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晋江文学城

雨一阵一阵地下,天地灰蒙蒙的,像一场漫长到等不到天亮的噩梦。

7-11便利店红绿色的招牌灯横亘在雨夜里,又跌进地面积水中。

席巍找到她时,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单手托着腮,垂着眼,另只手捏着根签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碗里的咖喱鱼蛋。

乌浓的长发半湿,有几缕贴在雪白的脖颈上,她似乎终于感觉到痒,指尖勾着发丝拨到身后,接着又回到先前恹恹托腮的模样。

仿佛是屋檐下一颗半明不暗的电灯泡,或者一朵任凭风吹雨打都懒得摆动两下的铃兰花。

有种活着也行,死了也无所谓的、淡淡的厌世感。

往往这种时候,她都在琢磨些究极一生都琢磨不透的事。

比如,她那么在乎的人,好像并不如她在乎他们那般在乎她。

有人走进便利店,提示音“叮”的一声,打断她思绪。

长柄伞搁进门口的伞筒里,碰撞出闷响。

她下意识抬了眼,身前的落地玻璃反光,映出身后一排排货架,和一道穿梭于货架间的高大身影。

穿着黑色冲锋衣,直筒裤。

就算看不到正脸,只一个影子都帅得惹眼。

云静漪眨了下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抬头望一眼收银台上方悬挂的电子时钟,再腾出手,从外套兜里摸出一张7-11的购物小票。

前后时间相差不到五分钟。

她不由得将小票捏紧,手在抖,指头微微发白。

他拿了东西到收银台结账。

每扫过一件商品,扫描枪就发出“滴”声,在安静得只剩雨声的便利店里,显得尖锐刺耳,存在感强烈。

“一共是37块。”收银员说。

他掏手机,扫二维码付钱。

接着,云静漪听到他拿了东西,抬脚朝她这边走来。

余光刚瞥见他衣服下摆,一条干燥的毛巾就飞过来罩在她头上,像在模仿她甩他裤衩子。

云静漪被惊到,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脖子,很难不怀疑他在报复她。

但当他大手隔着毛巾,轻轻落在她头顶时,那点怀疑又忽然烟消云散了。

他右手勾着一袋打包的熟食,还捏着两罐苏打水,这会儿全撂在桌台上。

食指抠着其中一罐苏打水的拉环,“咔”一声,柠檬味的气体刹那间冲出来,细听之下,铝罐中,气泡汹涌复又消失的呲呲声在响。

席巍把苏打水送到她手边,没说话,两只手都按在毛巾上,不紧不慢地帮她擦拭发上的雨水。

动作称得上温柔细致,竟没把她头发弄乱。

云静漪狐疑地蹙了下眉,原本就在胡思乱想的小脑袋瓜,因他一通操作,而更加迷惑不解,乱成一锅搅不动的浆糊。

“你……”她太慌乱无措,语言系统近乎崩溃,“你干嘛……跟出来?”

她自诩是个忍耐力很强,脾气很好的人,从小到大,鲜少跟家里人顶嘴吵架。

就算以前也有过摔门而出的时候,但谁都在气头上,她不肯轻易低头,她父母也不会追出来找她。

往往这种无意义的家庭战争闹到最后,都以她生完闷气,继续回家当乖乖女收场。

她父母很自信,认定没有他们,她一个小孩在外面过不下去。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快就追过来找她。

叫她那颗憋屈到发酸发胀的心脏,跟被人一把握住似的,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跳动了。

席巍没正面回答她问题,只是说:“喝水。”

她没动,大脑尚处于宕机中。

他懒得再说,直接伸手拿过那罐苏打水,仰头灌一口。

云静漪听着他的吞咽声,瘪瘪嘴:“那不是给我的吗?”

“嗒!”铝罐被他撂在台面,席巍重新开一罐苏打水给她,长腿勾出台下一张高脚凳,迤迤然在她身旁坐下。

云静漪拿下盖在头顶的毛巾,于事无补地擦着被雨洇成深色的棒球服。

席巍欣赏了会儿她呆呆萌萌的蠢样,“刷”一下扯开冲锋衣拉链,三两下就脱下来,扔给她,“穿上。”

“你不冷?”她看着他身上那件T恤。

“……”席巍没给她多少犹豫的时间,作势要拿回来,“不穿拉倒。”

云静漪即刻抓紧了冲锋衣,“谢谢。”她说,脱掉棒球服,换上他给的外套。

衣服还留有他的温度,味道干干净净的。

在她父母面前,席巍很有分寸,从来都不抽烟酗酒,也会注意避免留下难闻的烟酒味道。

她把拉链往上拉,小半个下巴都埋进去。

很喜欢湿冷夜晚,被温暖外套包裹带来的安全感……好像,有人在抱紧她。

云静漪端起苏打水喝一口,润润干燥的唇舌,手指感受到铝罐的冰凉,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些。

双唇嗫嚅着,问他:“你怎么找到这的?”

