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扬州的山匪独成一派,与官府和四大家都不沾边,居于山林,以错综复杂的地势为保障,善攻易防,官府很是头疼。
但好在这些山匪貌似有自己的行事规矩,不张扬不乱杀无辜,唯独就逮着四大家使劲儿地撸。
当初崔家茶叶的利润高,运起来也麻烦,目标太大,为防山匪崔家几乎把扬州城内的镖局都请遍了,可该劫的照样被劫。
钱家的盐,卢家的布匹,没有谁能幸免。
就连朴家,也没能逃过魔爪,半年前运回来的一船珠宝刚到港口,便从水底下冒出来了一帮子‘水鬼’,把朴家的船团团围住,又烧又抢,船沉下去,一船的东西全没了。
朴家的人也派人清缴过,那些山匪实在太过于狡猾,每回都能提前探到风声,人去楼空,过段日子又卷土重来。
四大家也不能把精力全都花费在剿匪身上,久而久之,都咬碎牙认了栽,丢的东西自认倒霉,权当喂了狗。
今日钱家七娘子先派人去山头递了信,说明了来意,对方会不会见,尚不知情。
来之前,宋允执也曾听过扬州劫匪,专挑四大家下手,未曾残害过百姓。朝廷的目标此次在四大家身上,皇帝登基了五年,金陵、洛阳、长安相继已归顺,只剩下扬州。
扬州海运占了大虞一半收成,全握在了朴家手中,且朴家并没有想要上交的意思,还妄图与平昌王府结亲,从商入官。
朝廷与朴家迟早得一战。
他必须要拿到朴家助崔家走私的证据,是以,宋允执今夜前去,没打算与劫匪一战,只需要拿到两船茶叶,以此追溯来源,找出崔家先前在蜀州走私的窝点。
夜路难走,进入山林后,马车越来越缓慢,最后停下,几人换上了马匹,往前漫步目的地行驶了一段,便瞧见了一盏灯火从山林深处透了过来。
阿金惊喜地道:“姑爷,人来了。”
宋允执策马,带队跟上前方的灯火,约莫走了两刻,前方突然开阔,深邃的山坳间建了一处寨子,此时寨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每一盏灯火下均有山匪保守,或手持弯刀或弓箭,虎视眈眈地对着几人前来的方向。
领灯的人一嗓子吼开,冲里面的人传信,“钱家七姑爷到。”
阿金没忍住,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宋允执回头看他。
阿金忙敛下笑,低声道:“姑爷的名声还挺大。”想当初自己唤他一声姑爷,险些被他冷眼瞪死,这还没到一个月呢,所有人都叫他姑爷了。
还不得接受。
可见这人,任何事情习惯了就好。
“七姑爷请。”前方寨子的门打开,出来了一行人,身穿粗布,手里拿着寒气逼人的弯刀‘迎接’,宋允执翻身下马,带着钱家的护卫入内。
寨子的结构多为竹青搭建,很简陋,但比宋允执想的要大,后背靠山,竹楼依山而建,足足有五层高。
带路的人说的是长安方言,语速慢时宋允执还能听懂一些,但那人说话如同放爆竹,噼里啪啦说完,回头见宋允执一行人还跟在后面,便凶神恶煞地指向了宋允执,“你,一个人,上楼。”
其余人不能再跟上去。
几个人上去都一样,宋允执无所谓。
正欲前行,阿金走了两步,靠近他耳边悄声道:“姑爷,见了面先不急着给他信函,此处咱们不熟,打探好地形,有情况了立马逃,小的就在下面等着姑爷。”
宋允执点头。
之后便独自一人随着领路的山匪上了顶层。
适才在底下往上看,层楼看似悬空,上来后发现山为斜坡,脚下所踩均为实土,领路的人推开了一扇木门,“七姑爷稍等一会儿,少主刚起来,还未更衣。”
宋允执听他称其为少主,大抵猜到今夜要见的人年岁。
果然,一炷香后,门口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公子穿青色衫袍,面上罩一副青黑面具,挡住了下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与宋允执的清寂和不同,温润玉色。
人如濯濯如春月柳。
进来后他没先说话,立在门口沉默打探了一阵宋允执。
似乎有些意外,不确定跟前这位鸣珂锵玉的贵气公子,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他问道:“钱家的七姑爷?”
宋允执也一直在注意他,他身上麻布粗衣挡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文雅,与底下的那些山匪不同,此人不像是个土匪。
宋允执问道:“阁下是?”
“小生不才,乃这座寨子的少主。”青衣公子坐去他对面的竹椅上,提起茶杯与他倒茶,举手投足皆乃君子风范,抬目问道:“钱家要买茶叶,买多少?”
