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黄河源头:五千年文明五千里路
从茶卡湖出发,我们向东走了一段回头路,但并没有原路返回倒淌河镇,也没有重走返回玛多县城的高速路。就在头一天夜里,司机听旅馆经理说了一条捷径,他决定试试。司机和翻译以前都没走过那条路,但他们都赞成,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就这么干了。我们拐上一条土路,一路颠簸而行,有时干脆就没有路了。每过大约半小时,偶尔看到有牧民,我们就停车问路。就这样朝东一直走了整整五个小时,然后向南转过一道弯。这时,我们绝望地发现迷路了,那条崎岖的山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在这片杳无人烟的地方,我们突然发现了一座庙。不过车开不过去,翻译和我就下车走过去。它看起来很近,却走了半小时才到。产生错觉的原因,估计是除了庙所在的光秃秃的山坡,没有其他的参照物。不过我们总算走到了庙里,而且喇嘛还很友好。他们弄明白了我们的来意,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山谷。可是那里根本没有路,只有长满草的斜坡,但他们坚持说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路。于是我们走回吉普车,开车进入那条山谷。沿着一条马走的小道,先是上坡,再是下坡,然后穿越了看不见尽头的草地。天开始黑了,我们继续往前赶。吉普车的前灯只能照亮正前方,如果路上出现岔道,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到晚上八点,终于看到远方有亮光,于是就朝着亮光开了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上了高速路,到了卡车停靠站河卡镇。这条“捷径”我们一共走了九个小时。我们都已筋疲力尽而且饥肠辘辘,一方面是劳累,更多的是恐惧,在杳无人烟的戈壁和枯草地里迷路的恐惧。坐在摇曳的烛光里,吃着热乎乎的面条和羊肉,然后在一间泥砌小屋的木板床上睡觉。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真要深深感谢在关键时刻帮助我们的人。
第二天是5月23日。1951年的这一天西藏人民摆脱了农奴制和宗教压迫,迎来了解放。解放日快乐!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大地上一片白茫茫。不过高速路还好,雪只有一两英寸厚。我们向南过了几个山口,在温泉村停下来吃午饭。顾名思义,这个村子附近有温泉。我们又吃了好几碗热腾腾的面条和一盘羊肉,就朝一条小溪走去。我用温泉洗了头发,又泡了脚。我心里清楚,这很可能是接下来的五天里洗的最后一次澡了,以后别说热水就是冷水澡都别指望。
我们继续南行,一路上的风光越来越好看,到了花石峡镇,景色更是变得醉人心魄了。道路沿着一条小河穿过了阿尼玛卿山脉的一个山口。锯齿状的山脊白雪皑皑,包围在广袤的草原中。如此壮美的景色,却看不到多少人类的踪迹。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理解。中国拥挤着十几亿的人口,怎么还会有这样人迹罕至的仙境呢?
路从花石峡开始分岔,向左的一条通往阿尼玛卿山。在二十一座藏族的圣山中,海拔六千米的阿尼玛卿排名第四。正因为有这一殊荣,人们经常可以在山上看到天葬。这种仪式最近才对外来客开放。但是我的时间有限,不得不放过阿尼玛卿山继续南行,终于在太阳就要落山前赶到了玛多县城。
尽管一路上有好几个卡车停靠站,但论县城,玛多是唯一的一个。我们刚到玛多,一场暴风雪就降临了。在找住宿的地方之前,我们把吉普车停在当地派出所门前,然后进去登记。进去后不久就发现,我雇车和翻译的那家旅行社竟然忘了为我们办理许可证。换句话说,玛多县城和黄河源头之间的蛮荒之地,我们是不可以来的。这太突然了,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坐在派出所,脑子里一团糨糊,心想这该怎么办。我回想起从别的外国人那里听来的故事。他们也是事先计划得好好的,但是遇到的情况跟我一模一样,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旅游机构忘记办理许可证了,甚至办理的许可证干脆就是假的。窗外大雪纷飞,我像掉到冰窟里一样,浑身冰凉,一颗沉重的心还在慢慢往下沉。警察和我的翻译现在不说汉语了,改说藏语。