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离开战术室之前,迈尔斯仔细地跟“胜利号”的安全部门核实了一下情况,以确定他们围捕逃犯的进程。仍然处于失踪或情况不明的只剩下了欧瑟,“游隼号”的船长,另外两名对欧瑟忠心耿耿的军官,卡维罗司令,还有米特佐夫将军。

迈尔斯十分肯定,他确实在监视器上看见了,欧瑟和他的军官被烧成了放射性尘埃。米特佐夫和卡维罗也上了那艘逃逸的穿梭机吗?卡维罗要是最终死在西塔甘达人的手里,真是相当讽刺。不过——这点必须承认——她无论死在谁的手里都同样讽刺。沃维人,兰道尔游骑兵,阿斯伦德人,贝拉亚人,或者是其他任何被她欺骗过的人。她在海根枢纽的职业生涯短暂而辉煌,最终的死亡也干净利落——如果她真的死了的话。但迈尔斯很不情愿地想起了卡维罗最后对他说的那些恶毒的言语。要是那些话成了临死发出的诅咒,那可就有几分预言的色彩了。他本该更加害怕米特佐夫,而不是卡维罗。应该是这样,但实际上却不是。他打了个寒战,借来一名卫兵陪他一起走回自己的船舱。

半路上他遇见了一批刚从穿梭机上下来,正被送往“胜利号”医务室的伤员。“胜利号”处于预备队位置(其实这点的影响不大),所受的攻击还没有超过护盾系统的处理极限,但其他一些飞船可没那么幸运。太空战中死亡和受伤人数的比例通常与行星表面战斗中的相反,死亡人数远多于受伤人数;不过在人造小环境还没有遭到破坏的幸运情况下,受伤的士兵也许能够活下来。不知怎么,迈尔斯改变了方向,跟随在伤员队伍后面。他到医务室能帮什么忙?

有人负责鉴别伤情,把伤员分类,不把轻伤员送到“胜利号”上来。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三名严重烧伤者和一名头部重伤的伤员,他们被焦急等待在一旁的工作人员迅速运走了。有几个士兵神志还清醒,静静地等待着轮到自己。他们被用充气带固定在浮板上,一动也不动。疼痛和止痛药的联合作用下,他们的眼睛一片混浊。

迈尔斯尽量跟每一位还醒着的伤员说几句话。他们有的茫然地看着他,有的则似乎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在后面一类人跟前稍微多待了一会儿,尽可能地给他们以鼓励。然后他退出医务室,在门口沉默着站了几分钟,他鼻子里满是战斗结束后医务室里那熟悉而可怕的气味:消毒液,鲜血,烧焦的皮肉,小便,还有电子设备的气味混在一起。最终,他发现疲惫已经让自己思维发蠢,一无是处,摇摇欲坠,垂泪欲滴。他扶墙站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上床。如果有谁真需要他出面指挥的话,他们可以来找他。

他揿下欧瑟房间的密码锁,心里想着:既然现在这房间已经归他继承,那他应该把密码数字改一下。他叹了口气,走进房间。迈进门之后他立刻发现到了两个不幸的事实。第一,他走进医务室时把卫兵打发走了,之后忘了叫他回来;第二,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他正要退回到过道里去,背后的门就已经关上了,结果他的背砰地一下撞在了门上。

米特佐夫将军暗红色的面庞甚至比他手中拿着的那把银光闪闪的神经干扰枪更引人注目。枪口对准了迈尔斯脑门正中。

米特佐夫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套对他来说小了点的灰色登达立制服。站在米特佐夫身后的卡维罗司令官也穿着同样的制服,她穿上大了点。高大的米特佐夫看上去很愤怒。卡维罗看上去……有些奇怪。愤怒,讥讽,怪异地笑着。她的脖子上布满瘀青。身上没带武器。

“终于!”米特佐夫低声说道,一副“胜利号”上的胜利者的架势,“抓到你了。”他露出个龇牙咧嘴的怪笑,一步步走近迈尔斯,然后伸出一只大手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墙上。他当啷一声丢下了神经干扰枪,两只手掐住迈尔斯的脖子。他没有要扭断它的意思,而是在用力挤压。

“你绝不可能活着——”迈尔斯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就被卡得彻底无法呼吸了。他能感到自己的气管正嘎吱作响,正在崩塌;大脑缺血让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头胀得似乎要濒临爆炸。要说服米特佐夫放弃这次谋杀是不可能的了……

卡维罗悄然无声地行动了,动作好像一只灵巧的猫。她朝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去,拿起被扔下的神经干扰枪,然后往后退了几步,转到迈尔斯的左侧。

“斯坦尼斯,亲爱的。”她用温柔亲切的语气说道。米特佐夫正专心致志地享受着把迈尔斯一点点慢慢掐死的过程,连头也不回。卡维罗再开口时,显然是在模仿米特佐夫的腔调,引用他说过的话:“‘把你的腿给我张开,你这个婊子,要不我就把你的脑浆打出来。’”

米特佐夫扭过头去。然后他的双眼骤然瞪大。一道蓝光啪的一声正中他的眉心。卡维罗把他的脑浆打出来了。尽管迈尔斯脖子上的骨头是用塑料加固过的,还是差点就被垂死痉挛中的米特佐夫掐断了。米特佐夫倒在地上。神经干扰枪杀死人后电化学反应产生的刺鼻味道朝迈尔斯扑面而来。

迈尔斯身子都软了。他背靠在墙,不敢动弹。他让自己的目光从尸体上慢慢抬起,投向卡维罗。她的嘴唇上露出了极其满意的微笑。卡维罗刚才那句话是直接引用的米特佐夫最近的发言吗?他们肯定在欧瑟的房间里像猎人般潜藏了好几个小时了。这么长的等待时间里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沉默在延续。

“我不……”迈尔斯咽了口唾沫,试着清了清被掐青了的喉咙,沙声说道,“我不是抱怨——这点请你注意——可是,为什么你不过来也给我一枪呢?”

