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钱铜昨夜回来便做足了准备,等着宋世子来质问她,她本以为世子会问她,王妃是不是她杀的,杀王爷的人是不是她的人。
但宋世子没有问她关于昨夜的任何事情。
还要与她成婚。
钱铜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就因为当初的一句承诺,一个吻,几分喜欢,他就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想要将她绑在身边?
真是一根筋的宋世子。
他今夜能放下手头上所有的事情,坐在自己床边来逼婚,钱铜知道此事在他心里必然是排在了第一位,虽不知道缘故,但她知道不能拒绝,她委婉道:“昀稹这么好,哪个小娘子不想嫁给你...”
宋允执打断:“那你便嫁。”
“嫁!我嫁。”钱铜冲他一笑,轻轻地抓住他手腕,“可你看,咱们眼下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朴家和王府接下来会反目成仇,两家相互攀咬,朝廷得利,世子便能成功开通运河,过不了多久,世子再收回王爷手里的两座淮南盐场,届时两淮的盐场都将归于朝廷,朝廷可以在此设立自己的盐官,把扬州海盐运往大虞各地,巨额的盐税,能助朝廷缓解战后的复苏,大虞会越来越昌盛,百姓也会越过越好...”
钱铜试探地看着他,“我会嫁给你,但,不是眼下。”
宋允执:“把衣裳穿好。”
钱铜一愣,“啊?”
“王兆进来,擒你归案。”宋允执缓缓起身,“你雇佣江湖人士,冒充胡人,夜闯朴家,刺杀平昌王与王妃,此罪,你到了知州府大牢,再与我说。”
钱铜一怔。
宋允执此时面上便没了半点人情可言,侧目与外面的人道:“王兆,拿人!”
“是!”
钱铜:“......”
“等会儿!”
钱铜没料到他会来真的,忙用被褥裹过自己,对着已闯入外间,来势汹汹的王兆,大呼道:“你先别进来!我没穿衣裳,你进来就死定了!”
果然王兆不动了。
“宋允执!哪有你这样的。”钱铜赶紧起身去找衣裳,一面找一面斥道:“当初在荒岛上,你绑我双手,拿着剑对我求亲,如今好了,你又拿官威要挟我与你求婚,我就这么好,值得你宋世子恋恋不忘?你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哪个小娘子会嫁给你?”
钱铜故意大声,便是说给外面他那些兵马听的。
想他堂堂宋世子,天之骄子,怎么也要几分面子,被她激怒后,放她自生自灭,暂且打消了与她成亲的念头。
“你想如何?”宋允执却道:“你说,怎么求,我照做。”
钱铜:“......”
一夜未眠,他赶到这儿,外面已经天亮了,宋允执的一双眼熬出了血丝,“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一并说了。”
她无话可说。
但她真不能嫁。
钱铜不打算与他周旋了,披了一件单薄的斗篷在身上,回身走去他跟前,仰头看他,认真道:“宋允执,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你想象中的深。”
她看他眸子动了动,与他摊牌,“我是喜欢你,但没有喜欢到非你不嫁的地步,明白吗?”
宋允执没出声,握于一侧的手更紧了一些。
钱铜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的双手再去沾血,但我做不到啊...”她声音很轻,宋允执朝她看去,钱铜便与他说了实话,“我是个商户,我不可能如你所愿,改邪归正,变得干干净净。”
他不必妄图来改变她。
即便是他的婚姻,对她也没有用。
她道:“或许我这样的乡野女子,于世子而言很特别,也引起了世子的兴趣,世子想对我做些什么,给我一个承诺,但那只是世子的一时喜欢,人生一辈子,太漫长了,我与世子差的不仅是身份地位,我们所想所为都不一样,世子又怎能保证,往后不会为今日的一时冲动而后悔?”
钱铜说出了心里话,不再诓骗他,“我们可以是知己,是情人,但不适合做夫妻。”
她若是一早他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对待名分与婚姻如此认真,她绝不会去招惹他。
她不止一次后悔,宋世子每做一件好事,每对她好一分,她心头的懊悔就越强烈。
今日与他说明白,同时也斩断了自己心底那丝刚刚发了芽,还未来得及长出参天蔓藤的情丝。
即便是一个嫩芽,被强行斩断,总有些痛。
她也痛。
她说完便偏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外面的人鸦雀无声,若不是屏风上投下的阴影尚在,还以为他们凭空消失了。
宋允执没走,稳稳地立在那。
半晌后,突然低声一笑,“钱娘子果然是生意人。”
“你想攀上我,想我对你法外开恩,又不想给任何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好事。”在钱铜抬头的一瞬,他侧过身,面朝外,嗓音低沉嘶哑,“我没兴趣与你做知己,也没闲心与你做情人,是我宋允执中了你钱铜的毒也好,非你不娶也好,随你怎么想,但你若是想躲过这场牢狱之灾,想钱家不受你牵连,只有一个法子,嫁给我。”
他话毕,不再与她多说一句,也没看她一眼,走出去与外面的王兆道:“给她一炷香,若是不答应,拿人。”
钱铜:“......”