崔家的货船乃万石船,两船,宋允执全都要,“三十万。”
对方愣了愣,问道:“七姑爷能做主?”
宋允执便从衣襟内掏出了钱铜给他的那封信,递给了他,“茶叶一到,钱家自会备好银票。”
对方接过了信函,缓缓打开,信函里面的内容宋允执没拆开看,一,他没有拆人信函的习惯,二,大抵也相信钱七娘子很需要这笔茶叶。
是以,他对她很信任。
可对面的公子在瞧见那封信后,眸色明显不对劲了,半晌后抬头,便没有了适才的好颜色,“七姑爷觉得自己有本事,今夜能走出这里?”
宋允执已知不妙,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青铜剑。
在对方扔下信函的一瞬间,宋允执的目光瞟过去,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账本在我手里,不知值不值两船茶叶?】
宋允执心下一凉,暗道妖女该死!已经来不及了,底下的人突然骚动了起来,一人高呼道:“把人擒住,他偷了账本!”
激烈的打斗声打破了林子里的宁静,宋允执知道阿金已经得手。
他又被算计了。
宋允执早已将这座寨子的地形记在了心里,在对方的软剑袭上他喉咙的一刻,宋允执身子后仰,脚尖勾住了跟前的木几,借力旋身,手中的青铜剑,带着锋利的寒光斩去对方腰,在对方避开的一瞬,他便从一旁的窗口翻身而下。
宋世子从小师承于长公主,擅长飞檐走壁。
脚尖轻踩在一根根青竹屋梁上,轻如飞燕,在他身后的土匪少主也不简单,步步紧逼,招招致命,誓要将他留下。
今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楼上,等发现账本被盗再去追,阿金已经冲出了寨子大门。
钱家的护卫保命要紧,一个接一个地跑出了寨子外,余下宋允执一个人在里面被追杀。
土匪不比崔家曾经的那些柴头,每一人手上都沾过不少的血,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功夫极好的公子堵在中间轮番截杀。
火光燎到了他身上,山风吹起了他的衣摆,今夜他身上的月白衫袍是钱铜亲手选的,在夜色中尤其耀眼,此时却成为了活靶子。
然而公子手握青铜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凭一己之力,挡住了山匪的弯刀,躲过了暗箭。
唯有山匪少主攻上来时,公子手中的青铜剑顾不过来,长衫渐渐染了血迹,他就像是杀不死的鬼魅,一次次从少主和弯刀之下逃出生天,身姿依旧修长而挺拔。
火光之外,夜风肆虐于林间,钱铜坐在马背上观了半天,见他一挑百,久经不倒,也忍不住惊叹道:“他真的很能打。”
阿金把账本交给了钱铜,有些看不下去了,“小的去救姑爷。”
“等等。”钱铜道:“他还没叫我呢。”
她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打。
话音刚落,重围中的公子彷佛感应到了什么,突然转头朝这方望来,山林里没有灯火,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但他肯定是怀疑了,既如此,她亲自去帮他吧。
否则事成之后,他真的会杀了她。
钱铜勒紧了缰绳,一夹马背,阿金等人阻止都来不及,便见她的马匹飞快地冲入了寨子,与里面的人求情道:“段少主手下留情!”
如此说着,却往一旁的竹楼内扔出了好几枚弹药,弹药落地炸开,烧起了一团团火光,山匪担心她朝着人群扔来,慌忙退开。
钱铜趁机与重围中的公子道:“昀稹,上马!”
宋允执没叫暗卫,即便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要慢慢地报复她,折磨她,让她知道他不好惹,不好骗...
他敢笃定,今夜她是来看他送死的。
让她失望了,他没那么容易死。
一直到见她单枪匹马闯进来救人的那一刻,宋允执心头还在想,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小娘子伸手来拉,他握上去的力道有些大,死死地捏着她的五指,坐上马背后依旧没有松开,可怜了前面的钱铜,疼得直抽凉气,可听到公子龇牙声后,又不得不咬牙忍着,夹紧马肚快速地冲出寨子,对候着外面的阿金和钱家护卫道:“姑爷接到了,撤!”
千骑卷平冈,钱家的人马哪里还是来时的生疏和恐慌,训练有序,马匹冲往山下,所过林间,鸟兽齐窜,很快从密集的林子里上了宽阔的官道。
扬州的官道日夜都有行人商队,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驿站把守,劫匪不会再追上来。
安全了。
但谁也没说话,气氛很尴尬。
马蹄的笃笃声中,考验的都是人心的耐力,看谁最先憋不住,阿金实在受不了了,干瘪瘪地呵呵笑了两声,“咱们成功了,今夜回去非得喝酒庆祝一番!”