这样正好,我听着他们说话就烦。不一会儿,我的翻译离开了派出所,他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人。翻译对我说,一切都搞定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一个叔叔竟然是这里的官员。这天气也真应景,一转眼,就在太阳快要落山的当口,雪过天晴了。啊,不对,不应该说天气,应该说是天上的神灵对我笑了,我也对他们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我们就聚在派出所那张褪了色的地图前,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路线。在返程之前,玛多县城也许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处人类文明了。
向黄河源头进发
我们把包寄存在街对面的干部接待中心。工作人员添火加煤,把我们房间的大肚炉烧得旺旺的。而后我们出门去翻译的叔叔家吃晚饭,饭桌上我喝了点酒。我见是药酒,就想它一定对我的身体有好处。谁曾想醉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我算明白了,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喝酒有多么危险,这可不是李清照“浓睡不消残酒”的风雅。一个女孩走进来,生起了我屋子中央煤炉里的火,又好心地给我端来了一些热水。我冲了三杯速溶咖啡,又吃了四片阿司匹林。可是根本就没有用。外面又在下雪,我想我们应该等天气好转再启程。这样一想心里挺高兴,其实我只是找个卧床休息的借口罢了。可是我错了。我的藏语翻译走进来,跟我说该出发了。我张口结舌,想说却没说出口,只是指了指窗外的雪,心想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或者还没有去过外面。事实上他早就去过了,而且和我的司机都已经准备好动身。我别无选择,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们把东西收拾停当扔进吉普车,然后向县城外面驶去。走了不到一百米,铺装路就到了尽头。接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被雪覆盖的土路忽隐忽现,没有其他痕迹可循。我们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检查一次,以确定车仍然跑在路上。我们没带地图,不过大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跟地图已经没有关系了。在颠簸中走了一个小时,我们遇见了黄河,就沿着它的上游继续走。不大一会儿,我们就经过了路左侧的几道车辙。这些车辙通往河对岸一个小小的鱼肉加工中心。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要鱼肉加工中心做什么?我正纳闷,突然一望无际的鄂陵湖映入我的眼帘。这个湖藏族人叫它错鄂朗,汉族人叫它鄂陵湖,它还有个叫扎陵湖的“姐姐”,在它西边十公里。这是中国境内海拔最高的湖,海拔达四千三百米。
鄂陵湖面积六百平方公里,比扎陵湖大五十平方公里。她们都受到黄河源头的接济,平均深度十五米。这对姐妹湖出产一种独有的高山鱼。由于海拔太高,这种鱼长得很慢,十年才会长到一斤。因此鄂陵湖东边我们路过的那家鱼肉加工厂并不太繁忙。
我们沿着鄂陵湖北岸那条路行驶,不久就离开湖岸,再次向着起伏的丘峦驶去。在鄂陵湖西岸的南边有一座小山,公元七世纪,吐蕃王松赞干布就是在这里迎到他的汉族皇后文成公主,并护送她前往西藏的。正是这位公主摔碎了思亲的魔镜,从此一去不回头。我希望对她有更多的了解。据说是她将佛教引入藏地的,至少每个人都听过这种传说。不管怎样,这个女孩的意志顽强到令人难以置信,她是骑在马背上走过这片危险地区的,这和我坐在吉普车里可不一样。
不过至少她还有向导,我们却一直在盲人摸象。无论何时,只要看到牧民,我们都要问现在走的路对不对。这里没有标志,只有往不同方向岔开的其他车辆的轮辙。如果跟错了车辙,也就意味着我寻找黄河源头的努力功亏一篑。我们问路的一位牧民用自己的羊皮袄紧抱着一只小羊羔。他告诉我们,小羊羔掉进了溪水里,如果不把它抱在怀里暖着,小羊羔就死掉了。我们向他挥手告别后继续前进,也希望像小羊羔一样有贵人相助。
