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朴大公子没有答应之前,高氏便每日派人来送信函。
一面拉拢他,一面又偷偷做好了攻击防线的准备,有高丽皇室带头,一帮子海寇在黄海内横行,朝廷的官船有限,人一来,那群海寇便如同猫捉老鼠,一路逃窜,在海面上遛着官船
朴大公子的战舰有二十余艘,目前比朝廷的还多,常年驻守在这片海域,船上每一个人的抗战能力都不容小窥,这也是为何高丽人费尽心思游说朴大公子投靠高丽的缘故。
阿圆乃朴大公子年少时,和钱家七娘子一道在街边上捡回来的乞儿。
他的名字还是两人一道取的,寓意很简单,见他太瘦,想盼着他长胖一些,他倒是被朴大公子养好了,可钱家七娘子,已经离大公子越来越远。
听说前不久钱家的人在登州与刘黑将开战,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如何了。
和朝廷的这一场博弈,朴家输得彻头彻尾,一个商户哪里能斗得过官,家主死在了扬州,扬州的产业尽数归于朝廷,接着便是海州,青州,登州...
迟早有一日,会轮到公子这儿来。
一旦朝廷有心要断了他的后路,公子将会漂浮在海上,永远回不去。
阿圆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打算的,也不知朝廷是不是当真容不了他,可他跟着公子多年,看着他驻守海域,维护着大虞的安宁,他以为这样的人,不该落到一个凄惨的结局。
阿圆想了很久,实在忍不住,才与大公子开口道:“公子,要不小的与钱七娘子去一封信。”
大公子抬眼。
阿圆不敢看他眼睛,忙垂下头。
朴大公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缓声道:“生死有命,做好分内事即可,她已是侯府世子夫人,往后不要再去打搅她。”
他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死守这片海域,不让倭寇与高丽越过海峡线半分。
替大虞守住安宁,便是朴家唯一的一条退路。即便是牺牲了他,至少能为朴家将来博一个好名声,朴家将来的后辈不至于永远抬不起头来。
朝廷会不会放过他,他没想过。
朴大公子道:“传我的令,不许高氏的人再登岛。”
高氏第七次找上门来,便吃了一个闭门羹,高氏的人气得脸色铁青,放话道:“朴公子既然如此不讲情面,咱们只能炮火相见。”
金秋十月下旬,黄海上拉响了第一场大规模的战火。
双方动起手来,朝廷的官船便停在后方,随时准备补上,在朴家人眼里,多少有些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屈辱感。
有人愤然抗议:“公子,就算咱们打退了高丽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朝廷剿灭,老子忍不下这口气...”
“忍不下这口气就回家,让高丽人,倭寇登上你的岛屿,攻入海州,扬州,杀你的家人。”朴大公子平静地道:“当初你们跟着我时,我便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们的家人享受了我给予的荣华,相应的你们便要替他们守住这份安稳,是选择让家人继续活在锦衣玉食中,还是选择自己回家与他们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今日之内,想要离开的都可以走,留下来的,待这一场结束,我朴承禹所有的家财,会送去各位家中。”
在场的人,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衷心部下,与他一道出生入死,吃过苦,但也得到了高额的回报,如朴承禹所说,他们每个人的家人都过上了富裕日子,即便是战乱那几年,饿莩遍地,唯独他们的家人能衣食无忧地度过。
是选择与海寇决战到底,当一条大虞好汉,还是投靠高丽,一人苟且活着,家族世代承受着卖国骂声。
众人几乎没得选,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
有人先道:“他娘子,老子拼了!回不去就回不去,老子这些年吃的喝的,也赚够一辈子的了...”
海上待久了,何处是家早已分不清,有人一咬牙,拎起一旁的长矛,上了海面上的战舰,一面走一面大声呼道:“高丽狗,爷爷我来了!”