钱铜没出声。
公子身上的冷气都快窜到她身上了,她觉得此时她若是答应庆祝,他手里的青铜剑说不定就要比划到她脖子上来。
这时候的公子正在气头上,她连呼吸都是错的,气氛差些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还是不要说话为好。
钱铜沉默,所有人都不敢吭声。毕竟适才丢下了姑爷,先跑路这事儿,人人都有份。
走了小半个时辰,队伍一改往日的聒噪,竟然鸦雀无声地到了钱家门口。
见公子下马后,立在一侧如同一尊佛像,等着她下来。
钱铜动作缓慢地爬下来,没去看他眼睛,然而目光放在哪里都心虚,他一身衫袍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她抬手撩了一下额前被夜风吹散的青丝,诚恳地道:“今夜你辛苦了,早些回屋歇息。”她就不陪他了,先晾一段时间,等他气消了再说,回头吩咐阿金,“去请个大夫来,医术好点的,用最好最贵的药,不怕花银子,一定要把姑爷身上的伤治好。”
她打算撇下公子,独自回屋,可惜没走成,手腕被公子擒住,冷着脸,将她往前拖拽。
钱铜倒是不怕疼,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身上还有伤,轻点,别弄疼自己了。”
宋允执不想再与她演戏,拆穿道:“装什么,不是要我死吗?”
钱铜立马瞠目喊冤,“说什么呢,我怎么舍得让你死,我好不容易把你劫来,如今人人都知道你是钱家七姑爷了,杀了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钱铜见他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忙道:“你要去我那儿?此时夜黑风高,只怕不妥,底下人瞧见了,要传闲话来了...”
宋允执气到了极点,竟也破罐子破摔,“都说是七姑爷了,留宿不正常,还怕什么闲话。”
作风正直的公子爷,自从被劫来后,一直心不甘情不愿,能说出此话,钱铜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去就去吧。
公子夜行了一回,对她的屋子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把人拽进来后,便合上了房门,脊梁抵住门扇,一身是伤彷佛不疼似的,只为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钱铜便给他一个解释,“我是怕计划失败,才没事先告诉你,想着以你的功夫,肯定能打赢山匪,声东击西,你去会见劫匪少主,阿金趁机去偷账本,事实证明,咱们成功了。”
屋子里没有灯,他看不清她的脸。
但宋允执对她的任何面孔都已经不相信了,他讥笑道:“你没有成功。”
“啊?”
他道:“我没死。”
沉默片刻,小娘子惊愕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怎么会想到我盼着你死呢?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宋允执不为所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她为何突然想要除了他。
太黑了,钱铜不习惯,去找了个火折子,把灯点上,回头提着灯朝他走来,无力辩解道: “我若真的想要害你,待再过几日,不给你蛊虫便是,用得着把你送去土匪窝里,谁都知道你是钱家姑爷,我惹一身骚,图什么呢?”
有了光线,宋允执的视线变得清楚,“那是因为你没料到我能活着回来。”
他冷着眼,眼角布了几道血丝,盯着她无辜又担忧的脸,咬牙道:“我险些死在了里面。”
钱铜一愣,随即摇头保证:“不会,我会来救你的。”
黄鼠狼救鸡,她能有什么好心,宋允执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能再问下去,她会有千万个理由说得他口服心服。
他道:“账本呢?”
对面灯火里的小娘子面露疑惑,“你要账本干什么?”
“以命博来,总得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她倒没拒绝,只是担忧他身上的伤,“你过来坐,我慢慢告诉你。”
人乃血肉之躯,被刀子割了不可能不痛,他不过是比常人能忍一些,但并非不痛,跑了一路的马,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适才他用力抓她胳膊时,又滴了不少血在衣衫上。
他还能坚持。
但也想听她告诉他真相,走过去,坐在了榻上。
钱铜没骗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官府的人正在查崔家走私案,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扬州山匪这些年,崔家每到一批货,他都会去劫一回,好巧不巧,上回劫下的崔家茶叶里面,藏了一本账本,崔家得知后还曾出高价想买回来,劫匪自然也知道其价值,坐地起价,可运气不好,这头还没等崔家凑出钱去赎,崔家倒是先被抄家了...”
宋允执心头一紧,听她接着往下说。
她却突然一顿,不说了,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道:“你等会儿,你身上的伤不治不行。”
不等他拒绝,她起身拉开房门,与外面的婢女道:“去把大夫叫进来。”
她这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宋允执不得不任由她摆布,他人在她屋里,不担心她跑,只要一直盯着她,她便耍不了花招。
大夫来得很快,要治伤,需要他褪衣。
钱铜总不能看着他脱,且他也不会让她看,“你背过身,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