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是谁

何者

1 古怪的盗贼

“这个故事由您来写成小说再适合不过了,请您一定写出来!”

某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故事发生在四、五年前,由于主人公一直在世,便有所顾忌不曾外传。不过据说那人最近因病去世了。

听了对方的话,我觉得这故事的确是个适合我写的素材。至于原因,暂且按下不表,读完这篇小说,各位自然会明白。

下文中的“我”,指的是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那个“某人”。

一年夏天,我受好友甲田伸太郎的邀请,到另一个不如甲田那般亲近的朋友——结城弘一的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事情就发生在这段时间里。

弘一君的父亲是官居陆军省军务局要职的结成少将,他父亲的宅邸位于过镰仓不远的海边,非常适合暑期度假。

我们三个人是同窗,那一年刚从大学毕业。结城君读英文专业,而我与甲田君读经济专业。不过我们高中时住在同一个寝室里,所以尽管专业不同,也仍是十分要好的玩伴。

这是我们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甲田君从九月起进入东京一家商社工作,而我和弘一君则应征入伍,年底入营。总之,从明年开始我们再也不会有如此悠闲的暑假了。这个夏天,我想痛痛快快地玩耍一番,不留遗憾,所以才接受了弘一君的邀请。

弘一君是独子,在宽敞的大宅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虽然父亲是陆军少将,可祖上是某位大名的重臣,所以家境相当富裕。到此做客的我们自然也住得很是舒服。另外,结城家还有一个漂亮女孩,时常与我们一起玩耍,成了玩伴。她名叫志摩子,是弘一君的表妹,幼时便失去了双亲,被收养在少将家里。当时她已从女子学校毕业,正热衷于学习音乐,小提琴刚刚入门。

只要天气晴好,我们就去海边玩。结城家的宅邸大致位于由比滨和片濑的正中间位置,但我们经常选择去风景秀丽的由比滨。除我们四人以外,还有男男女女许多其他朋友一起,所以丝毫不觉得厌倦。我们聚在红白格子相间的沙滩伞下,与志摩子和其他女孩一起欢闹嬉戏,皮肤晒得黝黑。

我们有时还会在结城宅邸内的池塘边上钓鱼。少将爱好钓鱼,在池塘里放养了很多鲤鱼,弄得像钓鱼池一样,所以外行人也能经常钓到鱼。我们还向将军请教了钓鱼技巧。

真是无拘无束又悠闲快活的时光啊!然而,“不幸”这个恶魔最善嫉妒他人的幸福,而且越是幸福,它就越会毫无预兆地降临。

一天,少将宅邸意外传出一声枪响,故事自此拉开序幕。

当晚,宅邸里举办了一场宴会,为少将庆生。不少亲友受邀到场,我和甲田君也一同作陪。

宴会设在主屋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积有十五六张铺席大小。宾主皆身着简式和服,宴会气氛轻松随意。结城少将喝醉了酒,不顾形象地唱起了义太夫调的精彩段子,志摩子也被众人起哄,拉起了小提琴。

宴会顺利结束,并无异常之处。十点左右,客人差不多都回去了,只余主人一方与两三位客人在座,余兴未尽。余下的人共有七位,结城夫妇、弘一君、志摩子、我,以及一位名叫北川的退役老将军,还有志摩子的朋友琴野小姐。

少将在与北川老人下棋,其他人则不断央求志摩子再拉几曲。

“好了,我要开始工作了。”

一曲终了,弘一君起身与我告辞。他所谓的工作是为一家地方报纸写小说,每晚一到十点,就会去别馆里父亲的书房写作。他大学时租房住在东京,中学时的书房现在归志摩子使用,所以暂时还没有专属自己的书房。

估计弘一君已经走下楼梯,穿过走廊,差不多到达别馆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像是摔掷什么东西的巨响,令众人大吃一惊。事后一想才明白过来那是枪声。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别馆方向传来惊声尖叫:

“快来人啊!大事不好啦!弘一君出事啦!”

这声音是刚才就已离席的甲田伸太郎。

记不清在座的人当时各是什么表情了,大家一齐站起身来,迅速冲向楼梯口。

跑到别馆的一看,弘一君倒在少将的书房中(房间布局稍后说明),浑身是血,旁边站着面色苍白的甲田君。

“怎么回事?”

少将像是在发号施令一般,格外大声地吼道:

“从那里、从那里!”

由于太过慌张,甲田君有些口齿不清,只用手指着房间南侧朝向庭院的玻璃窗。

只见窗户大开,玻璃上开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大洞。大概是什么人从外面打破玻璃,拔下插栓,从窗户潜入了房里。地毯上印着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泥脚印。

夫人跑到倒地不起的弘一君身前,我则迅速冲向大开的窗户。但窗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歹人当然不可能磨磨蹭蹭,等众人赶到还不逃走。

与此同时,不知为何,少将竟出人意料地不去查看儿子的伤势,而是径直跑向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小金库前,转动数字盘,打开门检查里面的东西。见此情景,我心生怪异。一名军人竟然弃受伤的儿子于不顾,先去检查财物!而且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里居然还放有金库。

片刻之后,少将吩咐书童打电话联系了警察和医院。

夫人搂着失去意识的弘一君,颤抖着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我掏出手帕绑住他的脚,帮他止血。他的脚踝被子弹无情射穿。志摩子反应迅速,去厨房倒了一杯水。不过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夫人那般伤心,仅仅只是惊讶而已,看上去有些冷淡。我一直认为她早晚会和弘一君结婚,所以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说起古怪,还有一个人的表现比检查金库的少将或异常冷淡的志摩子更为怪异。

这个人就是结城家的男仆,一个叫阿常的老人。他也听到了骚乱,比我们稍晚一些赶到书房。刚一进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绕过围在弘一君身边的我们,径直跑向那扇开着的窗户,一下子坐到了窗前。慌乱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老仆人的举动,我无意中瞥见,很是诧异,心想这老爷子该不会是精神不正常了吧。他就一直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慌乱的众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吓瘫了的样子。

忙来忙去之际,医生赶到了。不出片刻,镰仓警署的司法主任波多野警部也带领部下到达现场。

在夫人和志摩子的陪同下,弘一君被抬上担架,送到了镰仓外科医院。弘一君当时已经恢复了意识,但他生性怯懦,由于疼痛和恐惧,像个孩子似的皱起脸,不停地流眼泪。波多野警部询问犯人的身形体态,他也完全答不上来。他受的伤虽不致命,但脚踝骨粉碎性骨折,伤势严重。

调查取证过后,警方认定此案系盗贼所为。盗贼从后院潜入房间,正在行窃之时,被弘一君意外撞见(弘一君大概试图追赶盗贼,倒地的位置不在门口),惊慌之下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朝弘一君开了一枪。

大办公桌的抽屉全部被拉开,里面的书籍等物品散落各处。不过据少将说,抽屉中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桌上还丢着一个少将的大钱夹。不可思议的是,钱夹里虽然装着一沓数目可观的钞票,却完全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那究竟什么东西被偷了呢?说起来,这个盗贼着实古怪。他偷的首先是摆在办公桌上的(而且就在钱夹旁边)金制小座钟,然后是同一张桌子上的金制钢笔、金壳怀表(以及金锁),最为贵重的便是放在房间中央圆桌上的一套金制烟具(被偷走的只有烟盒和烟灰缸,红铜制托盘仍在)。

以上就是全部被盗物品。多次检查过后,并无其他物品缺失。金库里的东西也没有异常。

也就是说,这个盗贼对其他东西毫无兴趣,只搜刮走了书房中所有金制物品。

“大概是个疯子吧,或许是一个黄金收集狂。”

波多野警部表情怪异地说道。

2 消失的脚印

真是个古怪的小偷。不拿装满钞票的钱夹,偏偏执着于并不是十分贵重的钢笔、怀表之类,小偷的想法着实令人难以理解。

警部询问少将,那些被偷的金制物品除了价格昂贵外,是否有哪件东西拥有特殊价值。

少将答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那支金制钢笔是他任某师团团长时,一位出身高贵的战友所送,对少将来说意义非凡,无法用金钱衡量。那座金制座钟虽然不过三寸见方,却是当年留洋时特意从法国买来的纪念品,做工如此精细的座钟这世上绝无仅有,甚是可惜。对小偷来说,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什么特殊价值。

接着,波多野警部从室内到室外,对案发现场进行了严密有序的搜查。他到达现场时,距离枪响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当然不会愚蠢到慌忙去追盗贼。事后听说,这位司法主任推崇犯罪侦查学,以科学严谨为座右铭。还有一件关于他的奇闻逸事。他还是个偏远地方的普通刑警时,为了完整保存地面上的一滴血迹直至检事或上司到达,便在血迹上方扣了一只碗,并且拿木棒在碗周围的地上敲了整整一晚,以防蚯蚓把血迹吃掉。

