当完美地通过了,简直完美过了头。假如有丝毫不可告人的秘密根本不会如此顺利。那八个单词就是这些,都用圆圈做了标记。”说着,明智把写有测试记录的纸张递给他看。“不过,虽说只有一点点,你对这些词作出反应的时间,甚至比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词更短。比如‘花盆’一词,你答出‘松树’仅仅只用了零点六秒。真是难得一见的老实单纯啊。在这三十个单词里,最容易联想的首先要数‘青’对‘绿’吧,你可是连这个词都用了零点七秒呢。”
蕗屋开始觉得十分不安。这个律师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多余的话呢?是好意?还是恶意?是不是别有用心?他绞尽脑汁,试图探寻其中深意。
“不论是‘花盆’还是‘油纸’‘犯罪’,甚至其他几个危险词语,都不可能比‘头’‘绿’这种普通的词容易联想,但你反而快速答出了那些不易联想的词。这意味着什么呢?我留意到的正是这一点。我来猜猜你的想法吧。嗯?怎么样?权当娱乐,假如错了还请见谅。”
蕗屋禁不住浑身一颤,不过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你大概十分清楚心理测试的危险之处,事先做了一番准备吧。对于与犯罪有关的词语,已经提前打好了腹稿,那样问就这样答。啊,我并不是要指责你的做法。实际上,心理测试这种东西,在某些情况下非常危险。谁也不能断言它不会令无辜者蒙冤受辱,让有罪者逍遥法外。不过你准备得太过了,虽然无意回答得比其他词更快,但还是马上就脱口而出了。这的确是你的一大败笔。你只担心回答慢了,却完全没意识到,答得过快也同样危险。不过每个词的时间差都十分微小,若不是相当注意观察的人很难注意到。总而言之,伪造的事必然会在某些地方露出破绽。”明智怀疑蕗屋的根据仅此一处。“不过你为何故意选择‘钱’‘杀人’‘藏’这些容易招致怀疑的词来回答呢?其原因不言而喻,这正是你的‘单纯’之处。如果你是犯人,绝不会在被问到‘油纸’时回答‘藏’之类的词。如此平心静气地答出这种危险词语,反而证明你没做过任何于心有愧的事。嗯?对不对?我说得没错吧?”
蕗屋一动不动地盯着说话人的眼睛。不知为何,根本无法移开视线。从鼻子到嘴边肌肉僵硬,不论是笑,还是哭,抑或是惊讶,任何表情都做不出来,自然也说不出话来。如果勉强发出声音,他绝对会马上惊恐地叫喊起来。
“这种单纯,或者说不耍弄小聪明,是你最显著的特征。我正是知道这一点,才问了你那种问题。嗯?不明白吗?就是那个关于屏风的问题。我对你会单纯地如实回答确信不疑,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不过现在我要请问笠森先生了,那面六歌仙屏风,是何时搬到那老妇人家里的呢?”
明智佯装不知,故意问判事道。
“凶杀案的前一天,也就是上个月的四号。”
“欸?前一天?真的吗?这可就怪了,蕗屋君刚才不是清清楚楚地说,他在凶杀案的前两天,也就是三号,在那个房间见过屏风吗?这不合常理啊,是不是你们两位谁搞错了呀?”
“是蕗屋君记错了吧?”判事呵呵笑道,“我很清楚,直到四号傍晚,那面屏风还在他真正的主人家里。”
明智兴致盎然地观察蕗屋的表情,他脸上已经绷不住了,表情像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这是明智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圈套,他早已从判事那里得知,案发两天之前,老妇人的家中根本没有屏风。
“这下可不好办了啊。”明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道,“这可是个无法挽回的严重失误。为什么你会把没见过的东西说成见过呢?你不是从凶杀案两天前就再没进过那个家吗?尤其你还记得那个六歌仙的画,这可是致命伤。恐怕你是一直想着要说实话,要说实话,结果一不小心说出了假话吧。嗯?对不对?你在案发两天前进到那个房间时,有注意过那里有没有屏风吗?当然没注意吧,因为这件事其实和你的计划毫无关系。如你所知,那是一面颇有年代的老式屏风,很不起眼,即便当时就摆在那里,混在其他各种家具里也不可能特别引人注目。你刚才以为自己在案发当天看到的屏风,两天之前也同样摆在那里,这么想倒也理所当然。而且我故意用那种方式发问,就是为了让你这么想。这像是一种错觉,不过仔细考虑一下,这种情况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倒也十分常见。但如果是普通罪犯,就绝对不会像你那样回答,因为他们会想方设法掩盖一切。不过对我最为有利的一点,就是你比这世上普通的审判官或罪犯要聪明十倍甚至二十倍。换句话说,你的想法是只要不触及要害,就尽可能坦白回答,这样反而安全。这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做法,于是我便又来了一次否定。你根本想不到,一个和此案毫无关系的律师,竟会设下圈套诱你招供吧。哈哈哈哈……”
蕗屋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始终一言不发。事已至此,他觉得自己越是辩解,就越会露出更多破绽。正因为他十分聪明,所以更能明白自己的失言是多么有力的罪证。奇怪的是,幼时以来的种种往事如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快速闪现又消失不见。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你听到了吗?”过了片刻,明智再次开口说道,“喂,能听到沙啦沙啦的声音吧。隔壁房间里,可是一直有人在记录我们的谈话呢……喂!已经可以了,请你拿过来吧!”
拉门应声打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走了出来,手持一卷西洋纸。
“请大声朗读一遍。”
男人听从明智的指示,从头朗读起来。
“蕗屋君,那就请你在这上面签名,按个手印吧。你总不会说不干吧?你刚才不是跟我约好,屏风一事任何时候都可以作证的吗?只不过你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作证吧。”
蕗屋十分清楚,即便现在拒绝在这上面签名也无济于事了。他签了名按下手印,同时相当于默认了明智那惊人的推理。像个一败涂地了的人似的,沮丧地垂下了头。
“正如我刚才所说。”明智最后说道,“明斯特·贝鲁西说过,心理测试的真正作用在于检验嫌疑人对某人某地或某物是否有印象。此次案件中,检验蕗屋君是否见过屏风一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如果将其应用到其他方面,即便测试上百次恐怕也是白费力气。因为对手可是像蕗屋君这样一个考虑周到、准备万全的人。另外一点想说的是,心理测试未必要像书中所写那样,必须使用一定的刺激语或准备某种仪器。就像我刚才所做的测试,通过极其平常的对话就足以达到目的。过去那些知名审判官,比如大冈越前守这类人物,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巧妙运用了如今的心理学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