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
小裴定第一次下江南,是在快六岁的时候。他终于有机会离开生活了五年的皇宫,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显得很雀跃。
他每日都愉快地上蹿下跳,用他母后跟父皇调侃的话说:“定哥儿兴奋得快疯了。”
可不是疯了吗?父皇和母后准备乔装成经商的人家,要去江南探望伯父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堂兄弟怀王。因为怀王又又又又生病了,怀王的母亲上报朝廷,母亲忧心,便央了父皇一同去探望。
说到这里,他还有一个堂兄,名叫裴安。如今是个小有名气的游医,师从一个怪老头,据说那怪老头医术了不得,父皇年轻时的喉疾就是他治好的。父皇日理万机,但会在他睡觉前,给他讲故事听,无论寒暑,从不中断。他觉得父皇的声音很好听,但他和母后大概是这世上唯二觉得父皇声音好听的人。
所以父皇平日很少在人前说话,但却不吝于给他讲故事。
但自从有了弟弟小豆丁,父皇的爱就被分去了一丢丢,母后的爱也被分去了一丢丢。现在母后又有身孕,小裴定很不欢喜。
身为皇长子,他的玩伴太少了,周围的人都怕他,小豆丁连话都说不全,只会缩在母后的怀里吸鼻涕泡泡。他只能跟从皇宫上空飞过的鸟儿雀儿啊做朋友,闲来无事跟莲池里的鱼儿聊聊天。幸好每年,裴堂兄都会到宫里来探望他,小住几日。父皇看到他,总是很欢喜。小裴定还会缠着他讲很多民间的事,对他口中壮丽的山河,心向往之。
皇宫虽然很大,但是每天都是看房子啊,看房子啊,真的很无聊。
周围的人都说他是皇长子,将来要继承皇位的。拜托,皇位是什么,能吃吗?他明明更喜欢像裴堂兄一样去游历各国嘛。至于皇位,不是还有个小豆丁吗?让他去做皇帝就好了。
当然小裴定这些心理活动都没有告诉父母。他觉得撂摊子这种事,不能太早透露给别人,否则不是被扼杀在摇篮里,就是彻底失宠,后果很严重。
早早就有危机感的小裴定认为,谢少傅说的对,男人要喜怒不形于色,谋定而后动。
临行前,宫内免不得要收整一番。虽说是微服,但护卫不能少,昆仑和青峰自然不用说了,这两人跟父皇的尾巴一样,势必得跟着。易嬷嬷和两个自小带她的乳娘也得跟着。可红菱姑姑和绿萝姑姑则走不了,她们是内宫的大女官,母后的左膀右臂。虽说父皇没有别的妃嫔,但内宫流水,各种恩赐,尤其她那位难搞的祖母,着实是戏很多。
这不,小裴定走进长信宫,手里举着一束从花园里摘的野菊花,想送给他最最温柔,最最美丽的母后。母后看到他,自然地展开双臂,可他还没来得及将小花花举过去,顺便扑入母亲的怀抱,宫女就从外面跑进来:“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又在慈安宫闹了。”
沈潆抬手按了下额头,温柔地问儿子:“定哥儿,跟母后去看看祖母好吗?”
