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兆亲自上船搜,如钱家的渔夫所言,钱家的这艘船不过是一艘普通的渔船,找不出半点火药和兵器的痕迹,也没见到七娘子。

倒是搜出来了满仓的鱼虾海鲜。

合着昨夜崔家十艘货船被炸,钱家忙着去捞鱼了?

见王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阿珠不好意思地饶了饶头,“千年难遇的机会,不捞白不捞,奴才运完这一趟,还得出去,烂了海里可惜了...”

商户眼里,一切都是钱。

王兆没听他多说,返回了官船,去见宋允执,“世子,下官四处都看了,船上没人,不像是藏匿,船上也找不出火药的痕迹,倒是装满了海产。”

海产?

那即使有火药,此时也闻不出来了,全被满船的鱼腥味盖住。

宋允执看向海面,一个晚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抹平,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他是万万不会相信崔家大公子会殉情。

可为何崔家的十艘货船会突然之间全被炸光,崔大公子自己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地步?

宋允执想起了那枚划过夜空的铜钱信号弹。

一张明媚而狡黠的笑脸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眸子一凛,道:“即刻回程!”

她早回了城内。

——

在崔家货船烧起来时,钱铜便带着大娘子的尸骨,坐上了一艘备好的小船。

在漆黑的海面上行了一夜,凌晨时到的钱家。

送信的小厮先一步快马加鞭把噩耗送回了钱家,马车一到钱家门口,所有的人都候在了巷子里。

海上浓厚的云雾跟了一路,乌泱泱地压在了钱家上空,钱铜先下车,面色苍白,身上浅桃色的衣裙沾了斑斑血迹。

虽说早听到了噩耗,三夫人还是怀了希望,颤声问她:“铜姐儿,你大姐姐没事对不对...”

钱铜垂目,没敢看她的脸,侧身让出了位置。

护卫阿银撩起了帘子。

出发前钱铜身上披着的一件披风此时正盖在了大娘子的脸上,一侧露出来的手,已经泛了紫,三夫人身上的血液急退,瘫软在地上,痛呼道:“灵丫头啊。”

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扶。

家主赶紧令人找来了担架,当年大娘子穿着嫁衣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钱家大门,五年后,抬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钱铜跟去了三爷和三夫人的院子。

脚步停在门外,没进去,笔直地跪在了廊下,听着屋内一道道悲恸的哭声,“灵丫头啊,你要心疼死娘了,你糊涂啊...”

“娘早就告诉你早点回家,你怎就想不开,娘该怎么活...”

钱夫人忙着安抚:“娣妇节哀,万不能伤了身子。”

“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灵丫头没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鸣姐儿刚嫁出去,后半辈子还得依仗您不是...”

三夫人嗓子都哭哑了,“要不是顾着鸣姐儿,我真就一头撞死了。”

“是啊,鸣姐儿待会儿该回来了,看到姐姐这副模样,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入土为安,娣妇和三弟得振作起来,送灵姐儿这最后一程...”

扶茵赶过来时,便见钱铜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廊下。

衣裙上的水渍还未干透,脸侧沾着几道褐色的血污。

扶茵心口一酸,知道这一趟要了娘子的半条命,恨自己没跟在她身边,走过去跪在她身后,劝道:“娘子起来吧,不是您的错,您累了一夜,咱先回去换身衣裳可好。”

钱铜没动,也没回话。

跪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夫人跟前的刑嬷嬷来了,传话道:“老夫人传七娘子过去一趟。”

钱铜点头起身。

这时候老夫人传她前去,能有什么好事,扶茵紧跟着刑嬷嬷,求情道:“嬷嬷,您劝劝老夫人,娘子已经尽力了,是奴婢去晚了,没能接回大娘子,娘子她没错,她累了一夜,还未歇息呢...”

“扶茵。”钱铜打断她,递给了她一张和离书,是她在大娘子身上找出来的,“去找崔老夫按个手印,即便死了,阿姐也不能是他崔家人。”

“娘子...”

钱铜:“快去。”

——

静月轩。

老夫人跪坐在佛前诵经,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并没起身,等刑嬷嬷领人进来,方才睁开眼睛,让婢女递了一块蒲团给钱铜,“陪我诵一段。”

钱铜褪了鞋,跪去她身后,接过婢女递来的经文,默默地念了起来。

她心思不宁,好几处都念错了。

老夫人便也没勉强她,缓声问道:“钱能傍身,权能保身,今日我问你,是前者好还是后者好?”