卡维罗得意地笑了:“迅速地报复比不报复好。慢慢地一点点报复就更好了。但要想彻底享受报复的快乐,我必须首先活下来。总有那么一天的,小子。”她把神经干扰枪往边上一斜,仿佛是要把它插进枪套,但只是垂下了手,放在身侧,把它枪口朝下拎在手里。“你发过誓,保证我安全离开海根枢纽的,爵爷大人。但我现在才认为,你真的会傻到信守诺言。我不是抱怨——这点请你注意——那,如果欧瑟给了我们不止一件武器;或者,如果他把神经干扰枪给了我,把他舱门的密码告诉斯坦尼斯,而不是相反的话;或者如果欧瑟答应我的乞求,把我们一起带走的话……事情的结果也许就不同了。”

会大不相同的。迈尔斯非常、非常慢,并且非常、非常小心地一寸寸挪动脚步,一直挪到通信终端旁,然后接通了安全部。卡维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在他们估摸增援部队快要到的时候,卡维罗漫步走到迈尔斯身旁:“你知道吗,我低估了你。”

“我可从来没低估过你。”

“我知道。我不太习惯那种……谢谢。”她不屑一顾地把神经干扰枪扔到了米特佐夫的尸体上。然后,她突然咧开嘴笑着一个转身,用一只手搂住迈尔斯的脖子,使劲亲吻着他。她的时机把握堪称完美:迈尔斯还没来得及把她推开,埃蕾娜和乔达克中士就已经带着一队安保人员撞开舱门冲了进来。

迈尔斯走出“胜利号”的穿梭机,通过短短的一截软管,登上了“赛格王子号”。他妒忌地看着四周,看着清洁、宽敞、灯光璀璨的通道,看着前方那队衣冠楚楚、英气勃勃,脚跟一碰全体立正的仪仗队员,看着那些身穿贝拉亚帝国的绿色军装、等候在那里的仪态高雅的军官。他不安地偷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灰白两色的登达立军服。“胜利号”是登达立舰队的主力舰,是舰队的荣耀,可现在看起来却仿佛缩成了一颗小小的沙砾,使用过度,破烂不堪。

啊哈,可如果我们之前没那么过度使用自己的话,你们现在不可能看上去那么漂亮。迈尔斯自我安慰道。

董、埃蕾娜和乔达克也都像旅游者一样好奇地瞪大眼睛,四下打量着。迈尔斯坚决喝令他们立正,面对招待他们的主人们干净利落的敬礼,好好地受礼和回礼。

“我是纳托契尼中校,‘赛格王子号’的副舰长。”在场军衔最高的一名贝拉亚人自我介绍道,“这位耶果罗夫中尉将陪同内史密斯将军您和伯沙瑞·杰萨克中校去见弗·科西根将军。董准将,我将亲自带你参观‘赛格王子号’。我乐意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当然,必须是答案不涉机密的情况下。”

“当然。”董那张大脸满是得意之色。事实上,如果他再得意一点,大概就得自我膨胀得爆炸开来了。

“你们的会见和我们的参观结束后,我们将和弗·科西根将军在高级军官食堂共进午餐。”纳托契尼中校继续对迈尔斯说道,“我们最近一次在那儿宴请的客人是波尔的总统及其随行人员。时间是十二天前。”

确信这些雇佣兵们明白了他们被赐予了何等殊恩之后,这位贝拉亚副舰长便领着兴奋的董和乔达克沿着走道离开了。迈尔斯听到董在掩饰不住地咯咯怪笑:“和弗·科西根将军共进午餐,嗬,嗬……”

耶果罗夫中尉比了个手势,示意迈尔斯和埃蕾娜往相反的方向走,“你是贝拉亚人吗,夫人?”他向埃蕾娜问道。

“我父亲是向已故的皮欧特伯爵宣誓效忠的战士。为他效力了十八年。”埃蕾娜说,“死于为伯爵效力途中(译者注:这里埃蕾娜悄悄打了个马虎眼。后一句中的“伯爵”指的是阿罗。参见《贝拉亚》和《战争学徒》)。”

“我明白了。”中尉充满敬意地说道,“那你和伯爵一家都很熟悉。”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你会受到接见——迈尔斯几乎可以看出他的想法。

“啊,是的。”

中尉低头看看“内史密斯将军”,比刚才问埃蕾娜时更好奇一点地问道:“而你,呃,我想,是贝塔人吧,长官?”

“我出生在贝塔。”迈尔斯尽可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平平淡淡地用贝塔口音说道。

“你也许会发现,我们贝拉亚人做事的方式比你所习惯的方式要正式些。”中尉提醒道,“伯爵大人,你要知道,是习惯于受到符合他的身份地位的敬重和尊崇的。”

迈尔斯看着那个诚实的军官在寻找礼貌的说法告诉他“要叫他长官,不要用袖子擦鼻子,还有你们贝塔人那套该死的平等主义论调也不能有”,心里乐开了花。“你们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耶果罗夫最后总结道。

“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古板,是吗?”

中尉皱起眉头:“他是个伟大的人。”

“啊,我敢打赌,中午吃饭的时候,如果我们让他多灌点酒的话,他会放下架子,讲出最精彩的黄色段子来。”

耶果罗夫脸上礼貌的笑容凝固了。埃蕾娜眼珠子一转,弯下身子,用坚决的口气低声说道:“将军,请自重!”

“哦,好的。”迈尔斯遗憾地叹了口气。

中尉的目光越过迈尔斯的头顶,感激地瞥了埃蕾娜一眼。

迈尔斯边走边对“赛格王子号”的干净整洁大感钦佩。这一方面因为它是一艘新船,另一方面它的设计思想中除了战争之外同时还考虑了外交。它既适合载着皇帝进行国事访问,又不失其军事效能。他看到前面的过道交叉口有块墙板脱了,一名少尉正指挥着几个技术人员在进行小小的维修工作——不对,上帝啊,那块板子这才是初次安装上去。迈尔斯听说,“赛格王子号”是带着一堆安装工作人员离开轨道奔赴战场的。他扭头往后看了看。要不是上帝的恩典加上米特佐夫将军,我本来该在这儿的。如果他能在基里尔岛不惹是生非,老老实实待着,只要六个月……看着那个忙碌的少尉,他心中一阵刺痛,不合逻辑地嫉妒起来。

他们来到了军官区。耶果罗夫中尉领着他们穿过一个前厅,走到一间陈设简朴的司令官办公室里。那间办公室的面积是迈尔斯以前在任何贝拉亚飞船上见过的办公室的两倍。门悄悄打开的同时,坐在桌前的阿罗·弗·科西根伯爵将军就抬起了头。

迈尔斯走进房间时,心里突然一阵紧张。为了掩饰,也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嘴里飞快地蹦出一连串话来:“嘿,你知道么?整天这么奢侈地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你们这些帝国的蜗牛们全都会变成肥胖的软蛋的噢。”

“哈哈!”弗·科西根将军从椅子里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匆忙中撞在了桌角上。嗯,这不奇怪。他眼睛里那么多泪水,怎么看得清呢?他紧紧地抱住了迈尔斯。迈尔斯咧嘴笑笑,眨眨眼睛,咽了口唾沫,把脸靠在那凉爽的绿色衣袖上。等弗·科西根伯爵伸直抓着他的手臂时,他已经基本上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脸部表情。伯爵担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没事吧,孩子?”

“很好。跳过虫洞时您的感觉如何?”

