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生 正文完

过完年回来, 几人在周岩家里聚会的时候,周岩当众宣布了黎殊自杀的消息。

蒋惟已经提前知道, 所以很镇定,事实上他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本来也很镇定。

梁璇“啊?!”了一声,原地起跳,“什么?他自杀了?!真的吗?死了吗?死透了吗?”

梁璇一连串的问题让周岩向后仰了仰,“你别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慢慢说。”

蒋惟和梁璇的反应都在周岩意料之中,反倒辛心默默的,没有周岩预想的震惊,也没有周岩预想的伤感。

周岩和辛心在阳台单独聊了聊。

“你已经知道了?”

“嗯, 蒋惟跟我说了。”

辛心双手交叠地靠在阳台上,“他有什么事都不会瞒我,他知道我承受得了。”

起初知道这件事时, 辛心和梁璇一样震惊, 也如周岩预想得一样, 瞬间就感到了悲伤。

双胞胎视频探视过他。”周岩道。

“这个我也知道。”

辛心脸庞迎着夜风。

以双胞胎的个性, 记忆刷新之后, 对黎殊只会恨得更深, 他们是在改变, 可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原本就是黎殊一手造成的。

“那双胞胎和他说了什么, 你也知道了?”

“猜到了一点。”

他们的英国行肯定也被双胞胎发现了,冯婉贞这个人一旦浮出水面, 在双胞胎那也就瞒不住了。

当时在英国见冯婉贞时,辛心就隐隐有了猜测。

结果冯婉贞的确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辛先生,”冯婉贞的语气带着温柔的悲伤, “你知道吗?如果借助药物的话,一个男孩在八岁就可以性成熟了。”

辛心手掌微微颤抖。

冯婉贞的叙述很平静,平静到了残酷。

“激素的滥用导致了精子的活力不够,所以需要调整,不断地调整……”

冯婉贞望着草地远处庞然的大树,她轻声道:“直到黎先生满意为止。”

辛心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出生开始就不被当成人对待……这样长大的人变成了“怪物”,是“怪物”的错吗?

“我不是想为他开脱。”

辛心望着茫茫的夜色,初初听到黎殊死讯时的悲伤已减轻了许多,但他仍然感到悲伤。

“每个人面对困境时的承受能力都不一样,但我没法说什么别人也像你一样经历了很多艰难的时候,怎么就你变成了那样……我对任何人都没法说出这句话。”

辛心看向周岩,“周哥,你明白吗?”

周岩道:“我明白。”

“他总让我想到里面的人。”

不是某一个,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被困在了那里的感觉。

黎殊死了,他内心最大的遗憾就是一条生命的逝去,人死了,就再无任何可能,无论变好还是变坏,生命定格在那里,再没有希望。

也许这就是黎殊想要的。

蒋惟说:“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你难受,他知道他自杀你一定会很难过。”

是这样吗?

辛心想起黎殊最后和他说的。

他要他记住这一天。

黎殊当时的眼神和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了辛心的心里,辛心已经无法判断那到底是黎殊真实的样子还是他的又一次模仿。

他看上去很平静。

没有崩溃,也没有悔恨,甚至辛心开始怀疑周岩说的,他对他感到恐惧这种话。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切随着黎殊的死亡戛然而止。

那两朵涟漪也在他的时间线上就此消失。

*

天气转暖之后,辛心和蒋惟请身边的亲朋好友吃了顿饭,简单地办了个公开的仪式。

周岩来做证婚人,辛心和蒋惟第一次见到了周岩的父母。

老人的精神头特别好,来参加两人的婚礼主要是想催婚。

周岩还年轻的时候,两位老人就帮周岩张罗了无数次相亲,周岩工作太忙,也拒绝了无数次,他就不想结婚。

老人挣扎了二十几年,眼看周岩年过四十还在打光棍,风里来雨里去也不肯下一线,每天眼睛一睁就是搏命,他们也就从希望周岩结婚生子转向哪怕就是谈恋爱,有个人照顾也行。

听说周岩要给一对“夫妻”当证婚人,两老人高兴坏了,自己家里这大光棍终于和结婚这种事沾边了。

然后又听说“夫妻”两人都是男的之后,老人傻眼之余,在家里嘀咕了半天,怀疑他们是不是之前使力使错了方向。

“真好啊,这郎才……郎貌的……”

