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七皇子沉冤昭雪

裴越之所以忙, 只因今日下朝时,被都察院首座谢礼给叫住了。

谢礼满脸犯难地将他请去都察院值房内,递给他一沓折子, “东亭,你瞧瞧, 该如何是好?”

裴越接过折子, 一份份翻开来瞧,全是弹劾首辅王显及两个儿子的。

谢礼在案后落座,不无苦闷道, “平心而论,王公是何为人,你我十分清楚, 这里头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 该是与王公无关。”

裴越摘出其中一份, 朝他示意,“与王公无关,不一定与王府无关。王家二老爷乃恒王亲舅舅, 多少有些抹不开颜面,帮着恒王做过些手脚。”

“是, 工部一些账目便可见端倪, 只是东亭, 你我同朝为官, 当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历朝历代的工部,哪个账目经得住查?更何况恒王那些土木均是为大内所建,里头夹着陛下的面子, 你看我这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真查下去,查到宫里头上,指不定还扯上司礼监,我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谢礼说起来满脸苦涩。

工部的账目大多与营建殿宇行宫槽渠有关,与司礼监打交道的地儿多,说白了,过去恒王之所以得宠,也有暗地里替皇帝开销的缘故在,皇帝也是人,也想手里捏些银子,享几分快活。

而恒王很识趣,将这些脏活累活往自个身上揽。

相较之下,十几岁的七皇子显见稚嫩许多,少年一身正气,开口闭口天下苍生,根正苗红地令人不敢直视,皇帝欣慰儿子出色的同时,也不愿被他盯错处,这也是皇帝渐渐亲近恒王的缘由之一。

所以谢礼是左右为难。

裴越心如明镜,将折子重新搁在桌案,撂下不管的架势,“王家的事,你处置不了,我也料理不了,得王公自个儿想法子。”

“何意?”谢礼蹙眉不解。

裴越没解释,抚了抚疲惫的眉心,缓缓起身,“谢大人,在下族中有事,不能久留,先回了。”

谢礼见他讳莫如深,也不好多问,起身送他,“你一大家子事要料理,也确实忙。”

裴越绕出官署区,登车赶回裴家园,打西角门进了府,彼时暮色四合,天色刚暗,府内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裴家各个档口的仆人均在值房用膳,裴越并未回书房,更未回后院,而是在数名暗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打一后角门出了府,这里停了一辆车,这辆马车不仅外饰极为低调,内里甚至称得上简陋,不过裴越坐进去,面上纹丝不动,只抬了抬手,示意乔装打扮的暗卫驱车离府。

所谓乱世求生,治世藏锋,当行狡兔三窟之道,裴家亦然。

裴府占地极广,府内九曲环廊,曲径通幽,最初堪造之时便设有密道,这条秘密的巷道,直通裴家东面一个宅子,这个宅子明面为一商户所住,实则也是裴家的幌子,两座府邸背身而靠,面向不同的街口,裴越马车打这道府门驶出,神不知鬼不觉望南面而去。

暗卫稳而快载着他蜿蜒好几处街道,最终来到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

裴越早已褪去官服,换了一身玄黑窄袖的长袍,罩着件披风,快步登楼,至廊庑尽头一间屋子,推门而入,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赫然在座。

裴越连忙将门掩好,上前朝老者长揖而下,

“让王公久候,还请海涵。”

王显今日穿得极是素净,身上不见半点贵重之物,只披了一件洗旧的灰袍便来赴约,光看装扮神情,极像是一位清癯的老书生。

他起身朝裴越回了一礼,“东亭这个时候约见我,定是为王家送救命符来了,老朽感激不尽,何来海涵一说,茶我已煮好,东亭快些就座。”

只见屋中燃了一盏小小的银釭,银釭旁摆放一张四四方方的茶台,茶台正中勾勒以曲觞流水,九曲之间水烟缭绕,再饰以些许竹枝假山,意境幽远,裴越在他对面落座,打量一番茶台,笑道,“王公深陷危局,却泰然而坐,此等气魄,我辈不及。”

王公敛起衣袖,替他斟了一盏茶,搁在他跟前,叹声而回,“东亭过誉了,老朽是苦中作乐,聊以自慰罢了。”

说完也不急着谈正事,而是执其茶盏小抿了一口,问裴越,“东亭,茶如何?”

