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两人的婚宴,谁也没请,也没人能进得去,钱家的门口被重兵把守,见证婚宴的只有钱家自己人,和宋家的小郡主宋允昭。

从昨夜开始,宋允昭的脸色便不对劲。

今日坐在宴席上,打不起精神,目光无神,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踩着血印,一步一步牵着嫂嫂从院子内走了出来。

炮竹声震耳,两人所到之处,婢女们撒着糖果和蜜枣,寓意为甜甜蜜蜜。

钱家人强颜欢笑,说着祝福的话。

“愿为连理枝,永结同心契。”

“鸾凤和鸣,五世其昌。”

“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

两人走到了前院,在宋允执步向高台,转过身的一瞬,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背后的一片血迹。

受刑时,他没有褪衣,婚服都烂了。

宋允昭心口一抽,突然哭了起来。

不仅是她,所有人都在暗自咽哽,提着心,心惊胆战地看着二人相互搀扶走上了高台,司仪的嗓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听到最后一声,宋允昭再也没有忍住,一瞬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不顾身旁人的询问,疾步跑去门外,与守在那里的王兆道:“我要见冯大人,很急很急。”

昨夜她跟着王兆出来,正好遇上了那一波土匪。

王兆守在了她的马车外,嘱咐她道:“段元槿杀下来了,小郡主躲好了,千万不要出来。”

她始终不信救了她三回的段公子,会去杀无辜的百姓。

她没听王兆的话,还是下了马车。

土匪从身后杀上来,气势浩荡,杀声震耳,最前面的马匹上坐着一人,那人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青色面具,正是她所见过的段元槿无疑。

若是她没被人群推到,马背上的人没有停下来,她没有看到他腰间的那枚香囊,这辈子她都会以为那人就是段元槿本人。

可她看到了。

那日事后婢女已经告诉了她,香囊是嫂嫂送她的,香囊上绣了一道平安符,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秋菊。

而她把它给了她的未婚夫,小公爷。

——

天色已经很暗了,简陋的木房内却没有点灯。

段老爷子一双断腿坐在轮椅上,看着对面黑暗中被段元槿擒在手里快要奄奄一息的人,几度张口,终于吐出了一个嗓音,“你饶了他吧。”

段元槿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自嘲道:“原来父亲当年所说都是骗我的。”

怕他不记得了,段元槿替他回忆了一番,“我从朴家手中救回父亲性命的那一日,父亲说,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您会视我为己出,您说,我的父母嫌弃我双手沾满鲜血,不配做裴家人,但您却觉得很好,你们段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有血性的男儿,就算将来您的亲儿子归来,您也不会抛弃我...”

段元槿看向背靠着窗的段老爷子,质问,“如今您的亲儿子回来了,父亲这是又重新做出了选择,让我去死了?”

段老爷子一听,心头不觉泛酸,“我怎么舍得让你死...”

当初他一个自私的决定,原本以为是他段家占了便宜,等他的亲儿子继承了裴家的家业之后,他就把裴家的这个小儿杀了。

可他忽略了,人养久了,会有感情。

尤其是见到一个样样合他心意,处处都照着理想而生,又与他儿子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子时,他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

知道他身世显贵,心怀愧疚,早早为他请了先生进山寨,尽量去弥补他丢失的东西。

而他的疼惜,也得到了回报。

自己失去双腿的那一年,他才七八岁,被朴家的人追杀,所有的人都跑了,他也以为自己会死,可最后却被一只小手扒开了他脸上的血污。

他用单薄的身体,把他从血泊中背了出去。

他曾不止一次设想过,若换做是他的亲儿子,能不能做到这个地步,答案明显有了犹豫。

自己换了他的身份,把他的一切都剥夺了,他不仅没有怨恨自己,还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一般孝敬。

人心都是肉长的,纵然他是个土匪,也会动容,这些年确实把他当成了亲儿子,但他没想到,他的亲儿子会再找上门,问他要了令牌。

曾经连裤子都没得穿的儿子如今成了小公爷,体体面面地跪在他面前,一口一个父亲叫着,恳求他:“那本就是母亲留给我的,父亲为何不能给我?父亲把我送去裴家,便是让我将来有一日继承了裴家的一切,再认祖归宗吗,如今我正是需要支援,父亲怎连一块令牌都不愿意给我了?莫不是当真要舍弃我了...”

听到那样的话,他拒绝不了。

要是一早知道他拿令牌,为是了把山寨推向悬崖,他也不会给啊。

可如今他被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抓回来,要送去归案,他同样舍不得,只能劝说:“他一旦入狱,身份暴露后,还能有活路吗?贵哥儿,他到底是我段家的血脉,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他绞尽脑汁道:“就说是山寨里其他人冒充的你,那位钱七娘不是一向很聪明吗,你找她,她...”