“碰运气而已。”他没细说。

云静漪淡淡“哦”一声,想了下,把咖喱鱼蛋推过去,问他要不要吃点。

席巍没跟她客气,用了她的签子,戳一颗鱼蛋吃下去。

之后,两人静默的时间,被雨声填充。

店里在播放古巨基的《恋无可恋》,从“相处得太好,变情侣像注定”,到“跨出这条界线怎去善后”,字字句句,都是对情感变化的无所适从和无可奈何。

云静漪揉一把脸,强行打起精神,“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哪部分?”

“全部。”

从他突然造访她家,到云锋否定她观点,再到她摔门离家,他陪在这里安抚她情绪……

全部都和她想象中的假期不一样。

“答应你要克制情绪,不过激,不吵架顶嘴的……但我没做到。”

她以为自己是个情绪稳定的淡人,能尊重世间所有不同的声音。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太理想主义了。

虽说在她家住了三年,但席巍到底是个外人,不方便评价她家人。

他捏着铝罐,慢条斯理告诉她:

“我知道你现在很委屈。不过,有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在叔叔阿姨心里,你肯定是最亲近、分量最重的那个。你知道,人与人之间,越亲密,越容易发生冲突。”

“这一次……你有自己的想法,并勇于表达,这固然没错。只是叔叔阿姨可能没来得及深丨入了解你的顾虑,就先急于表达他们的顾虑了。”

“你又不是真打算不婚不育了,或许,下次跟叔叔阿姨沟通的时候,可以换一下表达方式,避免正面冲突。你一向擅长思考,懂得对症下药。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对策,对不对?”

语重心长说这么多,见她低着眼沉思,席巍点到为止,拿开两罐苏打水,腾出位置,把他从家中带来的那一袋熟食摆到她面前。

一次性饭盒的盖子揭开,水蒸气凝成的水珠滴落。

两只蘸了葱姜酱油的鸡腿岁月静好地躺在里面,还见缝插针地塞了几颗牛肉丸和几只清蒸虾。

“知道你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出门前,阿姨特意让我给你带的。叔叔还交代我,一定要看好你,大晚上的,下着雨,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险。”

“真的假的?”云静漪半信半疑地看他。

想象不出自己那对从不低头认错的父母,居然会做出这么温情的事。

简直天方夜谭。

席巍没说真假,取出一片消毒湿巾,拉过她两只手,耐心帮她擦拭干净,磁沉音色仿佛带笑,苏得她心尖儿发麻:

“是你说今晚要吃两只鸡腿的嘛。”

真奇怪,先前他说那么多,她能忍着不哭,只是眼眶微微有些发烫。

可这句话一出来,却叫她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啪嗒”一下掉在脸颊上。

她好面子,慌忙别开眼,又把头给转到另一边去,不想让他看到。

鼻腔酸酸的,喉咙堵堵的。

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被他洞察她脆弱敏丨感的事实。

帮她把手擦干净了,席巍拿出一副一次性手套,准备帮她戴上。

云静漪赶紧腾出左手抹眼泪,再想转过头看他,蓦地一怔,两人距离不知何时竟拉得这么近,只要她再靠近一点点,唇丨瓣就能擦着他的耳朵尖过去。

“席巍。”她轻声唤他。

“嗯?”

她戴着手套抓握两下空气,“这还是你第一次帮我戴套。”

“……”正打算给她左手也戴上手套,闻言,席巍没好气地笑了一下,直接把手套塞她手里,“那你自己戴。”

“不嘛~”云静漪撒娇,甩两下手套,要他帮她戴,“我都帮你戴过那么多次了。”

“……”行,他难得顺她一次。

餐盒里准备的食物太多,云静漪吃不完,要他帮忙吃点。

席巍懒得动手,她好心喂到他嘴边,两人分食掉两只鸡腿,四颗牛肉丸,还有六只清蒸虾。

当然,虾壳是她剥的,席巍负责喂水给她喝,因为她不怎么爱喝水,也不想用油腻腻的手套去碰铝罐。

气氛有点好,温馨得叫人容易做梦。

大概是有一根筋搭错了,她冷不丁说:

“我爸妈对你还挺满意,既然你没恋爱结婚的打算,我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理想型……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俩当个结婚搭子,凑活凑活过日子算了。”

“我没打算耽误你。”席巍说。

他说这话时很冷静,云静漪也很冷静地回他一个“嗯”。

他不耽误她的潜台词,无非是,她也不该耽误他。

以她的条件,大可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好男人。

而他,未来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

吃饱喝足,已经很晚了。

过了学校宿舍门禁时间,她害怕会跟父母再起争执,也不太想回家。

“今晚去你那儿吧。”她提议。

席巍持反对意见:“我送你回家。”

“要是我爸妈还没睡呢?”她不干,跟小孩耍赖皮似的,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他们肯定又会说我性格差,死心眼,随便说两句就闹脾气。”

席巍舔了下丨唇,没办法打包票说她父母绝不会那样做,只能认命地揽下她这个麻烦精。

“走吧。”他说。

云静漪看着他撑伞,走出屋檐,没跟上。

他停步,回头,没什么耐心地耷拉着眼皮睨她,“再不跟上,你真要走着去我那儿?”

她嘴硬:“我可以打车。”

“OK。”他颔首,尊重她选择,转身就走。

这家伙……

怕他真不管她,云静漪腾地起身小跑两步追上他。

脑部血液一时供不上来,她有一瞬晕眩,席巍早有预感似的伸手拦在她身前,给她抓着,稳住身体。

后来演变成,她狎昵地抱着他胳膊,像一对感情甚笃的小情侣。

直到上车,两人分开。

席巍让她给父母发消息报平安。

云静漪蔫巴巴地瘫在副驾上,拇指将手机屏幕按亮,熄灭,又按亮,又熄灭。

怎么说呢?她大概是遗传了云锋和陈巧莲的固执倔强,也不是那种会主动低头认错的人。

“我可以用你手机发消息么?”她把主意打他身上。

席巍在看路,目光都没偏给她一分,直接指纹解锁,把手机丢给她。

云静漪假借他口吻,给自己父母发去一条消息报平安,就乖乖还给他。

去到他公寓,才记起他早把她衣服寄回了她家,今次仍然只能穿他衣服。

不过她很有契约精神,没跑他床上,而是自觉地抱着一床毯子,到客厅沙发上睡。

临睡前,不死心地翻遍卧室的床头柜。

除了上次她给他的套子见面礼,整整一抽屉的套子和润滑都没了,她可爱讨喜的小玩具们也没了。

她蹲在床头柜边,瘪着嘴,可怜又可恨地望着他,“你全都打包寄回家了?”

“不然留着做什么?”席巍到床边坐下,两条腿自然敞着,俯身,手肘抵膝,看回她眼睛,“四个月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他啊,天生一双深情眼。

像这样定定地凝望一个人时,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被他深爱着的错觉。

云静漪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在吃她的醋。

“让你失望了,”她梗着脖子呛话,“我没那么容易放过你。”

他很轻地扯了一下丨唇,笑容满是讽刺,“看起来是的。”

云静漪撇开目光,扶着床头柜站起身,“我的蛋蛋和棒棒真不在?”

“需要的话,帮你叫闪送?”

算了。

懒得再说,她“砰”一声关上抽屉,离开他房间,回她的沙发躺着。

今晚的经历仿似一趟过山车,本以为会筋疲力尽,一阖眼就睡熟。

可闭上眼,脑子里却是席巍那张脸。

刚开始是在回味他帮她擦干头发时的温存,后来,迷迷糊糊,不止是大脑,就连身体都跟着回味被他触碰的酥麻。

好像一点一点,陷进深不见底的海水里,她忘乎所以地沉溺其中。

房内,席巍刚要睡着,就被一则手机提示音吵醒,是云锋在回复先前的消息。

他粗略扫一眼,给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翻了个身,没睡着。

入夜后,空气似乎更冷了。

大抵真是恻隐之心作祟,他掀开被子起身,房间门刚打开一条缝,便听一道甜软细弱的声音,轻悄悄地滑入耳朵。

压抑,难耐,像一朵躲在午夜纵情绽放的昙花,或者一场酣畅淋漓的骤雨降下,刹那惊醒所有残存的困意。

他呼吸一凝。

太过熟悉她在床上的一言一行,是以,瞬间明白,她背着他,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