一人跟上了他:“爷爷我也留下。”
一道接着一道的符合声:“死之前杀几个倭寇,也值了。”
朴大公子亲自登船指挥战事。
高丽看出了朴家在是拼死一搏,正面打不过,开始打起来了消耗战,朴家身后便是朝廷的官船,朴家的人上不了岸,等到弹药用尽,届时前有狼后有虎,朴家必死无疑。
他朴大公子这些年的成就,便到此结束了。
开火的第三日,不知道是朴家的弹药耗尽了,还是朴大公子识破了对方的奸计,也开始打起了拉锯战。
到了第四日,高丽便开始猛攻,想要试探朴大公子还余下多少弹药。
朴大公子便是为了等此刻。
但朴家的弹药所剩无几,最多还能攻一轮。
这一轮势必要将高丽人打回对岸,是以,上船之前,大家都怀着必死之心,干完了最后一碗酒,摔碗发誓,“打不退这群狗娘养的,爷爷我也不回了。”
朴家与高丽打得水深火热,朝廷的官船依旧停留海峡线外,一面打着想趁机越过界限的海寇,一面留意着战局。
朴家的人想明白后,权当他们不存在。
当夜的火光照亮了整条海峡线,堪比一场徇烂的烟火,朴家的二十多艘战舰打得只剩下了一半,黎明到来时,所有的弹药耗尽,也成功击退了高丽高氏。
余下的幸存者,一夜未眠,个个脸色疲惫地摊在了甲板上,还未来得及庆祝胜利,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都起来,起来!倭寇来了!”
众人刚放松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大抵没料到黄雀在后的黄雀不是朝廷,而是这帮子倭寇。
若是换做之前,朴家几炮便能将其轰走,可如今手里的弹药都用在了高丽狗上,只能与其近身相博。
倭寇围上来的那一瞬,阿圆走到了朴大公子身旁,把手里的大氅披到了他肩上,“公子,入秋了,天冷。”
朴大公子侧目看了他一眼,问道:“怕吗?”
阿圆摇头,“不怕,小的被公子捡回来的那一日,所活的每一天,便都是多赚来,阿圆能与公子共生死,是阿圆的福气。”
朴大公子笑了笑,目光看向对面慢慢升出海面的日头,旭日的光芒染红了整个天际,密密麻麻的倭寇在那样绚烂的光晕里如同丑陋的蝼蚁。
...
“明夷,我很想去海上看日出,深海里的日出是不是与咱们这边看到的不一样,一定很美吧?”
“以后我与你一道去岛上...”
阿圆见他立在那半晌没动,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朴大公子道:“在想,幸好如此。”
她没有与他一道来海上,没有与他一起来看这道血红的日出。
前方的朴家船已与倭寇撞上。
“左满舵!撞角准备!”朴家战舰的撞角劈开浪涛,猛地嵌入了海盗的侧舷,碎裂的巨响中,倭寇的战船剧烈倾斜,无数海寇跌入了深秋破晓的冰凉海水中...
“上弓!”
“火船!右舷二十丈!”
...
“砰——”突然一道火流的爆炸声落在了朴家的船上,朴家众人齐齐一愣,几息的沉默之中,佛晓后唯一的一丝希望也随之被扑灭。
“退,往后退!”
“这些狗日的倭寇有火药...”
“备弓箭,上火油!快,爷爷今日便同这帮孙子拼了...”
箭矢破空的尖啸与火药的轰鸣交织,硝烟裹挟着血腥味弥漫了整条海峡线。
对方的火药把朴家的战舰逼退到了最后的一条防线上,弓箭也快用完了,掌舵的人回头无望地看向朴承禹,“公子...”
朴大公子脸色平静,褪去了身上的大氅,交给了阿圆,走上前亲自掌舵,“准备拍竿!”
最后的决一死战了。
在场年长的,已在此处守了十几年,战舰与身后的那座岛,早已是他们的第二个家,此时此刻,心中难免添了几分悲鸣。
悲鸣后,便不再畏惧生死,有人褪下了身上的长袍:“下水!多杀一个是一个,吃了这么多年的鱼虾,临了把这一身血肉还给它们,不亏!”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绵长的号角从身后朝廷的方向传来。
号角声接着吹了四声,在场的人都是跟了朴大公子三年以上,立马听了出来,这是曾经四大家相互联络的信号。
两声乃打招呼。
三声为求援。
四声则是救援。
朴家人正疑惑不解,便见十几艘战舰从朝廷官船后方撵浪而来,深秋里的海风肆虐,瞬息之间硝烟缭绕的海面被撕开了那层薄纱,一枚映着铜钱标识的旗帜很快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阿圆愣了愣,喉咙一哽,失声道:“是铜姐姐,公子,她来救咱们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号角再一次响起,乃战斗的信号。
朴大公子将战舰重新交给了部下,吩咐道:“掌舵,让路!”说完便让人拿出号角,亲自回应。
听到朴大公子的号角声传来时,海面上的朴家船只方才回过神来。
本以为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与朴家斗死斗活的钱家七娘子会出手相救,犹如劫后余生,个个不敢置信,同时心中又生出一股这份惊喜带来的激昂。
众人的呐喊声穿透了海风。
“让!”