“很好。”弗·科西根伯爵说话的时候有些气喘,“告诉你,有些时候,我的一些顾问真想杀了你。有些时候,我也同意他们的观点。”

刚才耶果罗夫中尉正在报告他们的到来(迈尔斯没听见他说什么,他怀疑自己的父亲也没听到),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此刻他仍然张着嘴站在那里,一副完全被惊呆了的模样。乔尔中尉勉强忍住笑意,从桌子的另一边站起身来,好心地把耶果罗夫悄悄引回外面。“谢谢你,中尉。将军非常感谢你的服务。没别的事了……”乔尔扭头看了一眼,心事重重地扬了扬眉毛,跟在耶果罗夫身后走了出去。在门关上之前的一刹那,迈尔斯看到这位金发中尉四肢摊开,在前厅中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把头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准备等待很久的休憩姿态。有时候,乔尔简直殷勤体贴得不可思议。

“埃蕾娜。”弗·科西根伯爵艰难地松开迈尔斯,转过身去用力握了一下埃蕾娜的双手,“你没事吧?”

“是的,长官。”

“我真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考迪利亚让我向你转达她的爱意和最良好的祝愿。如果我见到你的话,她要我一定提醒你,啊——我必须一字不差地说出那句话,那是她们贝塔人的一句俏皮话——‘家就是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去,他们都会欢迎你的地方。’”

“我简直能听见她的声音。”埃蕾娜笑了,“告诉她,我谢谢她。告诉她……我会记住那句话的。”

“很好。”弗·科西根没再逼她,“坐,坐。”他朝着椅子挥挥手,把椅子朝终端桌前挪了挪,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在切换到工作模式的一瞬间,他的表情松弛下来,然后再度集中了注意力。上帝啊,他看起来真累。刹那间,迈尔斯在心里想到。这简直糟透了。格雷果,这都要怪你。不过,格雷果应该已经明白了。

“关于停火的最新消息是?”迈尔斯问道。

“仍然在顺利执行。谢谢你。所有还没有跃迁回去的西塔甘达的舰只都是因为奈克林杆(译者注:全名“奈克林场发生杆”。一种作者虚构的设备,用于制造出虫洞航行时必需的“奈克林场”,将三维空间的飞船折叠到五维时空泡中以穿过虫洞)或控制系统损坏了,或是驾驶员受伤了。或三者兼而有之。我们正让他们修复其中的两艘,然后让基干船员驾驶着跃迁回去。其余的已经救不回来了。我估计,六个星期内就可以恢复有限制的商业航行。”

迈尔斯摇了摇头:“五日战争就这么结束了。我连一次都没面对面地看见哪怕一个西塔甘达人。费了那么大功夫,流了那么多血,结果只为了恢复‘事前状态’(译者注:原文这个词为拉丁文)。”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西塔甘达有好几名高级军官被召回到他们的首都,去向他们的皇帝解释他们‘未经授权的冒险行动’。他们估计得以死谢罪。”

迈尔斯哼了一声:“其实是以死为他们的失败赎罪吧。‘未经授权的冒险行动’,这话有谁信啊?他们何必呢?”

“策略,孩子。一个撤退的敌人,你应该尽量让他多带些面子回去。但是不让他们带走其他任何东西。”

“我明白,肯定是你用策略把波尔人摆平了。我还一直以为西蒙·伊林会亲自来把我们这些迷路的孩子给拖回家去呢。”

“他也很想来。但目前我们两人不能同时离开国内。我们用来掩饰格雷果失踪的脆弱假象随时有可能崩溃。”

“说到这儿,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挑选了一名长相跟格雷果很像的年轻军官,告诉他有人在策划暗杀皇帝的阴谋,我们想让他当诱饵。上帝保佑他。他立刻就表示愿意。他——以及他的保安人员,后者也听到了同样的故事——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在弗科西根萨尔洛过了段安逸的生活,吃着最好的食物——却全都得了消化不良。最后我们把他送到乡村去野营,因为来自首都的询问越来越紧迫。我敢肯定,人们就算现在还没明白过来,也快了。不过既然格雷果已经回来了,那我们就可以爱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了。不,他爱怎么解释。”弗·科西根伯爵略微皱了一下眉头,表情古怪。说奇怪,是因为看起来他也不是完全不高兴。

“我很吃惊,”迈尔斯说,“虽然也很高兴——你让你的军队这么快地通过了波尔。我本来还害怕在西塔甘达人进入海根枢纽之前,波尔人不会让你过去呢。那样的话就太晚了。”

“是的,嗯,那就是为什么你现在看到的是我,而不是西蒙的另一个原因。作为首相和前摄政王,我对波尔进行国事访问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们很快就拟订了一个清单,列出了他们多年来最希望从我们手中得到的前五项外交特许权,并拟定了一个日程表。

“一切全都是正式的,官方的和光明正大的,因此,把‘赛格王子号’的试航跟我的出访同时进行也就完全合乎情理了。我们把船停在环绕波尔行星的轨道上,乘着穿梭机上上下下,参加各种官方招待会和社交聚会——”他下意识地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好像要缓解那里的胀痛,“——我一直在努力劝说他们,好让我们能不发一枪一弹地进入海根枢纽。然后忽然传来了西塔甘达突袭沃维的消息。那之后,批准行动的过程突然就加速了。我们离开战只有几天时间了,而不是几个星期。要让阿斯伦德人跟波尔人同床共枕是个相当棘手的事。格雷果成功地搞定了这事,让我大吃一惊。沃维人倒不是问题,那时他们正非常急于找寻盟友。”

“我听说,现在格雷果在沃维很受欢迎。”

“我想,就在我们说话的现在,他正在他们的首都参加盛大的庆祝宴会呢。”弗·科西根伯爵看了看表。

“他们对他的喜爱近乎狂热。让他在‘赛格王子号’的作战室里坐在前排露脸的效果似乎比我以为的更好。纯粹从外交视角来说的话。”他看起来有点出神。

“你让我大吃一惊。你竟然会允许他跟你一道跃迁,冲入战场。我可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嗯,说到这个问题嘛,‘赛格王子号’上舰队战术室里的那几立方米的空间肯定是在沃维星系中防御最严密的地方了。那里,那里……”

迈尔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父亲使劲想要说出“绝对安全的”这几个字,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明白过来了:“那不是你的主意,对吗?是格雷果自己命令你让他上船的!”