他凭借严谨周到的办案作风步步高升。调查取证滴水不漏,不论是检事还是预审判事,都对他提交的案情报告信任有加。

然而,这位严谨的警部虽然进行了细密周到的搜查,可房间里连一根头发都没找出来,这下便只能寄希望于窗上的指纹和屋外的脚印了。

正如最初推测的那样,盗贼为了拔下窗户的插栓,用玻璃刀和吸盘把窗玻璃整块切了下来。警部决定等鉴识课的人到了再检查指纹,于是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照向窗外的地面。

幸运的是,外面刚刚下过雨,窗外地上清晰地留下了脚印。那脚印是那种工人常穿的工鞋留下的,橡胶鞋底的花纹清晰地印在地上,像是模子印出来的似的,两排脚印一直延伸到房后的土墙边,是盗贼往返留下的。

“这家伙走路像个女人似的,有点儿内八字。”听到警部的自言自语后,定睛细看,果然脚尖比后跟靠内。一般罗圈腿的人有内八字毛病。

警部命令部下取来鞋子,穿上后越过窗户跳到院子里,借着手电筒的光,寻着脚印前进。

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明知会给警部添麻烦,还是忍不住绕到外廊,跟在警部身后,想瞧瞧盗贼的脚印。

实际上,有一个人比我先到。这个人是赤井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身手敏捷。赤井先生何许人也,和结城家有什么关系,我一概不知。甚至连弘一君都不清楚。他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瘦削男人,二十七八岁,头发蓬乱,沉默寡言,常常独自发笑。

他常来结城家下围棋,有时通宵达旦,甚至睡在结城家。

据少将说,赤井先生是他在一家俱乐部找到的围棋高手。当晚他也应邀参加生日宴会,不过枪击事件发生时,他不在二楼的房间,大概在楼下的客厅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这个人爱好推理。大概是我到结城家的第二天,我就在发生枪击事件的书房里见到赤井先生和弘一君两个人聊天。少将的书房里摆放着弘一君的书架,赤井先生对书架上的书评头论足。弘一君特别爱好推理,书架上摆放了许多犯罪学以及侦探故事的相关书籍,所以他受伤后,甚至自己扮演起了侦探的角色。

两个人好像在谈论古今内外的名侦探,包括以贝多克为首的实际生活中的侦探,以及以杜邦为首的小说里的侦探。弘一君手指向书架上的一本《明智小五郎侦探谈》,对作者不屑一顾,认为太过于追究小道理。赤井先生也频频点头。他们彼此都是毫不逊色的侦探通,聊起天来也特别投机。

因此,赤井先生对这起案件抱有兴趣,并且先我一步查看脚印,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言归正传,波多野司法主任提醒我们两人道:

“注意不要踩到脚印。”

盗贼好像越过土墙逃跑了。去墙外调查前,警部先返回了别馆,看样子要拿什么东西,一会儿,他抱出一口煮饭用的锅,倒扣在最清楚的一个脚印上,原来是为了保存好犯罪线索,方便警署的专家提取脚印模型。

好一个到处乱扣的侦探。

之后我们三人推开后院的木门,来到土墙的外面。四周是一片空地,像是谁家荒废了的宅子,地面上只有盗贼留下的清晰脚印。

波多野打着手电筒在空地上往前走了半条街远,突然站住,困惑地叫道:

“哎呀哎呀,犯人难道跳到井里了吗?”

听了警部的话,我愣了一下。仔细查看后,的确如他所说。脚印在空地中央的古井旁消失了。而且出发点也在这里。我们在古井旁边五六张铺席大小的地方照了半天,没有找到其他的脚印。那一带土质松软,脚踩上去绝不可能不留痕迹。而且也没有长草,无法掩盖踪迹。

这是一口令人毛骨悚然的古井。涂在圆井边上的水泥几乎全部脱落。朝里面照的时候,裂开的水泥一直向下延伸,井底淤积多年的死水闪着混沌的亮光,像一个肥胖的怪物在蠕动。

盗贼从古井出现又消失在井里,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他又不是鬼怪。但是,如果盗贼不是乘着气球从天上逃走的话,就只剩他钻进井里这一种解释了。

人称科学侦探的波多野警部此刻显得束手无策。

为谨慎起见,他命令部下用竹竿捣井下,自然没有任何反应。若说井下有机关,可以通往某个地洞,又实在是荒唐无稽的想象。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还是明早再来调查吧。”

波多野低声说道,原路返回。

回到宅邸后,勤勉的波多野在等待法院一行人到达之前,逐一听取每个人的叙述,并且制作了一个现场略图。这个略图画在笔记本上,非常详细,甚至包括很多在我们看来不必要的东西。

例如,他用随身携带的卷尺测量了受伤者倒地的位置(从地上的血迹可以知道)、脚印的步幅、来去两条脚印的间隔、别馆的房间布局、窗户的位置、院子里的树木、水池、土墙的位置等。

A.少将书房

B.志摩子书房

C.此处为厨房

D.来时的脚印

E.回时的脚印

F.树木

◇土墙与井距离约为五十米

各位读者现在看到的略图是在案件结束后,我模仿警部自己制作的。虽然达不到和警部的那幅一模一样,但是关系到解决案件的重要部分,都准确无误甚至可以说夸张地展现了出来。

事后我们才知道,警部的那幅图实际上说明了此案的许多问题。随便举一个例子,比如盗贼的往返脚印图,不仅仅显示了盗贼走内八字。D的步幅小,E的步幅则很大,这说明了D是盗贼来时小心翼翼的步伐,E是开完枪一溜烟逃跑时慌慌张张的步伐。即D是来、E是回,波多野精确地测量了两种步幅,并且作为估算盗贼身高的基础记录下来,在此就不赘述了。

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这个脚印图还含有更深层的意义。此外,负伤者的倒地位置等其他两三处也具有重大意义。我会按照顺序讲述,这里先不解释,只希望各位读者能先记住这幅图。

再简单说说警部的询问情况。警部询问的第一个人是最早发现弘一君受伤的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君早二十分钟离开宴席下楼,上完厕所后到门口站了会儿,冷静一下被酒烧红的脸。当他经过走廊想再次上楼回到宴席时,就突然听到枪声,接着是弘一君呻吟的声音。

他立刻跑到别馆,发现书房的门半敞着,里面没开灯,一片漆黑。说到这里时,警部不知为何追问了一句:

“你确定没有开灯吗?”

“啊,弘一君可能没有时间拉开关吧?”

甲田君回答。

“我到书房后,首先打开了墙上的开关。然后就看到弘一君人昏倒在房间中央,浑身是血。我连忙朝主屋这边跑,大声呼喊大家。”

“这么说,你那时没有看到盗贼了?”

警部又问了一遍最开始问的第一句话。

“没有看到。可能已经跳到窗外了,外面一片漆黑……”

“除此之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哪怕很小的细节也好。”

“好像……没有。啊,我记得跑到书房时,一只猫蹿出来,吓了我一大跳。久松那家伙像子弹一样噌地跳了出来。”

“久松是猫的名字吗?”

“是这个家里的猫。它是志摩子的宠物。”

警部听到这里,一脸狐疑。总算有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盗贼的“目击证人”了。可惜,猫不会说话。

警部随后找结城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仆人)、赤井先生、我以及其他客人分别谈话,也没有什么收获。第二天,警部又询问了当时不在场,陪弘一君去医院的夫人和志摩子。听说志摩子的回答有一点奇怪,我顺便记录下来。

警部按照惯例问到“除此之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哪怕很小的细节也好”时,她如此回答:

“也许是我记错了,好像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如图所示,她的书房就在发生盗窃案的少将书房的旁边。

“虽然没有丢东西,但肯定有人动过我的抽屉。我记得昨晚我把日记本放在里面。今天早上一看,日记本被人胡乱地扔在写字台上。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奇怪,家里不管是仆人也好、其他人也好,照理说谁也不会乱翻我的私人东西……这可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警部对志摩子的话充耳不闻。不过案件结束以后回忆起来,日记本这件事情隐含了很深的意思。

言归正传,随后法院一行人来到结城家。专家对指纹等痕迹进行分析,但掌握到的并不比波多野多。那块打破的玻璃有被布擦过的痕迹,根本找不到一个指纹。仅此一件事情,就可看出盗贼绝非等闲之辈。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用石膏采集饭锅下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带回警署去了。

结城家总算暂时平静下来,大家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我和甲田君的床靠在一起,两个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整晚辗转反侧。尽管如此,我们俩没有就这件事情作任何交流。

3 金光闪闪的赤井先生

第二天早晨,平素爱睡懒觉的我五点就起床了,想重新查看那些奇怪的脚印。我倒也算是个猎奇的人。

甲田君睡得正香。为避免发出声音,我打开外廊的挡雨板,穿上木屐走到别馆的外面。

令人吃惊的是,又有别人捷足先登。这人依然是赤井先生。

这个家伙总是先我一步。不过他并没有在查看脚印,而是在看其他东西。

他站在别馆南侧(有脚印的一侧)靠西的尽头,隐身在建筑物下,只露出头窥视北边。主屋的厨房门紧挨着别馆后面,正好在那个方向上。门前面只有一个花坛,是常爷用来排遣寂寞建造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花。

我被人抢了先,心里有些不痛快,想吓他一下。于是悄声走到他的身后,冷不防拍了他肩膀一下。对方果然大吃一惊,回头发现是我,意外地大叫道:

“原来是松村君啊!”