“错了!”段元槿突然打断,把手中的人,往他面前一推,“你的贵哥儿是他。”

段元槿起身,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刚受了一场鞭刑,又去火里救了人,方才养了两日,便被自己的父亲下了药,一觉醒来,天翻地覆,面容憔悴不堪,冷声道:“父亲还敢提钱娘子,只怕她此时已经被你我害死了。”

段老爷子一愣,看向他。

见他眼眸里全是血丝,淡然地道:“父亲,做错了事,便要去承担。”

段元槿没再耽搁,提起地上的小公爷,便往外走。

小公爷也没想到他会落入段元槿的手里。

在那日看到宋允昭为他段元槿落泪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段元槿不能再留了。

他都计划好了。

他先找上了平昌王,放他出去,在段元槿的院子里点了一把火,本意是想烧死他,再栽赃成平昌王。

可他没想到,阿若在里面。

他亲眼看到了段元槿把昏过去的阿若从火里抱了出来,放在了他的跟前,那时候他便该冲上去杀了他,可当时见他一身黑灰,脚步极稳,不确定他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他没动,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等到他安置好了阿若,段元槿已经被钱娘子救走了。

有钱娘子罩着,自己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他。

在钱家医馆面前,他堂堂国公府的小公爷,竟然被一个商户家里的婢侮辱了,那份屈辱,他怎可能忘?

既然钱家娘子要护,那就只能连她一并杀了。

他偷走了定国公的令牌,把朴怀朗从朴家放了出来,又去知州府地牢把卢家主也放了出去,再给平昌王送信,用他将钱娘子引到了祥源茶楼。

他不光要杀了钱娘子,还要让她身败名裂,再也借不了宋允执的势。

他来寨子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让他牵制住段元槿,拿到山寨里的令牌后,便伪装成知州府的兵马,一面截杀钱铜,一面带着土匪攻城。

他告诉那些人,山寨要被宋允执踏平,这里的人迟早都要死。

死之前,何不杀几个人解解气。

一切都很顺遂。

但老爷子头疼他那便宜儿子,提前把人救醒了,在他冲入巷子内,褪下衣衫准备逃跑时,便被段元槿的人擒了回来。

段元槿没问他一个字,直接塞住了他的嘴,便是知道他那一张嘴,为了活命没有半点尊严节操可言。

小公爷说不了话,唯有一双眼睛祈求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呜呜呜——”

段老头子见段元槿要把人往外拖,也急了,“等会儿!外面的官兵不是宋世子的吗,你去求求他,父亲求你了,千万别透露了他的身份,要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土匪的儿子,他还怎么活...”

段元槿一笑,头也不回:“我不也活了二十年了。”

屋内没有点灯,但外面廊下点了灯。

段元槿提着人刚出去,便看到了对面廊下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妇人不知道来了多久,面上已经挂满了泪,与段元槿对视了片刻后,妇人突然跪下,“含章...”

她这一声也不知道叫的是谁,段元槿手里的小公爷反应却很激动,爬着往她的方向而去,“呜呜呜——”

——

国公爷从小公爷的屋里刚出来,来没来得及去山寨,便见外面的侍卫匆匆来报,“国公爷,段,段元槿来,来自首了...”

定国公一愣,加快脚步,快速地赶去门口。

知州府门口此时灯火通明,已全员戒备,数百名侍卫只盯着一人。

段元槿还是一身白衣,这回没戴面具,从知州府门口进来,便被侍卫拿着长矛相对,他走一步,侍卫退一步,彷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魔,一靠近便会被他杀死。

看到国公爷会来了,段元槿对他举了举自己的双手,笑道:“国公爷,小的认罪。”

段元槿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扬声道:“但我有一桩事要澄清,此事与钱娘子无关,我山寨之所以下山报复,便是得知钱娘子把咱们卖了,卖给了宋世子,他们既然要剿匪,我身为山寨的少主,自然要反抗一二。”

他似乎伤还未痊愈,脸色苍白,眼里却没有半丝惧怕,神色懒散傲慢,仿佛不在乎生死。

定国公盯着他的脸,那股奇怪的熟悉感便愈发强烈。

段元槿继续道:“如今我见识到了朝廷的厉害,知道鸡蛋无法与石头相碰,识时务为俊杰,特意前来投案,国公爷打算如何处置我,都没关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允昭赶回知州府时,段元槿正被侍卫刀架在脖子上,押往地牢。

宋允昭慌乱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声唤道:“等等!”

不是他。

入城杀百姓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定国公顿足回头。

冯渊也在,宋允昭没去找国公爷,径直走去了冯渊的面前,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她虽也不忍,可她不能包庇,“冯大人...”

“阿若。”身后一道嗓音突然打断了她。

宋允昭转过身,便见小公爷走了过来,脚上受了伤,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笑容满面地道:“阿若你看,谁来了?”

宋允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身后的马车上走下来了一位妇人。

妇人一脸温柔,冲她笑了笑,轻声唤她:“郡主。”

宋允昭下意识轻唤:“国公夫人?”