老人拉着辛心和蒋惟的手满脸欣慰。

辛心少见这个年纪的老人,也很高兴,“叔叔阿姨,感谢你们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好,真好。”

老人偷偷瞥眼看儿子,小声地对两人道:“你们平时也帮我们家周岩多留意留意,我们不在乎的,只要人好就行。”

“啊,好,”辛心认真点头,“我们一定在周围帮周哥多留意。”

老人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两人的手坐下。

辛心没懂,蒋惟却是看明白了,他也没解释,只转过脸轻轻笑了笑。

仪式持续得时间不长,辛心和蒋惟都想尽量简单,也没收取礼金,事先就都说好了,就是平常晚上聚个餐。

仪式结束的时候,酒店的工作人员却说有人放了东西给他们。

辛心接了纸袋,里面放了两个盒子,看包装是腕表。

辛心看向蒋惟。

蒋惟道:“收下吧。”

虽然上面没有署名,但两人都知道这是季青禾的手笔。

辛心看向紧闭的酒店侧门,他轻轻地笑了笑,“嗯。”

*

“你们这种休不了婚假也太亏了。”

梁璇为两人抱不平。

辛心双手撑着登山杖,“就算有也休不了,纯牛马,休不了假。”

梁璇咋舌,“你俩好歹也算是高素质人才了吧,俩博士还牛马?”

蒋惟:“牛马不分学历,只看血统。”

梁璇:“……”听懂的人都哭了。

天气不错,不冷不热,梁璇回头,“周哥没事约我们爬山,他自己怎么还迟到。”

“不知道啊,他可能临时有事吧,要不,我打个电话问一下?”

辛心打电话过去,周岩倒是很快接了,接通的时候语气明显无奈,“马上,几分钟。”

“没事,我们也不着急。”

辛心听到周岩在电话那头长叹了口气,他挂了电话,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另外两人,“周哥感觉有点怪怪的。”

三人原地又等了十来分钟,等周岩现身时,他们才知道为什么周岩的语气那么无奈。

“你们好啊。”

周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父母也一块儿来了。

俩老人体力超群,跑得比他们还快。

四人稍稍落在后面,辛心好奇道:“叔叔阿姨怎么今天一块儿来了?”

周岩摇头,“就他们出的主意。”

“啊?”

周岩一言难尽地又摇了摇头,“别问,就当你们今天来敬老活动了。”

辛心看向蒋惟,蒋惟给他使了个眼色,辛心连忙靠过去。

“璇姐。”

“……”

辛心顿时瞪大了眼睛,他瞥向一旁的梁璇,梁璇倒也无所谓,集体活动嘛,人越多越好,她背着个大包爬得很起劲,登山的台阶狭窄,周岩走在下面两阶,尽量离梁璇远一点。

“不会吧?”辛心表情扭曲地对蒋惟道。

蒋惟很坦然,“老人嘛,病急乱投医。”

周岩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特别后悔那天辛心他们婚礼结束后和梁璇多说了几句话,夸了两句蛋糕好吃。

梁璇当时乐坏了,两手叉腰笑得像个反派,得意地告诉周岩,她提前备好了多的,挥挥手让周岩带走,周岩当然是欣然接受,这一幕恰巧被俩老人看到了,无论周岩怎么解释就是纯友谊,顶多再加上“警民鱼水情”,他父母就是油盐不进,一定要让他“试一试”。

周岩没办法,只好带他们亲眼来看一看。

辛心发现这个状况后,越想越觉得荒谬,忍不住笑,周岩是何等敏锐的观察力,马上就察觉到辛心和蒋惟都知道了,赶紧给他们比了个手指,“嘘”了一下,他可不想让梁璇发现,那多尴尬。

“周哥。”

梁璇脚步短暂停顿。

周岩也停下,“嗯?”

前面那老人假装回头看情况。

梁璇:“叔叔阿姨是不是想给我们俩配平啊?”