我反而差点儿被他吓到。赤井先生为了打破尴尬,开始和我聊起无关紧要的天气话题。

我难以忍受这奇怪的家伙,于是决定不顾他的面子,走为上策。我走出别馆的尽头处,朝北观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只见早起的常爷刚开始收拾花坛。赤井先生到底在专心观察什么呢?

我疑惑地看着赤井先生的脸,他只是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在笑着。

“你刚才在看什么呀?”

我决定直接问道。

“什么都没看。对了,你这么早出来是为了调查昨晚的脚印吧。我没猜错吧。”

他有意掩饰,我没有办法,只好回答是。

“那我们一起去看吧,我刚才也正想去看呢。”

他邀请我说。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谎话。我们走到土墙外面,地上有四条赤井先生的脚印,即两个往返的脚印。一个往返是昨晚的,另一个不用说,肯定是刚才先我之前就已经走过的脚印。还说什么“一起去看”,这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我们在古井旁边查看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脚印确实起于古井又终于古井。除此之外,就剩下昨晚我们三人走过的脚印,再详细地讲,还有一只野狗的足迹。

“这只狗的脚印要是胶底鞋印的话就好了。”

我无意中自言自语。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狗的足迹在胶底鞋印的相反方位,它绕道这里后,又沿着原来的方向折回去了。

突然,我想起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的一则外国犯罪故事。

农村的一户人家里发生了杀人案,被害者是独居的主人。可以肯定罪犯从外面进入的。凶案发生前,一场大雪刚停。不可思议的是,雪地上居然没留下人的脚印,所以只能推断罪犯杀了人后从天上逃走。

虽然没有人留下的脚印,雪地上却有一匹马走到那户人家又原路返回时留下的蹄印。

人们一时间认为是马用蹄子踢死那个主人的。随着调查的深入,真相终于大白。凶手为了隐藏自己的脚印,给鞋子打上了马掌。

所以,我猜想眼前的狗的足迹莫非也是人伪装出来的。

还有一点,从足迹大小来推断,这是条体型庞大的狗。因此有理由设想本案的盗贼把木片做成狗的足迹形状,并且绑在自己的手脚上,学狗的样子双手双脚同时着地走路。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对比两种足迹下泥土的干湿度,可以确定是在同一段时间内踩出来的。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赤井先生用挖苦的口气回应我:

“你蛮像名侦探嘛。”

说完,又陷入沉默。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为了慎重起见,我循着狗的足迹一直走到荒地对面的马路上。马路用石头铺成,没留下狗的足迹,所以难以判断狗往左拐还是往右拐。

我毕竟不是侦探,狗的足迹一消失,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推论也到此为止了。事后总结,所谓的侦探还真需要有这种大胆假设。

一小时后,波多野警部如约前来。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发现。

早饭后,我和甲田觉得不便逗留,便起身告辞。虽然对于这次事件,我内心还有很多疑团,但总不好一个人留下来,不如改天再从东京过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我们顺路去医院看望弘一君。结城少将和赤井先生也在场。结城夫人和志摩子一直留在医院,脸色苍白,听说她们昨晚一宿没睡。弘一君的伤势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医生不允许我们探望病人,唯有少将例外。

隔了两天,我抽空到镰仓再次看望弘一君的病情。

那时他的术后高烧已退,渡过了危险期,但身体还非常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来,我听结城夫人讲,正好那天波多野警部也来过。他向弘一君询问盗贼情况。据说,弘一君回答:“我在手电筒的灯光下除了看到黑影,其他的没有印象了。”

我从医院出来后,顺便去结城家拜访少将。在归途中,我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我无法解释的事情。

告别结城家后,我出于好奇,心里老是记挂着那口古井,于是到古井旁转了个够,然后绕了个远路,从那条狗的足迹消失的石子路去往火车站。还没有走一条街远,竟无意间又碰上赤井先生。

他刚从一户朝街人家的门里出来,那家看起来比较富有。赤井先生老远看见是我,掉脸就跑。

这下可把我惹火了,于是加快步伐随后追赶。经过他出来的那户人家门前时,我注意看了一下门牌,上面写着“琴野三右卫门”。

我心里暗暗记下这个名字,然后接着追。大概追了有一条街远的路,终于赶上他。

“这不是赤井先生吗?”

我打招呼。他像是早有准备,回头辩解道:

“哎呀,是你啊。我今天也来拜访结城家了。”

并没有提他去琴野三右卫门家的事情。

看到回过头来的赤井先生,我大吃一惊。他像是金银首饰匠或者裱糊匠一样。从两只手到膝盖沾满了金粉。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仔细观察,连鼻尖上都是。我追问原因,他含含糊糊地不愿回答。

当时,“金”对于我们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射伤弘一君的盗贼,就是只偷金制物品的。照波多野的话讲是“黄金收集狂”。来历不明的赤井案发当晚也在结城府,现在满身金粉地想从我的面前逃走,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这几天不可思议的举动、金光闪闪的样子,难道他就是罪犯吗?可我又总觉得不像。

我俩闷头往火车站方向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我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团提出来问道:

“那晚枪响前,你好像不在二楼的客厅。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胜酒力。”赤井好像有所准备似的回答,“感到有些难受,想到外面透透气,正好烟也抽完了,所以顺便出门买烟去了。”

“是这样的啊。这么说,你没有听到枪声了?”

“是的。”

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这次是赤井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那个古井对面的空地上,到事件发生的前两天为止,堆放了满满的旧木材,据说那是附近一个批发旧木材商人的。如果那批木材没有卖完,我们就不会看到狗的足迹了。你怎么想?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个消息。”

赤井先生仿佛话里有话。

这是不是在掩饰自己,如果不是,那就是聪明过头的低能家伙。事件发生的前两天,那里有没有放木材,和事件本身根本没有关系嘛。反正也不会影响到盗贼的脚印。完全是无聊的话。我据理力争:

“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们就不谈这件事情了吧。”

赤井先生又装模作样起来。实在是个奇怪的男人。

4 病床上的业余侦探

此外,那之后便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情。隔了一个星期,我接到通知,得知弘一君虽然还在住院,但康复了许多,于是第三次动身前往镰仓。这个星期里,报纸上既没有刊登任何有关搜查犯人的消息,结城家里人也没有告诉我案件调查的进展情况。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不用说,肯定还没逮到犯人。

病房里,弘一君被母亲、护士以及各方送来的鲜花包围在中间。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看起来还很有精神。

“啊,是松村君来了,欢迎、欢迎!”

他一看见我,高兴地伸出了双手。我顺势对他的康复表达了我的喜悦心情。

“但是,我即使伤好了,也还是一个丑陋的跛子,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弘一君黯然。我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的母亲不禁伤心地落下了眼泪。

聊了一会儿后,他母亲说要买东西,请我暂时照顾弘一君,然后就出去了。弘一君又借机支开护士。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可以无拘无束地聊天了。首先谈的话题自然就是这次盗贼事件。

据弘一君讲,警察仔细搜查了那口古井,并调查了所有经营和那个脚印相同的鞋的鞋店。结果古井里什么也没有,而那个盗贼所穿的鞋极其普通,任何一家鞋店每天都可以卖出去好几双,警方因此一无所获。

波多野警部因为受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重要人物,为表敬意,常来看望弘一君。当得知弘一君对案件调查感兴趣后,就把调查的详细情况逐一讲给他听。

“因此警察所了解的一切,我也全部知道。不过,这可真是起不可思议的案件。盗贼的脚印突然消失在空地中央,简直像侦探小说。此外,盗贼只偷金制物品这件事也够奇怪的。对了,你有没有听到其他消息?”

受害人弘一君由于平素爱好侦探,所以此刻对这件事显示出极大的兴趣。

于是我把赤井先生的各种异常举动、狗的足迹、事发当夜常爷坐在窗边的古怪行为等他不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弘一君边紧张地听我说边点头,等我讲完后,陷入沉思。可能是担心身体吃不消吧,他闭上了眼睛。不久睁开双眼神情紧张地喃喃道:

“如此看来,这是一宗极其恐怖的犯罪案件,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你的意思是说,这不只是一起简单的偷盗案件了?”