路过鄂陵湖一个小时之后,土路开始沿着扎陵湖岸走。我们在湖边停下来吃午饭:烤馒头和肉罐头。一只孤独的老鹰站在旁边注视着我们,而铁锈色的火鸭正在湖边四处觅食。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还有好几千只筑巢的鱼鸥和斑头雁。显然,狐狸的泳技还到不了那个小岛。吃罢午饭,我们离开了湖区,跟着一道车辙继续前行。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又来到一个岔路口。听问路时遇到的一位牧民讲,右边的那条岔路通往位于青藏高原中部的中国最大的金矿。金矿在此地以北几十公里。离开省会西宁时,我们曾见到由几百辆拖斗车组成的车队,拉着满满的各种机械设备向同一个地方前进,这些拖斗车就是去那里的。自从几年前发现了金矿,一个有着两万名矿工的城镇就在中国最大的这片荒野上崛起了。为了阻止这个城镇继续扩张,警察禁止外省拖斗车进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为我们指路的牧民说整个工程是西宁的一个大款独立投资的。显然此人的财富还会暴涨。
我们选择了左边的岔路,二十分钟后,路过一个帆布帐篷群,它们与藏族牧民的毡房有明显的差异。过后我们才得知,这是一个地质队,正在这片荒野中勘探矿物和石油。我们还得知,他们不仅在保护区勘探矿藏,而且还猎杀濒危动物,食其肉取其皮。
一位牧民用自己的羊皮袄给打湿的小羊羔取暖
过了这些帐篷,前面出现了一大片盆地。盆地上满满当当地有几百甚至上千个大小不等的湖泊。这里就是星宿海。公元1280年,元朝曾派出一位官员来探访黄河源头。而我们现在所在的地点,就是这位官员当年所到达的极限。我对此一点都不惊讶。现在是五月下旬,星宿海的地面还冻着,我们可以走过。据说到六月下旬,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泥淖,开车和骑马都甭想过去,直到十月份地面重新冻合为止。
我们穿过星宿海,进入中国剩余的几个最蛮荒的地区之一。在我们吉普车的面前,一开始是冲出来一只燕子,接着马上又窜出来一只红狐狸,它们一一掠过,迅速钻进了自己的巢穴。接着四只狼出现了,在离车子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对藏羚羊也停止了吃草,似乎在判断我们会不会进入它们的领地。再接下来出现了更奇特的一幕,一大群野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我们驶来就拦在路上,接着又跟在吉普车旁边“护送”我们好几分钟,走了快有三十米,却始终没能跑过吉普车。它们大口喘气,棕白相间的腹胁用力起伏着,几百只蹄子奔腾在干草地上,将片片雪花高高扬起。最后,它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所谓“蠢驴”是也),不再追赶吉普车,而是向旷野中散去,消失在远方。这是一片美丽的风景,我甚至有种错觉:这不是中国,而是非洲。
这群野驴怎么来的?一定是一千多年前中东商人骑的驴子进化来的,他们当时走的是丝绸之路的南道。我们走到星宿海的中间,看见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它名叫玛曲河(又名孔雀河),是黄河源头一带的主要支流。玛曲河流入扎陵湖,扎陵湖又流入鄂陵湖,要说起来,鄂陵湖才算正式意义上的黄河源头,因为从鄂陵湖出来,它就不是小溪而是一条河了。司机停下车,检测玛曲河的深度,发现水只能淹没膝盖,就直接开车冲了过去。三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麻多乡。
麻多与玛多同音不同字,中国人都知道,就我闹不明白。其实两地相距甚远。我们开出高速路的那座小县城叫玛多,而这里的麻多则是曲麻莱县的一个下属乡镇。县城玛多有几十家商店,甚至还有一个电影院,而乡镇麻多只有在周日才会由曲柄转动发电机发电,给一台电视机和一台盒式磁带录像机供电——这两台机器还是省政府赠送的。这个小小的乡镇实际上是个集市。每到周日,多数牧民都会来这里,用羊皮换一匹花布、一口新炒锅或者一副太阳镜。它离最近的公路有二百二十五公里,就是我们今天早晨出玛多县城的那条路;离最近的热水淋浴则有五百公里,那得到西宁了。要说物资供应,曲麻莱县城向麻多乡每周发一辆卡车,在夏天有时每周发两辆。
经过麻多乡的三家商店,我们在一座小砖房前停了下来。走进房子,见到了监管黄河源地区大小事务的唯一官员,他是一位藏族人。当我告诉他希望走到黄河源头时,他先是微微一笑,继而竟放声大笑起来。他说,只有有数的几个中国人以及日本NHK电视台的摄制组成功到过黄河源头。来这里的西方人不下十几个,却没有一个人成功抵达源头。听他这么说,我暗自吃惊,但仍告诉他我决意一试。他意识到无法打消我的念头,就请他的两个助手作为向导与我们一同前往。不过这两人也没到过黄河源头。但是这位官员认为他们或许能帮上我,再不济至少能够保证我们活着回来。