——

钱家。

宋允执与钱铜拜完堂后,到底没撑住,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钱铜头上罩着盖头,视线看不清,等众人唤了一声世子,她想伸手去扶,身上的银针没被完全取掉,她使不上力气。

倒是宋允执先抓住了她,安抚道:“不用担心,我去上点药,夫人等我。”

之后钱铜便被钱夫人带到了婚房,一直陪她坐在婚房内,等着宋世子回来。

亥时时,两人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钱夫人心口不觉提了起来,紧张地捏着手,“铜姐儿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钱铜知道谁来了,“母亲,我没事了,你去帮我看看他吧,我知道他不让我看他的伤,是不想让我心生愧疚,可...我终究是欠了他。”

他要她怎么安心。

“铜姐儿...”

钱铜的手抬不起来,只能靠钱夫人了,她道:“世子今日为了护我钱家,搭上了自己的婚姻,前途,甚至永安侯府的名声,此等大恩,母亲难道不动容吗?”

钱夫人怎可能不动容,她看到人被打成那样,也心疼愧疚啊。

钱铜继续道:“他也有父母,今夜得知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这番舍命,怎会不心疼?咱们也得为他做些什么,对不对?”

钱夫人愣了愣,她脑子笨,这会子除了紧张,什么都想不到,他们能做些什么?

钱铜道:“母亲把我身上的银针都取了吧,我去见侯爷。”

不行,钱夫人忙摇头。

钱铜:“我知道世子交代了您,案子查清前,不许我去见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可他会面临什么?母亲有想过吗?”

她侧目看着钱夫人,轻声道:“他如今对于侯府来说,就是个逆子,娶了一个商户之女不说,此女还是土匪头目,为了护我钱家,他擅自动用朝廷兵马,无论哪一桩,都够他受的,母亲难道愿意看到他的父母,再将他骂一通?他何错之有?为何要被指责?”

钱夫人被她说懵了。

钱铜道:“您放了我,我去挨这一顿骂,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母亲...”

——

几个月前,长公主说想回蜀州上坟,宋侯爷便与她一道去了蜀州。

收到宋允执要成婚的信时,长公主盯着信纸上宋允执三个大字,问传信的人,确认名字没有写错,不是宋允昭,而是宋允执要成婚后,迟迟没反应过来。

这比阿若突然悔婚另嫁他人,更让她震惊。

自己的儿子他不了解?一个闷葫芦,思想死板,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一个屁来。

怎就突然要成婚了?

宋侯爷性子够平淡的了,看到信函后,也愣了半晌。

长公主当日便又去祖坟上感谢了一回老祖宗,说是祖宗显灵了,当下便让侯爷先行赶去扬州,她处理完蜀州的事,再过去。

宋侯爷一路马不停蹄,还是没能赶上两人的婚宴。

先去了一趟知州府,得知人不在那里,一刻都没停留,急忙赶去钱家,大理寺少卿冯渊跟在他身后,追都追不上,是以,宋侯爷到了钱家后,什么也不知道,先是看到了钱家门外守着的朝廷兵马,心头便添了一分疑惑。

一进钱家便察觉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氛。

钱家人个个跪在了地上。

宋侯爷看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钱二爷,猜着他便是钱铜的父亲,上前抬起他胳膊,“亲家起来吧,不必见外。”

钱二爷却跪在那动也不动。

宋侯爷疑惑更深,预感到是出了什么事,正欲问,孟青便迎了出来,“侯爷,这边...”

宋侯爷跟着蒙青到了一处院子,人在门槛外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进屋后看到躺在床上,一背鞭痕的宋允执,面色一寒,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沉声问:“谁干的?”

——

半夜了侯爷才从屋内出来。

钱家人已将房间收拾好了,就在隔壁,孟青提灯领着人出来时,钱家的人已经跪满了院子。

堂堂世子爷为了护一个商户,反天反地,被打成了那样,作为父母,怎可能不怒。

若是侯爷今夜要罚,钱家人此时没有一个人会反抗。

宋侯爷与宋世子有七分像,说话的语气也差不多,没那么多废话,“我儿豁出去半条命,护住的亲家,不是让你们这般来跪我的,都起来吧。”

钱二爷当场便哭了。

他宁愿侯爷打他骂他两句,这样他心里还好受一些,可宋侯爷什么都没说,直接回了房。

屋子是钱家人收拾过的,已点好了灯,蒙青一推开门,便看到屋内跪着一名少女,身上穿着喜庆的婚服,身影笔直地跪在了那。

这番打扮,不用问,也知道她是谁了。

蒙青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宋侯爷,见其并没有不想见的意思,转身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想着自己儿子适才撑着一口气与他恳求道:“父亲,能不能先别去见她,她很难受。”宋侯爷便没有立马出声问她,立在那多打探了她一阵。

少女额头点地,“钱铜拜见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