小裴定很诚实地摇头。他不太喜欢那个疯疯癫癫的祖母,连父皇都跟他说,没事儿不要往慈安宫跑。
沈潆被他严肃的表情逗笑,摸了摸他的头。易嬷嬷在旁慈爱地说道:“太后不是最喜欢皇长子了么?也许她看道您就好了。”
小裴定叹了口气,谢太傅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诚然也。父皇说母后怀着身孕,父皇不在的时候,定哥儿要保护娘亲。所以他只能去了。
沈潆牵着他的手,往西六宫走去。裴章死后,内宫的妃嫔还有一应的太妃都被送出宫。霍太后伤心欲绝,出宫之后,没两年就病死了。现在东西六宫,只有王太后一人住着,着实空荡荡的,像大牢一样。
一路上,宫人都退让两旁,恭敬地给沈潆行礼。沈潆头戴珠宝花蝶金簪,镶宝万字金簪等头面,珍珠围髻。耳边是镶嵌红蓝宝石的花蝶金耳环。上身穿着红织金牡丹妆花纱袄衣,下身是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雍容华贵,艳光逼人。
她已经生下两个皇子,但在她身上和脸上,看不出丝毫为人母的痕迹,仍然明艳如同少女。难怪皇帝那么宠爱她,后宫不纳一人,还频繁地留宿在长信宫。这不,二皇子刚能说个囫囵话,皇后已经怀上第三胎了。
一行人还没进慈安宫,就有个青花麒麟纹大盘从里面飞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众人吓了一跳,沈潆护着裴定,眉心跳了跳。她自己提倡节俭,自己宫里孩子多,平日连个前朝的花瓶都舍不得摆出来,王太后倒好,随手就摔了一个。
沈潆对左右言道:“往后瓷器别送到太后这儿来,送些金器银器。”
左右应是。金银器也很贵重,不容易摔坏。否则造太后这破坏力,恐怕宫里的瓷器都得给她摔完了。
他们进了慈安宫的大殿,王太后坐在炕床上,发也未梳,只穿着中衣,显然是又犯病了。当初裴延是以先帝之子的身份登上皇位的,但他还是奉王氏为太后,将她接入宫中奉养。王氏却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变成了她一直恨着的女人的儿子。
“母后,听闻您身体不适,我带定哥儿来看看您。”沈潆让左右都退出去,带着小裴定走到炕床前行礼。
王氏心中难平,她年老色衰,这沈氏却越发光彩照人,受尽宠爱。而且不知走了什么运,有安国公做她的靠山。原本朝中还有些反对立她为后的声音,毕竟她的出身摆在那里。可安国公站出来以后,满朝文武都噤了声,这几年,也没人敢提往皇帝后宫塞人的事情。
王氏看在定哥儿的面上,没有发作,只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跟皇上要微幅出宫,体察民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恩哥儿小,你们留在京城也对的。怎么不把他交给我这个亲祖母,反而送到安国公府去了?”
这里,小裴定又得插一句。他只有一个祖母,却有两个外祖父,两个外祖母。
安国公外祖父十分疼爱他们兄弟俩,大凡有什么奇珍异宝就送到宫里来给他们玩儿。而沈家的外祖父,虽然没有安国公外祖父那么有钱,但沈家外祖母也总是给他们搜罗新奇好玩的东西。他挺喜欢去安国公府,也喜欢去沈家。除了沈家那个伯祖母对他有些过分殷勤。
沈潆道:“母后身体抱恙,恩哥儿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宫里的宫人笨手笨脚,恩哥儿跟舅舅家的孩子年纪相仿,正好有个伴儿。”
王太后听到这儿,声音更冷了:“皇帝登基,宋远航晋升,谢云朗晋升,安国公复位,连个不相干的李从谦都得到升迁,怎么我定国公府没有捞到半点好处?”
这话想必又是王夫人在太后面前吹的耳风。
这几年,王定坤有了很大的长进,在军营渐渐能独当一面。裴延本来也有意重用,调他回京城。但王定坤自己执意留在西北历练,他说自己还年轻,没有寸功,等到建功立业了,再回京城也不迟。
王定坤的父亲王振就更不用说了,他从来就不是贪图权位之人,裴延几次封赏都被他谢绝了,兢兢业业地在辽东做他的参军。
裴延心中甚慰。他这个皇帝本就是半路出家,根基不稳。即使当初登基时有谢首辅和魏老将军等人做保,朝中还是有不少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坐稳江山,完全得靠他自己。有感于当年霍家在京中横行霸道,弄得民怨沸腾,裴延也不敢大肆封赏王家的人。
好在王家除了他这个母亲和王夫人,都是明白人。
沈潆不回答这个问题,拍了拍裴定的背说道:“谢少傅说定哥儿的功课又有长进,让他背篇诗文给母后听听?”
小裴定知道这是母后的必杀技,每当跟祖母聊不下去的时候,就把他推到前面,祖母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果然,王太后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什么?”
“最近学的是《汉书》。”
王太后的笑容微敛,大汉是历史上有名的外戚干政的朝代。小孩子肯定弄不清楚这些,肯定是大人在背后授意的。她不悦地看了沈潆一眼,裴定已经背到:“夫女宠之兴,由至微而体尊,穷富贵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祸福之宗也。序自汉兴,终于孝平,外戚□□色宠著闻二十有余人。”
王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她是真心喜欢裴定,就把孩子揽到身前:“不背这些了,祖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想吃什么?”
