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会感兴趣的。”陆所长高声说,随后打开提包,取出几份电文给他,“你先看这些吧,这是根据你破译的敌特一号线密码译出的部分电报,上面两次提到你——陈家鹄,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吧?”
陈家鹄接过电报一看,不觉惊呼道:“我的天呐,这是真的?”
陆所长点头,“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借用你的衣帽和饰物这件事吧?”陈家鹊点头。陆所长便给他讲了他们借这些东西去干了什么,还给他讲了日本人得到消息后,派出飞机狂轰滥炸的事。陈家鹄听得呆了,急了,站起身问他老同学石永伟及其家人的情况。陆所长拿出石永伟一家人的遗照,面色沉痛地说:“全家无一幸免,整个工厂,连地皮都烧焦了。”
陈家鹊双手不觉地颤抖着,他捧起石永伟一家人的相片,愣愣地看着,霎时间悲痛万分,泪如雨下,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呀……”陆所长安慰他说石厂长是个战士,不会白死的。“他是在我的怀里走的,走之前他恳求我告诉他你在做什么工作,我说你在破译鬼子的密码,他听了后很欣慰,安详地走了。”事实上并非如此,石永伟的确向陆所长询问过陈家鹄在做什么,但陆所长并没有告诉他,等陆所长想要告诉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听到了。陆所长现在撒这伞谎,那就是要用所谓的亡友的欣慰来让陈家鹄坚定作为破译师的信念,不敢轻言放弃。
陈家鹄擦去泪水,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陆所长为什么不早告他这事。陆所长说:“那时我们很多情况也不了解,不知道跟你怎么说。现在我们都搞清楚了,有人就是挖空心思想谋害你,所以你必须要有安全意识,要懂得保护自己。”
陈家鹄点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陆所长又进一步说:“你想知道是谁想杀你吗?”陈家鹄问是谁。陆所长拿出一张照片来,指给他看,“就是他,一个美国大使馆的外交官。”陈家鹄抓过照片看一眼,惊诧道:“他就是海塞斯的那个同胞,萨根?”陆所长点头,“对,就是他,一手策划了这次惨无人道的轰炸!”
陈家鹄瞪着萨根的照片,目光嘶嘶作响,如在燃烧。
陆所长望着久久无语的陈家鹄,心里禁不住放出一丝明快的笑意。这才是他今天来拜访陈家鹄的真正目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让陈家鹄对萨根种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陈家鹄却蒙在鼓里,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其实是陆所长完成杜先生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一替千里马祛病的第一步。夜幕降临,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稀稀疏疏,影影绰绰,像嘉陵江上倒映的暮色天光。大街上行人寥寥,路两旁的梧桐和桉树落叶纷飞,证人想到缴械投降一词;一棵树冠庞大的桂花树,有一种历史深远的意味,枝繁叶茂,树叶在昏黄的灯光中,瑟瑟颤抖,沙沙作响,像一个历史老人在对天说话;两只精瘦的黄毛杂种狗偎在一起,并肩而行,吟吟呻呻,像对行将来临的黑夜充满恐惧。
八路军办事处的伙房平时“人气不旺”,因为这儿工作人员本身不多,加上这些人常在外面跑,碰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很少。今天晚上不平常,人都齐了,甚是喜庆热闹。苏北厨师正在做铁板烧牛肉锅巴,警卫员小钟则在厨房与餐厅间来回穿梭,忙着端菜上餐具。餐厅里,一张八仙大桌,已经上坐的有天上星、老钱、李政、童秘书以及发报员、机要员等人。大家脸上喜乐,笑谈生风。水煮花生米,夫妻肺片,泡风爪,凉拌三丝……老钱看小钟端上来的都是下酒菜,好奇地问天上星:“怎么,今天领导要请我们喝酒?”天上星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瓶高粱烧酒,给大家倒好酒:“不错吧?今天我让厨师加了三个大菜,大家一起庆贺庆贺!”
老钱不知情,疑惑地问天上星庆贺什么,天上星笑吟吟地说道:“庆贺两件事,第一件,李政现在成了黑室的编外成员,离黑室只差一步之遥,我们有理由期待,以后陆从骏那一套对我们不会再神乎其神了。”老钱惊诧地扭头问李政怎么回事;李政看着天上星,问他:“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天上星说,“我们这儿不是黑室,我们这儿是一个家,大家情同手足,亲如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李政将他替陆从骏当二传手(枪手)给陈家鹄父母传隋递照的事一吐为爽。
老钱笑道:“你这不是棒打鸳鸯吗?他们有这回事吗?”