钱铜垂目,“孙女听祖母教诲。”

“你大伯那院子,若非有人替他打扫,只怕杂草都有一人高了。”老夫人做了个起身的动作,刑嬷嬷赶紧上前搀扶,“一个家族,能一直兴旺下去,从不是眼前的财,也不是一时的权,是每一个钱家人。”

钱铜不说话。

老夫人站直了,再看向跪在佛前的少女,脸上的神色慢慢冷厉起来,问道:“身为家主,你护住了这个家里的人吗?”

钱铜俯身磕头道:“孙女惭愧。”

“当初我提醒过你,崔家大房有你大姐姐在,给他们留一条活路。”老夫人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可你急着将崔家赶尽杀绝,以为自己赢了?”她嗓音突然一厉,“自负!”

钱铜额头触地,动也没动。

“自己去领罚。”老夫人没再看她,折身进了里屋。

老夫人走后,刑嬷嬷才上前柔声唤道:“七娘子...”

钱家真正的家主,从来不是二爷,而是跟前这位年岁只有十九的七娘子。

可她到底只有十九岁,花儿一样的年岁,旁的小娘子正顾着爱美,挑选着如意郎君,她却要肩负起整个钱家,有时连她这样活了大半辈子无儿无女的冷硬心肠,都不免觉得心疼,多了一句嘴为她解释道:“老夫人如此,也是对七娘子的一片苦心,娘子心里的愧疚总得有个地方发泄出来。”

钱铜点头一笑,“我知道,没事,嬷嬷打吧。”

——

午后钱铜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外面已经在下雨了,她问刑嬷嬷借了一把伞,习惯从后门出去。

雨不大,但也能湿透衣衫。

路上的行人不多,她顺着熟悉的道路,漫步往前。

半日没吃东西了,有些饿,去街边的馒头铺子买了两个肉馅的,没进去找位子坐,拿在手里一面走,一面啃,也不知道谁没长眼睛,伞面刮过来,一大片雨水淋在了她手里的馒头上。

钱铜:......

他完了。

她回头正欲骂人,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愣了愣,出声唤道:“昀稹?”

不长眼的公子,脚步匆忙一顿,转过身来向她,面上同样浮出了一抹诧异之色。

她果然回来了。

怕她先一步怀疑自己的行踪,一下官船,他便独自一人撑伞步行,庆幸城内也下了雨,能掩盖他身上的潮湿海味。

没想到会在半路碰到她。

她去哪里,又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早知道崔家的十艘货船乃走私的茶叶,站在她的立场,她应该扣下崔家走私的证据,以此为要挟,将那些货物要么占为就,但她昨夜却将其全部炸毁,没有留下半点证据。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钱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微弯的眼角带着一抹他熟悉的嬉戏,问他:“我不在的这两日,你在作甚,逛街吗?”

宋允执没答,在她靠近他之后,反问道:“你呢,去哪儿了?”

她昨夜在哪儿,干了什么,他完全可以让王兆把人带回去,好好审问,但他又知道,凭她的狡诈,会有无数个替自己开脱的证据。

王兆审问不出什么。

如今他借着钱家七姑爷的身份,试探着问出来,本想看看她是如何撒谎的,她却没答,轻声问他:“关心我?”

她不在钱家的那两日,宋允执也不在,眼下于他而言,担心她出来找她是唯一能糊弄过去的借口,他避开她的眼睛,应了一声,“嗯。”

钱铜没去在意他躲闪的目光,也忘记了跟前这个人是她用蛊虫控制得来,永远不会有真心。

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低声与他解释道:“钱家生意大,以后我出去的时候会越来越多,不过下回我会留个信,免得你担心。”

宋允执偏开的目光,正巧落在了她脚下,眸子一凝。

“走吧,刚回来,我请你喝茶。”

她转过身,雨伞往前倾去,宋允执抬头的一瞬便看到了她的后背,也终于明白雨里的异样因何而来。

从肩头往下,她的整片后背血红,血迹浸透了衣裙,滴在了地上的雨水里,在她走过的地方,雨水方才变了颜色。

宋允执愣住,顿在了原地,“你...”