“他提出了好几个很有力的论证来支持他的立场。”弗·科西根伯爵说,“在宣传方面,这一行为确实是大有收获。”

“我以为你会更加……谨慎,不会同意他去冒这种风险的。”

弗·科西根伯爵盯着自己宽厚的手掌:“我并不喜欢那个主意。一点也不。但是,我曾经宣誓为皇帝效劳。作为一名监护人,在道德上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发现自己遇到了看似可以完全合情合理地成为傀儡主人的诱惑的一刻。我一直都知道,那种时刻必定……不对。我知道,如果这种时刻始终不到来的话,我肯定是彻底搞砸了我誓言要完成的任务。”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对于整个政治体系来说,这仍然会造成很大的冲击。放手让他自己去做这件事。”

格雷果向你摊牌,把你压倒了?噢,真希望我当时能在那个房间里,做一只贴在墙上的苍蝇。

“这些年里,连你都一直有实践机会。”弗·科西根伯爵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

“啊……你的胃溃疡怎么样了?”

弗·科西根伯爵做了个鬼脸:“别问了。”他稍稍高兴了点:“最近三天好些。实际上,午饭我也许能点些真正的食物,不再吃那些难吃的药糊糊了。”

迈尔斯清了清嗓子:“恩加利上尉怎么样了?”

弗·科西根伯爵嘴唇一翘:“他对你不是很满意。”

“我……不能向他道歉。我是犯过很多错误,但是,不服从他让我在阿斯伦德太空站等着的命令并没有错。”

“显然没错。”弗·科西根伯爵皱起眉头看着对面的墙壁,“而且现在……我比之前更加确信,正规军不合适你。就好像方枘圆凿——不,比那更糟。就好像是把一个四维立方体塞进圆孔。”

迈尔斯抑制住心中的恐慌:“不会要我退伍吧,是吗?”

埃蕾娜边打量着自己的指甲边插了一句:“如果你被迫退伍的话,你可以去当雇佣兵嘛。就像米特佐夫将军那样。据我所知,卡维罗司令官正想找几个好男人到她那儿去呢。”迈尔斯差点儿嗷地一下跳起来,看着他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她报以得意的一笑。

“我得知米特佐夫被杀时几乎感到有点遗憾。”弗·科西根伯爵表示,“在格雷果的失踪让局面一团糟之前,我们都已经在计划申请引渡他了。”

“啊哈!你们终于判定当年科玛暴乱期间那名科玛俘虏的死是谋杀了?我早就觉得可能是——”

弗·科西根伯爵伸出两根手指:“有两起谋杀案。”

迈尔斯顿住了:“我的上帝啊。米特佐夫不会是在临走前成功地追查到了可怜的安在哪儿吧?”他都快把安中尉这人给忘光了。

“不,是我们追查到了他。虽然,呃,不是在米特佐夫离开贝拉亚之前。是的,那名科玛叛乱分子是死于酷刑。米特佐夫也不是全然有意要杀他;那人显然有某些隐藏的病症。但这件事并不是像原来的调查结果以为的那样。不是为了给卫兵的死复仇。事情的因果正好反过来。那位卫兵,一名贝拉亚军士,他原本也参与了,或者至少是默许了用刑,但稍微做了点抗议。按照安的说法是这样的。然后事情的结果让军士大为惊恐,威胁说要告发米特佐夫。

“米特佐夫因为惊慌而暴怒,杀死了他。然后让安帮他捏造了犯人逃跑的故事,并且帮他做伪证。如此一来,安在整件事情中犯下了双重罪过。米特佐夫以此一直让安处于恐惧之中。不过安也有同样的力量:如果事情被揭发,米特佐夫也跑不了。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互相锁定的关系……最终安摆脱了出来。伊林的特工找到他时,他看起来几乎是如释重负,还自愿接受了吐真剂审讯。”

迈尔斯回忆着那位气象员的样子,感到有点遗憾:“接下来安会受到什么惩罚么?”

“我们本来计划让他在审判米特佐夫的时候做证……伊林觉得我们甚至可能把这事变得对我们有利,能显示我们对科玛人的尊重。把那个卫兵,一名倒霉的傻军士,对他们说成是一位无名英雄。把米特佐夫绞死,以证明帝国是真诚的,帝国的司法公正对贝拉亚人和科玛人一视同仁……多美好的前景啊。”弗·科西根伯爵不高兴地皱了皱眉,“现在我想我们会把这事悄悄了结。跟之前一样。”

迈尔斯用力吐出一口气:“米特佐夫。到头来还是做了替罪羊。肯定是他的恶业缠在他身上……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是罪有应得。”

“要当心对公正的过度渴望。你也许会反受其害。”

“我已经学到了这点了,先生。”

“真的?”弗-科西根伯爵朝他挑起一边眉毛,“唔。”

“说到公正嘛。”迈尔斯抓住这个机会说道,“我很关切登达立的报酬问题。他们遭受了相当大的损失,超过了一支雇佣兵舰队通常能承受的极限。他们仅有的保证就是我嘴里吐出的话语。如果……如果,帝国不支持我的话,我就会成了个言而无信的人。”

弗·科西根伯爵微微一笑:“我们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伊林的秘密作战预算能扩展一下支付范围,把这笔费用包括进去吗?”

“伊林的预算要是用来支付这笔费用的话,会爆掉的。不过你,呃,好像在高层有个朋友。我们会从帝国安全部的预算,这支舰队的经费,以及皇帝的内库中里抽钱,给你凑一笔紧急贷款。我们之后会提出一笔特别拨款,用于把那些款项补上。希望大臣会议和伯爵议会能通过吧。报个账单上来。”

迈尔斯飞快地从口袋里翻出一张数据盘:“给,长官。登达立舰队的会计给的。她一夜没睡。有些损失的估计还只是初步的。”他把数据盘放在了终端桌上。

弗·科西根伯爵翘起一边嘴角:“你学得真快,孩子……”他把数据盘插进桌上的终端,快速浏览了一下。“吃完午饭他们应该就能把我要的信用点卡(译者注:科幻小说中常见的一种用于付款的卡片,内有一定金额。超市充值卡的类似物……初见于《星球大战》系列。本系列小说中几乎是最常见的大额付款方式)准备好了。你走的时候就可以带上。”

“谢谢,长官。”

“长官,”埃蕾娜认真地向前倾过身子,插话道,“接下来登达立舰队会怎么样?”

“我想,那要看他们的选择了。不过,他们不能在此久留。这里离贝拉亚太近了。”

“我们又要被抛弃了么?”埃蕾娜问。

“抛弃?”

“曾经,你们让我们成为一支属于帝国的军队。我这样认为,巴兹也这样认为。然后,迈尔斯离开了我们,再后来……就什么都没了。”

“就像基里尔岛,”迈尔斯说,“眼不见,心不烦。”他哀伤地耸了耸肩:“我猜想,两边的士气也同样低落。”

弗·科西根伯爵狠狠瞪了他一眼:“登达立的命运仍在讨论之中,迈尔斯——你未来在军中的位置也一样。”

“我能参加讨论吗?他们呢?”

