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你在这里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

咕哒子说完，像是在观察什么一样仔细查看罗曼医生的表情，每一寸，每一丝出现在脸上的情绪统统没有放过, 看得当事人寒毛直竖。

罗曼医生刚松懈下去的神经再度绷紧, 他紧张到语速变的磕巴。

“干、干嘛这么看？”

咕哒子执意问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没、没有。”

呼——

在得到答案后, 她明显的放松下来。

罗曼医生怀疑的看着她几乎不加掩饰的表现, 不禁朝和她一起过来的天草投去询问的眼神。

天草四郎愣了愣，旋即摇摇头。

居然不知道吗？

罗曼医生越发不解，刚要开口问明, 却被咕哒子故意一样的转移了话题。

“医生, 你这边儿的工作完成的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困难？”

“困难……一开始是有, 盖提亚来了之后就好多了。”

罗曼医生老实的回道。

盖提亚毕竟是名为“七十二柱魔神”的魔术式, 所罗门创造的现代魔术的基盘。

好不好用, 在当年就证实过了, 性能方面不存在疑虑。

不过……他还是很在意刚才咕哒子的反应。

总觉得她不想让自己知道什么？

“那么医生, 我可以了解一下和进度有关的内容吗？”

望进咕哒子干净的眼里, 罗曼医生恍然发现，这个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成熟到不能被叫做“孩子”了。

她熟练的在这座魔术工房内穿梭, 跟随自己的讲解, 时不时提出疑虑, 或者自己的看法。

一些理解方面不得不承认她的优秀, 她被迦勒底里面的那些魔术师教导的很好。

越是和咕哒子沟通，罗曼医生越是感到一种为人父亲的骄傲，和一小部分的酸涩。

具体可以理解成, 前不久还撒娇的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

不计较这个“一眨眼”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当父亲的人还是蛮酸楚的。

当然，这也就是达芬奇不在，达芬奇在的话，辛辣的吐槽早就扎在罗马尼心上。

万能之人很大几率会故作正经的道：“父亲一般真切感觉到女儿的成熟，是在她把未来要在一起的男人领来见你的时候。”

而且不知为什么，明明莱昂纳多不在，但身旁却像是有她存在，魔鬼的低语在耳畔响起，他差点儿哭出来！

察觉到罗曼医生神情不对的咕哒子仿佛在忌惮什么一样，立刻询问道：“医生，你确定自己没什么感觉？”

“要有什么感觉？”接二连三的确认已经让这位优秀的学者有所察觉，罗曼医生哪怕不是所罗门王，自身的学识也已经丰富到成为迦勒底指挥官的地步。

咕哒子没指望可以瞒他多久，但“不可知”就是不可知。

“没什么，稍微有些担心你的精神状况。”她故作平静的说。

罗曼医生果不其然的误解了，他不客气的否定道：“我精神好的很。”

“是啊，看出来了，毕竟有‘这个’在，确实没有比‘这个’更能证明你的理性的了。”

山体内部最深的位置，一个无比复杂的魔术阵正汲取地底下的灵法发挥作用。

具体景象是地面上每一个符号都在闪烁白色的光芒，而把这些符号组合到一起的魔法阵则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光芒也就是魔力在半空中形成或大或小的冰蓝色结晶，正不规则的飘动着。

手臂上有密集魔术纹路的魔术式操控空气中的魔力，致使那些魔力的结晶受到一定范围的控制。

大大小小的立体碎块，看起来像是一把粉碎成无数片的武器。

看形状，却又像是分散开来的光柱。

盖提亚在光芒中合起双眼，魔神柱们在阴影中工作，可是因为光中的魔术式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以至于咕哒子最后才发现笼罩洞穴内部每一寸角落的庞大影子。

咕哒子感到意外，“盖提亚，居然这么认真的在工作？”

“你说什么呢？吾王的伟大你连其中的一分都不知晓，真不知道你那里得了吾王的看重，竟是原因受你指使。”