李政正为这事苦恼,因为他也不知道惠子跟萨根的具体情况,而且最让他担心的是,陆从骏还在怀疑惠子是日本间谍,是萨根同伙!天上星觉得这是问题的关键。李政说:“到现在为止我是无法判断,我只能说希望她不是,因为我知道陈家鹄很爱她,如果她是日鬼,陈家鹄这辈子……不管怎么说,心里都会有个大黑洞。”
天上星用筷子指着他大声嚷:“嗨,看你这个沉重痛苦的样子,还让不让我再给大家报喜了。”李政连忙灿烂一笑,“报,报,你报喜才能冲我的忧啊。”天上星顿了顿,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向对大家通报了第二件喜事,“徐州同志已经成功下山,而且就在陈家鹄身边!”“这太好了!”李政和老钱都发出惊喜的感叹。
“他的苦肉计演成功了。”天上星笑眯眯地说。
“你见到他了?”
“我见到他给我捎出来的东西了。”
天上星拿出一个已经拆口的信封,那信封外面包着一层油纸。“这就是徐州同志捎出来的东西。”天上星介绍道,“他今天从邮局跟我打了个电话,要我迅速叫人去陆军医院北门的垃圾桶里取个东西,就是这个玩意,东西是塞在一只破布鞋里,我让小钟去取回来的。”
随后,天上星将相关情况做了说明:黑室并不在渝字楼里,而是在止上路五号,陈家鹄也并不在黑室本部,而是在本部对面的院子里,徐州同志现在就在那儿当门卫。“最近他的伤口还在发炎,隔一天要上医院换药.但这是暂时的。”天上星说,“估计今后他要上街也很困难,所以他在信里跟我们约定了一个今后交接情报的地方,今后要靠我们去取。”
信中约定交接情报的地方是,黑室附院后面大门门前的路灯电杆,电杆是一根老杉木,杉木一米高处有一个节疤,日晒雨淋,节疤裂开一个大口子,拳头大,可以塞藏东西。如果有情报,他会在门口放一把扫帚做提示,等等。约定很详细。
“问题是,如果我们经常去那儿露面,目标太大。”天上星看着老钱说,“所以,你这个邮差下一步要争取换一条线路跑哦,要去跑那条线,这样你可以利用每天去那一带送信的机会顺便看看,有情况报带回来。”
“这可不是我想换就能换的,”老钱长叹一口气,为难地说,“我现在在单位是个犯过错误的人,没地位,说话没人听。”
之前以为黑室在渝字楼,那是邮局最难跑的一条线,都是坡坡坎坎,没人爱跑,老钱为了争取去跑那条线,故意犯了经济问题,被人从办公室赶出来,受罚去跑那条线。现在想换跑止上路,于是不想啃骨头,想吃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童秘书拍了胸脯,“这事交给我好了。”
“就是,”天上星说,“你急什么,对你的要求小童哪一次没满足你?”
童秘书对老钱说:“放心钱大哥,你想啃骨头我帮不了你,你想吃肉,包在我身上。我这个老乡局长身上有的是口子,贪着呢,两条烟,一只火腿,事情保办成。”
“减掉一条烟,怎么样?”天上星跟他讲价。
“没问题。”童秘书对他的老乡充满底气。
“那就好,”天上星开始正式对老钱布置任务,“今后跟徐州接头的任务就是你的啦,你明天就去止上路看看,摸个底,争褥跟他接上头,建立联系。徐州同志这次为了下山付出了巨大牺牲,今后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好他的价值,建立长期、安全、有效的交通联系,他有情报要出得来,我,们有要求要进得去。我们要争取让黑室对我们来说不是黑的,而是白的,要让陈家鹄身子在里面,思想在我们这儿。只有这样,”他看看李政,笑道,“我们李政同志才能够甘心,是不是李政?”
“就是,”李政说,“他本来就是我们的,现在不过是把他养在里面而已。”
“这话说大了。”天上星认真地对李政说,“他可以说是你的,你们的友情确实非同寻常,但他现在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和我们之间还有距离,很大的距离。这些工作要慢慢做,不要指望一夜之间改变他,欲速则不达。煮成了夹生饭,可就后悔莫及了。”他又指着桌上的信说,“徐州同志在信中说了,前两天杜先生专程去看过他。杜先生会随便去看望一个人吗?这说明什么?里面很重视他,把他当人才,当专家,当宝贝。里面越把他当宝贝看,我们要做的工作就越多,难度就越大,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老钱和李政都郑重地点点头,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这时小钟将那盘热气腾腾、吱吱作响的铁板烧牛肉锅巴端上来,满屋子顿时热气腾腾,香飘屋宇,引得大家口水直冒,喷喷称赞。天上星拿起筷子,画着圆圈,用诙谐的四川话催促大家赶紧吃:“四川好啊,因为有牛肉烧锅巴这个菜啊,这道菜嘛,一定要趁热吃哦,不然就不脆哕,不脆就不爽口哕。”
吃!