“杏仁酥。”裴定很捧场地应道,又上前执了王太后的手,“今日天气好,祖母跟定哥儿去外面的花园里吃吧?晒晒太阳,对身体也好。”
王太后便叫宫人进来收拾宫殿,自己又去内室打扮体面,终于容光焕发地出来。她慈爱地牵了小裴定的手,命宫人去花园里拾掇,直接把沈潆晾在一边,也不理会。
小裴定回头,对母亲眨了眨眼睛,沈潆报以一个微笑。
宫里都知道,王太后虽然精神时好时坏,对两个皇子确是真心疼爱。每当两位皇子承欢膝下,她便十分祥和,全然没有平日的暴躁易怒,病也好了大半。
沈潆把定哥儿留在慈安宫,自己回了长信宫。还有多半的行礼未及收拾。
她刚怀孕四个月,肚子还不显怀。但这个孩子比前两个都闹腾,她每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吐,晚上也因为腰疼而睡不着。从慈安宫回来,她便有些乏了,吩咐易姑姑等人继续整理,自己去寝殿小憩一会儿。
秋高气爽,寝殿的横排窗开着,丝丝秋风吹进来,拂动帷幔。
她合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可怀着身孕,格外怕热。沈潆睡着睡着便出了汗,觉得口干舌燥,正要唤红菱。
“可是渴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
沈潆睁开眼睛,看到裴延坐在床边。他不爱穿皇帝的衣裳,除了上朝,见外臣,私下都是从前的装扮,根本不像个皇帝。用他的话说,坐在皇位上是无奈之举,除了不得已的事,其它还是能免则免。
“你处理完政事了?来多久?”沈潆想要坐起来,裴延便扶着她,递了早就倒好的水过去,“你平日怕热,自个儿得放杯水在身边。”
沈潆就着他的手,把一杯水都喝了,用帕子擦了下嘴角,点头应好。
裴延将她垂落的头发掖到而后,道:“我听说母亲又闹了?”
沈潆不在意地摇头:“母后只是怕寂寞,我们把恩哥儿放在安国公府,没放在她身边,心里不快。我让定哥儿在那边陪陪她,也就没事了。你今日怎么这么早?”
裴延处理政事是个外行,他受过谢太傅的教导,但毕竟这几年都在沙场里,治国当真要从头学过。谢首辅帮了他两年,然后就辞官逍遥快活去了。幸好有谢云朗,宋远航和李从谦这些人辅佐,否则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谢少傅最近在教定哥儿很奇怪的东西。”沈潆说道,“定哥儿今日竟然在母亲那儿念《汉书》,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裴延“哦”了一声:“你怎知不是我授意的?”
沈潆愣了一下,裴延失笑。
“好啊,你又捉弄我。”沈潆抬手拍裴延的肩膀,裴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握着她的手,“我皮肉结实,仔细打疼了。”
沈潆嗔道:“哪里那么娇嫩。生孩子可不比这疼多了?你怎么还让我生。”
裴延严肃道:“我本是不想的。可御医说,再好的避子汤总归伤身体,我……”他又总是忍不住跟她在一起,孩子当然继而连三地来了。
沈潆见他真的一本正经解释,按住他的嘴巴,柔柔地说道:“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不过这次最好是个女儿,三个儿子太闹腾了。”
裴延附和道:“我也希望是个女孩儿。女孩儿贴心。”
小裴定兴高采烈地从慈安宫回来,手里提着一篮子的战利品。他正要向母后炫耀,红菱把他拦在了外面。
“殿下,皇上和皇后在休息呢。”
小裴定不解,休息他也可以进去的嘛。他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里头闯,又被红菱拉住。红菱道:“殿下不能进去,还是奴婢带您去外头玩吧?”
小裴定有点不高兴。他以前也总是挤在爹娘中间睡觉,怎么现在不行了?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红菱姑姑口中那个“睡觉”,跟他理解的“睡觉”,委实是天壤之别。
皇帝一行人准备离宫,谢云朗作为阁臣并少傅,最主要的,是作为帝后的朋友,亲送他们到城外。
小裴定有点舍不得他,拉着他的手道:“少傅,您想要什么礼物?”
谢云朗低头看他,和煦地笑道:“那皇长子殿下给臣带一篇江南的游记回来吧。”
“啊?”小裴定脸拉得老长。他实在不能被少傅俊朗无匹的外貌给骗了,连出去玩都不忘给他布置作业!