我受他的恐怖表情影响,说话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是的,我是这么胡乱猜想的。这绝不是简单的犯罪案件,而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阴谋。这一定是某个可怕的恶魔干的。”

弘一君清瘦的脸庞靠在雪白的床单上,边凝视天花板边小声说,像是在说谜语。盛夏中午,蝉声突然停了下来,像梦中的沙漠一样安静。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有些害怕地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弘一君回答,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

“我像是在做白日梦,并且太可怕了。先让我慢慢考虑。素材很丰富。这件事情充满了奇怪的表面现象,但是说不定内部的真相却格外简单。”

弘一君像是自言自语,然后继续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或许他正在试图解开一个可怕的真相,我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

“第一个不可思议的疑点是,起于古井又终于古井的脚印。”

弘一君边思考边分析起来。

“古井本身会不会暗示什么……不、不,不能这么想。应该有其他的解释。松村君,你记不记得我上次拜托波多野给我看他画的现场草图?我觉得脚印有问题。首先是内八字,当然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但我觉得还有一点,即来去两条脚印极不自然地间隔开来。波多野可能注意到了,但并没有留意。在那种场合,谁都会拣最近的道路逃跑的。换句话说,应该跑两点一线间最近的直线。事实上,在以古井和别馆的窗户为两个基点之间,盗贼跑了两条弧形脚印,好像中间夹了一棵大树。我认为这点非常奇怪。”

这就是弘一君的说话方式。一个由于喜好侦探小说而变得爱玩弄理论游戏的人。

“但是,那晚不是黑夜吗?而且盗贼是在袭击你之后慌乱中逃跑的。来去两条脚印不重合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呀。”

我抓住这点不放。

“不,正因为是黑夜,才会有那样的脚印。你好像理解错了。我意思并不仅仅是说来去两条线路不同,而是说两条线路之所以故意分开,是由于盗贼有意不踩到来时的脚印。而且,正因为是黑夜,歹徒才不得不这么小心翼翼地计划。这里面不是有文章吗?为了慎重起见,我请波多野先生确认两条脚印是否没有一点重合,结果果然如此。在那样的黑夜里,在两点之间,来去脚印居然没有一点重合,你不认为奇怪吗?”

“确实如此。照你这么说是有点儿奇怪。但是,盗贼为何要不辞辛苦地这么做呢?有意义吗?”

“当然有啦。你可以这么想。”

弘一君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不想说出结论。他平时就有这种习惯。

尽管脸色苍白、气息不定,受伤的脚上还绑着绷带,时不时因疼痛皱紧眉头,但一谈到侦探的话题,弘一君马上显示出特殊的热情。而且,身为这次事件的受害者,他似乎还感到事件背后隐藏了可怕的阴谋。他如此认真也并非没有道理。

“第二个不可思议的疑点是,被盗品只有金制物品,盗贼对现金丝毫不感兴趣。我听到这个情况的时候,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我们这个地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现在可能连波多野警部也没有注意到他。”

“也是我不知道的人了?”

“当然不知道。我的朋友中,只有甲田君一个人知道。以前我曾经和他说过。”

“到底是谁?这个人就是罪犯吗?”

“不是的。所以我没把这个人告诉波多野警部。即使对你说也没有用。这不过是我一时的猜测,也许弄错了。因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其他的疑点就无法解释了。”

说完,他继续闭上了眼睛。真让人焦急。可是又没办法,因为从他的推理来看确实比我高明。

我抱着照顾病人的心理,耐心地等待。不久,他终于睁大双眼,瞳孔闪闪发亮。

“你说被盗的金制物品中什么东西最大。大概是那个座钟吧。有多大呢?差不多高五寸、长宽各三寸。重五百钱左右。”

“我记不太清楚。听你父亲跟我讲,好像是这样的。可是,座钟的大小和重量同案件有什么关系呢?你讲的好奇怪。”

我伸手摸他的脑门,怀疑他是不是发高烧了。但是看脸色非常兴奋,不像发烧的样子。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被盗品的大小和重量都含有重大的意义。”

“你是说盗贼能否搬得动的问题吗?”

事后看来,我这话问得太愚蠢了。他不回答,又接着说起古怪的话来。

“松村君,你转过身取出花瓶里的花,然后把空花瓶朝窗外的围墙方向用力扔出去看看,好吗?”

这个命令太荒唐了。花瓶是一件高五寸的瓷器物品,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做,花瓶不是会碎吗!”

我真以为弘一君的头脑有问题了。

“没关系。反正是从我家拿来的。快扔!”

我还在犹豫,他已经急得快从床上蹦起来了。那样可就对身体不好了。医生说过病人连动都不能动的。

为了不影响病人的情绪,我照他的话去做。我瞄准窗外三四张榻榻米远的水泥围墙,用尽平生力气扔出花瓶。花瓶被扔到围墙上,砸得粉碎。

弘一君抬头看了看破碎的花瓶后,才显出安心的样子。

继而颓然地恢复到原来的姿势。

“好,好,这样就好!谢谢。”

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我听到刚才的碎声,反而害怕有人会责怪。

“说起常爷的奇怪举动……”

弘一君突然转换话题。我总觉得他的思维缺乏统一,所以替他担心起来。

“我认为就是此次犯罪事件最有力的线索。”

他继续说,根本不在意我脸上的反应。

“当大家都跑到书房时,只有常爷一个人走到窗边坐下。很有意思哦。松村君,你明白了吗?这里面肯定有原因的。常爷又没有精神错乱,没道理那样做的。”

“不用说是有原因的吧。不过,我猜不到。”

我有些不高兴,粗鲁地回答。

“我想我猜到了,”弘一君嘿嘿一笑,“你想想看第二天早晨常爷做过什么事。”

“第二天早晨?常爷?”

我难以揣摩他的用意。

“什么呀,你不是正好看到了吗?你光想着赤井的事情,没留意到罢了。瞧,你刚才提到过的,说赤井朝别馆的对面张望。”

“是,很奇怪的。”

“你不要想岔了。你没觉得赤井张望的不是别的,正是常爷吗?”

“原来是这样啊。”

赤井先生好像确实是在注视常爷的举动。

“你说常爷当时正在收拾花坛。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既没有花开,又不是播种的季节。收拾花坛不奇怪吗?你可以试着想他在做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

“联想一下。那晚,常爷很不自然地坐在书房的窗边。第二天早晨收拾花坛。把两件事情结合起来考虑,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即常爷藏了某个东西。对不对?至于具体藏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藏,我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我肯定没有猜错,即常爷必须要隐藏某个东西。坐在窗户下,是为了掩盖膝下的东西。然后,常爷肯定认为离厨房最近又最不引人注意的隐藏场所就是花坛,因为可以假装收拾花坛呀。对了,拜托你一件事,你现在立刻回我家,悄悄地把那个东西从花坛里挖出来给我。掩埋地方可以从泥土的颜色上看出来。”

我对弘一君的明察秋毫目瞪口呆。转瞬之间,他解释了我虽目击到却无法理解的现象。

“好,我去。刚才你说这不仅仅是偷盗行为,还是恶魔的勾当。你有什么证据呢?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就是刚才我打碎的花瓶。你可不可以在我去之前先说明给我听?”

“不,这些不过全是我的想象,而且近乎迂腐。你现在不要听信我的话。我只希望你知道,假如我的想象没有猜错的话,这次事件将会是远比表象恐怖的犯罪案件。你如果不这样做,我可要生气了。”

于是,我拜托护士照顾他,暂且离开医院。刚要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听到弘一君像是哼歌曲似的嘟囔了一句法语,“找出女人”。

到达结城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少将不在家,我和书童打过招呼后,找机会若无其事地走到院子里。不出弘一君所料,花坛里果然埋有东西,是一个破旧的铝制眼镜盒,而且肯定是最近才埋的。我偷偷地问一个女佣人这个眼镜盒的主人是谁,竟意外地得知这是常爷用来装老花镜的盒子。

女佣人说盒上有记号,肯定不会错。

常爷藏的原来是他自己的东西。好奇怪!就算是自己的东西,并且掉落在犯罪现场,也没必要埋到花坛里,照常使用就可以了嘛。日常使用的眼镜盒突然不见了,不是反而奇怪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决定先回医院再说。叮嘱女佣人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件事后,我准备返回主房,不料又碰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变黑,看不清脚下的路。主房的木板套门完全合上。由于主人不在家,别馆的窗户上看不到灯光。在昏暗的院子里,这时,一个人影朝我这边走来。

走近一看,原来是赤井先生,穿着一件衬衫。这个人趁主人不在家,在这个时候又着这身打扮,究竟想干什么?他注意到我时,吃了一惊,停下来站住不动。只见他赤着脚,腰以下全部湿透,并且沾满泥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钓鱼的时候,不小心滑到水池里。那个水池里的淤泥可真深啊。”

他为自己辩解,还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5 被逮捕的黄金狂

不久,我重新回到弘一君的病房。他母亲已经回去,没有和我走同一条路。床边的护士小姐显得一副无聊的样子。

看到我来了,弘一君让护士出去。

“是这个。正如你推测的,花坛里埋了这个东西。”

说着,我掏出眼镜盒,放在床上。弘一君只看了一眼,就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啊,果然是……”他嘟囔着。

“果然是?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埋的是这个东西了?但我问过女佣人,盒子是常爷的。常爷为什么要埋自己的东西呢?我可是一点儿也摸不着边际。”

“这确实是常爷的东西,但还含有另外的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什么什么啊?”

