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宋允执中毒后的第三日,暗卫便带来了大夫。

大夫说蛊虫之毒,唯有养蛊人能解,他不敢轻易配药,“若下回世子能拿到解药,可交于卑职,卑职再仔细考究,稳妥为上。”

宋允执看着她从胸前的衣襟内,扯出一枚贝壳,从里拿出了药丸,面色不动地接了过来。

这个月的解药已给,他可以放心了,钱铜把贝壳放回了原位,抬头看目光瞥向一边的宋公子,“走吧,咱们去官府。”

宋允执没说话。

那就是可以了,钱铜转头吩咐,“阿金,备车。”

她嗓音轻快,转身走下台阶,宋允执立在她身后,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意识到似乎她从拿到崔家的茶叶生意的那一刻起,心情就很不错。

短短一月,盐引到了手,崔家的产业也尽数归在了她钱家的名下,可谓生意上的大丰收,钱铜的心情自然好,在马车上,她便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钱家茶楼将来的规划。

“城东的那家,百姓居多,用价格实惠的散茶,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城西的茶楼紧挨红月天赌坊,富商子弟多,扬州外来的一些大客户都喜欢驻扎在城西,纸醉金迷之地,就用最贵的片茶,腊茶,再另置几间雅间,卖小龙团...”

宋允执侧目。

她问:“金陵有建茶吗?就是我俩喝的小龙团,你知道咱俩昨日一口下去,喝了多少银子吗?”

她伸出手指头,在他眼前一晃,悄声道:“一銙40万文,龙团胜雪,御用茶...”

宋允执自然知道。

在新朝建立之前,天下的皇帝贪图安逸,作风奢靡,提倡及时行乐,永安侯府作为百年世家,也曾得到过赏赐。仅一小盒,便让侯府上下都前来观之品尝,然而今日在一个富商眼里,不过是解渴的饮品,敛财的招牌。

宋允执盯着她晃动的手指头,面无表情,语气沉静,“那我要多谢七娘子的赏赐。”

“不用客气。”钱铜道:“都是你的功劳,应该的。”

宋允执自认为是个冷寂之人,可自从遇上妖女的那一刻起,他发觉只要与她说话,他的情绪便很容易起伏。

他压制住心绪,偏头闭上眼睛,决定不再搭理她。

“困了吧?都与你说了,早上不用起那么早,多睡会儿,我钱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又不用你去老祖宗那里请安...”

宋允执眼皮子颤了两颤。

好在她总算闭了嘴。

马车到达知州府时,正好是升堂的时辰,围观的百姓众多,钱铜拽住宋允执袖子,带着他一路挤到了前面。

堂内正在办案。

跪在大堂内的年轻公子,两人都认识。

妖女的情绪突然激动,抓住他手腕,问他:“怎是蓝小公子?官府的人没把他送回金陵。”

昨夜收到王兆消息时,该惊愕的宋允执已经惊愕过了,她又装什么傻,但被妖女盯着,宋允执不得不配合着皱眉,“不知。”

她道了一声‘哦’,便认真听里面的动静,王兆正在会审,指着跪在堂内一位手腕红肿得抬不起来的男子,问蓝小公子:“是他吗?”

蓝小公子摇头。

“他呢?”

蓝小公子一味的摇头。

都不是,从昨日蓝小公子敲了知州府的鸣冤鼓开始,卢家便先后送来了十来人,承诺只要蓝小公子找出真凶,他一定给蓝小公子一个公道。

可一个都不是。

蓝小公子坚持道:“我要见卢家家主。”

卢家正是攀附朝廷的时候,这当头竟摊上了蓝小公子,卢家家主简直要喊天爷不公了,一大早不得不赶过来,对着蓝小公子,险些给他磕头了,“蓝公子你说,到底是谁嘛。”

“我不认识。”

卢家主哭着个脸,“你,你不认识,你找我来也没用啊。”

蓝翊之却道:“我被人劫到你卢家赌坊,我不找你,我找谁?”他目含怨恨,“我蓝家有罪,自有朝廷定罪,你卢家与崔家一样,不过是见风使舵之辈罢了,你们猖獗已久,把扬州当成自己的地盘,不就是仗着自己手里有钱,觉得没有人能翻出你们的手掌心?父亲在位之时,你便拿着钱上门来行贿...”

