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徐缜拍了拍夫人的手,道:“幸而见素与真娘他们姊弟同心,瑞郎又是个孝顺孩子,他自幼由真娘带大,日后必然敬奉真娘如母,也算人和俱全。咱们真娘命数是最好的,往后必定顺遂安稳,享平顺安宁,也不比那劳什子富贵差。”
大夫人用力点头,似乎头点得够深,的话便能够成真。
徐缜知道她的心结,轻叹一声,握紧了妻子的手,“我知道你总放不下当年将真娘留在京中,心里觉着对不住真娘。可如今咱们一家俱全,何其和美?真娘待你孝敬又用心,可见对幼时之事并无心结。与其困于往事,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母慈子孝的时光,你心里有愧,咱们加倍对真娘好便是。”
大夫人眸中泪光点点,“真娘待我虽孝敬有加,可却……”
她看着徐缜那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烦,抬手拍了他一下, “你不要再说了,我自有主张!”
徐缜实在摸不明白她的心,低声下气地道:“是我太愚钝,劳娘子耐心与我分说分说?”
“诶。”徐大夫人叹了口气,慢慢与他说:“你瞧真娘与母亲私底下闲坐,从来贴得近近的,要么母亲搂着真娘,两人贴着说话,要么二人对坐着,一边做茶点香,一边说闲话。我总觉着,在母亲面前,真娘才更放松、亲密一些。她待我当然也很孝敬,处处都很上心,出门总是给我带新鲜东西回来,在外得了好东西,也先记挂着我,去岁我生辰,还特地为我栽培了一盆碧玉牡丹……”
她说着说着,好像就变成了炫耀女儿的孝心,徐缜忍不住笑,道:“你瞧,其实你也明白真娘对你是再上心不过了吗?……我知道你的心结了,可真娘从小不在咱们身边是真的,要强求真娘与咱们亲密无间,也难。
可咱们比起有些父母来也算幸运,至少真娘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身边。你心中的缺憾,往后还有无尽岁月可以慢慢弥补。咱们只管对真娘好,真娘也懂对咱们好,一家人心在一起,为了彼此好,不就是世间最难得的美事吗?”
徐大夫人终于点了点头,又与徐缜说了一些徐问真今日处理的事务,徐缜听了也只点头,“如此办很妥当了。既有二心,家里也留不得那样的人。”
徐大夫人叹一口气,道:“真娘处事一向稳妥,这些小事她办得很干脆。只是十七娘那里,我心中有些忧虑。”
徐缜问道:“怎么?”
徐大夫人絮絮念叨:“她怕十七娘留在东上院,若有闪失,惊扰到母亲,才将十七娘接到临风馆去。可我想着,十七娘在她那,若有事,是惊不着母亲,可她难道就不怕吗?倒还是我将十七娘接过来更好。
何况临风馆地方也不大,强塞了明瑞明苓两个进去,已经很拥挤了,现在十七娘那里还是用真娘的人服侍……如今处处都周全了,只咱们真娘委屈着。”
但女儿做下了决定,她又不忍反驳,可不正纠结这里。
徐缜听了无奈,“你是将咱们真娘当做水晶玻璃人看待了……她要掌家,肩上自然会有相当的分量。这只是她走的第一步,对弟妹家小,她便要软硬皆施,既要立威、也要施恩,如此才能叫人服她。咱们逐渐上了年岁,家是要交给他们的,真娘先要担得起来。你总是将真娘当水晶玻璃人一般对待,怎么能行呢?至于真娘会受委屈?那更是荒谬了,咱们家大娘子几时吃过委屈?真儿也不是那任由自己受委屈吃苦的性子啊,你瞧那云溪山,被她打造得多幽雅宜居,住起来多么闲适惬意?”
徐大夫人也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她总觉得亏欠女儿,便处处都忍不住操心。
徐缜索性拉起她,“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去向母亲问安,且歇下吧,我来替你拆发髻。这几日朝里事忙,明日虽然休沐,下午我还是要入宫,也不能在家帮你。”
徐大夫人点点头,二人一道往内室去,但惦记着在生死关头苦熬的侄女,徐缜还额外惦记着安州那边的事,夫妇二人一夜也都没能睡好。
次日一早,徐问真便带两个小的先往东院,向父母问安。
两个孩子都还小,披着薄棉斗篷,雪白的短绒毛簇着小圆脸,瞧着圆滚滚、白嫩嫩的,亦步亦趋跟随姑母的步伐,从远处看倒像是一路滚过来的。
兄妹二人龙凤双胎,长得却并不十分像。哥哥明瑞眼睛像父亲,是一双微圆的杏仁眼,眼帘微微垂着的时候便显出一点无辜;妹妹明苓生得一双明亮锋锐的凤眼,肖似其母,亦似姑母、祖父与曾祖母。
大夫人久不见一双孙儿,喜欢得紧,搂进怀里一个个亲,徐缜也笑眯眯将两个孩子抱了抱,又关心地问徐问真:“十七娘在你那,还要看顾这两个,真娘你可还支应得来?”