大家纷纷捉起筷子,趁热吃,吃得人人嘴巴里都冒出烟来,一个个烫得龇牙咧嘴,辣得惊叫连连。但谁都没有放下筷子,大家都说好吃!真香!四川菜好巴实哦!
徐州此次成功下山,为同志们赢得了这餐美味,只是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正如川菜虽然好吃,但因为油重辛辣味咸,吃多了对脾胃并无好处一样,徐州此番工作调动,虽然接近了同志们,接近了黑室,接近了陈家鹄,可也接近了危险……
此时五号院附院,黑室不仅冷清,冷清得简直可以说得上是阴森森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陈家鹄办公室亮着一缕朦胧的灯光,除此之外,全是一片死沉沉的黑和暗。风吹过树梢,沙沙沙的树叶声,满院流泻,像从午夜坟场里传来的荒草声,或者幽灵掠过草尖的异样响动,听着都让人心惊胆颤。
门卫室里同样黑着。徐州像个幽灵鬼蜮似的,坐在浓墨般的黑暗里,一动不动。自从徐州被毁坏面容后,他就不再喜欢任何光线或灯光了,白天他尽量不出门,晚上几乎不开灯。他觉得,白天已经不属于他,他只属于夜晚,他愿意一个人静静地浸在黑暗里,静静地守着他的内心。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只有在这静如死海的黑暗中,他才能心绪飞扬,金戈铁马,纵横万里,他的内心才重又变得强大充实,他才真正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白天那个人见人怕的鬼。
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徐州听得出来,是那个老外来了。他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拉开门,看见海塞斯手里拎着一兜水果,显然是来看他的高徒陈家鹄的。
徐州一声不吭地将他放进来。海塞斯看看他,笑着说:“怎么不开灯呢?黑暗让人胆怯哦。”他说得拿腔拿调,是想引诱徐州对他说句什么。徐州却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地将门拉上,真的像一个鬼。
海塞斯耸耸肩,刚抬脚又停下来,从兜里拿出两个苹果,递给他:“山东青岛的苹果,尝一下吧。”徐州幽灵鬼蜮般地站着,不接,只用从面罩上露出的两只黑森森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海塞斯只得摇头笑笑,把苹果放回兜里,开步往前走去。
陈家鹄住的庭园里也是漆黑一团,直到上了二楼才看见走道里有一线狭窄的灯光,是从陈家鹄半掩的办公室里挤出来的,亮得刺眼。同时,门缝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吸引海塞斯加快脚步。
推开门,看见陈家鹄正伏案在用心打算盘。海塞斯不觉一怔,惊疑地问他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思路。“才十几份电报,你可不要过早下判断噢,天才也要遵循规律嘛。”海塞斯说。
陈家鹄离开算盘,说他今天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炎武次二先生。海塞斯知道炎武先生是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导师,此人是日本数学界泰斗,曾有传言说他与日本军界关系紧密,军方的密码高楼是在他指导下建造的。海塞斯很关心炎武先生在梦中跟他说了什么。
“你跟先生对话了吗?”
“没有。”陈家鹄说,“我只看见他一个背影。”
“你不会追上去嘛。”
“我追了,可怎么都追不上,最后追到崖悬边,以为这下他没处跑,要被我追上了。结果他纵身一跃,像只大鸟一样飞走了。”
“然后呢?你也跳啊,反正在梦中,摔不死的。”
“我跳了,并且学他的样又张开双臂想飞,结果成了个自由落体,刷刷刷往下掉,速度快得——那些白云都像树叶一样抽我的脸,惊醒了。”
“白云打人,”海塞斯大笑,“你像个诗人。”
陈家鹄没有笑,而是认真地对他说:“醒来后我就想,先生是日本当代数学的一面旗帜,当下又极力追捧军国主义,跟陆军部一直过往密切,他会不会真的像外面传言的一样,秘密参与了陆军密码的研制?”