我问他中国人是如何认定黄河源头的。他说是根据不同支流的长度、水量以及流域大小。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有三个地方成为黄河源头的候选地。但是最近青海省电视台的纪录片摄制组认定黄河源头是约古宗列曲支流。
我们在说事的时候,一位助手清理出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个六米长的睡觉平台。在房间里的煤灰打扫干净之后,我们把行李搬进了屋。司机和翻译开始检查车况,我则出去闲逛了一会儿。
这里离黄河源头实际上已经不到五十公里了,但现在太阳已经落山,因此今天我们不能再赶路。晚饭吃的还是热面条和羊肉,吃完我们就睡下了。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这里的海拔已经高出四千四百米,空气非常稀薄,人就像睡在水里一样,夜里有好几次我都因为氧气不足被憋醒了。以后连续几周,我的两肋一直生疼生疼的。不过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司机和翻译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天还没亮,我们决定不再睡了,把东西搬上车开拔。我们三个挤前排,我们的两位藏族向导坐后排。虽然他们两位也没去过黄河源头,但大体的位置他们知道,单凭这一点,就比我们好很多倍。
牧民和他们的牧群
车驶出麻多乡,走西南向,这条路通往一百公里外的曲麻莱县城。大约走了十公里,我们拐上另一条土路。雪时下时停已经连续好几天了,只能勉强分辨出前面车辆的轮辙。我们跟着车辙翻过一道山脊,进入约古宗列盆地。突然间,东方的暴风雪停了,黎明的阳光打在雪地里,呈现出一种“红妆素裹”的分外妖娆来,或者说呈现出一种“白里透红”的与众不同来。约古宗列盆地辽阔而空茫,四周环绕着白雪皑皑的小山。
我们行驶到“盆底”,开始穿越盆地。这时雪开始融化,到处都是小水洼。前面是一条小溪,司机加大油门一下冲了过去。接着又是一条小溪,司机又如法炮制。这次彻底悲剧了!小溪那边的土并没有冻住,结果吉普的轮子陷进泥淖里差不多有一英尺深。我们折腾了一个小时,试图将轮子拔出来,但都无济于事。车轮陷进去,引擎也发动不起来了。我们困死在这里,眼看到手的胜利被一条小溪给毁了。
眼看一次次地发动引擎,一次次地失败,我的翻译建议:剩下的路不多,你干脆走过去得了,你不是那么想找黄河源头吗?现在动身还来得及。他跟两位向导交流了一番,然后告诉我说源头就在十公里开外了。我考虑了一把他的建议。此时离太阳落山还有十个小时,如果每小时走两公里,我正好可以走到黄河源头再返回来。如果只有一两千米的海拔,我平均每小时能走三四公里。可是现在的海拔远远高于四千米。我向盆地那头望去,那条白雪皑皑的山脊下就是他们所说的黄河源头。我心里不免犹豫起来。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向导说他跟我一起去。这等好事,我又怎能拒绝呢?于是我们俩就迈开步子,决意穿过这片冻原。天空中依然飘着雪花,清晨的太阳却照耀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我们艰难地跋涉着,前面有多危险还不清楚。难道真的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吗?不!虽然出师不利,但我坚信今天一定是伟大的一天。我们跳过一丛丛枯草,绕过一个个水洼。两个小时过去了,向导指了指地平线上的一群牦牛,于是我们转身走了过去。又是半个小时,到了牦牛群,我们问牧民是否知道黄河源头在哪里。
这个问题问得貌似有些愚蠢。他们只是牧民,黄河那么多支流,官方认定哪个是源头关他们什么事。但是他们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他们指着环绕盆地的众多白雪小山中的一座,明确说那就是源头。看起来要走到那里太远了,我问能否租用他们的马。他们说马太瘦弱了,不能骑人。在那一带,马是一个人最值钱的财产。在夏天马能吃到新草长肥之前,牧民都舍不得骑自己的马。步行太远,马又租不到,于是向导建议我往回走。我又看了一眼牧民指的那座小山,它在盆地的西侧,看起来的确挺远。然而我决意玩命一搏。我告诉向导先走走看,如果过会儿确实没有指望走到那里,在天黑之前赶回去也不迟。于是在向牧民道谢之后,我们继续前行。