“我们会让你知道结果的。”弗·科西根伯爵把手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我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甚至对你也是。军官们,吃午饭去吧。”

迈尔斯和埃蕾娜只得也站了起来。“董准将对我们的真实关系还一无所知。”迈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希望继续保守秘密的话,我们再和他见面的时候,我还得扮演内史密斯将军的角色。”

弗·科西根伯爵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伊林和恩加利上尉肯定希望不要暴露一个将来也许还有用的伪装身份。千方百计。一定会很有趣。”

“我得提醒你,内史密斯将军对人不是很恭敬。”

埃蕾娜和弗·科西根伯爵对看了一眼,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迈尔斯等待着,尽可能地保持住自己残余的尊严,直到他们的笑声渐渐平息,终于停下。

吃午饭的时候,内史密斯将军有礼貌得可怕。就连耶果罗夫中尉也找不出半点差错。

靠近沃维行星一侧的沃维虫洞太空站里,他们政府派来的信使将信用点卡从太空站司令官的终端桌上推过来。迈尔斯摁上手印,做了个虹膜扫描,又在收据上用难以辨认的潦草字迹签上内史密斯将军的大名(笔迹跟弗·科西根少尉工整的签名一点也不像),证明自己已经收到了卡片。“跟你们这些诚实的绅士们做生意真是愉快。”迈尔斯边说边满意地把卡片装进口袋,再把口袋仔细关好。

“这是我们最起码该做到的。”跃迁点太空站司令官说道,“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当时我们很清楚,西塔甘达人的下一次进攻将会是最后一次了,我们正激励大家要战斗到最后。这时登达立人突然从虫洞中出现,前来增援我们。”

“登达立人自己也无法取得胜利的。”迈尔斯谦虚地说,“我们所做的只是帮助你们坚守住桥头堡,直到真正的‘重火力’到来。”

“而如果桥头堡没有守住的话,海根联盟的部队——用你的说法就是所谓‘重火力’——就不可能跃迁进入沃维星系的太空。”

“当然——除非他们付出巨大的代价。”迈尔斯表示赞同。

太空站司令官看了看表:“呃,我们行星很快就要以更加明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了。我能送你去参加典礼么,将军?是时候了。”

“谢谢。”迈尔斯站起身来,在那人头前走出办公室,用手再次检查了一下口袋里那摸得着的谢意。勋章,嘿。勋章可不能拿来付账修船。

他在一扇透明门前停住脚步,半是被跃迁站外的景色吸引,半是为了看看门上自己的倒影。他觉得,欧瑟/登达立军的灰色军装挺不错的:柔灰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衣跟耀眼的白色绲边和肩上的银色纽扣对比鲜明,跟裤子和灰色的仿麂皮靴子也很相配。他似乎觉得穿着这套衣服,他看起来都变高了点。也许他该把这个设计记下来,回头照做几套。

门外有一大片飞船四散飘浮在太空中,有登达立的,有游骑兵的,有沃维的,也有联盟军的。“赛格王子号”不在其中。此刻它正在沃维母星上空的轨道上,高——确实够高的——层会谈仍在继续,以敲定贝拉亚、沃维、阿斯伦德和波尔之间的条约方方面面的细节,友好通商,削减关税,共同防务,等等。迈尔斯听说,格雷果在公共关系和谈判的具体事务上都才华横溢。幸好去的是你不是我,哥们儿。沃维跃迁站推后了自己的修理计划,以帮助登达立舰队进行维修;巴兹正在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迈尔斯恋恋不舍地放弃了眼前的景色,跟着太空站司令官指挥官离开。

他们走到即将在其中举行典礼的大会议室外的过道里停了下来,等待着与会者一一就位。沃维人显然是希望让各位主角们能够来个隆重的入场式。司令官进去做准备了。观众人数不太多——有太多重要的工作还在进行——但沃维人总算是搜罗起了能让典礼看上去够体面的活人。其中迈尔斯也贡献了一个排的处于康复期中的登达立士兵,充充场面。他决定,自己将在讲话中代表他们接受荣誉。

在等候时,迈尔斯看见卡维罗司令官和她的贝拉亚仪仗队到了。就他所知,沃维人还不知道,仪仗队的武器里已经上了致命的子弹,而且他们已经受命,一旦他们的俘虏企图逃跑,就开枪将其击毙。两名身穿贝拉亚辅助兵种队军服,板着面孔的女兵不分昼夜地监视着卡维罗。卡维罗非常成功地做到了完全无视她们的存在。

游骑兵的军礼服的样式和他们的工作服一样,只是更加整洁些,上面有棕、黑、白三种颜色。这让迈尔斯下意识地想到了警犬的毛皮。这只母狗会咬人,他提醒自己。卡维罗笑了笑,朝迈尔斯慢慢走去。她浑身弥漫着那股有毒的青草香水味:她准是拿那玩意儿洗了个澡。

迈尔斯偏过头,敬了个礼,把手伸进一边口袋,掏出两个鼻孔过滤器,往一边鼻孔塞了一个。过滤器在鼻孔里轻柔地胀大,制造出一个隔离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检测了一下。工作良好。它们可以过滤掉比那该死的香水中的有毒有机物分子还小得多的分子。迈尔斯张开嘴,呼出一口气。

阴谋受挫的卡维罗愤怒地看着迈尔斯的这场表演:“你这浑蛋。”她咕哝道。

迈尔斯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你和你幸存的手下者准备好离开了吗?”

“等这场白痴把戏一结束就走。有六艘船损坏得太厉害,没法跃迁,我只能都放弃掉。”

“你很明智。就算沃维人没能很快识破你,一旦西塔甘达人意识到他们自己没法抓到你时,他们多半就会把丑陋的真相告诉沃维人。你不该在这些地方逗留。”

“我也不想。但如果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地方了,那这走得未免太匆忙了。对你我感觉更是如此。要不是你……”她痛苦地摇摇头。

“顺便告诉你,”迈尔斯又补了一刀,“登达立人如今为这次战斗得到了三份酬劳。一份来自原本跟我们签订合同的阿斯伦德人,一份来自贝拉亚人,还有一份来自于感恩戴德的沃维人。每一方都同意支付我们所有的开销。最终的利润相当可观。”

她这会儿真的在嘶嘶吐信了:“你最好祈祷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那好吧,别了。”

他们走进房间,去接受他们的荣誉。卡维罗的神经是否足够刚强,能代表被她的变态阴谋毁掉的游骑兵们去接受她的荣誉呢?结果表明,是的。迈尔斯默默地吐了。

我有生以来赢得的第一枚奖章。当太空站司令官给他别上奖章,说着些令人尴尬的溢美之词的时候,迈尔斯心中想到。而我在国内压根儿不能佩戴它。这奖章,这套制服和内史密斯将军本人很快就都必须回到壁橱里。期限是不是永远?相比之下,弗·科西根少尉的生活不太吸引人。可是……不论哪里,军人遇到的体制总是一样的。如果说他和卡维罗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一定是他们所选择的服务对象不同。还有他们选择的服务方式。不是所有道路,唯有一条道路……