“说,继续往下说。”海塞斯收起笑容,认真地等他往下讲。他却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开始琢磨了。”陈家鹄转身从桌上拿起几页稿纸,递给海塞斯,“你看看,我已经有个思路了。”
海塞斯接过稿纸飞快地看完,很是兴奋,说:“你这思路很有意思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兴奋地上前拍拍陈家鹄的肩膀,“现在我也不敢说这个思路对不对,如果是对的,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构造,能够产生这样神奇的想法。”
“恐怕你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神奇,而是神经,看上去星罗棋布的神经。我把水中月当成了真正的月亮,也许是某根神经搭牢了,神经错乱了,俗称‘十三点’。好在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求证,简单的演算就足矣。”说着又递给海塞斯一张草稿纸,“你看,一个未知数,竟然同时满足无限大和无限小。”
“有这种事?”海塞斯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接过草稿纸,细细审看陈家鹄的演算程序。看着看着,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陈家鹄问他笑什么,他把草稿纸放回桌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组复杂的公式,讲解道:“你这几步推论从数学角度看是没有任何问题,但按照你的思路,n在这里的意义并非一个自然数的变量,而应该是(n+X)÷8l,这是个有限小数,不一定是自然数。还有这里……”海塞斯一边讲解一边修改起来,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吱吱声有点像耗子的叫声。
陈家鹄一眼不眨地听,看着他的讲解,两道剑眉越蹙越紧,好像教授手上的粉笔是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刻画着。待海塞斯讲完,他已是满额头的汗水。海塞斯讲解完,也没有订正错误之后应有的欣然,竟然也是双眉紧锁,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苦苦思量着。
两人默然半晌,陈家鹄才打破沉默:“你说得有理,但是……”
海塞斯突然抬头,目光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告诉我,这样的演算等于是在求证无限小的自然数等于无限大的自然数,这没有任何意义,是在原地打转。”
陈家鹄目光失去焦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不错,这是……就地打转……鬼打墙……我们迷路了,要突围出去……可出路在哪里呢?”
海塞斯叹一口气,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神色幽幽地说道:“是啊,陈家鹄,茫茫黑夜,出路在哪里呢?”
与此同时,门卫室里的徐州也望着夜空在发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和陈家鹄的夜空是神秘的密码世界,而他的夜空,则是陈家鹄那扇亮着灯光的、他永远也无法进入的窗户。
奇迹是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蓦然出现的。
在中国人眼里,启明星是一颗吉祥之星,美丽之星,它不仅代表来自黑暗的光明,来自远方的力量,还代表着来自神秘世界的启人心智的智慧——迷路的人看见它会找到回家的路,迷了心智的人看见它会茅塞顿开,找到心灵的家。这种玄而又玄的关于星象的说法,竞在陈家鹊身上得到了应验。
这天晚上海塞斯没有回单位去,两人被一种神秘的热情和困难鼓舞着,折磨着,搞得精疲力竭。海塞斯来之前还去会过美女姜,恰逢美女姜“挂灯笼”,没有搞成,所以才转到这儿来。但毕竟年纪不饶人,到后半夜,凌晨三点多钟,海塞斯实在招架不住,倒在沙发上呼呼地睡了。陈家鹄却越发兴奋,也许是怕打搅敦授的酣睡,也许是教授那肆无忌惮的呼噜声让陈家鹄听着刺耳,他便从桌上拿起香烟,出了门。
此时恰值黎明,夜风携带着嘉陵江的冷气,悠悠地吹拂着,启明星从东边黛青色的山峦后面升起来,硕大明亮,像一颗晶莹璀璨的宝石,幽幽闪烁着。而正前方,繁星密布,满天的星光把夜空衬得无比辽阔和深远。陈家鹄来到外面的走廊上,点一支烟抽着,头脑一下清醒许多。他望着满天的繁星寻思:天上的星星比地上的人还要多,我只要一颗,是哪一颗呢?
转眼间,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扔到脚下,准备蹭灭它,就在这时,他望着烟头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瞪圆了。他想到了什么,飞快地抬起头,去看那遥远天河中无数的星星,然后又飞快地将目光收回来,低头去看脚下的烟头。轰的一声,他听见自己脑袋里发出一声巨响,如同来自天外的巨大陨石掉入了他的心海。他禁不住一阵狂喜,冲回屋去,冲到海塞斯身前,激动地大喊:“教授,有了!有了!”
海塞斯被吓了一跳,醒了,睁开眼睛问他有了什么。陈家鹄激动得气喘吁吁,语无伦次地说:“出……出……出路,是烟头和星空……是它们……提醒了我。”
海塞斯惊愕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神奇的脑袋里又有了什么离奇古怪的新想法。陈家鹄不等他开口问话,连珠炮似的说出烟头和星空给他的启示——就是利用距离的递换,实体的两相对比,星星可以看做是无限大,烟头毫无疑问是无限小,可站在阳台上,在人的眼里,它们都是一点微小的光源。就是说,假如存在着这么一个距离差,相对求证,问题就明朗化了……
海塞斯想了想,没感觉,无反应,无语,愣着。叼一根烟,踱着步想。抽着,想着,烟灰洒了一地。突然,海塞斯停下脚步,站着静思一会儿,猛然冲到陈家鹄面前,大声说:“对!对了!找一个距离差,正是这个距离差,造成了每把密钥之间的不同。”
“也正是这样的距离,才会将密钥之间的相同,暴露在我们的视野里。”
“总之现在的问题已经明朗化了。事实上这部密码的密钥在根基处也与指代密码一样,只有一把,他们通过植入距离的方式,将它在另一维空间生生拉出无数把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维空间切片,让它由繁到简,化非自然数为自然数。”
“就好像从一本立体的书里裁下一页平面的纸一样。”
“问题是怎么裁,”海塞斯眨了眨眼睛,“你找到办法了没有?”