“蓝公子不可含血喷人。”卢家家主一头是汗,他不信蓝翊之不认识朴家二公子,他这不是吃柿子照软的捏吗。

可他不能说,一旦说了,便彻底与朴家结了仇。

卢家家主唯有磕头,“大人,小的真不知情,愿意配合官府彻查。”

看来一两日是审出不了结果了,看热闹的人群尤其喜欢看有钱的有权的人,跌落云端相互撕咬,好奇地问:“这卢家把蓝小公子关起来作甚?”

“这有何好奇怪的,卢家先前在蓝明权手里吃过亏,如今蓝家一倒,趁机报仇罢...”

“我看卢家家主为人谦和,不像是睚眦必报之人...”

说话声传入耳朵,钱铜很是不屑,头靠过去与身旁的公子道:“你可千万别被他外表所骗,此人善会面子功夫,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是人是鬼谁知道呢?”

她说人坏话,从不拐弯抹角,“我与他打交道多年,从未红过脸,你敢相信?人人都道他好相与,可实际这类人是最有城府的,咱们以后与他打交道时,千万要当心。”

宋允执前夜听卢道忠说她七娘子不简单,今日又听她说卢道忠不善。

这便是商户,相互攀咬。

她突然道:“告诉你一件辛秘。”

宋允执侧目看她。

她仰头起,骄傲地冲他眨眼,“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说完,便用一道你想不想知道,想知道就来求我、问我的眼神看着他。

宋允执吸了一口气,“谁?”

她侧身踮起脚尖,察觉还是够不着,便用手压住他肩膀,拍了一下,“你太高了,低一点。”

宋允执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低头,但她的手攀住他的肩头,嗓音成功地撩到了他的耳畔,她道:“朴家二公子。”

她人还挂在他的肩膀上,下颚轻抵着他的肩头,耳侧的灼热尚在,灼烧着他的皮肉,他心跳骤然窜动,又酥又痒。

逐渐凌乱的气息分不清是被她所说的话所震惊,还是被小娘子的放肆所撩拨。

他转过头,看着从他肩头慢慢退开的小娘子。

她正抬起眼,眼眸里送着秋波,波光粼粼。

眼里写着:看吧,就知道你会震惊。

她继续拱火,“卢家主也知道,但他不敢与官府的人说,怕得罪了朝廷,毕竟比起朝廷,朴家的势力才是真正让咱们这些商户害怕,朴家一句话,断了他卢家的海运,陆路上再一拦截,他卢家还做什么丝绸,香料生意...”

她噼里啪啦一顿,身旁的公子一声也没吭。

人群中有百姓认出了她,上前来热情地同她打起了招呼。

她便转过身去,与几位妇人闲聊了起来,她一身价值千金的浮光锦,立在一群粗布之中,有说有笑,竟看不出半点违和。

掌心有些凉,宋允执低头,方才瞧见自己紧绷的手背,而被她气息拂过的颈侧,滚烫之意迟迟不散...

——

审了半个时辰,没个结果,王兆便宣布择日再审。

卢家主的态度诚恳再三保证,“草民把赌坊内的所有人都叫来,让蓝小公子认,蓝公子若是认了出来,无论是谁,卢家绝不包庇,定会把人交到大人手上,还蓝公子一个公道。”

王兆没扣押他,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再找不到主谋,便拿他是问。

卢家家主一出来,便看到了人群前方的钱铜。

她立在抢来的姑爷身旁,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姑爷垂着头,一边肩膀倾斜,听她着说话,察觉到有人出来,姑爷突然转头朝他看来。

卢道忠心头再次对钱家的七娘子生出了佩服。

看事看人,这位七娘子都有一双慧眼。

当初崔钱两家争夺知州府的亲事,争得热火朝天,崔家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呢,崔家死的死,关的关,蓝小公子也成了阶下囚,为逃脱定罪,自己得罪不起朴二,竟如同一条疯狗,讹上了他。

那副死皮赖脸的样,与跟前如寒松一般气质的姑爷相比,立见高下。

他又才发现,几日不见,这位七姑爷似乎愈发轩昂贵气。

卢道忠是出了名的笑脸佛,遇上谁都会笑,从不会在意对方的出身,纵然他此时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是扯了扯嘴角,对七姑爷点头打了招呼。

宋允执回以额首。

钱铜便也看到了走出来的卢家家主,瞬间换成了一张关怀的面孔,关心地问道:“怎么回事?”