徐问真笑道:“他们都有人照顾,我不过问一问、瞧一瞧罢了,并不多操什么心。”
徐缜点点头,一时无话,想了想,才问起药材上的账目怎样。
徐大夫人听着都头疼,却见徐问真也有条不紊地回答,一听就知昨日已经将账扫清楚了,一时更感无奈。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打断道:“好了,好容易你休沐,有半日功夫,真娘也在家,一家人在一起,就说这些经济琐碎?”
父女二人闻言一怔,然后都笑了。
徐缜笑着顺应道:“夫人说得是。”
然而徐大夫人强势打断了话题,自己却也想不出什么适合闲话的事情,最终还是明苓吞下一口果子,搂着徐缜的手臂,笑眯眯道:“翁翁,姑母说今日带我们去太婆婆那吃樱桃酥饼,咱们等会同去好不好?”
徐问真如明苓这个年纪的样子,徐缜与徐大夫人都未曾见过。他们回到京中时,女儿已是斯文识礼的徐家大娘子,言谈举止都温柔从容,笑容温和中也总带两分疏淡——浑然是一个稍减锋芒的年幼版大长公主。
看明苓顶着这张好像生来就该清冷高贵的小脸撒娇,徐缜才愣愣地反应过来,原来这般生动鲜活的表情,也会出现在如此的面孔上。
他心不禁一软,也笑着说:“太婆婆不爱吃饭的人太多,等会你和姑母先去吃樱桃酥饼,翁翁和婆婆在这边房里,吃过饭再过去。”然后不等明苓露出失望的表情,便忙哄道:“我们苓娘喜欢吃樱桃酥饼是不是?你姑母小时候也喜欢,翁翁知道有一家酒楼的樱桃酥饼做得最好吃,下午翁翁回家时带回一些给你们好不好?”
明苓故意鼓着脸想一想,向徐缜伸出两根手指头,“要吃两块!”
徐缜刚要答应,徐问真轻轻一咳,明苓连忙回头去看,然后露出一点哀求的表情,“就吃两块嘛!”
原本坐在徐大夫人身边的明瑞也跳下榻凑过去撒娇,显然兄妹二人都苦姑母之威久矣。
徐问真点点明瑞的额头,道:“他们牙齿未长成,怕坏了牙,不好给多吃甜点。何况又馋得很,除了樱桃酥饼还要偷吃许多果子,哪里亏到你们了?”
两个孩子皱起小包子脸,目光期盼地看向翁翁婆婆,徐大夫人低头饮茶不言声了,然后背负着屋里最后希望的徐缜也轻轻咳了一声,“嗯,听你们姑母的。”
两个小孩脸上这下是掩不住的失望,明苓用很复杂的目光看看徐缜,又看看一旁一言不发的徐大夫人,最后好像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
她坐在那里摇头晃脑,“那便听姑母的话吧,若我不听姑母的话,姑母该伤心了。”
徐问真忍俊不禁,只想去捏她圆鼓鼓的小脸,徐大夫人目光温柔地看看明苓,又看看徐问真,嘴角不知不觉间也提了起来。
比起撒娇耍宝的妹妹,明瑞显得内敛许多,但显然也是一位撒娇水平分毫不弱的选手,这会使使劲爬到徐问真身边,蹭着她道:“瑞郎也听姑母话!”
徐问真轻轻一笑,顺手一捏他,明苓就不干了,扑通一声跳到地上,等等跑到徐问真身边,马上张开双手,“抱抱我!姑母抱抱我!”