过于熟练的挑剔口吻很容易让咕哒子想起某根柱子，然后寻着声音低头找找，果然看到了这根柱子。

白色的，红眼睛，会掉心脏的那根。

“巴巴托斯，你怎么变成这么小了？”咕哒子用两根手指捏起“笋尖”，把这根巴掌大小的魔神柱提溜到半空中。

被如此无礼对待的巴巴托斯当然奋力挣扎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拥有强大的可以轻易将这名少女化为劫灰的魔神柱，居然只能依靠徒劳无功的挣扎来表达出自己的不悦。

“快放开我！你这个无礼的人类！”

有着强大力量的巴巴托斯，选择用最无力的话语抗议。

这截然不同的反差令咕哒子挑起眉梢，开始拿它练习抛接游戏。

“无礼什么的，别说的好像你们很懂礼仪一样。”

“你——！”

“放——！”

“不……不要太过分了！”

巴巴托斯几次开口都被抛起这个动作打断，最后它全身颤抖的怒吼起来。

咕哒子呵呵两声，就将它丢回到地上。

“过分吗？正如你所说，我只是个无礼，弱小，在你看起来还特别不可理喻的人类，但是你在我眼里，也是个完全够不上人类道德观念的东西，所以你的评价我统统不予接受。做柱子要公平一些，你连人都不是，和我较真人类的礼仪干什么？不闲得慌吗？”

魔神柱被咕哒子气得直发抖，全身的眼睛都从静止中变成了疯狂抖动。

别说，这画面再大一点儿，看多了就掉san了。

“好了，不和你闹着玩了，盖提亚还有多久完事？”

咕哒子抱住裙子蹲下，指指双手放松的摊开，周身笼罩微光，张开翅膀立即就能化身天使的盖提亚说道。

巴巴托斯好像感到委屈的看了统括局的方向一眼，然后耐着性子给她答复。

“马上。”

说话的人却不是这根柱子，而是睁开眼睛停止操纵魔力的盖提亚。

罗曼医生先迎上去，微笑之中似乎深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警惕。

“盖提亚，这回感觉怎么样？”

盖提亚看也没看他，兀自朝咕哒子走去。

罗曼医生：“……”眉头抽抽，不好的预感加重，他不由抬高音量，“盖提亚！”

前进的步子顿了顿，从巴巴托斯突然受惊的瑟缩姿态看来，或许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样镇定。

盖提亚：“……调试正常，再多加一些魔力也没有问题。”

罗曼医生：“既然这样，等下还要麻烦你进行重复演算了。”

盖提亚冷漠的应了声，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咕哒子身上。

咕哒子眨眨眼，朝他摆摆手。

这个动作似乎是盖提亚没有想到的，他狠狠的皱了下眉头，然后又快速松开。

咕哒子不太理解盖提亚的表情为什么变化这么快，但这个状态下的盖提亚给人的感觉变好了也是事实。

她做出回忆状，很久之前，她把这头支离破碎的野兽带回迦勒底时，他似乎已经连意识都不存在的。

怜悯之兽在时间神殿中已然败北，输给自己的宿敌。

这是它发自内心接受的现实。

为此品味到的不安，愤怒，憎恨，以及……喜悦，教会它漫长三千年后的第一步。

从凝固的王座上走下来的这一步。

充满了意外，希望，狂喜……和最重要的恐惧。

在瞩目人类的弱小与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死亡三千年后，它终于得以体会到短暂寿命的不甘。

在快被吃的干干净净之前，怜悯之兽具备了人心，这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彻彻底底的预料之外。

而且当时所有人都被御主展现出的力量惊呆了，他们从未想过不断给品种未知的小姑娘频繁喂食各种神代怪兽的残骸，其中更是频频出现龙的身影时，最终会造就出怎样一个“怪物”。