卢家家主摇头,不太想与她多谈,“七娘子看笑话了。”

“卢家主这么说就见外了。”

接下来的一幕,宋允执再一次涨了见识,只见前一刻还对着他说人家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的少女,此刻贴心地安抚着对方,“卢家主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我信卢家主,这事儿定与您没有关系,别急,清者自清,王大人乃朝廷命官,公正无私,定会还您一个清白。”

卢家家主心里都开始骂娘了,她莫非真以为他是个蠢货,不知道是她把那蓝小公子从码头上接回来的?

卢家没惹她啊。

盐引,茶叶全都被她夺去了,该恨的是他才对。

卢道忠不是个会当众撕破脸皮的人,但不想听她多说,“多谢七娘子关心...七娘子今日来知府也是想看个热闹?”

钱铜摇头,“正巧碰上,我是来盘茶楼的。”

卢道忠一愣。

钱铜没把他当外人,低声与他分享自己的喜事,“不瞒卢家主,我从段少主手上买了两船茶叶,这不,本都下了,没有地方卖岂不是要砸在手上,崔家的茶楼被封,总得有人接手,我来找王大人买楼...”

卢道忠可没有她想的那么大度,会为她高兴。

她从寨子里买了两船茶叶?段元槿竟然会卖给她?

卢道忠只觉得心口突然窜出一股刺心的酸意,对方一波接着一波的红利,嫉妒得让他太阳穴隐隐胀痛。他一贯擅长伪装,闻言神色也忍不住僵硬。

他还没有缓过来呢,对面比他小了一轮不止的小娘子神色扭捏起来,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侄女还想着过两日去一趟卢家拜访卢叔叔,我钱家刚拿了盐引,接下来得拓宽盐井,眼下又接了茶叶生意,手头没那么多本钱,卢叔叔若是宽裕,先借我一点银子,我周转一二...”

她可真敢开口。

卢道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七娘子说笑了,钱家乃百年盐商,家底深厚,怎会缺钱呢?可别拿我这老骨头开玩笑了。”卢道忠再也待不下去,“我还有事,失陪了。”

他转过身,步伐极快。

身后的七娘子还在为自己辩解,“是真没有。”

卢道忠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肥胖的身子从人群里挤过,脸色黑成了碳灰,熟悉他的人险些都没认出来。

宋允执的目光一直在身侧的少女脸上。

不知道她从谁手里得来了一把鲜花编制成的团扇,挡在面上,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奸计得逞的眼睛,贼溜溜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此时是何心情吗?”

宋允执看出来了,“小人得志?”

钱铜手里的团扇一扬,轻拍在他肩头上,纠正道:“说错了,这叫气死他不偿命。”

——

案子已经结束了,卢家家主走了,蓝小公子也被带了下去,没什么热闹可看,人群逐渐散开。

该轮到她办正事了,钱铜收了面上的笑意,整理好仪容带上钱家姑爷,去了内堂,递上名帖,“我乃钱家七娘子,王大人曾见过民女,劳烦官差替民女通禀大人,民女今日为茶楼而来,给出的条件,大人必会满意。”

崔家的家产被查封后,其中酒楼茶楼乃最大的利润。

想盘茶楼无非是砸钱。

但凭宋允执对她的了解,她今日不会多掏一分钱。

王兆一听到钱七娘子的名头,眼皮子就跳,即便她与世子的关系是一方被迫,可眼下两人名义上乃未婚夫妻。

他既不能怠慢,又不能纵容。

在世子的身份未暴露之前,他只能先敷衍应付,“就说我今日事情太多,明日再说。”茶楼的事他先问问世子,再做定夺。

盐引给了钱家,卢家的好处还没许,茶楼这一块不急。

报信的官差却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也来了。”

王兆便不能不见了。

很快三人坐在了议事堂内,王兆看着世子爷手里拿着的那把鲜花团扇,费了好大劲才把视线挪开,“不知钱娘子说的是什么条件?”

钱铜对他比了个巴掌,“五百人。” 她问道:“崔家牙行救出来的百姓,大人是不是还没有安置?无论缺胳膊还是少腿,我照样雇佣,余下的我再替大人消化部分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