周岩没听懂配平是什么意思,但他看梁璇的表情也大概知道了,周岩头一次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自己的队友。

梁璇本来是想爆笑出声的,但考虑到周岩的父母还在前面看,她忍住了,憋着笑小声道:“周哥,要不我配合下你,先糊弄过去再说?”

“糊弄得了一时,还能糊弄得了一世啊,”周岩无奈道,“你就别添乱了。”

梁璇忍着笑道:“遵命。”

周岩只能上前,去跟他两眼放光的父母解释。

梁璇终于忍不住笑了,靠在辛心身上笑得发抖,辛心也很无奈,无奈着无奈着,他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岩被三个队友笑得一个头两个大。

“爸、妈,算我求你们了,给我留点面子吧,都是朋友。”

周爸周妈也不是傻子,看梁璇和周岩的氛围就知道没戏,冲周岩翻了两个白眼,“算了算了,这个就算了,你香总要烧的。”

周岩的职业让两位老人总是提心吊胆,隔三岔五地就要上山进香,祈求各路神佛保佑儿子平安,周岩是党员,平时反封建破迷信工作做得很到位,今天也不得不答应二老。

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撞钟的声音传入耳中,辛心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山上还有寺庙。

“很灵验的,你隔壁王叔的儿子就是来这里上过香以后找到女朋友的。”

周爸周妈也不装了,直截了当道。

周岩今天就是来当孝子的,反正父母说什么都点头。

辛心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周岩这样,三人不由在一旁偷笑。

当寺庙的轮廓出现在视线中后,三人也都收敛了笑意。

辛心和蒋惟,虽然一个是学数学,一个是学物理的,但他们已经经历了任务里的种种,就不得不对这个世界多一份敬畏,再说了,数学和物理学的尽头可都是玄学。

寺庙里香火不算旺盛,多是些老人,听他们交谈,还真都是来给子女求姻缘的。

周岩被两个老人拉去磕头。

辛心和蒋惟是已婚人士,于是就免了,梁璇在一旁看热闹,舍不得走。

辛心和蒋惟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这里空气不错。”

辛心深吸了口气,草木混合着檀香,幽幽静静,让人的心不由跟着也静了下来。

“没想到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辛心道,“以后我们有时间的话,可以常来。”

“好。”

蒋惟牵着辛心的手,两人绕着寺庙慢慢地转。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们已经慢慢重新回归到普通的生活。

任务和已经死去的人都停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生活还在继续,记忆就只是记忆,辛心想,黎殊大概是猜错了,他的确会记得他,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他都会记得,可这种记得不是黎殊想要的,它不会让他痛苦。

辛心余光看向蒋惟,蒋惟也正看着他。

每一次当他看向他时,他总能承接住他的目光,因为他也时刻都注视着他。

辛心感到幸福,这种幸福无比强大,让他的这颗心比以前更加坚强,无论经历多少艰难困苦,都无法再伤害他分毫。

他想,蒋惟也是一样的,他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

辛心和蒋惟轻碰了下额头,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前方钟声阵阵,辛心和蒋惟循声望去,发现一座隐没在树下的小寺。

这里有两座庙?

寺庙的入口就在两人正前方,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辛心的心底升起。

寺庙里黑沉沉的,一座塑像端站其中,身披红衣,豹眼狮鼻,面容传递出不可直视的威严,让辛心差点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那股强烈的威慑力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辛心忽而仿佛又听到女人轻轻的笑声,那笑声让他心里感到膨胀的温暖,甚至想要落泪。

眼睛湿润的一瞬,面前的场景也变得模糊,寺庙在他眼前化为一团红黑如墨般扭动在一起,又瞬间如烟花般爆开消散,哪还有什么寺庙,什么塑像?

辛心震惊地看向蒋惟,“蒋惟,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辛心拉着蒋惟的手,这才发现他们居然还停留在寺庙的门口,压根就没有离开过,身后周岩的父母正在唠叨,周岩无奈地附和,时不时还传来梁璇的笑声,仿佛刚才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会是幻觉吗?