好嘛,上首夫妻俩对视一眼——怪不得方才两个孩子乖乖地就一人一边坐他俩身边了,原来是姑母只有一个分不过来。
徐问真和她身边的人倒是很习惯的样子,含霜与凝露办了两个墩子来,叫他们挨着徐问真脚边一边一个地坐下。姑侄三人又在上房里待了一会,约莫差不多到大长公主吃早饭的时间,徐问真才告辞道:“女儿先带他们往祖母房中去。”
徐缜点点头,很温和地对女儿说:“且去吧。这几日天寒,不要光顾着两个孩子,你也要添一件斗篷。”
徐问真笑着应下,辞父母往东上院去。
留下夫妇二人,目送三个孩子走远,直到看不到背影了,徐缜才收回目光,旋即发现自己还是笑着的,再转头一瞧,徐大夫人也正在笑,杏眸又湿润着,微有泪光。
徐缜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的真娘如苓娘这样大时,是否也是如此爱笑、爱闹的模样?”徐大夫人喃喃着,她嘴唇轻颤,“我……”
她心里有很多话,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徐缜轻叹一声,走过去揽住她,“咱们真儿在京中长得很好,倘若当年咱们带她去洛城,药食供应都不如京中周全,反而是亏待了她……咱们如今一家人不是在一处吗?你若哭,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了。”
徐大夫人用力摇摇头,却说不出话,她将头埋在徐缜怀里,许久没有言语。
徐问真带着两个小的溜溜达达回了东上院,大长公主果然起身,见徐问真来了,便吩咐人摆饭,又笑吟吟道:“直到有两个小馋猫回来了,正叫人做了樱桃酥饼,不知是谁要吃。”
“我!”“我!”明苓明瑞便如两只雪兔子,蹦蹦跶跶地就滚了进去,凑到大长公主身前,先行了个圆滚滚的礼,徐虎昶在一边看着,眉眼也柔和一些。
大长公主是喜欢家人一起吃饭的,年轻时在宫中,每日三餐都只有自己。后来嫁了人,徐虎昶只要在京,必算着食时与她一起用膳,但有公务在身时便没办法。
后来有了儿子、儿媳,家中人多了起来,大长公主反而厌烦起热闹。
对她来说,一顿饭,桌上她和丈夫、儿子坐着,儿媳妇们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捧羹布膳,简直是一门鬼热闹。
她也不愿意一日三餐对着儿媳吃,干脆就打发各房吃各房的饭,徐问真出生后就被送到她身边,她才开始有了每日三餐不离的固定饭伴。
于是很多年里,公主府餐桌的席位都是三个,大长公主、徐问真,与一个大多数时间在的徐虎昶。
如今家里饭桌上又多了两个小的。
他们倒是自立得很,虽还不大,但坚持用调羹自己舀,也不要乳母喂,大长公主笑吟吟夸他们“能干!”“自立!”
徐问真在大长公主跟前一向活泼,悄悄拆台,“前些日子还要乳母喂呢,那天兄妹俩吵架,话赶话说到‘我能自己吃饭’,然后争一口气,就都要自己吃。”
大长公主直笑出声,徐虎昶看了眼用力吃饭、听不清姑母在说什么的两个小的,也有些好笑,叫人给二人又加一块蒸饼,“你这几日忙,可以将他们两个留下,等会我和你祖母带他们两个骑马去。”
其实他俩还没小马的腿高,说骑马,也就是徐虎昶举着,在马上坐一会。
但二人听了还是眼前一亮,又舍不得离开徐问真,最后讨价还价,变成徐虎昶明日、后日、大后日……都要带他们骑马。
徐问真看着古灵精怪的两个小孩,和看似严肃实则一退再退的徐虎昶,忍不住想叹气。
大长公主也忍不住笑,看看她,用一种喟叹的语气道:“我们真娘能长得如此沉稳懂事,真是多亏了我。”
徐虎昶完全没感到心虚,好像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赞同地道:“是殿下养得好——但我教得也不差,咱们真娘骑术也是数一数二得好。”
大长公主只觉嘲讽到棉花上了,白他一眼,看向两个孩子,“太翁和太婆婆给你们选了两匹最好的小马,英俊着呢,今日真不去瞧瞧?”
她知道徐问真这几日忙,有心将两个孩子引走,让她轻松一点。
然而两个孩子心动一点后,又马上坚守立场,用力摇头,“姑母答应今日一整日都带着我们!”这回发言的是明瑞,他立场坚定,显然兄妹两个已经统一战线。
徐问真笑了,神情轻松温和,“就叫他们在我屋里,左右有人瞧着,不妨事的。”
正说话间,她屋里一个使女急匆匆地过来,进屋面带惊喜之色,“回殿下、国公、娘子,十七娘子醒了!”
徐问真立刻起身,院中石榴树上有两只喜鹊清脆开嗓,屋里屋外都盈满了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