沈潆坐在马车上,抱小裴定上去。裴延对谢云朗说道:“朝中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谢云朗拱手一拜:“一路顺风。”
裴延便跨上马,带着一行人离开。沈潆从马车的窗上探出头来,对谢云朗微微点头一礼。他们之间早已无关风月。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在小裴定的一阵吟咏声之中,他们抵达了杭州。他久闻西湖大名,怀王的王府就建在西湖边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小裴定心生羡慕,当即一拍大腿,做皇长子有什么好的!他还不如做怀王,享这人间的美景!
怀王的母亲庄太妃来迎接他们。庄太妃生得极美,不过一身道袍,母后说她是在带发修行。小裴定不懂带发修行是什么意思,总之就是感觉庄太妃很清冷,对人不怎么热情,跟他平时接触的那些人都不大一样。
他们先去探了怀王的病。怀王躺在床上,听闻帝后来了,挣扎着要下床,却被裴延一把按住:“无须多礼。”
此子早慧,满口大人的说辞:“臣何德何能,竟劳顿皇上和娘娘亲自前来探望,真是折煞臣了。臣念书,夙兴夜寐,不敢懈怠,只盼将来长大,结草衔环报答二位深恩。”
小裴定觉得这个怀王堂兄的声音真好听,生得白白净净的,就是有点体弱多病的样子,说的话又不大听得懂。
他挠了挠头,看向父皇。
裴延笑道:“我和皇后从来不图你报答,只要你平安健康地长大,足矣。”
沈潆曾威逼利诱刘知远来给怀王看过,刘知远只留下一套拳法并一些养生的心得,然后跟她说:“全凭造化。”
这是裴章唯一的孩子,沈潆还是想将他治好。她自己十分节俭,每年省下的钱都往怀王府送,药材和补品更是从不吝啬。初时徐蘅并不领情,但时日久了,知道她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没再推辞。
裴延领着小裴定跟怀王一起闲聊,沈潆则跟徐蘅到了院子里。
院子收拾得很整齐,徐蘅请她到石桌旁坐下,婢女端来备好的茶点,一一摆在桌上。茶具是一套白瓷,原来裴章在明德宫用的,徐蘅讨了去。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沈潆问道。
徐蘅淡淡的:“无所谓好与不好。皇上宅心仁厚,赐了这座府邸,又没有为难臣妾的父亲,已经算是恩典了。”
徐器在浙江做都指挥使,虽然是降级,但跟徐蘅母子在一起,见面也不算难。裴延善待明帝一朝的旧臣,引得朝堂上下一片称赞。
沈潆低头喝茶,知道徐蘅肯定无法释怀,没再说什么。她跟裴章在一起生活几年,都日久生情,徐蘅还为他剩下孩子,怎么可能全无感情。她只是不敢承认,更不奢望能得到帝王的爱。可裴章死后,她就出了家,除了怀王,红尘种种,皆与她无关了。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宣之于口,它或许只会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变成可供回首的岁月。这是她一个人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其实,明帝的决定是对的。”徐蘅忽然开口说道,“他争下去,未必没有胜算。但他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杀戮,继续下去,也不过是伤害更多的人。只有皇上继位,所有人才能得到最好的结局。明帝何尝不是求仁得仁了?所以我们很好,你们也无需感到愧疚。得见盛世,便是唯一期盼了。”
沈潆看向她,她的目光却看向远处,整个人淡然出尘。
远处有渔女的歌声传来:江南好,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再重游?早晚复相逢。
全文到这里也就连载完毕了,感谢观看。有的大佬对三帝有疑问,解释下,男主肯定会比女主早死的,毕竟做皇帝,又比女主年长很多,但女主后面辅佐的两帝,并不是因为她儿子早逝,相信番外这篇,也已经透露端倪了。
感谢大佬们一路支持,更加感谢你们每章不厌其烦地留言。对于不那么优秀以及没那么勤奋的我,你们真是太让人感动,太可爱了。
古言这块我已经写得有点精疲力尽,其实这篇的最开始,我是打算用轻松跳脱的风格写,但写着写着就正回去了。于是自觉到了瓶颈,所以下篇文我会换个风格,切到现代文去。等我调整好,会再回来的。
感谢与你们的相逢,咱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