陈家鹄似笑非笑地说:“以我对电文的分析和对炎武次二先生的了解,他们只有通过一个办法,才有凭空植入距离、制造出新维度的可能。”
“愿闻其详。”
“四个字,”陈家鹄一字一顿地说,仿佛是用牙齿咬出来的,“变化进制。”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这样,才能像变戏法一样,使一个数同时满足相对无限大和相对无限小的可能。”
海塞斯欣慰地上前拍了拍陈家鹄的肩膀:“不错,同一个数,在进制无限大之时,数值会变得无限小.同理,在迸制无限小时,其数值又会变得无限大。我们总是以十进制的目光去看待它,自然捉它不住。”这道理其实很简单,譬如十进制的自然数1000,如果换算成二进制,则是1111101000,可如果换成千进制来算,则成了10。乍一看,一个十位数,一个两位数,根本不可能相同,但事实上它们却是相同的。
“啊,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胶柱鼓瑟、刻舟求剑。”陈家鹄不无感慨地说,“炎武次二先生正是抓住了常人习惯于十进制的这番心理,才会搞出这样一手花招来。呵,与其说他是造的数学密码,不如说他造了一部心理密码更加恰当。”
海塞斯突然皱起眉头:“但是这部‘心理密码’的数学要求很高,从现有的材料分析,这一把能够衍生出无限密钥的根密钥,应该躲在至少二十万分之一之中。我们得尽快写出方案来,叫演算科去算算看。”
“这演算量可不小。”
“用你那个手艺来算至少得数月半载,他们去 算,估计也就十天半月吧。”
陈家鹄便坐下来,写演算方案。海塞斯站在旁 边看着他,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种惊喜和爱 慕。此刻在他眼里,陈家鹄无疑是个神乎其神的 人,他真不知道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怎么会冒 出这样神奇美妙的想法?
“你刚才去哪里了?”海塞斯问。
“就在外面阳台上。”
“可你带回来的东西,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陈家鹄仰头一笑:“如果演算证明我错了,你 又要说我从是地狱里上来的。”
海塞斯兴奋地说:“错了也是从天上下来的, 因为只有天上的人才会犯这么高级的错误。”
这天早晨,演算科的人刚上班,海塞斯就把陈家鹄写的方案交给他们,要他们加班加点,抓进时间进行演算。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四天晚上,敌二十七师团的机密就在噼里啪啦的算珠声里,白纸黑字地呈现了出来,最后都一一送到了抗日名战薛岳将军手上。民间野史称,打共产党薛岳是软蛋,派他去贵州追击红军,屡战屡败,让红军死里逃生,放虎还山。但打日本人,薛岳是战神,独创神奇的“天炉战法”,消灭了大批日军,被日本人称为“长沙之虎”。战后,薛岳著有《天炉战》一书,书中介绍天炉战法,是一种“后退决战”的战术。所谓“天炉”,即将兵力在作战带布成网状据点,以伏击、诱击和侧击、尾击等方式,分段消耗敌军的兵力与士气,最后把敌军拖到决战地再狠狠围歼。它因薛岳保长沙、败日军而成名。
作为第九战区司令,薛岳先后指挥过武汉会战、徐州会战、长沙会战等著名大会战。但名噪一时还是靠长沙会战,三战三胜,大败日军士气,因此荣膺美国总统杜鲁门亲授的自由勋章。同是薛岳,为什么在长沙会战中表现得如此英明、神勇,以致日寇后来几年都不敢再向长沙发起进攻?答案或许就在参战的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上。
密码被陈家鹄破掉了!
敌军之心被薛岳看透了!