“现在已经毫无怀疑的余地。好恐怖啊……那家伙居然……”

弘一君兴奋地自言自语,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家伙”究竟是指谁呢?就在我想要刨根问底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是波多野警部。自从弘一君住院以来,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对于结城家,他的热情似乎超过了职责范围。

“康复得不错嘛!”

“托您的关照,正在逐渐好转。”

寒暄过后,波多野语气一转:

“这么晚来打搅,实在是有紧急的事情要通知你。”

一边盯着我看。

“松村君是我的好朋友,没有关系。”

弘一君点头示意他继续说话。

“也不是什么秘密。那我就说了。我们查出犯人是谁,并且今天下午已经逮捕了他。”

“什么,已经逮到犯人了?”

弘一君和我同时叫出声来。

“是谁?”

“结城君,你知道本地有一个叫作琴野三右卫门的地主吗?”

果然和琴野三右卫门有关系。

读者或许还记得赤井先生满身金粉地从这个三右卫门家走出来的这件事情吧。

“是的,我知道。不过……”

“他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儿子,叫作光雄。平常被关在一间房子里不让出来。这个可能你不知道。我也是今天才得知的。”

“不,这我也知道。您是说他儿子是犯人了?”

“是的。我们已经抓起来审讯过了。可能是精神不正常的原因,他没有坦白招供。他是一种少有的精神病人,即所谓的黄金狂,执着于收集金色物品。我看了他的房间后大吃一惊。房间里面像佛龛一样金光闪闪。有镀金的,也有真的金粉金箔。从画框、金箔纸到锉屑,不分重量大小,什么都收集。”

“这我也听说过。你是说就是这个‘黄金狂’偷了我家的金制物品?”

“当然是的。对钱包视而不见,只偷金制物品,甚至包括毫无价值的自来水笔,可以看出盗贼是一个缺乏正常判断力的人。我最初也感到这个事件似乎带有精神错乱的味道。这个黄金狂,不是正好吻合吗?”

“那搜出被盗品了吗?”

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我感到弘一君的话里含有一种奇怪的讽刺语气。

“不,暂时还没有找到。我想是因为他精神错乱的缘故,所以把东西藏在我们正常人想不到的地方吧。不过,我们会继续调查。”

“还有,你们确定事发当晚,这个疯子不在家里吗?他家里人有没有注意到?”

面对弘一君的刨根问底,波多野显得很不高兴。

“我们问过,家里人都不知道。不过,他是被单独关在房间里,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爬窗翻墙出去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弘一君的语气越来越讽刺。

“那么,起于古井又终于古井的脚印该怎么解释呢?我认为这点很重要。”

“我正打算审讯这个问题。”

警部瞟了我一眼,装出一副很豪爽的笑声,其实内心一肚子的不快。

“有我们警察和检察官在,您不必操心这种事情。”

“不好意思,惹您生气了,但我是受害者,我想听听,以作参考,可以吗?”

“不能说给你听。因为你尽问了一些我们尚不清楚的问题,”警部无奈地笑着说,“那些脚印,我们还在调查中。”

“这么说,还没有一个确凿的证据了?除了黄金狂和金制被盗品的偶然一致。”

弘一君毫无顾忌地说。我在旁边听了,不禁提心吊胆起来。

“什么叫偶然一致!”耐心很强的波多野强压怒火,“你凭什么这么说?照你的意思,是我们警察判断错误了?”

“是的,”弘一君回答得非常干脆,“显而易见,警察抓错人了。”

“什么!”警部目瞪口呆,却又装作不理会的样子,“那你有什么证据?没有的话,别在这里逞强。”

“证据太多了。”

弘一君满不在乎地回答。

“太无聊了!案件发生以来,你整天躺在这里,凭什么收集证据?你的身体还没好呢!妄想!白日做梦!”

“哈哈哈哈!你害怕了吗?害怕我揭穿你的失策?”

弘一君终于惹恼了波多野。被人这么刺激,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也顾不上对方比自己年轻,而且还是病人。波多野青筋暴起,“咕咚”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啊,我倒要听听看!你说,犯人到底是谁?”

波多野气势汹汹,但弘一君并不立刻回答,而是仰头闭目沉思。

他刚才曾对我说,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可疑人物,但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罪犯。这个可疑人物想必就是黄金狂——琴野光雄。确实是一个可疑人物,或许还有另外一个黄金狂,也说不定是赤井先生呢。事件发生以来,他的举动处处显得可疑,甚至还满身金粉地从琴野三右卫门家走出来。他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黄金狂”吗?

但是,当我离开病房想要去结城家查看花坛的时候,听到弘一君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找出女人”。也许这个案件的背后还牵涉到一个女人。提起女人,我的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志摩子。难道她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噢,盗贼的脚印像是女人走的内八字。而且,枪响后,从书房里跳出一只叫作“久松”的猫。“久松”是志摩子的宠物。那么她,莫非?莫非?此外,还有一个可疑的人,老仆人常爷。他的眼镜盒无疑是掉落在犯罪现场,并且特意把它埋到花坛里。

在我心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弘一君突然睁开双眼,面朝等待多时的波多野开始缓缓分析起来。

“琴野家的儿子或许可以偷偷跑出家门,不让家里人知道,但是无论再怎么精神错乱,他也不可能不留下脚印。你如何解释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呢?这是左右这个案件的根本问题。撇开这个问题想找出犯人,不是太自私了吗?”

说到这,弘一君稍作停顿,调整呼吸。可能是伤口疼痛的原因,他紧皱眉毛。警部被他的颇具理论性的分析与充满自信的语气暂时镇住,静静地等待他继续往下讲。

“这位松村君,”弘一君继续说,“跟我说了一个很有趣的假设。您也许知道古井的另一侧有狗的足迹,据说一直延伸到对面的石子路上。犯人有可能在手脚上绑住狗的四只脚的模型,然后手脚同时着地爬着逃走的。这个假设虽然很有趣,但非常不符合实际。你说为什么呢?”他看了看我,“如果犯人想到利用狗的足迹,为何要在窗户和古井这段距离内留下真的脚印呢?这样一来,他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妙计不就会失败了吗?即便是疯子也不会想出特意留下另一半狗的足迹。而且,疯子也不可能想出这种很费工夫的办法。很遗憾,这个假设不成立。这样,脚印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警部,前两天你不是把你画的那张现场草图带给我看了吗?我认为,那幅图中隐藏了解释脚印问题的钥匙。”

波多野先生正巧带着那张草图,于是从口袋里取出来放在枕头旁边。弘一君继续进行他的推理。

“你们请看。刚才我已对松村君说过,来去脚印的间隔过大,很不自然。警部您认为罪犯在快速逃跑时会跑出这种弧形的路线吗?还有一点很不自然,即来去脚印没有一个重合。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两个不自然说明了一个真相,即犯人是小心翼翼地故意不让脚印重合的。因此,在黑暗中要确保脚印不重合,犯人就必须跑出这种间隔很大的来去路线。”

“有道理。没有重合的脚印,这点的确不自然。也许如您所说是故意这么干的。但是,这到底意味了什么?”