“让道!”
朴家的船只开始撤退,极为默契地往两边散开,对面的倭寇看不到身后的情况,等能能瞧见朝廷的战舰时,炮火已经到了跟前。
弩炮发射的火箭,精准命中倭寇。
一枚接着一枚震天雷砸向海寇的船只,速度很快,来势凶猛,几乎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
刚对朴家轰炸了一轮,海寇此时已没有了招架之力,在朝廷战舰的连环轰炸围攻下,海寇的船只一搜接着一艘化为焦木。
船上的人只能往水里跳。
钱铜立在甲板上,看着对面海域里不断溅起来的水花,冷声吩咐道:“备弓箭,对准人头,既然掉下去,就别让他们再爬起来。”
战火平息时,日头已经到爬到了头顶。
海风卷着余烬,四处可见残破的船舷,漂浮的碎木与尸骸。
朝廷的舰队已与朴家的船只汇在了一起,钱铜不知道朴承禹在哪儿,只能靠近离她最近的一艘朴家战舰,把上面的船长叫了跟前,递给他了一个木匣子,“把这个给你们大公子拿回去。”
船长自然认识钱铜,今日若非她及时赶来,朴家即便没葬送在大海,此时也被打成了伤残,逼回到了岛上。
船长问道:“钱娘子,不亲自去见公子?”
钱铜是有些日子没见朴大公子了,上次临别时,他一脸哀痛,彷佛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去赴死。
这回没赴死成功,不知道是什么心里。来都来了,她确实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可...
钱铜回头看了一眼蒙青。
蒙青上前一步。
强硬的态度摆明了此事没得商量。
从扬州出发前,宋允执便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清楚地交代了蒙青,“不可以让夫人去见朴承禹,迫不得已要去,你去。”
钱铜:.....
算了。
钱铜笑了笑,与那位船长道:“我还要赶着去登州,就不打扰大公子了。”
——
朴承禹接到那个木匣子时,钱铜的船只已经离开了那片海域。
听说她没来,朴大公子眼底溢出了一抹失望,轻声问道:“她走了?”
“走了。”船长道:“她让属下把匣子给公子,还说...”
“还说什么?”朴大公子追问。
那船长一天一夜没合过眼,脑子浑浑噩噩,知道事关重要,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努力保持清醒,去回忆钱娘子的话。
他的嗓音生硬,彷佛在诵书,照着钱铜说的念:“他从未在阴沟里爬行过,走的路从始至终便是阳关大道。你与大公子说,我已经看到了深海里的日出,很漂亮,望大公子此后,向阳而生。”
对,一字不差。
他总算完整地传达了。
朴大公子半晌没反应,船长觉得自己很快要倒下去了,没时间等他磨蹭,催道:“公子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朴大公子这才打开了木匣子。
里面是一张锦书。
展开后,‘任命书’三个大字,和下方那枚鲜红的官印格外显眼。
周围几人都不认识字,唯有大公子和阿圆认识,船长凑过去,不敢问大公子,便去戳阿圆问:“写了什么?”
阿圆看完锦书上的内容后,已经开始抹泪了,咽哽道:“咱们有名字了。”
“什么意思?”船长急得挠腮。
阿圆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僵硬,沉默不语的朴大公子,替他公布了锦书上的消息,“咱们往后就叫宁海军,黄海的第一支朝廷护卫军,公子被任命为宁海军都统制。”
船长一怔,“当真?!”
疲惫的脑子一受刺激,想清醒也不行了,船长直接倒在了甲板上,昏睡了过去。
“早说了让你去歇息,你非得要看个明白...”身旁另一位船长忙把人抬了起来,差使两名小兵把人送去船舱内,自己实则也有些晕头转向,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情况,问朴大公子,“公子,朝廷不杀咱们了?”
朴大公子已迟迟没动了。
阿圆察觉出了异常,起初还以为他在为锦书上的内容而震撼,凑过去正欲唤他,便发现匣子内还有一张信纸。
大公子一直盯着的,便是那张信纸,信纸展开铺在木匣子底部,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钱铜不需要拯救,钱铜也能拯救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