“砰——”跟前的人连同着手里的雨伞,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上,像是一个人的精力耗到了尽头,强弩之末,倒下去后再也没了一丝动静。

宋允执终于反应过来,丢了伞上前去扶人,“钱铜!”

没有雨伞遮挡,雨水全淋在了她后背,血水冲出来,染了他一身一手,他拾起伞挡在她身上,另一只手去扶,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受伤,那样奸诈的一个人谁有那个本事害她。

察觉她今日是一个人,她那位厉害的婢女呢?

她背上的伤应是鞭伤,宋允执不敢去触碰,拽住她胳膊把人拖到了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扶着她往医馆的方向走。

实则他没有理由救她,反而是绝佳的机会。

杀了她,以绝后患。

他想如果换做是她,一定不会手软,然而他是宋世子,君子之心从不趁人之危,况且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得到解决。

他身上的蛊虫未解,崔家的走私案还未有进展。

她还不能死。

他背着人在雨中疾行,又要护住手里的伞,不让她淋到雨,没有精力注意脚下,靴子蹚着水,水花溅起来,打湿了袍摆,终于与她一样,沾了满身狼藉。

“别回家。”背上的人不知何时醒来,虚弱地与他道:“去海棠楼...咱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家茶楼。”

她身上的伤不及时医治,会死,宋允执问:“为何不是医馆?”

“你不懂。”

他是不懂,转头等她的下文。

背上的人道:“那里有药。”

宋允执听了她的话,匆忙赶往海棠茶楼。

不知是否因落雨的缘故,茶楼没开,门扇紧闭,宋允执叩了两下门,迟迟没人来看,抬脚猛地一踢,刚跨入门槛内,里面便出来了一个店家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带怒气,欲呵斥,及时看到他背上的人,愣了愣,震惊道:“七娘子,这是怎么了?”

来过一回,宋允执熟门熟路,把人背去了最近的雅间。

她的伤在背部,不能躺,宋允执把她放在椅子上,扶她坐稳,问身后的掌柜:“把药拿过来,找个人给她看看。”

掌柜的懵了,急忙道:“没,没有药啊,这里是茶楼,哪里来的大夫,七娘子受了伤,怎会来这儿?姑爷赶紧把人送去医馆啊...”

宋允执盯着她跟前的少女。

躺在他胳膊弯里的少女,面色嫣红,茫然地顿了顿,抱歉地道:“哦,我忘记了,好像是没药了。”

宋允执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是你自己说的。”

少女没辩解,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宋允执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红润,伸手碰向她额头,没想到她身子一倾,整个头都压在了他的掌心内。他下意识想推开,但那额头实在烫得惊人。

他同一个发了热的人讲道理,讲不明白。

宋允执咬牙,再次把人扶到了背上,出了茶楼。

茶楼的掌柜走在前带路,寻了一家医馆,下雨天患者不多,掌柜的一进去便与大夫招手,“赶紧的,给七娘子看看...”

大夫一愣,“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

掌柜的没多说,嘱咐道:“伤得不轻,你麻利些。”回头唤宋允执,“姑爷,快把七娘子背进去。”

宋允执背着人进了里面的厢房,把人放在了床榻上坐好,正考虑怎么摆放,大夫的嗓音隔着一道帘子,从外传了进来,“七姑爷,把衣裳替七娘子剪开,露出后背的伤,老夫再进来。”

宋允执一愣,看向少女。

她又晕过去了。

要他去剪开一个姑娘的衣裳,不可能。

“今儿个落雨,医馆里的女医回家奶孩子了,姑爷别磨蹭,动作快些,七娘子伤口淋了雨,若是感染,别说老夫,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没等宋允执撤离,外面大夫的话堵住了他的退路。

医馆内都是男子。

这事,唯有他七姑爷能做。

他一路把人背过来,便是打算了要救人,不能当真看她死了,行军之时,他也曾替人包扎过伤口,人命关天,不分男女,他闭上眼睛,胳膊从她胸口穿过,极力去忽略那道压在他胳膊上的柔软触感,把人翻了个面,确定人已经趴在床榻上,方才睁开眼睛。

她身后的衣裳被血水浸透,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剪子就在床榻边的竹篮子内。

宋允执拿过来,慢慢地剪开布料...