那座塑像给他的感觉好熟悉。

辛心和蒋惟对视一眼,从他们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样的内容。

秦老板!

刚才那座塑像真的很像他们在第一个任务里遇到的那个发布奖励的秦老板!

一个小僧从两人面前走过,辛心赶紧上前询问:“你好,师傅,这里有第二座庙?”

“第二座庙?没有,这里就这一座庙。”

没有……

辛心回头,蒋惟面色凝重,他握了下辛心的手,“不用怕,别忘了,它本身就是奖励,不是吗?”

周岩总算完成了孝子任务,他父母要在这里住上一夜做功德,周岩以工作为由和三人一起下了山。

上车之后,周岩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活过来了。”

梁璇还在笑,“周哥不容易,还好我爸妈随我结不结婚。”

周岩摇头,“没办法,你还没到我这个年纪。”

梁璇嘻嘻笑,“周哥别酸了。”

周岩从后视镜里瞟向后座,“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突然哑巴了?”

“没事……”

辛心紧紧握着蒋惟的手,这样会让他安心点。

“周哥,你还记得和我们的第一次合作吗?我是说对我们来说的第一次。”

周岩马上明白了

“当然记得。”

“那个最后结束的时候,给我们奖励的那个人,他……你不觉得他很特别吗?”

周岩眉头轻皱,“你这么说,是有点特别,感觉他亦正亦邪,让人心里发毛,怎么了?”周岩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们看到他了?”

辛心想说他和蒋惟看到幻象的事情,却发现禁忌再次生效,哪怕他想暗示都无法言说。

梁璇没有那次任务的经历,她来了兴致,问周岩:“那是怎样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周岩大致侧面描述了一下,梁璇听完后,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她手去摸硬币,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今天,都一惊一乍的。”

梁璇手挪开,她拿起硬币,对周岩和另外两人道:“硬币的一面不见了。”

原本另一面的花纹全都消失了,光滑得就像它不曾存在过。

梁璇连忙双手罩住硬币,“不要再说了,莫听莫言,”她回头看向辛心和蒋惟,眼神中带着敬畏,“神仙莫怪。”

“怎么去趟庙里,都开始神神叨叨了,我队里真有事,就不送你们回家了,我就在这儿停了。”

“没事的,周哥,你先忙吧。”

周岩停车。

其余三人下车,梁璇双手紧握硬币,辛心和蒋惟也默默的。

周岩刚锁车,局子里余梅急匆匆地走出来。

“师父!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怎么了?”

“太邪门了,一大早来了个报案的,女的,非说她弟弟给他托梦,说她弟弟尸体埋在铁轨下面,刚带我们去了现场,按照她的指示,真找到尸体了……”

周岩眉头紧皱,“报案的人在哪?”

“在里面,我们把人扣下了。”

“走——”

周岩忙着投入下一个案子,急匆匆地走入了警局。

梁璇双手团着硬币,她转头看向两人,辛心和蒋惟脸色肃然。

“走吧,”梁璇道,“别多想,心存善念就好。”

辛心凝望着警局进进出出的人,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它审判他们,也给他们重来的机会。

夕阳渐渐西沉,辛心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是的,任务本身就是奖励。

他们已经足够幸运。

正在辛心失神时,嘴边被轻轻碰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垂眼,蒋惟剥了颗糖给他。

自从他们“相认”之后,蒋惟的口袋里就永远有糖。

辛心笑着吃下了那颗糖,“你也吃。”

“我不吃,”蒋惟举起正牵着辛心的手,“我拿在手里就行。”

“这么肉麻……奖励亲一下!”

辛心踮脚在蒋惟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两人的背影被夕阳拉长。

“晚上想吃什么?”

“不知道……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要不,点外卖吧?”

“也行啊,不对,我们反正在外面,就在外面吃吧——”

“听你的。”

……

“这位警官,你要相信我。”

女人眼中盈满泪水,她双手颤抖,“我真的是做梦梦见的,他就被埋在那里,他是被人害了……”

周岩迎上女人的视线,他沉声道:“我知道,那梦就在你的脑子里,对吗?”

【正文完】