她就没见过这等倔驴。
——
王兆进来时,钱铜正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发呆。
他让底下的人先去外面候着,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今夜之前,王兆也不能理解,世子为何偏偏就看上了一个商户之女。
以他的身份地位,才能,什么样的小娘子找不到?非得在一个商女身上花费心思,三番两次被她戏耍。
尤其是今夜,她的发带落入了世子手中,就凭这一桩证据,足以让她入狱。
但世子仍旧给了她一个机会。
世子已经把王爷,和王妃的尸体送回了知州府,朴大夫人押入狱,朴家的大公子、三公子,均被请到了知州府问话。
唯有她,世子没有立马捉拿。
在前来的路上,世子主动与他解释:“她不坏。”
之后,世子便给他讲了她养的那些失去了家庭的孀妇,还有在崔家的牙行内,她抱着即将死去的百姓,许给他们的希望。
她赠予百姓鲜花,问世子:“你觉得是送花的人更高兴,还是收花的人?”
宋世子便问王兆:“能问出来这句话的人,王大人觉得她是个坏人吗?”
王兆答不出来,他对这位七娘子的感官太复杂,说她不好,她所做的每一桩事情确实都对民生有利,崔家的茶楼,她解救了无数百姓,给了他们安身之处,这回的盐场,她带来的妇孺流民,无一人不对她感激涕零。说她好,她嘴里又没有一句实话,把官府和三大家骗得转转团,搅得鸡犬不宁。
还养了土匪。
王兆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不过是一个辅助官,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世子手上,他要如何选择,实则无需向他说明。
王兆道:“下官相信世子的判断。”
但宋世子依旧与他说明了自己私心,他道:“不瞒王大人,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她也一样,所处环境不同,心性不一样,对待事情的做法便会与我有所分歧,但尚未磨合便笃定了不会有好的结局,未免太草率。”宋允执道:“在荒岛上,我与她许了亲事,并举办了定亲宴,我既给了她承诺,便不能轻易放弃,看着她误入歧途,今夜我说这些,是望王大人能对她网开一面,若来日她当真不知悔改,犯下了大错,我宋允执不会偏袒半分,也将陪她一道接受惩罚。”
她钱家娘子是聪明,可宋世子在京都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并非那等受人愚弄之人。
他早知道今夜平昌王妃是被钱娘子所杀。
他做不到将她捉拿入狱,又不能坐视不管,徇私枉法。便把自己拿来当作保证,求他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王兆已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但他认为,世子这回如此做,除了喜欢七娘子之外,更多的是相信她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他以自己为担保,护她周全,是在给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适才七娘子与世子说的那些话,王兆都听到了,他想这世上也就只有宋世子那样的人,才能承受得住。
王兆此时没去崔钱铜快些做出回复,也没去劝说她,只问道:“钱七娘子,你怎么就能笃定一个人的喜欢,不会高于一切?”
钱铜尚在考虑这门亲事的得失,闻言抬头,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向王兆。
王兆便道:“不要因为自己给不起,便去否定了那个答案。”
他道:“你做的那些事,换做任何一个朝廷的官员,都不可能对你手软,你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为何三番两次戏耍于他,也是因为你知道对方是他,笃定了他不会拿你如何,也正如钱娘子所想,宋世子确实不忍罚你。”
王兆又道:“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罚你,便无法对外,和对他自己交代,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将你与他绑在一起,从今往后,你的所作所为,都将与他挂上勾,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将来你所受之罪,他也会替你承担。”
他话落,便见钱七娘子目光呆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看了多久,眼底渐渐空洞,蒙了一层水雾,茫然地问道:“他凭什么如此信我?”
王兆则反问道:“七娘子为何就不能信他一回?”
——
宋允执没等到她的答案,从钱家出来,先回到了知州府。
平昌王受了一场惊吓,又失去了自己的王妃,人在离开朴家时,便疯了一回,“你们放开本王,本王要杀了朴家!朴家买凶杀人!本王要灭朴家满门!”