波多野警部愚蠢地问。弘一君放慢语速,故意让他着急:“您不知道,是因为陷入了难以挽救的心理错觉中,认为小步幅的必定是来时的脚印,大步幅的必定是去时的脚印,因此脚印变成起于古井又消失在古井了。”

“噢,你的意思是说脚印实际上并非起于古井又终于古井,相反是起于书房又返回到书房?”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的。”

“不,不对,”波多野变得急躁,“你说的大体上有一定道理,但有重大缺陷。如果犯人想得如此周到,为何不跑到对面的石子路上?在中途消失脚印,好不容易想出的妙计岂不变成什么都不是了?如此聪明的罪犯怎么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呢?对此,你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理由太简单了,”弘一君流利地回答,“那天晚上夜色太黑的缘故。”

“黑夜?你怎么说是黑夜?盗贼既然能走到古井,为什么不能再多走一点距离到石子路上呢?毫无道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犯人认为没有必要在古井和石子路间留下脚印。这是一个可笑的心理错误。您可能不知道,事件发生的两三天前,在古井到对面的空地上堆满了旧木材,而且已经堆放了有一个月左右。但罪犯并不知道木材已被运走,他看惯了这些旧木材,以为那晚旧木材还在那里,所以误以为没有必要走过去。也就是说黑夜造成了罪犯的意外失误。不过,罪犯也许是在脚碰上古井边的灰泥并错误判断成木材后,才决定不走到古井对面去的。”

啊,多么简单明了的解释,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我当然也见过堆在那里的旧木材。不,不仅看过,前两天我还从赤井先生示意似的话里听到旧木材的事情。但是,我无法解释的东西,躺在病床上的弘一君却可以办到。

“这么说,你认为那些脚印不过是罪犯故意制造从外部潜入你家的假象,也就是说犯人就藏在结城府邸内了?”

现在,就连办案经验丰富的波多野警部也不得不佩服弘一君,并且迫切地想打听出真正的罪犯是谁了。

6 算术问题

“假设脚印是伪装的,只要罪犯没有逃到宇宙里,他只可能藏在我的家里。”弘一君进一步推理,“这家伙为何瞄准金制物品呢?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其一,盗贼知道有搜集黄金癖好的琴野光雄这个人存在,因此假借黄金狂的手法作案。踩出来的两条脚印具有同样的动机。其二,有一个奇怪的理由,这可是和金制物品的大小与重量有关的。”

我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谈到这个问题,所以并没有觉得什么。但波多野听了这个奇妙的解释后,显得非常吃惊,只是默默地瞅着弘一君。病床上的业余侦探继续分析,并不理会波多野的表情。

“这幅草图可以很好地说明。画面上的水池延伸到别馆的前面。波多野先生,您只是照葫芦画瓢,没往其他地方想吧。”

“这么说……啊,你……”波多野非常吃惊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难道,会有那样的事?”显得半信半疑。

“如果盗贼偷盗的对象是昂贵的金制物品的话,那是正常的事情,但实际上他偷的全是小型且有相当重量的东西。盗贼制造出逃跑的假象,实际上他把东西扔进了水池。松村君,我刚才让你扔的花瓶和被盗的座钟差不多重。我是想证实一下能扔多远。也就是说,被盗品大概会沉到水池的什么位置。”

“但是,罪犯为什么要制造那么多烦琐的假象呢?你说这起案件是假造成偷盗案的,那么罪犯究竟想要掩盖什么?除了金制物品,还有没有丢失其他的东西?你认为罪犯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

波多野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罪犯的目的是要杀死我。”

“什么,杀死你?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理由?”

“请等一下。我先说说我为什么这么推测的。在当时的情况下,盗贼没有必要朝我开枪,他完全可以趁夜幕逃之夭夭。即使是持枪的强盗,一般也只是用枪来恐吓人,很少有真开枪的。而且,盗贼不过是偷金制物品,开枪伤人或者杀人对于他来说不合算。盗窃罪和杀人罪受到的刑罚可是完全不同的。这么考虑,那一枪开得就显得很不自然。不是吗?我是从这里开始怀疑的。偷盗是假象,真正的目的是杀人。”

“那你怀疑是谁干的呢?有仇恨你的人存在吗?”

波多野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这其实是极其简单的算术问题……我根本没有胡乱猜测罪犯是谁。把各种相关材料综合起来分析就得出了结论。这个结论是否正确,警部您通过实地调查就可以知道。比如说,水池里是否沉有被盗品……所谓的算术问题,即是二减一余一的问题,并且简单得过了头。”

弘一君继续说。

“如果院子里的脚印是伪装的话,盗贼只有沿着走廊逃回主房这一条路可走。但是,枪响的一刹那,甲田君正好在走廊。你们都知道,别馆的走廊下只有一个出口,并且开着灯。盗贼不可能躲过甲田君的眼睛逃走。你们当时随后搜查过旁边的志摩子的房间,所以盗贼不可能藏在那里。总而言之,从理论上推论,罪犯根本没有躲藏的余地。”

“我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盗贼不可能逃往主房的方向,所以得出了案件是外面人所为的结论。”

波多野说。

“罪犯既不在外部,也不在内部。剩下的只有受害者我和最初发现者甲田两个人。不用说,受害人不可能是罪犯。世界上哪有朝自己开枪的傻瓜。因此最后剩下的人就是甲田君了。我所说的二减一的算术问题指的就是这个。从两个人中减去受害者,剩下的人必然是加害者。”

“你是说……”

警部和我同时叫出声来。

“是的。我们先前陷入错觉中。有一个人藏在我们的盲点里。他披着不可思议的隐身衣……躲藏在既是受害者的好朋友、又是案件的最初发现者这样的身份后面。”

“那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吗?”

“不,我也是今天才明白。那晚只是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

“从理论上看是这样的。那个甲田君果真是……”

我插嘴道,难以相信他的这个结论。

“是啊,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的朋友是罪犯。但如果不讲出来,那个可怜的‘黄金狂’岂不要蒙不白之冤。甲田君并非我们想象中的善良之辈。看看这次他使用的伎俩,常人根本想不出来,充满了邪恶的智慧。恶魔!恶魔的勾当!”

“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波多野很重视客观的东西。

“因为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够实施这项犯罪计划,所以是他。这不是最好的证据吗?你要证据,当然还有了。松村君,你记得甲田君走路的癖好吗?”

听他这么提醒,我顿时想到甲田君的确有走内八字的习惯。只是我做梦也没有想过甲田会是罪犯,不知不觉中忘了这档子事。

“我想起来了,甲田君走路是内八字。”

“这是证据之一。此外,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弘一君从床单下取出那个眼镜盒递给警部,并叙述了常爷埋藏眼镜盒的始末。

“这个眼镜盒本来是常爷自己用的。但假设常爷是罪犯的话,他根本没有必要把它埋到花坛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像往常一样使用就可以了。因为谁也没有注意到眼镜盒掉落到犯罪现场。也就是说,埋藏眼镜盒反而证明他不是罪犯。常爷埋藏眼镜盒其实另有原因。松村君,我们每天去海边玩,你怎么没有注意到那件事情呢?”

弘一君给予进一步说明。

甲田伸太郎戴近视眼镜,他到结城家时并没有准备眼镜盒。一般情况下,眼镜盒很少派上用场。但是游海水浴时,如果没有它,摘下来的眼镜可就没有地方放置了。常爷看不过去,于是把自己装老花镜的盒子借给甲田君用。这件事情不仅弘一君,志摩子、结城家的书童等人都知道,我迂腐得居然没有注意到。因此情形很可能是,常爷在现场一看到眼镜盒,出于庇护甲田君的目的,把它藏了起来。

至于常爷为何借眼镜盒给甲田君,甚至为他掩盖罪行,这是因为常爷当年曾得到甲田君父亲的多方照顾,并且他是经甲田君父亲的介绍才得以进结城家当佣人的,故而常常对甲田君表示出不同寻常的关照,我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原委。

“可是,常爷为什么只凭掉落的眼镜盒就怀疑甲田是罪犯呢?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波多野一语切中推理的要害。

“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同时也是甲田君未遂杀人的动机。”

弘一君吞吞吐吐地开始说起这个动机。

简单地讲,即是弘一君、志摩子与甲田君之间的三角关系。从很早的时候起,弘一君和甲田君两个人之间就展开了暗中争夺美貌的志摩子的斗争。在本篇故事的开头我已经提到过,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比起我和他们俩的关系要亲密许多。这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我只是隐约地知道志摩子和弘一君之间有父母订的婚约,以及甲田君对志摩子抱有好感,但我一直没有觉察到他们之间的暗中争斗。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种争斗竟会导致要杀掉情敌的地步。

弘一君接着谈道。

“说起来很惭愧,我们两个人常在没人的地方为这种事情争吵,甚至像小孩子似的扭打在一起。在泥地上滚打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喊着‘志摩子是我的、我的’这样的话。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志摩子暧昧的态度。她没有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明确表态,这使我俩都感到失恋的痛苦。甲田君可能因为我和志摩子有婚约,并认为在这种三角关系中我占据相对优势,所以才产生杀掉我就可以得到志摩子的想法。常爷清楚地知道我们的这种矛盾。事发当天,我俩还在院子里吵过架。常爷肯定听到了我们的吵架声。因此,当他看到眼镜盒的时候,凭着一个忠诚仆人的直觉,猜到是甲田君干的。在此之前,甲田君几乎没有到过那个书房。当他听到枪响跑到书房,打开门并看到倒在地上的我时,他立刻折回跑向主房这边,所以他随身携带的眼镜盒不可能掉在房间最里面的窗户旁边。”