话说回来,杜先生欣闻敌二十七师团密码被破掉,自是兴奋。为了鼓励和犒赏海塞斯和陈家鹄这对梦幻组合,这天上午,杜先生竟突发雅兴,派人给陆所长送来一箱法国香槟,要他学做一回法国人,在陈家鹄工作的庭园里搞一个时髦的户外餐会,并说他到时候也要来。
到时间,海塞斯拉着陈家鹊下了楼。餐会已经布置完毕,两张长条桌子上放着大小不一的几瓶香槟酒,还有法国面包、色拉之类的洋玩意。正是一天中天气最晴好之际,空气清新又暖融融的。海塞斯拿起一小瓶香槟,啪地打开,对着陈家鹄直射。陈家鹄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海塞斯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提前祝贺他,像个老顽童。
陈家鹄说:“你要是真心想祝贺我,就帮我个忙……”海塞斯知道他又要提回家的事,断然回绝:“这事肯定不行,本人爱莫能助。依我之见,到时你也最好别提,免得他们为难。”
海塞斯错了。席间,陆所长居然主动向杜先生提起,能否奖励陈家鹄回去探一次亲。你总以为杜先生不会同意的,可杜先生居然同意了,而且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同意得异常爽快。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杜先生对陆所长假作怒颜说:“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他们这是违抗我的命令逞能干私事(没有破敌特密码),按说要处分他们才是,凭什幺还奖励他回家探亲?” 陈家鹄当即板了脸,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被杜先生一个挥手拦住。“你听我说,”杜先生话锋一转,对陆家鹄说,“不过我又在想,你现在还是编外人员嘛,也谈不上违抗军令,或许我该做一回好人,满足一下你。”问大家,“你们说好吗?”
众人自然都说好。
陈家鹄曲折的回家路就这么轻易接通了,有点不可思议。
陈家鹄哪里想得到,这天上掉下的既不是饼子,也不是林妹妹,而是个大阴谋,是给“千里马祛病”的第二步。作为一个阴谋,自然有布置,有安排,有环节卜.的要求。所以,陆所长对陈家鹄特别强调说:“既然杜先生开恩,我祝贺你梦想成真。但有一点我申明在先,你什么时候回、带什么东西回、在家待多少时间,这些,你必须要听从我的安排,因为我要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没问题!陈家鹄答应得比杜先生还爽快。
于是,大家举杯祝贺陈家鹄,不料这时西北方向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破声。杜先生秘书要求杜先生马上离开。杜先生却置之不理,不紧不慢地笑道:“嘿,这些小鬼子好像知道我要跟你们说什么似的,配合我呢。我要说什么呢?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情报,下一步,等雾季一过,敌人将要对重庆进行大规模轰炸。飞机是不长眼的,眼睛都在地上,最近敌人至少对重庆空投了互批特务,加上前段时间随我们迁都混进来的,我想现在敌人埋在我们身边的‘地上的眼睛’至少有一个加强排吧,他们的任务就是向天上提供轰炸目标。我敢说,我们黑室是不会进入目标的,因为我身边没有内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然后又回头对他的秘书说,“所以,不要怕,炸弹落不到这里来的。’’
秘书依旧是一脸的焦急,让他小心为好。
杜先生没理他,继续说:“那就长话短说吧,特务脸上没长疤,要完全靠三号院去找是找不到的,要找到这些狗特务,还是要靠你们。特务脚下也没长风火轮,不会飞,提供目标的情报只有靠电台发出去,这就是他们的尾巴。这个尾巴只有你们默得住。通通给我揪出来,怎么样?这是当务之急,其他任务暂时都可以放下,不要再干私活了——这次私活干得漂亮还捞了一顿敬酒喝,下次要再干,哪怕干得再漂亮都是罚酒,明白吗?”
“明白!”
就干杯,就走了。
陈家鹄一直恭敬地目送杜先生离去,心里觉得热乎乎的,好像已经踏上了返家的路。如果他知道惠子已有的遭遇和将来还有更多、更不幸的遭遇,他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这不是密码。
不言而喻。
惠子在家养病期间,萨根曾上门来找过她两次(探望病人),但都吃了闭门羹。陈老先生坚决不准他进门,甚至严正警告他,不准他再来纠缠惠子,否则将报警说他骚扰他们家!
萨根虽是个无赖,但也知道什么叫“知趣”,何况他还要在中国人面前保住他作为一个美国人的骄傲和体面,便不再上陈家去自讨没趣,决定等惠子上班再说。
毕竟年轻,惠子只休息三天,身体恢复如初,就又去上班。
萨根就又去看她。
老孙手上就又有了新“材料”。
陈家二老就又将看到他们在一起的照片。
这是一个进入魔鬼程序的程序,误会会衍生误会,罪恶将衍生罪恶。老孙有个更高明的方案,不但要让二老看到惠子与萨根的新照片,还要“创造”他俩在一起的“新时间”。
于是接连几天,惠子下班都不能按时回家,这天是路上遇到汪女郎,被热心地拉去吃饭了,那天是撞见给她看病的医生,被好心地劝去做检查了,又一天是被车夫绕路了。总之,老孙在背后操控着,组织着,让惠子在下班的路上意外迭出,休想按时下班。与此同时,陈家二老手上不断出现她与萨根在一起的“新照片”,在二老的认知中,惠子未能按时下班,都是因为与萨根在一起。
惠子倒好,每次因故不能按时回家,都会主动、诚实地向二老解释,实打实地说。这又成了她“撒大谎”的证据,因为他们手上有她跟萨根在一起的“证据”。总之,惠子一如往常,但在二老眼里,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与萨根关系暖昧,撒谎不脸红,骗人有一套,心里有个鬼,手上有把刀。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都不过是“风”,雨还没下呢。
不过,也快下了。呼风是为了唤雨,下雨才是目的。所以,唤雨是大事,老孙得亲自出马了。这天下班,惠子走出重庆饭店的大门,沿着街边准备踏上回家路时,无意间发现了老孙——他正将那辆三轮摩托车停在街对面的路边,蹲着身子,用一把扳手在摩托车上捣鼓着。
显然他的摩托车坏了,正在修理。
惠子一见老孙,感到十分亲切和高兴。黑室里的人,她认识几个,但老孙跟她打交道最多,印象也最好,给她老大哥的印象。孩子流产让惠子十分伤心,她感到对不住陈家鹄,她迫切地想见陈家鹄一面,亲自跟他说声对不起,请求他的谅解,也想得到他的安慰。她甚至都想过要去找老孙,请他帮忙。现在老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不令她欣喜?