迈尔斯回到贝拉亚,开始休探亲假的几个星期后,格雷果邀请他去皇宫共进午餐。他们坐在北花园的一张熟铁桌子旁。北花园是由格雷果的祖父埃扎尔皇帝设计的,因而颇有名气。夏季这里会被重重绿荫覆盖;而现在,嫩叶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曳,阳光透过其间的空隙,洒落下来,在花园的地上交织成一片光网。卫兵们在看不见的地方站岗;仆人们在听力不及的地方等待,只有格雷果摁响呼机才会过来。吃完头三道菜后,吃饱了的迈尔斯啜饮着几口滚烫的咖啡,心里琢磨着朝第二道甜点发动袭击的计划。那个敌人躲在餐桌上另外一边,用厚厚一层奶油将自己伪装在周围的亚麻桌布之中。也许这次行动实在超过他的战斗力极限了?这比他们曾经两人分食的契约奴工套餐好多了,卡维罗那儿的狗嚼棒那更没法比。

甚至连格雷果似乎也开始用新眼光看着这一切:“太空站里真是太乏味了,你也这么觉得吧?到处都是那些一模一样的走道。”他说道。他的目光转动,掠过一道喷泉,随着一条通往花丛中的砖面曲径由近及远:“每天看着贝拉亚,我就看不出这里有多美了。必须先忘记,然后才能记起这点。真奇怪。”

“是啊,有时候我简直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哪个太空站里。”迈尔斯从塞满了甜点和奶油的嘴里发出赞同之声,“搞奢侈贸易的太空站另当别论。不过海根枢纽的太空站确实都偏向实用风格。”说到最后那个词儿时,他的脸扭曲了一下。

谈话主题由此飘向了海根枢纽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迈尔斯说到自己从未在“胜利号”的战术室里发布过战斗命令,顶多就是受董的委托处理过内部安保危机问题。格雷果听了之后显得很高兴。

“大多数军官的工作在行动开始的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战斗进程太快,军官们压根儿来不及施加影响。”迈尔斯对他说,“一旦你建立起了一个优秀的战术指挥部——以及,如果你够幸运的话,找到一名有神奇战术嗅觉的部下——那么开战后最好还是把手揣在兜里。我拥有董,而你拥有……咳咳(译者注:指他的父亲阿罗,但不好直说)。”

“还得有两个漂亮的、够深的口袋才行。”格雷果说道,“我还在想着那些事情。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直到事后我去探访医护舱。然后我意识到,那些,那些一点点的亮光(译者注:指战术显示器上的显示),意味着这个男人丢了胳膊,那个男人的肺被冻成了冰块……”

“可得当心那些小亮点。它们会告诉你让人安心的谎言。”迈尔斯深表同意,“如果你不注意的话。”他又急匆匆地咬了一口黏糊糊的甜点,就着喝了口咖啡,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你那次从阳台上的小小坠落的真相,你没告诉伊林吧?”这仍然是交谈,并非质询。

“我告诉他我当时喝醉了,然后爬了下去。”格雷果看着旁边的鲜花,“……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他?”

“他说起你时,眼里没有藏着恐惧之情。”

“我刚让他……做出了一点点让步。我现在不想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你不也没把真相告诉他么——为此我要谢谢你。”

“不客气。”迈尔斯又喝了些咖啡,“我想要你帮我个忙作为回报。跟某人谈谈。”

“谁?伊林不行。你父亲不行。”

“我母亲如何?”

“唔……”格雷果终于咬了一口他面前那份奶油水果蛋糕。之前他一直用手中的餐叉在上面扒拉。

“她大概是贝拉亚上唯一一个会自动把‘格雷果这个人’的重要性置于‘格雷果皇帝’之前的人。我觉得,在她眼里我们所有的身份地位都不过是光学幻象。而且你知道的,她会保留自己的意见,不会对你指手画脚。”

“我会考虑的。”

“我不想成为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我知道什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

“你知道?”格雷果扬起眉毛,翘起了一边嘴角。

“噢,知道。我只是通常不会让自己涉足那些地方。”

“好吧。我会去跟你母亲谈谈的。”格雷果说道。

迈尔斯等了一会儿。

“我发誓。”格雷果补充道。

迈尔斯松弛下来。他感到无比的轻松。“谢谢你。”

他瞄上了第三份甜点。这些菜品都挺精致小巧的。

“这几天你感觉好些了么?”

“好多了。谢谢。”格雷果又开始用叉子在奶油上划沟了。

“真的?”

格雷果开始划出交叉格子。“我不知道。我跟那个我外逃期间他们弄出来四处扮演我的可怜家伙不一样。我扮演这个角色并不是全然出于自愿的。”

“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弗氏贵族们都是被强征入伍的壮丁。”

“但其他人都可以逃走,没人会发现。”

“要是我逃走了,你一点都不想念我么(译者注:作者的文字游戏。这里的“想念”和前面的“发现”原文是同一个词。迈尔斯故意曲解格雷果的意思)?”迈尔斯伤心地说道。格雷果吃吃地笑了。迈尔斯转头打量了一下四面的花园:“这里的戒备看起来不怎么森严啊。跟基里尔岛比起来的话。”

“试想一下。半夜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怀疑着你的基因会不会开始在你的大脑中创造出一个怪物来。就像我的伯祖父疯皇尤里或者是赛格王子。”格雷果隐隐有些严厉地看了迈尔斯一眼。

“我知道赛格王子的,唔,问题。”迈尔斯小心翼翼地说道。

“每个人看起来都知道。唯独我例外。”

所以,这就是导致忧郁的格雷果真的第一次去尝试自杀的原因了。一把钥匙一把锁,咔嚓!对上了!迈尔斯竭力不让自己为这突如其来的领悟显得兴高采烈。“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科玛的会议当中。我之前就看到过些蛛丝马迹,但……把它们统统归于敌人的宣传了。”

看来,在阳台上的那场独舞是被震撼后的直接反应了。格雷果找不到人可以倾吐……

“是真的么?他真的曾以折磨——”

“不是所有关于赛格王子的流言都是真的。”迈尔斯迅速打断了格雷果的话,“不过其中真实的部分……已经够糟糕的了。我母亲知道。她目睹了入侵埃斯科巴期间那些疯狂的事情,有些连我也不知道。但她会告诉你的。直接问她。她就会直接回答你。”

“性格会遗传。”格雷果表示,“你家看来也是。”

“她会告诉你,你跟那个人有多么不同——我曾经听说,你母系方面的血脉没有任何问题——不论如何,我体内和疯皇尤里共有的基因几乎跟你一样多。透过不同的遗传路径。”

格雷果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呣,更多地应该是在抱团取暖吧。”

“我害怕权力……”格雷果的声音低沉下来,显得心事重重。

“你害怕的不是权力。你是害怕自己掌握权力之后可能会伤害到别人。”迈尔斯迅速地做出了推断。

“嗯哼!虽不中亦不远矣。”

“居然不是完全正确?”