裴越掀开茶盖,一团氤氲席卷而来,稍稍定睛,只瞧见小小的鸡缸杯中,晕开一盏琥珀色的茶水,裴越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由衷赞道,“入口清甜,渐而有一股酸涩盘旋,至最后便是柳暗花明的回甘,王公好手艺。”

“哈哈哈。”王显捋须一笑,望着他目色深深,“东亭,你这话里有话呀。”

裴越将茶盏搁下,朝他欠身,“不敢。”

“实在是近来王家被推至风口浪尖,裴家与王家同为世族之后,裴某对于王公的处境感同身受,有感而发罢了。”

王显眸色不变,慢慢颔首,不经意问他,“我听说都察院今个又收到不少弹劾我的折子?”

“每日层出不穷。”

王显抿唇不言。

旋即长长一叹,矍铄的身形略往后靠在凭几,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东亭,眼下这朝堂可是容不下我了,你给我出出主意,该如何是好?”

裴越不再含糊,而是直言了当,“王公可愿为王家谋个前程?”

王显愕然抬起眸,立即往前倾道,“东亭此话何意,不妨直说。”

裴越道,“从恒王算计肃州军可窥出,七皇子‘自诩李世民’一事恐也是无稽之谈,怀王何许人也,想必王公心中已有数,王公既不愿赴怀王之毂,那就必须为王家谋个未来,否则一旦怀王登位,便是王家覆灭之时。”

“我何尝不这么想。”王显神色十分激动,那满脸的皱纹被银釭昏暗的光芒映着,越显深邃,“这不是苦于无投门之处?”

“这难也不难,只消王公将七皇子救出,这份大恩,七殿下定铭记一世,殿下登基之日,王公当居首功,何愁王家不重振旗鼓,重回巅峰呢?眼下头顶这把剑迟迟不落,王公也是寝食难安,且不如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博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王显深为所动,越听越来了兴致,“东亭细细说来,我该如何做?”

“越有上中下三策,供王公抉择。”

王显见他明显有备而来,半是意外半是欣喜,正色道,“说来听听。”

裴越道,“其一,早在除夕那夜江城入狱时,我便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怀疑恒王与七皇子被圈禁有关,可惜江城被杀,线索切断,事情不了了之,但如今刑部大牢还关着一人,便是恒王帐下一六十的老幕僚,姓邱。”

“此人我知晓,我与他曾是同窗,那一年我高中状元,他却差进士及第一步之遥,可他心性极为坚韧,愣是一步步从九品县教谕往上爬,可惜实在是时运不济,始终没能爬上来,最终于四十五岁那年被恒王招揽,去府上做了文书。”

“没错,此人心思缜密且眼界不俗,恒王对他极为信赖,七皇子一事,他定是心知肚明,柳如明审过他好几回,他以恒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为由,宁死不屈,好几回绝食求死,我们拿他没法子,只能将人关着,我的意思是,王公以首告之身,将恒王算计七皇子的阴谋当殿抖出,指认此人,只消王公开口,世人皆知七皇子是被冤枉的,陛下没有理由再圏禁他。”

说白了,这个案子关键在于造势,王显是恒王的嫡亲外祖父,有他出面,七皇子的罪名便可不攻自破。

“是个好法子,那中策呢。”

“中策……裴越凤眸微抬,并不急着开口,此时窗外的月色从纱窗透进,与晕黄的灯芒交织,将他笼在这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里,衬得他整个人高深莫测。

“上策自然最为稳妥,对王家危害最小。”相对而言,在七皇子那儿分量也没那么足。

“中策不然,若王公肯舍车保帅,干脆将证据做实,舍弃恒王舅舅也就是府内二老爷,那么王家为了换七皇子出囹圄,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七皇子定是铭感五内,不愁他不记王家这份恩情,此外,这位二老爷乃恒王嫡亲舅舅,手里头不可能干干净净,只消他在一日,于王家终是隐患,不如借此机会,断臂求生。”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知王公霁月风光,善厚仁达,当做不出舍弃儿子的事,此策不提也罢……”

裴越说完再度拾起茶盏小啜几口,暗道首辅大人这烹茶的技艺实在不俗。在他看来,这中策实则是上上之策,只可惜他熟知王显品性,当不会用儿子换取王家荣耀。

王显果然面露苦涩,含着茶水,不断地摇头,似是十分不忍。

“至于下策……”裴越看着他悲苦的面容,已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了,

王显听到这里,岂能不知裴越之计,抬手道,“东亭不必说了,我已知下策是什么。”

他神色缓过来,目色犹自凝然,“多谢东亭替我出谋划策,我心中已有定数,只是陛下那头,拿得准吗?”