以至于当怪物亲手把另一个前不久还需要所罗门自爆才能解决的灾兽解决掉时，所有人光顾着整理崩碎的三观，完全没留意咕哒子在当时都做了什么。

在所有人都不好了，并光顾着不好了的时候。

她一边儿吃着“东西”，一边儿看着“东西”渐渐不再那么不是东西。

这最后的一分，也可以说是一秒，超越了过往的三千年。

怜悯之兽被拉下永恒的宝座成了只有转瞬即逝生命概念的“人”，这可以说是堕落了的状态，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受。

它变得像是个他，并成功破坏掉咕哒子的胃口，得以在全部身体都进入胃袋之前幸存。

不过哪怕如此，他也被时间拒绝了。

因为怜悯之兽接受了自己的败北。

他的失败让他体会到人类的感受，过于狂热，过于炽烈，像是情绪平平的普通人突然变成了狂信徒，那一瞬间将自身都燃烧殆尽的激烈，最后只剩余灰的空虚，使他力不从心。

过于单薄的意识在那之后变得支离破碎。

不光是身体，心灵也是如此。

纵使三千年的耐心蛰伏将他的意志磨砺的无比坚毅，仿佛经过漫长时光淬炼的钢铁一般偏执，但当这一切化为乌有，那一刻——

他诞生了，他毁灭了，

他从未如此发自内心的想要得到一个人的见证。

而那个人，正是这个使自己无法拼凑出原样的少女。

盖提亚的目光幽深的仿佛拥有超越时光的威力，但这也是当然的，过去咕哒子就被他一眼“瞪”进监狱塔里过，现在再被他用这样“炙热”的眼神注视，咕哒子也顶多搔搔脸颊，大致能做到无动于衷。

当年咕哒子把他救回去，有多少是不喜欢口中的“食物”突然变成和身边的人一样活生生的，咕哒子现在也说不出来，只是至今还记得“口感”从单纯的无机质，属于魔力的味道，变得“生动”起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吃食物，而是在吃人。

这感觉太糟糕了！

咕哒子几乎是不想留下阴影的把人偷偷留在自己身上，签订契约的时候也是特意隐瞒了所有人。

正因为有准备有计划的预谋，所以当所有人发现生活在咕哒子身上的盖提亚已经形成足够的“规模”时，他们才那么懵逼和惊恐。

盖提亚在他们的意识里一直是执行人理烧却的罪魁祸首，时至今日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放下戒心，实实在在的危险人物，可想而知，当发现他就在脆弱的御主身上“寄生”时，并且形成足以掀翻整座迦勒底的规模，大家这个后知后觉有多么痛心疾首。

咕哒子在说明情况后可是少有的被所有人狠狠惩罚了一次，要知道在那之前她不管怎么熊，都有人来哄她！

这一次为了让她受到教训，愣是没人搭理她超过三十六小时。

被彻彻底底的遭到冷待，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咕哒子低头认栽，不过拜此所赐，盖提亚也成功留了下来，一直到今天。

而“今天”的盖提亚，谁能从他身上联想到昔日那头怜悯之兽呢？

维持着所罗门当权时期的打扮，简朴又有一种古老的威严，分不清是野兽本身携带的威慑力，还是为王者所具备的统御力，总之盖提亚哪怕外形和周围格格不入，也能在第一时间成为视线的焦点，众人讨论的中心。

他靠近过来，咕哒子条件反射的皱起眉头，因为她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压力。

似乎意识到她的不适，盖提亚默不作声的收起外泄的魔力，见到她眉头平复，才低下头。

高大的“野兽”低头注视少女的头顶，正当旁人以为这头牲畜要咬掉少女的头时，却见它使出最轻的力道，试探的摸摸那细软的发梢，轻飘飘的动作，让人不禁怀疑它究竟有没有碰到。

攥紧拳头，盖提亚将掌心上这一刻留下的感觉牢牢记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