所有的疑点都被解释得清楚明白。面对弘一君的严密推理,波多野警部提不出任何异议。现在,只剩下证实水池底是否有被盗品的问题了。

凑巧的是,没过一会儿,警署给波多野警部打来电话,通知了好消息。当晚,警察收到结城家人从水池底打捞上来的被盗品。除了金制物品,还有行凶的手枪、同脚印吻合的鞋、切割玻璃的工具等。

读者或许已经猜到,打捞出这些东西的人就是那个赤井先生。他那天傍晚之所以满身泥浆地徘徊在结城家的院子里,并不是因为不小心滑落到水池里,而是为了打捞出被盗品故意跳进去的。

我大错特错,居然怀疑他是罪犯。相反,他也是一名优秀的业余侦探。

弘一君听了我的反省后说: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他了。偷看常爷掩埋眼镜盒、满身金粉地从琴野三右卫门家里出来,这些都是在侦查案件。那个人的行动,为我的推理提供了非常有用的参考。我们之所以能找到这个眼镜盒,还多亏了赤井先生。刚才我听你讲赤井先生掉到水池里的事情后就大吃一惊,心里猜想,莫非赤井已经注意到水池底的秘密了。”

以下的事情,我并没有亲眼所见。为方便起见,我依照顺序叙述。从水池里打捞出来的鞋子,是被人用手帕连同烟灰缸系在一起的。罪犯可能是害怕鞋子太轻容易浮出水面,所以才绑上分量较重的烟灰缸。经过辨认,手绢被认出是甲田伸太郎的,因为手绢底端有用墨水写过的“S·K”字母,那是他名字的缩写。可能他认为被盗品不会被打捞上来,所以忽略了手绢上的记号吧。

翌日,甲田伸太郎以杀人未遂的罪名被警方逮捕。想不到,外表老实的他,内心却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无论怎么审问,他都不交代罪行。在被问到案发前人在哪里时,他一言不发。也就是说他没有不在场的证明。一开始,他说到大门外醒酒去了。但这个供词在结城家书童的证明下很快被推翻。那晚,书童一直在大门旁的房间里。书童倒是看到赤井先生出门买香烟,可是并没有看见甲田出去。尽管甲田坚持不认罪,但由于证据齐全,更何况他连不在场的证明都没有,所以还是被起诉,接受审判,但还没有正式判决。

7 沙丘后面

那天以后,隔了一个星期左右,我接到弘一君出院的消息,于是再次拜访了结城家。

府邸内的气氛很沉闷。弘一君虽然出院了,却变成一瘸一拐的残疾人。弘一君的父母分别向我诉苦。最难受的还是志摩子。不过听老夫人讲,志摩子虽然心里多少有些苦闷,但是却像一个贤惠的妻子,精心照顾行动不便的弘一君。

弘一君比我预想的要精神,并向我谈起了他的小说构思,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场血腥可怕的事件。傍晚,赤井先生也来探望他。我对自己以前的胡乱猜疑感到过意不去,所以和他说话时,语气变得和缓多了。弘一君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欢迎这位业余侦探的来访。

晚饭后,我们约上志摩子,四个人到海边散步。

“想不到拄拐杖还是蛮方便的嘛。你们看,我可以这个样子走路。”

弘一君卷起衣袖,利用拐杖跳跃式前进。新拐杖的底部连续敲击地面,发出冷清的“咚咚”声音。

“危险,危险!”

志摩子一边紧跟在他的身旁,一边担心地叫着。

“诸位,我们现在去参加由比滨海滩边的纳凉晚会吧。”

弘一君大声提议。

“走得动吗?”

赤井先生有些担心。

“没关系,不就一里地吗?我们现在离纳凉晚会的舞台又不是有十里远。”

弘一君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享受着走路的乐趣。我们一边说笑,一边走在月光下的乡村小路上,任凭清凉的海风吹拂衣袖。走到中途,一时没有话说,四个人默默地继续前行。这时,赤井先生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哧哧”地笑个不停。

“赤井先生,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好笑啊?”志摩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啦,不过是很无聊的事情。”赤井先生笑着回答。

“我在想人类的脚是很奇怪的东西。照理说,矮个子的人的脚应该也是小的。但是有的人个子不高,脚却很大。这不很好笑吗?只是脚大哟。”

赤井先生说着又“哧哧”地笑起来。志摩子看来并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好笑,不过还是礼貌性地装出笑的样子。赤井先生的举动不知为何特别怪异。好奇怪的一个男人。

夏夜的由比滨海滩,像是过节一样热闹非凡。舞台上,带有神乐风格的节目已经上演,四周人山人海,临时搭起的苇棚连成一片,宛如街市一般。有茶馆、西餐厅、水果屋,还有星光闪闪的彩灯、留声机、涂脂抹粉的女人们。

我们在一家茶馆里坐下,点了些冷饮。这时赤井先生又做出有失礼貌的举动来。他趁在茶馆休息的时候,解开了手上缠着的绷带,据他自己讲是前几天在水池里打捞被盗品时不小心被玻璃碎片划破了手指。可是当他用嘴配合另一只手试图重新系上绷带时,却怎么也系不上去。志摩子看不过去,于是伸出了双手。

“让我给您包扎上吧。”

赤井没有理会,反而把受伤的手伸到坐在另一边的弘一君的面前。

“结城君,麻烦你给我绑一下。”

结果还是结城君替他重新包扎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性情反常,还是不懂人情礼仪?

不一会儿,弘一君和赤井先生两个人谈起了侦探故事。

两位在调查此次事件的过程中都发挥出色,并先于警部查出事件的“真相”。两个人越聊越起劲儿,评价起古今中外的各国有名侦探,包括小说里虚构的人物,以及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侦探。弘一君提到素来被他瞧不起的《明智小五郎物语》里的主人公时显得满腹牢骚。

“那个男的只会抓极其普通的犯人,其实他从来没有对付过真正聪明的罪犯,谈不上是有名的侦探。”

弘一君的口气十分不屑一顾。

从茶馆出来后,两个人还是余兴未了,继续谈论侦探话题。于是我们自然地分成两组。志摩子和我走在前面,落下他们一大截。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一路上没有其他人。志摩子边走边高声歌唱,我也顺便附和一两句我会唱的歌。月光碎成无数的银粉在浪头上跳舞,凉爽的海风吹拂过我们的衣袖,把我们的歌声一直传到远处的松树林里。

“我们吓吓他们两个吧!”

志摩子突然心血来潮。我往后看,那两个业余侦探还在探讨问题,离我们大约有一条街远。

志摩子指着旁边的大沙丘一个劲儿地催促:“就躲在这个后面吧。”我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个人像捉迷藏的小朋友似的躲在了沙丘后面。

“他们走到什么地方去啦?”

过了一会儿,后面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是弘一君的声音。他们不知道我们藏在这里。

“难道他们迷路了不成?我看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吧。你在沙地上拄拐杖也累了吧?”

传来赤井的声音。两个人在沙丘前坐下,正好和我们背靠背。

“坐在这里不会有其他人偷听。我呢,有秘密要告诉你。”

这是赤井先生的声音。我们差点儿就要“哇”的一声跳出来,听到这句话后又坐回原地。我们明知道偷听别人谈话不好,但终究没有走出去。

“您真的认为甲田君是罪犯吗?”

沙丘的另一面传来赤井先生低沉的声音。我听到这话感到很吃惊,不由得竖起耳朵认真听起来。

“不得不信。现场附近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受害者,另一个人只能是罪犯了。此外,还有手绢、眼镜盒等证据。那您认为还有什么疑点吗?”

“实际上,甲田君最后交代了不在场的证明。我找机会和预审法官认真地谈过一次,所以知道一些内幕消息。据预审法官介绍,枪响的时候,甲田君既不在走廊,也没有到大门外醒酒。甲田君之所以说谎话,是因为当时他在做一件比偷盗更可耻的事情——偷看志摩子的日记。这个交代正好符合案情。甲田君听到枪声慌乱地从志摩子的书房里跑出来,所以日记本才会散乱地出现在写字台上。如果不是这样,为了不被人发觉,偷看者应该在偷看完日记本后把日记本放回原处。如果是这样的话,甲田君看来真的是被枪声吓坏了。也就是说,他没有开枪。”

“他为什么要偷看志摩子的日记呢?”

“哎呀,你不知道吗?他难以判断心仪已久的志摩子的真实想法,认为看了日记本后或许可以了解清楚。可怜的甲田君,真是太着急了!”