——

半盏茶后,宋允执走了出来,拂起帘子,与外面的大夫道:“好了。”

大夫入内,宋允执没再进去,立在外面等。

掌柜的也在外面候着,适才他已给钱家送了信,焦灼地踱步,等着人来,他晃来晃去,晃得人眼睛都花了,突然听见一声,“谁打的?”

掌柜的愣了愣,终于停了脚步,忙劝道:“七姑爷,这仇可不能报。”

宋允执觉得他想多了,他只是好奇问一句。

“这是家法。”屋子了没其他人,都是自家人掌柜也没必要瞒着,低声告诉了他,“从小到大,没少挨,只怕这回又犯了什么大事...”

大娘子身死的消息,还没传回来,掌柜的并不知情。

宋允执眸子微动。

想起适才他在血肉模糊之下,看到的那些隐隐约约的陈旧伤痕,便明白是从何而来了。

她不是很能耐吗?竟也躲不过家法。

半个时辰后,扶茵穿一身孝匆忙闯入医馆,众人才知道钱家的大娘子没了。

与钱家的下人阿珠在官船上同王兆交代的那一段故事一模一样,大娘子被崔大公子强行带走,宁死不屈,服毒自尽,崔大公子心死,在海上以整个崔家为她殉了情。

“姓崔的真不是个东西,死了还来祸害人...”

宋允执只信了一半,钱家的大娘子是真的死了,但崔大公子是不是殉情,还有待审查。

她被打,是因为大娘子之死?

宋允执可以笃定,昨夜她就在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崔家已没了活口,死人无法说话,全凭她钱家编排。

外面的雨水不住,视线之内四处弥漫着蒙蒙雨雾,天气恶劣,大夫出来后便道,“老夫已上过药,最好不要挪动,在此歇一夜,熬过今夜再回...”

扶茵点头,“成,劳烦大夫了,娘子如何了?”

“我抓药,你拿去煎。”

钱家还有丧事要办,来的人只有扶茵,她若在床前守着人,便得需要人去煎药,他是怎么成为七姑爷的,她很清楚。

她不能把药给他,怕他礼尚往来,偷偷下毒。

掌柜的做事毛毛躁躁,她不放心。

“七姑爷,麻烦您进去守着娘子,奴婢去煎药。”此处是医馆,料他也不敢明着把娘子如何。

七姑爷的身份在一日,宋允执便永远无法拒绝。

衣裳都是他剪的,再进去看顾人,没什么好回避的,床上的人还没醒,侧脸躺在棉枕上,脸上的颜色比适才更红。

尤其是唇,嫣红如朱砂。

明显在发热。

宋允执看向她的伤口,一层薄薄的白纱遮在她整个背部,底下的鞭痕却看得很清楚,已被大夫清理干净,抹上了疑似金疮药的药膏。

打她的人没有半点留情,似乎忘记了她是个姑娘。

这样的伤势,若是家中妹妹,只怕会嚷上天了,她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行走在街头。

够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扶茵很快煎好了药,端着药碗进来,因人处于半昏迷,两人合力把人扶起来,一个垫起她的头,一个喂药。

昏睡中的少女求生意识很强,药送到她嘴边,不用多费力去喂,她自己大口大口地往下吞。

——

掌柜今夜也没回去,守在外面,漫漫长夜闲暇之余总得聊些什么,见扶茵去煎药了,便与里面的宋允执说起了大娘子的死,“七姑爷来得晚,不知道当年的那桩婚事,两大家好些年没联过姻了,近二十年来唯一一桩,轰动了整个扬州,引了多少人艳羡,可结果呢,还是逃不过恶咒...”

两间屋子就隔了一道布帘。

榻上的少女还在昏睡,宋允执疑惑问道:“什么恶咒?”

掌柜的道:“四大家的人一旦通婚,必不会有好下场。”

宋允执来之前,虽调查过四大家之间的关系,但也不知道内里的辛秘之事,问道:“除了钱家与崔家,其余四大家没联过姻?”

掌柜叹一声,“所谓恶咒,不过是外面人杜撰出来的谣言,四大商通婚为的也是利益,可利益这个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变,在家族的前途面前,一段联姻又能改变什么?几段不如意的婚姻过后,渐渐地就被人们传出了恶咒的说法。”

“如今再看大娘子的下场,说恶咒也不为过,小的倒无比庆幸当年七娘...”