宋允执令人将其按住,强行带回了知州府,吩咐人即刻去往江宁送信,“通知平昌王府,过来装棺。”
平昌王听到装棺二字,方才回过神,奔去马车上看望死去的王妃。
王妃早已气绝,躺在马车内,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今夜朴家的鸿门宴,乃平昌王与王妃在离开江宁时,便谋划好的,要的是他宋世子的命,怎么也没想过,第一个死在鸿门宴里的人会是平昌王妃。
若非宋允执赶得及时,平昌王想,他大抵也死了。
巨大的变故,让他惊魂未定,早没有王爷的威风,他爬过去,一只手慢慢地握住白布一角,往下解开,当看到王妃那张惊恐的面容时,吓了一跳,魂都飞了,丢下手里的白布,倒仰在后面的马车壁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下来。
冷静后,心头便只剩下了痛恨和恐慌。
起初他还不信朴家有这个胆子,敢暗杀他。
但她的王妃死在了朴大夫人手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商妇,竟然敢杀了他的王妃,什么狗屁朴家二公子,他一条贱命,没了就没了,还想要找他的王妃偿命?
朴大夫人疯了,因为一个儿子的死,把朴家与王府的关系也拉到了谷底。
朴怀朗知不知道?
那个面具青年是谁?是大夫人的人,还是朴怀朗派来威胁他的?
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凭五年前的守城之功,此事一旦暴露,平昌王府所有的人都会完蛋,无论是大夫人还是朴家家主在威胁他,朴家不能留了。
他吃不下扬州,朴家也别想得到半点好。
他要借着朝廷的手,灭了朴家,让这一段辛秘继续沉在深渊,再也没有人知道。
到了王府后平昌王便彻底冷静,去找宋允执。
找了三次,天亮了才听说人回来了,急急忙忙赶过去,提出了要与他一道审问朴大夫人的要求,“此事怪本王,是本王识人不清,不知朴家如此狼子野心,错信了朴怀朗,还欲与其结秦晋之好,方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害死了王妃不说,把世子也置身于险地,险些遭了朴家的毒手,本王难逃其咎,此事,本王一定要查个清楚,给王妃一个公道,给世子一个交代...”
他说得诚恳,宋允执却没有让他去见朴大夫人,“王爷受了惊吓,不便见任何人,况且王妃尸骨未寒,当先入土为安。”
平昌王还欲说些什么,宋允执似乎也疲惫不堪,沉默起身,不予再理会他半句。
一天一夜没合眼,宋允执回到了屋内洗漱完,躺在榻上睡了大半个时辰,暗卫蒙青进来赔罪,跪在地上褪去上衣,负荆请罪。
主子早就交代过,与钱七娘子相处之时,要提防着她。
没想到,还是中了招。
他中了钱七娘子的迷药,在马车内躺了一个晚上,醒来已天明,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他的失职会为世子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敢去设想。
宋允执看了一眼门外,日头的光线照到了圆柱一半。
王兆还未归。
“知道错了,便长记性。”宋允执没罚蒙青,给了他一个任务,“去查清段元槿的身份,查其三代之内的家族名册。”
宋允执没罚,蒙青自己去刑房内领了二十个板子,之后便离开了知州府,去查段元槿。
宋允执起身穿好衣裳,继续梳理朴家的案子,整理好卷宗,去往地牢,独自一人去见了朴家大夫人。
朴大夫人彷佛一夜老了十岁,身上那件昂贵的浮光锦,沾满了血污泥土,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开了,蓬头垢面。
曾经风风光光的朴家大夫人,最终也逃不过与三夫人同样的下场。
甚至更凄惨。
至少三夫人没被冤枉,可她呢,一夜过去,她儿子没了,还陷入了一场命案,很有可能把朴家也置于了死地。
她没有杀王妃。
知州府的人马擒住她时,她便说了,“王妃不是我杀的。”如今见到了宋允执,大夫人便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先前恨其他是朝廷命官,此时倒是指望着这位清正廉洁的朝廷命官,能为她主持一回公道,她哀求道:“宋世子明鉴,我没有杀王妃,不是民妇杀的...”
宋允执不语。
朴大夫人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给一个说法,无法打动这大人,她承认了自己雇佣胡人,目的为取他的性命。
到这时,她尚还有一丝理智,没有把背后的平昌王和王妃供出来。
“此事是乃民妇一人所为,民妇罪当万死,可王妃的死,民妇当真是冤枉...”朴大夫人回忆起昨夜的情景,她当时正值丧子之痛,便与王妃起了争执,确实是恨不得她去死,王妃走后,她气不过,追赶上去,本是想向她讨个说法,可等到赶到的时候...
朴大夫人道:“我看到了,世子,民妇看到了那贼人...”
宋允执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轻地掀了起来,看向朴大夫人。
朴大夫人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开始努力去回忆昨夜那一幕,那贼子穿一身黑衣,身形很瘦,个头比王妃高,站在王妃身后捅的刀,除此之外...她突然想了起来,忙与宋允执道:“他头上系了一条蓝色发带,对,是蓝色的...那时候院子里起了火,民妇看得很清楚...”
她刚说完,王兆便走了进来,“世子。”
宋允执回头,黑眸里的杀意尚未完全褪去。
王兆忙垂下头,知道他在等什么,禀报道:“钱娘子来了,世子出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