“我是害怕我可能会对伤害他人乐在其中。就像那个人。”

他指的是赛格王子。他的父亲。

“胡说八道!”迈尔斯说道,“我是看着我祖父那些年怎么试图让你喜欢上打猎的。你打猎的成绩不错,我猜那是因为你把这视为你身为贵族表率的职责的一部分。但你这可恶的家伙,几乎每次没打准,你就放弃。结果是我们不得不四下追赶那些受伤的小动物。你可能有些别的精神问题,但绝不是虐待狂。”

“我看到的……以及听到的,”格雷果说,“那么恐怖,但又那么有吸引力。我情不自禁要去想着那些事。无法把它们从脑海里清除出去。”

“你听到的故事里满是恐怖,是因为这个宇宙就充满了恐怖。看看卡维罗在海根枢纽制造了多么恐怖的事件。”

“如果我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她掐死——我有过一次机会——那些恐怖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如果那些恐怖的事情都没发生,那么她就不该被掐死。我恐怕这有点类似时间旅行悖论。正义之箭是单向飞行的。仅仅单向(译者注:迈尔斯在拿时间箭头的单向性说俏皮话)。你不能为没预先掐死她而感到后悔。不过我倒觉得,你可以为没在那之后掐死她而后悔一下……”

“不……不。我会把这个任务留给西塔甘达人。如果他们能抓到已经抢先开始逃亡的她的话。”

“格雷果。抱歉。但我不得不说,我不认为未来有可能出现疯皇格雷果。倒是你的顾问们有可能会发疯。”

格雷果盯着眼前的餐盘,叹了口气:“我想,要是我拿一块奶油蛋糕扔到你鼻子上,肯定会让警卫们困扰的。”

“他们会很困扰的。你要做这种事应该在我八岁,你十二岁的那会儿;那时候你做这种事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正义的奶油派只单向飞行(译者注:迈尔斯在拿时间箭头的单向性说俏皮话)。”迈尔斯偷笑起来。

于是从这两位大人物嘴里提出了一系列反常的,幼稚的,跟一个装满甜品的盘子有关的建议,让两人都哈哈大笑。迈尔斯判断,格雷果需要好好地来一场丢奶油派大战——哪怕仅仅是嘴上的,想象中的也好。

等他们的笑声终于平息之后,咖啡都已经凉了。迈尔斯说:“我知道你听到的恭维话已经多得能垒成山了,但是,该死的,你在你的岗位上确实做得很好。在沃维的谈判之后,你自己心里肯定也多多少少明白这点吧。留在这个岗位上,好吗?”

“我想,我会的。”格雷果又加了几分力道,把叉子狠狠地戳进他吃剩的甜点里,“你也会待在你自己的岗位上的。是这样吧?”

“无论是什么岗位。我今天下午回头就要为这个问题专门去见西蒙·伊林。”迈尔斯说。他最终决定还是放过第三份甜点算了。

“你听起来对此不怎么兴奋的样子。”

“我想他没法再降我的职了;没有比少尉更低的军衔了(译者注:弗氏贵族参军自动就是军官,不会被降到军士阶层,因此迈尔斯这样说)。”

“他对你的行为肯定是感到高兴啊。不可能有别的反应吧?”

“我把我那份简报交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并不高兴。看起来很阴郁。话不多。”迈尔斯突然怀疑地望向格雷果,“你知道我未来的去向,是不是?告诉我!”

“皇帝绝不能干涉指挥链。”格雷果一本正经地说道,“也许你会晋升呢。我听说,基里尔岛的司令官的位子还空着。”

迈尔斯打了个寒战。

迈尔斯现在觉得,贝拉亚首都弗贝拉苏丹娜的春天和秋天一样美丽。在走进高大坚实的帝国安全部总部大楼之前,他在正门口停留了片刻。大街上,拐角处,地球枫树依旧伫立,下午的阳光从它们嫩叶的背面照过来,把叶子变成了一盏盏精美的绿色小灯泡。贝拉亚当地的植物大多数都倾向于长成红色和棕色的,千篇一律。他什么时候会去拜访地球吗?也许吧。

迈尔斯把有效证件递给门卫。他们的脸看上去很熟悉;正是去年冬天那段似乎没有尽头的日子里,他曾经协助管理过的那批人——仅仅是几个月前?感觉上好像是更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仍然能够随口说出他们的薪酬水平。他们和迈尔斯彼此寒暄了一阵子,但作为帝国安全部的优秀成员,他们始终没有问出那个在他们眼神中闪烁着的问题:这段时间你上哪儿去了,长官?没有安排卫兵把迈尔斯送到伊林的办公室去,这是个好兆头。反正到现在,他也不会不认识路。

他走进了迷宫似的大楼,熟练地转了几个弯,上了电梯。伊林办公室外间里的上尉几乎一直在埋头看着自己的算讯终端,只是摆了摆手让他进去。里间没什么变化,伊林那张超大的终端桌还是老样子,伊林本人……看上去比以前更疲惫了,更苍白了。他应该出去,沐浴春日的阳光,不是吗?至少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变白;还是从前那棕灰相间的颜色。他穿着打扮的品位还是那么乏味,还是停留在把衣服当作军事伪装的水平上。

伊林指了指一个座位——这又是一个好兆头。迈尔斯迅即坐了下来。然后伊林聚精会神地继续从事手头的不知什么工作。干完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他向前倾过身子,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交叉紧握十指,带着几分冷漠的责难神色看着迈尔斯,那样子仿佛迈尔斯是一个把曲线搞得变了形的数据点,而伊林则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拯救自己的理论——通过把这家伙重新归类,算作一个实验错误。

“弗·科西根少尉,”伊林叹了口气,“看起来,你在服从性上还是有点问题。”

“我知道,长官。我很抱歉。”

“除了感到抱歉之外,你就没有打算做点什么?”