裴越失笑,“王公三朝元老,见过的风浪比吾吃过的盐还多,岂能不知眼下是救出七皇子的最佳时机,怀王位居长子,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在朝中毫无掣肘,且陛下又已年过半百,精力不似年轻可比,您是陛下,您放心吗?依我对咱们这位陛下的了解,他定也在琢磨怎么制衡怀王,王公此举,无非是给陛下递个台阶而已。”

“言之有理,东亭看得通透。”只消他出面,此事十拿九稳,端看他行哪一策而已。

一阵沉默过后,王显略含笑意看向裴越,“东亭,说来我很好奇,你们裴家从不参与党争,这回,你如何敢替我出主意,为七皇子掠阵?”

裴越似乎不意外他这么问,眸光微动,露出一个深笑,“王公,我非为七殿下,亦非为王家,实则为裴氏一族筹谋耳。”

“哦?”王显神情十分意外,双目霍然睁大,“可这里头我实在看不出对裴家有何好处?”

“当然有。”只见那年轻的阁老,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几乎绽放出缝锐般的神采,指着茶台一簇竹林当中高的那枝,赫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倘若王家就此衰败,往后整个京城能与我裴家齐名的就无人了,上位者那双眼岂不就盯着我?”

“世家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各家长盛久安,我裴氏方能屹立不倒。”

“比起堆出于岸,我更愿和光同尘。”

“哈哈哈!”王显听了他这席话,目露激色,大为赞赏,“东亭呐,难怪裴家屹立数百年而不衰,与掌门人之眼界格局大有关联,我比起你,看得还是不够长远,你能有这等胸怀气魄,实属裴家之幸。”

“今日得东亭点拨,老朽感怀在心,不过我尚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东亭应下。”不等说完,王显已扶案起身,裴越见他步伐略有踉跄,抬手搀了一把,

“王公尽管吩咐。”

王显立定后,郑重朝他长长揖下,裴越不解其意,“王公这是作甚,晚辈岂能受您大礼。”

王显抬眸,看他一眼,肃然道,“东亭,我府上尚有一玄孙,名唤朝哥儿,自少聪颖,甚有天赋,乃我王家之麒麟儿,我恳求东亭收他为徒,让他于你麾下听训受益。”

如此两家互为掎角,哪怕自个儿出了事,裴越也能对王家照拂一二。

面对老阁老的托付,裴越无拒绝余地,回了一揖,“越领命。”

如此,王显心中好似去了一块大石头,神情也和缓不少,缓缓直起腰身,依如遒劲的老松,目露烁光,“东亭,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回去准备,明日文昭殿,我当场给七皇子正名。”

裴越朝他郑重一拜,“辛苦王阁老。”

“何来辛苦一说,不过险象求生罢了。”王显用力握了握他手腕,转身疾步离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色如水。

裴越立在窗下,望了他许久,方起身回府。

只有劳动王显,七皇子这场翻身仗方打得漂亮,也不牵扯裴家零星半点。

老首辅这厢回到府中,立即开始布局,他率先着人将怀王给他递请帖一事给散播出去,一夜之间,此事传遍大街小巷,更是被锦衣卫耳目探得,怀王天蒙蒙亮起床,蓦地收到这个消息,险些气吐血。

“不对,王显不对。”他为何敢去请帖,便是料定王显即便不买他的账,也不敢声张出去,因为王显不敢得罪他。

王显骤然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有一个可能,他找到了退路。

怀王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这股不妙一直持续到上朝,方落在了实处。

三月二十这一日,也叫小朝,虽不用去奉天殿参拜,三品以上朝官均要在文昭殿点卯。

皇帝照常过问完政务,打算退朝时,忽见王显打席位列出,来到大殿正中,缓缓跪下,先将笏板搁在跟前,旋即取下那顶展角乌纱帽,搁在一侧,深深伏拜在地,

“臣老迈昏聩,犯下死罪,请陛下治罪。”