“咳!”突然从一道咳嗽声传来,故意打断的意思很明显,扶茵端着药碗进来,瞥了一眼及时闭嘴的掌柜,笑道:“秦掌柜若是困了,寻间屋子歪一会儿?”

秦掌柜知道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袖子,闭上眼睛,也闭了嘴。

——

喝了两回药,钱铜半夜便出了一头大汗。

热量褪去后,她的脸色又恢复了苍白,水珠贴在她额头如同白瓷沾了朝露,明亮剔透,宋允执盯着那一滴不断下滑的水珠,在汇入她眼睛的前一刻,还是伸了手,以指腹替她抹去。

接着第二滴。

宋允执拿出了绢帕。

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污,待替她擦完汗,便起身去外面打了水,把外面的披风取下来,清洗干净,再拿到火炉子上烤干。

扶茵还在煎药,他继续守着,手里的披风随意搭在了藤椅靠背上。

已经过了半夜。

不知是何时闭的眼,醒来时天色微明,窗外泛着蟹壳青,正打算看看她还在烧没,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没有一点声响,很平静地看着他。

钱铜已经看了他好一阵了,见他终于睁了眼,立马道:“我好饿。”

“前儿有半日我忙着没吃饭,昨儿早上买了两个肉馅馒头,走在路上正吃着,你一伞撞上来,馒头被水泡了,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去买两个馒头,赔给我。”

宋允执看着她,昨夜她是熬了过来,但背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她没叫痛,只囔着饿。

她可以直接说让他去买吃的,没必要拐弯抹角。

宋允执起身。

钱铜又道:“可以的话,我还想吃一只烧鸡,烤鸭也成...”越说越饿,她把头换了个方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咙,催道:“我要饿死了,你快去。”

见她饿得抓心挠肺,他突然有了几分快意,这副面孔,倒与家中妹妹有了相似之处。

饿了就叫。

他掀开帘子,见掌柜和扶茵一边桌子趴一个,正睡得香沉,没去叫醒,去街上给那病患买馒头,买烧鸡,买烤鸭。

天色太早,酒馆茶楼都没开门,寻了一圈,都没找到。

——

趴了一夜,钱铜的脖子都酸了,把枕头拖到胸下垫着,仰头扭了一会儿脖子,扶茵便醒了,忙去找大夫替她换药。

十道鞭子,以前不是没挨过,钱铜并没当回事。

以她的身体承受住,本想吃完了馒头,再去医馆,没想到路上会遇到宋允执,更没想到会突然倒在大街上。

大意了。

也丢人了。

不知道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笑了没有。

有些意外他会救自己,转念一想,他不得不救,蛊虫的解药还在她身上。

扶茵一直在哭,大夫开始换药她便抬起袖子在擦泪,换完了还在哭,钱铜逗她,“你到底喝了多少水,眼泪流不干了?”

“奴婢没能护好娘子...”

不想见她掉珍珠,钱铜便道:“我饿了,你家姑爷买了这半天烤鸡,怕不是没带银子,你找点吃的给我。”

昨儿半夜担心她醒来会饿,扶茵做好了米粥,赶紧去给她盛来。

昏睡了一日,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钱铜一面喝粥一面问扶茵,“可知道,朝廷来的人是谁?”

一到正事,扶茵便不敢有半点马虎,收了要掉不掉的眼泪,正色回道:“大理寺王兆。”

“什么官?”

阿银道:“大理丞。”

“就他一个人?”官职有点小,钱铜又问:“国公府沈家的那位大佛没来?”

先前知州夫人便是用那位鼎鼎大名的沈家小公子,来她钱家震慑钱夫人,这回人要是没来,知州有些说不过去吧。

“奴婢去探了消息,说是晚几日到。”

扶茵把她不在的这两日,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三日前朝廷的人马来了后,知州大人没在其中看到沈家的小公子,比任何人都着急,怕一个六品的王兆压不过崔家。

结果人家王兆直接征用了官船,连夜出海去堵崔家大公子。

崔家院子这头,几十名铁骑围得水泄不通,当日便把崔家给抄了,行事果断,手段之强硬,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前夜钱铜从深海里回来时,看到了那几艘官船,瞧阵势分明打的是把崔钱两家一网打尽的主意,一个小小的大理丞,竟有如此魄力。

她夸赞道:“这位王兆是个人物。”

扶茵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张和离书,“奴婢昨儿一早去牢狱里找了崔夫人,大娘子的和离书已拿到了。”

扶茵回忆起崔夫人的那些话,便觉得恶心,“大娘子死了,她倒是知道害怕了,要奴婢同娘子求情,说看在四大家曾经一条心的份上,留他崔家一条活路...她是想活,怎就不给大娘子留条活路...”