她感激这种相逢!
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欣喜地跟老孙打了招呼。老孙见是她,直起身来,擦着手上的油污,笑着问她是不是刚下班。惠子说是的,老孙将扳手放回工具箱里,一边朗声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把车修好,干脆送你回家吧。”
惠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那么将拎包提在 身前,局促地站在那里,两眼紧盯着他,似乎有话 要说。老孙见状,微笑地问她:“怎么,有事?”惠子 低声说:“我想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家鹄?”
老孙想了想说:“说没见过是假的,我昨天还 跟他打过照面。”
惠子的眼睛陡地发亮,上前跨一步,急切地问 老孙:“他在哪里?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耄孙 说:“当然不行,陈先生正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单 位规定不许任何人去打搅他,这你知道的。”
惠子的脸色即刻暗淡下来,眼圈忍不住红了。 老孙发现她眼里噙着泪水,装出一副怜香惜玉的 样子,问她有何苦恼。惠子神色凄惶地说:“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我都快承受不住了。我……我好想见 见家鹄,跟……他说说话……”说着泪水蜿蜒而 下,呜咽着恳求,“孙大哥,你……能不能……帮帮我,让我……见见他……”
老孙一副被她哀怜的神情打动的样子,沉思 一会儿,紧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必须要见陈先生?”惠子急忙点头,诚挚恳 切地说:“就是,我……出了点事……想当面跟他 说……我真的很想见他,孙大哥,你就优待我一下,给我个机会。”
老孙叹口气,迟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单位 确实有规定。当然,我上次就同你说过,规定是规定,什么事总是有……怎么说呢,我看你跟陈先生 分手也不短时间了,分手后从没有见过,我想他一 定也想见你。所以,我思忖如果我带你去见他,他该不会……怪罪我的。”
“对,他肯定不会怪你的。”
“如果他怪我,甚至揭发我,那我就麻烦了。”
“绝对不会。”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相信你。那我就再违一次禁吧!不过——”老孙卖起了关子。
“不过什么?”
“你要全部听我的安排。”
“我听,全听你的。”
于是老孙说,今晚他会带她去一个地方,保准可以见到陈先生。惠子欣喜若狂,问他是什么地方。老孙说:“渝字楼茶厅,陈先生今晚肯定会去那里见一个人,到时你提前去那儿找我,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
惠子激动得满面通红,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向老孙连鞠三个大躬,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谢谢,才转身高兴地离去,整个人像被充了气似的,变得轻盈快乐起来。
老孙呼唤:“上车吧,我可以送你回去。”
惠子挥舞着她手中的拎包,喜洋洋地说:“不用啦,孙大哥,时间还早,我要慢慢走回去,充分享受一下这分陕要见到家鹄的快乐。”
老孙把一条腿跨到摩托车上,双手握住车把,对着她的背影哼哼地笑。他一边冷笑一边在心里对惠子说,看你乐的,该乐的人是我,笨蛋!你被我卖了还在替我数钱呢!
这天晚上,天刚蒙蒙黑,陆所长早早地来到附院,手上提着一大堆礼物,进了小院。楼下有一间屋是他的,他有时晚上会来住,多数时候没来,因为外面的事情太多。他在楼下大声喊陈家鹄,让他下楼。陈家鹄下来,见他手里提着大大的礼包,跟他开玩笑:“看这样子,是不是要带我回家呀?”陆所长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什么事都看得出来。”陈家鹄一怔,即刻兴奋地瞪大眼睛:“你真要带我回家?”
“难道你不想吗?”
“当然想!我一直等着呢。”
“你以为我会食言?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准备走吧。”
“现在就走?”