现在海拔是四千五百米,在这样的高度,目测的距离往往会欺骗自己的眼睛。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们走得越来越慢。几个小时下来,还未穿过这片冻原。我俩不说一句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又走了大约三个小时,我们看到了另一户牧民,再次停下来向他们问路。他们指的还是那个方向,说黄河源头就在山脊的那一端。我猛地意识到,黄河源头就在我们前方了,胜利在望,只有大约最后一小时的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马上就要到黄河源头了!可就在这时,向导提出了异议,他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如果不立即返回吉普车那里,那么在天黑之前就回不去了。我哪里听得进他的话,耸了耸肩对他说,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要回不去就在牧民家睡觉;你们把吉普车弄出来,明天来接我吧。我向牧民道了谢,转身就开始一个人往前走。很显然,稀薄的空气已经破坏了我的判断力。向导发觉没法子跟我讲道理,只好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冲动是魔鬼啊。每往前挪一步,都是那么痛苦。我的肺无法换气,我的双眼无法聚焦。我转向向导,告诉他我受不了了。可这次他却反过来鼓励我坚持到底。我们俩不得不两次跪倒在地,只为了呼吸更通畅,可实践证明这毫无作用。我们只得重新站起来,机械地迈动双腿。在意识模糊、不知不觉中,我们竟然神奇地跨过了山脊。看到黄河源头了!石碑、牛头标记,对!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是的,我们到了,终于到了。牛头碑上写着“黄河源头”四个字。此时此刻,千思百感一齐涌上心头。可是我太累太累了,没力气笑,也没力气哭,只是和向导互拍了照片。在牛头标记的旁边有一块石头,是1987年一队中国探险家立的。之后他们就乘着木筏顺着黄河漂流,计划漂到大海。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没能完成这一壮举,在西宁以南龙羊峡大坝一带,他们被湍急的黄河水所吞噬。
黄河源头
天色向晚,又开始下雪了。在离开之前,我在用藏语写着佛教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小石头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我终于意识到,神灵一直在保佑着我,而我对他们已经祈求得太多了。我们开始往回走,速度比来时更慢了。高海拔让我们付出了大代价,我们俩的体力都已消耗到了极限。
早晨蔚蓝的天空,又变成了现在的一场暴风雪。我们从高地朝着吉普车的方向蹒跚而下,满心希望车子已经拖出泥淖,引擎已经修好,他们三个正笑盈盈地等着我们。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冻原时,我们看见几顶藏族牧民的毡房,于是转向朝它们走去。向导告诉我紧跟在他身后,他突然从挎包里掏出一支手枪。我心里一惊,手枪!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用另一只手指着毡房附近的五六个小黑点。那些小黑点正向我们奔来,越来越大。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群狗,非常大的咆哮着的一群狗。它们刚刚冲到近旁,向导就向空中“砰砰”两枪。狗们便不再往前猛冲,而是围着我们兜圈子。向导又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根长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铃铛状的金属重物。他拉直绳子,让它在我们头顶上呼呼地旋转,转了几圈后脱手将重物掷了出去,那个东西在离我们十米远的地上直打转。狗看到金属重物嗖嗖地飞过它们的头顶,就开始往后退。我们就这样横过冻原,走近了毡房。到了可以互相打招呼的距离,牧民们就喊回了他们各自的狗,向导也收起了武器。