“如果我得到的命令是错误的话,长官,我没办法让自己服从。”

“如果你不能服从我的命令,我不想要你到我的部门来。”

“嗯……我认为我服从了你的命令。你想要对海根枢纽的军事形势进行评估,我做了。你想知道不稳定因素来自何方,我查清楚了。你想要登达立雇佣军离开海根枢纽,以我所知,再过三个星期左右,他们就会离开。你提出了要求,你得到了结果。”

“很多结果。”伊林嘀咕了一句。

“我承认,我没有得到营救格雷果的直接命令,我仅仅是认为你会希望有人能够把他救出来。长官。”

伊林在迈尔斯的脸上搜索着讽刺的神色,然后他抿起了嘴。显然他找到了。迈尔斯努力想要让自己面无表情,但要想在这方面胜过伊林实在太过艰难。“我记得,”伊林说(伊林的记忆异常清晰。这多亏了一块伊利里克出品的生物芯片),“我对恩加利上尉下达了前面那些命令,但给你下达的只有一个命令。你还记得那是什么吗?”他问话的口气就好像在鼓励一个刚学会系鞋带的六岁孩子一般。要想把话说得比伊林的更具讽刺性,就像要比他更加面无表情一样,实在太过艰难了。

“服从恩加利上尉的命令。”迈尔斯不情愿地回忆道。

“正是。”伊林向后一靠,“恩加利是一名优秀的、可靠的特工。你要是弄砸了的话,就会把他也牵连进去。这男人现在已经是半废了。”

迈尔斯的手轻轻摇了几下,表示否定:“在他那个层次,他做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不能责怪他。只不过……当时那些事太重要了,我不能继续让自己仅仅作为弗·科西根少尉了。当时我们需要的是弗·科西根勋爵。”或者是内史密斯将军。

“嗯哼。”伊林说,“不过……现在我该把你派到谁手下呢?接下来,哪位帝国的忠诚军官的职业生涯将在你手里被终结?”

迈尔斯考虑了一下:“干吗不把我直接派到你自己手下呢,长官?”

“谢谢。”伊林冷冷地说。

“我的意思不是——”迈尔斯开始表示抗议,但又打住了——他在伊林那棕色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隐隐的笑意。你在吓唬我寻开心,对吗?

“实际上,这个建议之前就有人提出了。不过,必须声明,不是我提的。但是,一名星际特工确实必须有很大的自由度才能好好执行任务。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干脆主动地——”伊林的算讯终端上亮起一盏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看了下屏幕,摁下一个按钮。他桌子右边墙上的那扇门开了,格雷果从里面走了出来。皇帝让一名卫兵留在了走廊里;另一名卫兵默默穿过办公室,走到前厅里站岗。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伊林站起身来,为皇帝拉过一张椅子,向坐下的皇帝点了点头,算是鞠了一躬,然后又重新坐回座位上。迈尔斯也站了起来,敬了个礼,然后坐下。

“你告诉他登达立的情况了吗?”格雷果问伊林。

“我正在婉转地向他透露。”伊林说。

一点点透露。“登达立怎么了?”迈尔斯问道。他无法掩饰声音中流露出的急切心情,但还是尽量学着伊林的样子,脸上做出无动于衷的表情。

“我们决定把他们当作永久性的雇员。”伊林说,“你,以内史密斯将军的掩护身份,做我们的联络官。”

“投资入股雇佣军?”迈尔斯眨眨眼睛。内史密斯将继续存活!

格雷果咧嘴一笑:“皇帝自己的军队。我们欠他们的。我想,他们在海根枢纽为我们——以及朕本人(译者注:这里的“朕”属于前文出现过的特殊表达,字面上跟“我们”一样。本章后面格雷果多次使用这个表达玩文字游戏)——做出的贡献太大了,我们不应该只付给他们基本报酬。而且他们确实也表现出了他们的,呃,便利性。他们能够到达政治障碍让我们的正规军无法到达的地方。”

迈尔斯解读了一下伊林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花出去的秘密行动经费感到深切的悲伤,但并不怎么反对。

“西蒙将密切注视,并寻找可以主动利用他们的机会。”格雷果继续说道,“毕竟,我们需要证明雇用他们是正确的。”

“我认为他们搞间谍活动比秘密作战更有用。”伊林赶忙插话,“这并不是冒险的通行证,更不是什么复仇决斗的特许状。实际上,我希望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强你的情报部门。我知道你手头有钱。我会再借几个专家给你。”

“不会再是保镖兼傀儡师了吧,长官?”迈尔斯紧张地问道。

“我要不要去问问恩加利上尉,看他是否愿意去?”伊林问话的时候,嘴唇忍不住微微翘起,“不。你将独立行动。上帝保佑我们。毕竟,如果我不把你派到其他地方去的话,你就会待在这里。哪怕登达立人永远不做什么,就为了这个,那计划也物有所值了。”

“恐怕主要是你的年轻活力使西蒙缺乏信心。”现年二十五岁的格雷果嘟囔着,“朕觉得,他是时候抛弃那种偏见了。”

迈尔斯听惯了贝拉亚话的耳朵没有欺骗他。不错,是说的“朕”。伊林也清楚地听到了。安全部长又倾过了身子,这次是向前。这次伊林脸上那讥讽的神色下带着含蓄的……赞同?“阿罗和我苦干了二十年,好让我们自己失业。我们总算也许还能活到退休。”他停顿了一下,“在我这一行,那就叫‘成功’,孩子们。我没反对意见。”然后他轻声说道:“……终于可以把这该死的芯片从我脑子里拿掉了……”

“呃,先别忙着到海边去找退休闲居的小屋。”格雷果说。这话不是试探,也不是反悔,也不是谦卑,只是表达了对伊林的信任。恰如其分。格雷果看了看迈尔斯的……脖子?米特佐夫掐出的那些显眼的瘀青自然是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另外一件事呢?你也还在婉转透露中么?”他问伊林。

伊林摊开一只手:“如您所愿。”他钻到桌面下,打开一个抽屉翻找着什么。

“我们——以及朕——认为,我们也同样还欠你一些东西,迈尔斯。”格雷果说道。

迈尔斯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该发表一番“哪里哪里,这没什么”的谦辞,还是大叫一声“你们要给我什么?!”他脸上露出了一副警觉的疑问表情。

伊林重新冒了出来。他扔给迈尔斯一个小东西,红色的,在空中一闪而过:“拿着。你是中尉了。不论它对你意味着什么。”

迈尔斯双手接住。他的新军衔的塑料长方形肩章。他惊异不已,以至于把想到的第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嗯,这是解决服从性问题的第一步。”

伊林给了他一个不情不愿的眼神:“别得意忘形了。少尉中只有大约百分之十能在服役一年后就晋升为中尉。你贵族社交圈的人肯定会认为,这是裙带关系的结果。”

“我知道。”迈尔斯忧郁地说道。但他手上已经解开衣领,开始换上新的肩章。

伊林的口气稍稍柔和了一些:“不过,你父亲会更清楚实情。还有格雷果。还有,呃……我本人。”

迈尔斯抬起头来,和伊林见面以来,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直接看着对方的眼睛:“谢谢。”

“这是你应得的。不是你应得的,你别想从我这得到。也包括训斥。”

“我随时领教,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