这话一落,满殿皆惊,好几十双视线齐齐扫向他,殿内顿时嗡嗡声一片。

皇帝脸色一变,有些措手不及,“王相三朝元老,便是当年,也是朕老师之一,怎地今日突然发此振聋之词,叫朕好生不适。”

王显闻言当即抬起眸,眉目带着几分怎么都挥退不去的风霜,含泪道,

“臣万死之身,岂敢当陛下一句‘老师’,臣受之有愧,惶惶不安。”应着这话,深深吸了一气,颇有些老泪纵横。

皇帝见他失态如此,实在不知何故,便道,“到底何事,速速说来。”

王显眼眶沁着泪花,一五一十道来,

“自恒王出事,臣夜不能寐,每每思及过去做下那等滔天恶事,深愧圣恩,五内俱焚,辗转数月,臣终是下定决心,与陛下呈明。”

“当初七皇子自比李世民一事,实则是子虚乌有,是恒王逼迫臣,着人在坊间放的传言,再暗中收买宁王府一小厮,故意嫁祸七皇子,七皇子被圈禁,臣负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话若石破天惊,惊得大家伙呼吸屏住,连眼皮都不敢抬。

王显可是恒王的外祖父,他出面指认此事,即便不是真相也是真相了,而王显这么做,无疑是要将中宫嫡子给救出来,目的便是牵制怀王,给王府将来谋一条出路。

真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愧是首辅。

众人无不佩服。

可裴越眼底却迭起几缕惊色,这话与昨夜商议的两策明显有出入,王显显然是将罪名往自个儿身上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选了下下之策,诚然换裴越身处此局,亦是不做二想,选第三策,可当出主意的那个人是他时,王显的抉择便让他深感负罪。

怀王何等敏锐,一眼勘破王显之局,立即拱袖而出,“父皇,王阁老品行高洁,深明大义,他不可能做出谋害七皇弟之事,此事很有蹊跷,望父皇定要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皇帝深瞥了一眼王显,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继而将视线移向怀王,悠悠问道,“怀王,朕听说,你给王阁老去了请帖,让他登门贺你生子之喜。”

怀王心里早有了准备,从容不迫回道,“回父皇,是有此事,不仅是王阁老,其余几位阁老儿子也均去了请帖,就是裴阁老,儿子遇见时,还当面邀请了他,只是口头客气,并无他意。”

他说的坦然,皇帝反而不好苛责他。

复又看向王显,神色一凛,“王阁老,诬陷皇子是何等罪名,你很清楚,可要谨慎。”

王显近乎带着哭腔,“陛下,臣当时一时糊涂,为了外孙前程,受其蛊惑,猪油蒙了心,害七殿下身陷囹圄达三年之久,每每想起,懊悔不及,臣再这般隐瞒下去,实在是对不住陛下的信任,对不上身上这身朝服,陛下,您就成全了老臣,还七殿下一个清白吧。”

王显言辞凿凿,顿首痛哭,大有皇帝不将他下狱,便要哭死在殿上的架势。

他主动投案,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不将王显下狱已是不能。

皇帝也没坚持多久,着侍卫将王显带下去,问裴越该由何人主审,裴越道,

“恒王一案,本是臣主审,柳如明和巢遇协理,观王阁老此事,案情当不复杂,陛下可在柳巢二人当中择一人审讯。”

裴家不参与党争,不想沾边,大家并不意外。

皇帝最终点了巢遇来查。

这个人选一出来,殿中氛围就很微妙了,尤其是怀王心跳如鼓,已是大叫不妙。

为何,柳如明八面玲珑,他来审,案情尚有余地,巢遇忠贞不屈,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皇帝择了巢遇,可见他对此案的态度。

正如裴越所料,皇帝显然也动了牵制怀王之心。

王显既然敢揽下此事,必定做了周全准备,故而巢遇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审明白了。

仅仅两日功夫,七皇子便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