一提到大娘子,钱铜便沉默。

扶茵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再说了,把和离书给她后,起身正欲去替她添粥,门外突然来了人。

是钱夫人和四夫人身边的婢女。

“七娘子,怎么人来了这儿...”

三夫人的婢女和她主子一样,性子也是个咋呼的,听她声音钱铜便认了出来,扶茵昨夜便已替她换了里衣,为避免伤口被磨蹭到,后背却是挖空了的,她拿了一旁正搭在椅子上的披风,让扶茵替她披在身上。

钱夫人的婢女,名唤冬枝,进屋后见钱铜脸色憔悴,便是一声哀嚎,“老天也太不睁眼了,怎专逮住咱钱家人不放,七娘子怎么也病了...”

钱铜为何会来医馆,为的便是躲开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冬枝继续道:“大娘子一去,要了三夫人半条命,人提不起劲,夫人昨日忙着替大娘子张罗后事,今日一早找人时才知道娘子在医馆,差了奴婢来看,问娘子身上可好点了?”

钱铜被她吵得头晕,“差不多了。”

“脸色苍白成什么样了,怎能叫差不多。”冬枝瞅了一眼门外,突然靠近她耳朵,低声道:“朴大公子来了。”

她可总算说了一件重要的事。

说完便观察着钱铜的脸色,半天都没看出波澜,便试探地问道:“七娘子若是身子不利索,不便见客,奴婢就帮您回绝了。”

“回吧。”钱铜抬头,把她心头的那点希望彻底给扼杀了,“远道而来是客,不能不见。”

冬枝脸色一变,也不装了,“夫人说,娘子身子要紧,好好养伤,不见也没关系,老爷会招待好。”

两年了,双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突然又杀回来,也不知是为何。

——

天色亮开,宋允执才回到医馆,手里提着一只烤鸡和一罐子刚煮好的鱼粥。

他没等到酒楼开门,去了一家小店,敲门把人叫起来,多加了一两银子,除了烧鸡之外,还叫店里的老板多煮了一锅鱼粥。

有伤在身的人,不宜多吃油腻的东西。

粥没东西装,他把罐子一并来了下来,提了一路,刚进屋,便瞧见大夫和几个药童在收拾屋子。

大夫看到他人愣了愣,疑惑道:“七姑爷怎么还在这儿?”

宋允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大夫便道:“七娘子已经走了。”适才人太多,大夫忙着包药,也没注意七姑爷在不在里面。

“她用过早食了?”

大夫点头,“用过了,昨儿夜里扶茵那丫头煲了粥。”

话音刚落,跟前的七姑爷脸色变了变,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一旁的木几上,道了一句,“刚买来的,你们用。”

抬步走去屋内,见里面的藤椅上空空荡荡,回头问大夫,“可有瞧见一件青色的披风。”

大夫摇头,“八成是七娘子带走了。”

宋允执没再说话,折身走了出去。

大夫看出来了,七娘子这是把人家姑爷给忘了。

宋允执没觉得有什么好气的。她那样的人,从不缺这一口吃食,倒不如进别人的嘴,更物有所值。

崔家参与走私案子的人全都死在了海上,无法查证,但她钱铜知道,他得继续回到钱家,以七姑爷的身份,时刻监视着她。

宋允执走回了钱家,如今钱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七姑爷,无需再走后门,从前门进去,无人不识。

——

钱铜早两刻到的家,府上已挂上了白灯笼,大娘子被带回钱家便是钱家的人了,丧礼的一切章程皆照着钱家大娘子的身份办。

灵堂设在了三爷的院子,来的人不算多。

钱铜不知朴大公子此时人在哪里,他要是去了大娘子灵堂,只怕不到半个时辰,钱家的门槛会被那些小商贩给踏破。

好在阿金兴奋地跑出来,偷偷禀报道:“娘子,朴大公子来了,在家主屋里。”