“那么,预审法官相信了他的话吗?”

“不,没有相信。正如您所说的,对甲田君不利的证据太多了。”

“也许是吧,他的辩解显得太不充分了。”

“我觉得,固然有许多证据对甲田君不利,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有利的证据。第一点,如果他的目的是杀你,为何没有确认你的生死就叫人来了。这与事前周到地布置假脚印等手法相比,显得不吻合。第二点,甲田君在布置假脚印时,考虑到不让往返脚印重合,以使别人看不破往返脚印正好相反,可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改变内八字呢?我难以置信他会这么愚蠢。”

赤井先生继续说。

“简单地来考虑,杀人就是杀人,不过是扣动扳机这个简单的动作。复杂地来考虑,杀人又是由几百甚至几千个细小的行动集合构成的。特别是在罪犯想要嫁祸他人的时候更是如此。以此次事件为例,眼镜盒、鞋子、假脚印、写字台上的日记本、池底的金制物品等重大要素就有十几个。假如以这些要素为线索,仔细推敲罪犯的一举手、一投足,可以发现还存在几百甚至几千个特殊的小动作。因此,如果侦探家能够像检查一张张电影胶卷那样去推理案件的每一个小细节,那么犯人即使再聪明、犯罪准备再充分,他也不可能逃脱法律的惩罚。当然,人类的推理毕竟达不到那种细致的程度。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做到不断注视每一个看似无聊的细节,说不定就可以侥幸抓住犯罪的马脚。我从小训练自己时刻注意微小细节,次数不下数亿次,从而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即一个人走路时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拧毛巾时是往左拧还是往右拧、穿衣服时是先套左手还是先套右手等。因为这些乍看无聊的细节,说不定会成为推理犯罪的决定性因素。”

“还有第三个对甲田君有利的证据,即包裹鞋子和烟灰缸用的手绢上的结。我并没有解开那个结,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手绢里的东西取了出来,然后把保留有结的手绢交给了波多野警部。因为我认为这个结是非常重要的证据。罪犯打的结属于小孩子经常打错的类型,呈十字形。普通的成年人很少有打这种结的。因此,我马上拜访了甲田君的家,想查看他家里有没有他自己打过的结,所幸,他笔记本上的绳结、他书房里吊灯上的绳纽等三四处的结没有一个是十字形的,全部是普通型的结。我不认为甲田君会想到连手绢的结也要伪装的程度。因为与此同时他还在满不在乎地使用更危险的、写有他名字缩写字母的手绢。因此,我认为是另一个有利的反证。”

赤井先生的声音停了下来。弘一君一言不发,可能是感受到对方细致入微的观察了吧。连我们偷听的人也听得入神了。特别是志摩子,气息变得急促,身体也轻微颤抖起来。敏感的少女可能已经觉察到可怕的事实真相了吧。

8 真正的罪犯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赤井先生的“哧哧”笑声。笑得让人可怕。又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分析。

“还有最重要的第四点反证。哈哈哈哈,实在是件滑稽的事情。那双鞋子,意外地隐藏了一个错误。从水池底打捞上来的鞋子的确和地面上的脚印吻合。虽说在水里浸泡过了,但由于鞋底是橡胶做的,并没有收缩,所以保持了原来的形状。我测量了鞋子的号码,是十文大的鞋子。但是呢……”赤井先生停顿了一下,缓慢地道出了下面的话语。

“但是呢,”赤井先生边笑边说,“滑稽的是,那双鞋子太小,不合甲田君的脚。我去甲田家查证手绢上的结时,顺便向他母亲打听,得知去年冬天的时候,甲田就已经穿十一文的鞋子了。仅此一点可以确定甲田君是无罪的。因为如果穿不合自己脚的鞋子,绝不是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又何必要把它沉到水池底呢?”

“警察和法院好像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个滑稽的事实。这是一个出乎意外的愚蠢错误。随着案件的继续调查,他们也许会注意到。但如果不让嫌疑犯甲田穿那双鞋子,恐怕其他人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

“甲田君的母亲对我讲,甲田君个子不高,脚却格外的大。这就是错误的根源。可以想象,真正的罪犯是个比甲田高的家伙。这个家伙肯定以他自己的鞋子作参考,坚信个子比自己矮的甲田不可能穿比自己还大的鞋子,由此产生这个滑稽的错误。”

“你罗列的证据够多了。”

突然传来弘一君急躁的叫声。

“请您说结论。您想说真正的罪犯是谁?”

“真正的罪犯是你自己。”

赤井先生的声音意外地冷静,像是用手指直指对方。

“哈哈哈哈,你不要吓唬人。别开玩笑了。把自己父亲宝贵的东西扔到水池里,还朝自己开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请不要吓我了。”

弘一君狂声大笑予以否定。

“犯人,就是你。”

赤井先生用同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您是认真地说吗?有什么证据?有什么理由?”

“理由极其简单。按照你自己的话讲,不过是简单的算术问题,二减一得一。两个人之中,如果犯人不是甲田君,剩下来的你就是罪犯了。你低头看看你腰带上的结吧。你到现在还在打儿时的十字结。我刚才请你帮我绑绷带,你看,还是错误的十字结。这不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吗?”

赤井先生措辞礼貌,声音沉着冷静,让人感到害怕。

“我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呢?我这个人向来胆小,并且注重体面。我不会为了陷害甲田君,把自己变成终生残疾,并且留下痛苦的回忆。要陷害也会用其他办法的。”

弘一君的声音充满自信。确实,就算仇恨甲田君,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弄成重伤。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受害者同时是加害者。或许是赤井先生搞错了吧。

“大家都陷入受害者不可能是加害者这样的常识之中,罪犯正是利用这个不可能达到欺骗所有人的可能。并且,如果我们因此认为罪犯仅仅是为了陷害甲田君,那也大错特错。事实上,陷害甲田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附带目的。”

赤井先生一字一句地继续分析。

“这是一宗蓄意犯罪。但实际上并不是出于坏人的那种歹意,而是小说家式的空想。你竟然异想天开地想一个人同时扮演受害者、罪犯和侦探三种角色。偷出甲田君的眼镜盒并丢到犯罪现场的人是你,把金制物品扔进水池里的人、划破玻璃的人、制造假脚印的人也都是你。你利用甲田君在志摩子的书房里偷看日记本的机会(也是你暗示甲田君偷看日记本的吧),同时为了不让子弹发射时产生的硝烟沾到身上,高举起拿枪的手,朝自己脚开了一枪。你预料到甲田君听到枪声后肯定会赶来。与此同时,你还估计甲田君因为偷看别人的日记而感到羞耻,所以在交代有无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时候,会表现出暧昧的并且容易令人生疑的态度。”

“开完枪后,你强忍枪伤的疼痛,把证物手枪从打开的窗户扔进水池里。证据就是你倒地的脚的位置处于窗户和水池的一条直线上。我们从波多野警部所画的草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当所有的作案程序结束后,你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也许你装出来的假象非常能迷惑人,并且你的伤势的确不轻,但是绝无生命危险。对于你的目的而言,真是再恰当不过的伤势了。”

“哈哈哈哈!分析得确实有一定道理。”弘一君的声音显得很激动,“但是为了实现你所分析的目的,我要付出终生残疾的代价。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应该知道,即便其他证据齐全,我也会因为这点而无罪释放。”

“这个嘛,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陷害甲田只是你的一个目的,真正的目的另有其他。你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你说的是对的。你之所以朝自己开枪,正因为你是个胆小鬼。你还在想蒙骗我。你认为我还不知道你的真正目的?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你今年通过了兵役体检,年底将加入军营。但你很想逃避参军。我打听出你在学生时代曾经戴上近视眼镜故意弄坏眼睛。我读过你写的小说,从中我可以感觉出在你的下意识里潜藏着恐惧军队的心理。并且因为你是军人的儿子,假如使用姑息手段逃避兵役,反而容易被人发觉。因此你排除了使用弄坏内脏器官、切断手指等老套手段,而是选择了孤注一掷的方法,并且还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哎,你怎么啦?振作点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你是不是吓得快昏过去了?你不必担心,我不打算把你交给警察,但我想你再也不会对此事不闻不问。并且你已经受到对于你来说最严重的惩罚。在这个沙丘的后面,坐着你最不希望听到案件真相的志摩子,她听到我们刚才谈话的所有内容。”

“那么我就此告辞。你有必要一个人安静地考虑一下。在我走之前,我想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呢,就是你平素看不起的那个明智小五郎。我受你父亲之托,为了调查一件陆军省发生的秘密失窃案而化名赤井出入你家。你曾说过,明智小五郎过于追根究底。但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的推理比小说家式的空想要切合实际了吧……好了,再见。”

震惊与困惑,令我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到赤井先生踩着沙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