一位牧民推开毡房门,邀请我们进去。毡房是用牦牛皮做的,里面有一个铁炉子。进门的地方放着燃料:一堆晾干的牦牛粪。这让帐篷里弥漫着特殊的气味。但是,牦牛粪与牦牛酥油的气味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后者的那股腐臭味更让人受不了。对了,就在帐篷门的另一侧,还放着齐腰高的一堆固态酥油呢。我猜这两堆东西放在门的两侧,是为了让人在黑暗中不会把它们搞混。
我对毡房里的空间之大颇为惊奇。毡房由两根木柱支撑,内里约有十米方圆。炉子放在两根木柱之间,贵重物什都放在紧靠内壁的几个木匣子里,匣子旁边是卷起的被褥和毯子。主人铺开几方毯子,我们背朝被褥坐在一起。正对着门的是神龛,神龛里是一张观音像,她是佛教中救苦救难的慈悲菩萨。这时从外面进来几个女人,其中一个抱着一捧雪。她将雪放入煮锅,又往炉子里扔了几个干粪团。雪慢慢融化直到沸腾。然后她去取了一块酥油放入煮锅,又在沸水中加了一些牦牛乳、茶叶和糖。几分钟以后,茶煮好了。我们围坐一圈,啜饮着大碗滚烫的酥油茶,这种茶在中国古代又叫蕃茶。我和向导都非常渴,顾不上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猛喝。喝完一碗,女主人又为我们满上,再喝完一碗,又再满上。
最后,向导向主人解释我们在做什么,并询问能否租用他们的马。牧民们都摇头。他们说经过严寒的冬天,马变得非常瘦弱。可是,我们现在也虚弱不堪啊。因此我们还是一再要求——至少在我的敦促下,向导一再要求。最后终于成交了。我们出三十元,牧民们极不情愿地租给我们三匹马。我和向导一人一匹,另一匹是赶马的人骑,他还要负责将三匹马赶回来。
我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不用步行,有马骑了。我几乎无法克制喜悦的心情,在穿过冻原的路上,向伙伴们唱起了我唯一会唱的一首骑马的歌。为了应合当时的场景,我稍微改了改歌词:
那天早晨我快乐地走向远方
路遇一个小牧童他骑在矮矮的马上
他帽檐儿高高仰,他念珠儿叮当响
他来到我身旁,他大声把歌唱:
喔普-啼-咿-哟——
小马驹,你与我相依相傍。
不幸的是你的苦难不是我的忧伤。
喔普-啼-咿-哟——
小马驹,你与我相依相傍。
你可知道遥远的雪域是你新的家乡。
在唱第一部分时,我基本上是一个人唱。然后他俩就和我一起唱“喔普-啼-咿-哟”。赶马的牧民也唱了两首藏族歌曲,向导也跟着唱起来。我唱了几嗓子发现搞不定,只好把住马缰,默默地跟着他们向前走。
西藏马的腿较短,可以有效地避免陷入冻原上的凹洞。它们跑得不快,但耐力好走得远。两小时不到,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吉普车那里。谢天谢地,那辆车已经被拖出泥淖并且修好,正在焦急地等待我们回来呢。我们谢过赶马的牧民,一起钻进吉普车,向着麻多乡开始了胜利大返程。
这一天是1991年5月25日,是我成功到达黄河源头的日子。追随着这条黄色的巨龙,我历时两个多月,行程五千公里。在这条河边,中华文明从五千年前开始发轫;在这条河边,中华帝国创造了空前的辉煌;在这条河边,中国人形成了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的心理和情感。
吉普车在黑暗中颠簸前行。两个多月来的一幕幕涌上我的心头:上海滩的狂欢派对;渤海岸边一去不返的寻仙船;黄河入海口荒凉贫瘠的滩涂;孔子墓上高高的蒿草;泰山、嵩山高耸入云的山峰;函谷关传奇的羊肠小道;壶口瀑布的地动山摇;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住了十年的窑洞;被河水侵蚀得破败不堪的长城;黄土高原上常年的水土流失;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颠簸的劣等公路;火车上的硬座;清晨扰人的大喇叭;代表古老文明的佛像、壁画和青铜器;浸泡在山泉中的冰啤酒;我拿出家人照片时围拢过来的人群,他们那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
别了,约古宗列盆地;别了,黄河源头。我始终会记得你——伟大的黄河。孕育了五千年中华文明的黄河,奔流到海五千公里永不回头的黄河,我两个多月来魂牵梦萦的黄河。
突然,吉普车的灯灭了。我们停下来,司机把一根备用线接到发动机上,并让我盯着点。车上的灯又亮了起来。午夜时分,终于回到了麻多乡,我累得可以蒙头大睡三天三夜,可是我顾不上了,第二天一早,就继续踏上了返程之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说话,说大量的话,这需要在朋友中物色一位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