冬枝想拦都来不及。

眼睁睁看着七娘子又要见到朴家的人了,心都快跳了出来,谁知到了屋前钱铜却突然停下,立在廊下没往前走。

屋内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不外乎是问候钱二爷一些近况。

不痛不痒,没一句有用。

半柱香过去,里面的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可以拿出来说,见人还没过来,只得起身与二爷告辞。

钱二爷把人送到了门口。

“钱家主留步。”朴大公子脚步跨出来,回头客气地道:“晚辈下回再来叨扰。”

再侧过身,便看到了廊下的少女。

朴大公子愣了愣。

随后目光柔和下来,安静地落在她身上,雨后初晴,少女慵懒地倚靠在朱色圆柱旁,面色不太好,但那双眼睛坚韧鲜活,朴公子面上渐渐露出一抹欣慰之色,含笑对她点了一下头。

钱铜点头回礼。

两人都没开口,也没有要交谈叙旧的意思,彷佛他朴大公子今日老远跑过来,只是为了确认一眼,她人安然无恙。

钱二爷没想到钱铜会在外面,见两人的势头不太对劲,忙打断了朴大公子的目光,引了右侧的路,“大公子,这边请。”

一转头,险些吓一跳,“姑,姑爷?这是怎么了...”

阿金说七娘子在这儿,宋允执便过来了。他昨夜洗好的披风,果然被她穿走了,而他此时身上的衫袍,一身血污,褶皱不堪。

钱二爷那一声后,所有人都转过来头,朝他看来,包括朴家的大公子。

宋允执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自己,但他已经认出了他,朴家大公子朴承禹,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医药奇才,经商奇才,擅长海运。

百闻不如一见,朴家大公子风度翩然,确实不凡。

不知道他会出现在钱家,贸然相遇,宋允执没有任何准备,很快冷静下来,若被他当场揭穿身份,那就朴钱崔三家一道审吧。

对视片刻后,朴大公子与他客气地行礼道:“朴某见过七姑爷。”

宋允执回了一礼。

见他从自己身旁经过,神色很冷静,甚至有些漠然,猜测是没有认出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为这一幕捏了一把汗,唯有钱铜满目愧色地看着不远处一身狼狈的青年。

糟糕...

她忘了他去买早食了。

是以,在青年看过来时,她一脸愧疚,虚弱地倒在了扶茵的肩头,“我,头好晕...”

没等她把戏演下去,他先打断,“七娘子不必道歉,酒楼没开门,我什么也没买到。”

——

宋允执回到院子后,接连五日没再见到钱铜。

阿金说她在养伤。

正好他也趁此与王兆里应外合,开始审问崔家,朴大公子选择在这时候回来,他不认为是巧合。

既然人回来了扬州,省得他再跑一趟。

先提审的是崔夫人,自从知道崔二公子死后,她如同疯癫了一般,当王兆把崔二公子所开的牙行,放在她跟前,问她知不知情时,她便只摇头,叨叨道:“我要见知州夫人,他答应过我的...”

轮到崔家家主,崔家主也是一口咬定,“蓝明权,骗得我好苦啊!”

照崔家人的口供,崔家之所以开牙行开黑店残害百姓,皆是被知州大人所指使,他们不过是蓝明权手中一把敛财的刀。

崔家家主一改先前的懦弱,强硬地道:“我们不过一介商户,世上最低贱的身份,为了一口饭吃,冒着被天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风险,不惜犯下罪孽,我们死有余辜,认了,为何只有我们这些商户遭报应?若不是尔等当官的处处要挟,动不动要铺子,桩子,房子,良田...咱们怎么可能会被逼到这一步,既是朝廷来查,那便从你们自己身上查起,从蓝明权身上查起!”

王兆听明白了,这是要把矛盾往贪官污吏上引。

崔家想拖知州府下水,彻底掩盖走私之事。

关键这蓝明权,他还真不干净,找到宋允执后,王兆便问:“世子,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着急,先耗着。”

王兆不明白。

宋允执道:“有人会比我们还着急。”盐引还没拿到,三日后有人会主动上门。

没等到三日后,当日下午钱铜便主动来找他了。

身后领着一人。

那人一见到宋允执便红了眼眶,激动地道:“宋,兄长,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