“等一下车子来了就走。”陆所长说,但他临时又增加了个前提,要陈家鹄为此行保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杜先生知道。”
“为什么?杜先生不是同意了的吗?”
“你呀,只会破译密码。“陆所长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事后杜先生把我骂惨了,说我当着你的面帮你求情让你回去给他难堪了,他答应其实是假的,后来出门他就训斥我,不能回!他为什么对你说能回,对我说不能,就是想让我来做恶人啊。这就是玩弃权术,我哪玩得过他。可他也不替我想想,这次如果我食言了你会怎么看我?肯定恨我是不是?所以,我也想通了,明的不行来暗的,咱们悄悄走。今天他去下面部队视察工作了,我们快去快回,只要不让他知道,没事的。”这叫放烟幕弹,目的就是要陈家鹄觉得这次回去不容易,你别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阴谋。陆从骏真是只老狐狸啊,他料到事后——诸事发生后,陈家鹄可能会反刍,所以事先把可能有的漏洞都补了,封了,堵了。
不一会,车子来了。兴奋的陈家鹄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其实不过是陆所长巧设的一个阴谋、一个诡计而已。他此一去,不仅见不到他日思夜念的惠子,还可能要永远失去他心爱的女人。
由于战时拉闸限电,天堂巷附近几条街区全都黑森森的,陷在四周繁密璀璨的灯火中,犹如城市塌陷的一个巨大的黑洞。陈家人早早吃了饭,收拾了碗筷,此刻都在庭院里,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枯坐着。气氛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好,大家都默默地望着那摇曳的灯焰发呆—一流产的惠子像令怪物似的,让大家欲说无语。
一阵晚风飒飒吹来,明显地带了初冬的寒意,让人瑟缩。惠子坐不住了,首先站起来,对父母和家鸿、家燕歉意地笑笑,独自上楼去——她要去见心爱的丈夫,总要去装扮一下。
陈母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暗自叹气摇头,叫大伙也散了,回房休息。
不久,刚上楼的陈父听见楼下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接着听见老伴在厨房里不满地叽咕着什么,甚至还把捅炉子的火钩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陈父便起身下楼,问老伴什么事。
家鸿在一旁替母亲说:“你没看见,这么晚了,她还出去,妆画得跟个妖怪似的!”陈父知道刚才出门的人是惠子,问她出去干什么。老伴气恼地说:“谁知道。你问我,我问谁?”陈父说:“你可以问问她的嘛。”家鸿又替母亲答:“怎么没问?妈问了,她说是饭店有事,要加班,你信吗?鬼才相信。,”老伴痛苦地摇着头,自顾自叹道:“她……会怎样呢?”家鸿瞪着眼说:“她从来就是这样,是你们以前被她骗了。”
当然不是。
惠子所以不说实话,是因为老孙再三要求的,不能让多一个人知道,包括家里任何人。如果他们知道她这是要去见家鹄,没准都要跟去呢。陈父摇摇头,叹息道:“唉,这人……真想不到……”家鸿冷笑道:“我看世上就没有一个鬼子是好东西,”陈父蹙眉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没有反驳,似乎是认同了家鸿的说法。
家鸿说罢上楼去了,两位老人像被人抛弃似的默默地坐了好久,准备把煤炉里的火熄灭了,上楼去睡觉。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又传来了开门声。陈父小声说:“嗳,你听,回来了,回来得还蛮早的。”
“迟和早都一个样,心野了,收不拢了。”陈母说着,一边去开门。
“谁啊?”
“我。”
“你是谁?”
“妈,是我……”
听声音,好像是家鹄,母亲以为是幻觉。打开门看,母亲蓦地一怔,果真是家鹄!遂欣喜若狂地奔上前,紧紧拉住家鹄的手,一边“鹄儿鹄儿”地叫着,一边摸他的头,又摸他的脸,上下打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的泪水霎时盈满了老人的眼眶。厨房里的父亲,楼上的家鸿和家燕闻声都跑下来,与家鹄相见。表现最热烈、夸张的还是小妹家燕,高兴得跟只喜鹊似的,拉着哥哥的手又笑又跳,还学着西洋礼节,给了哥哥一个热情的拥抱。陈家鹄扭头四顾,没有看见惠子,问:“惠子呢?”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都低头不语。
此刻,惠子刚到渝字楼,刚同老孙大哥接上头。老孙安排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入座,给她要了一杯茶,让她等着。老孙悄悄告诉她:陈先生还没有来,但应该快来了,让她安心等着。
“放心,等陈先生来了,我会安排他来同你见面的。”老孙非常体贴地对惠子说,让惠子心里一阵热乎,孙大哥真是个好人啊。她哪里知道,陈家鹄正在家里问询每一个人,打听她的打落。
“小妹,你说,你嫂子去哪里了?”
家燕闭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